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史书上说孟浩然是“浪情宴谑,食鲜疾动”而死。公元741年,即唐玄宗开元二十八年,王昌龄南游襄阳。孟浩然此时患有痈疽(一种皮肤和皮组织下化脓性炎症,局部红肿,形成硬块,表面有脓包,有时形成许多小孔,呈筛状,严重时,可能还会诱发败血症),虽然病将痊愈,但郎中嘱咐了不可吃鱼鲜,要忌口。

    孟浩然与王昌龄、王维、李白都是好友。老友相聚,孟浩然设宴款待,一时间,觥筹交错,宾客相谈甚欢。宴席上有一道菜历来是襄阳人宴客时必备的美味佳肴——汉江中的查头鳊,味极肥美。浪情宴谑,忘乎所以的孟浩然见到鲜鱼,不禁食指大动,举箸就尝。结果,王昌龄还没离开襄阳,孟浩然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死让我想起纳兰容若。康熙二十四年暮春,容若抱病与好友一聚,一醉,一咏三叹,然后便一病不起,七日后于五月三十日溘然而逝,终年31岁。虽然他们一个在唐一个在清,中间相距千年,但这两个人极富浪漫色彩的死亡,还是很有点神似的。都是那么突然,突然得洒脱任性,让后人因此也减损了悲痛,倒心添几分悠然向往之意。

    我记得还有个背发痈疽而死的事例,那是项羽的亚父范增,因项羽中了陈平的反间计而被遣返,范增惊怒攻心,走到半路,就痈疽发作而死了。不过我们今天谈论的是诗词,所以对楚汉相争的陈年故事只是信手一提,大家也就那么一看。

    在对诗词的鉴赏方面,我是一个很放诞纵情的人,所以喜欢李白多于杜甫。喜欢太白诗中磅礴的仙气,纵心任情的姿态,意境高远而不冷僻,远非晚唐贾岛孟郊之类的苦吟诗人可以企及。太白是盛唐的风光绝盛,杜甫也高绝,奈何盛境以后的人,再雄浑工整也透着离乱后的萧条。

    尽管老杜的成就也是巨大的,他的诗被称为“诗史”,而且对仗工整,风格多样。《红楼梦》中宝钗就笑言:“难道杜工部首首只作‘丛菊两开他日泪’之句不成!一般的也有‘红绽雨肥梅’、‘水荇牵风翠带长’之媚语。”又赞揄“杜工部之沉郁”。杜甫的诗作对后世的影响之深远,可见一斑。

    从格式到立意,老杜的诗基本上可以看作学诗者的规范教科书。然而我一直认为世人大可学杜工部的沉郁工整,李太白的神韵却是学不来的,千秋以来独此一家而已。

    所以贺知章老先生初次见面就称他为“谪仙人”。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千古牛人,写给孟浩然的诗却是这样的——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李白《赠孟浩然》

    我觉得诗题改成《赞孟浩然》更能表达李白对孟浩然的倾慕之意。不过这也太直白了,就像马屁拍得太露骨,没有李白原来的诗名雅治。

    诗中李白开门见山地说“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狂赞了一通以后又总结说:“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我看了很激动的。李白这个人基本上是属于狂得不着边的人,难得有他佩服的人。孔子他看不上眼,说:“我本楚狂人,风歌笑孔丘。”对着皇帝的御旨敢耍酒疯,说:“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可是面对着孟浩然,他却说出了“高山仰止”的敬语。孟浩然能让他这样赞真是非常厉害啊!害我也忍不住遥想起老夫子的风仪来。

    就为这个,我特意爬回书堆里看了孟浩然的诗。对他的诗我本就有印象,他的诗那样亲切,原就本不是生疏冷落的。此番有了名师的点拨,再加上此时心境已不同少年时。再看“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之类的句子,真是别有感触。

    当初也就是太熟悉了,才会忽视他的好。如同母亲每到冬天炖的汤水,只会说不甜,从没在意过当中的甜。就像我们当初摇头晃脑背熟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那样漫不经心,人云亦云。从来不曾深思过,不是每个人都会在春天睡了一觉以后就能写出这样的天然妙语的。

    这几个平淡无奇的句子,描摹细致,意境深远。字字惊心动魄,又是那样的直白轻率。

    唐朝的田园诗人为数不少,但是能真正配得上评家“恬淡清真,语出自然,淡语天成”的赞誉,而又由始自终有这种气韵的,只有孟浩然一人。他的诗句像一股新阳照耀下的禾苗泥土,散发着生动自在的田园气息,又闲闲地透着隐逸之风。后人即使苦心摹拟,往往也只是得其神韵之一二而已。

    《红楼梦》中林黛玉所写的“杏帘在望”一诗(其实是雪芹手笔),当中有“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的句子,极受赞誉。但若和孟浩然的“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相比,到底伤于纤巧。雪芹是诗中有风景,浩然是诗中有气象。以我这千年以后的局外人看,到底是“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更有风致,语淡而气象浓,接近大巧不工的地步。

    孟浩然的诗好,好在“语淡而味终不薄”。他淡泊高远的诗风,恐怕是连李白也为之倾倒沉醉的。同是写秋江的诗,李白写《夜泊牛渚怀古》——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

    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

    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

    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

    孟浩然也写《早寒江上有怀》——

    木落雁南渡,北风江上寒。

    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

    乡泪客中尽,孤帆天际看。

    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

    明显可以看出李白的诗学到了孟浩然的神髓。但是如果认真品味,还是会发现孟浩然的句子更高妙些。最后结句“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比“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更清远恬淡。或许李白在学诗时很受过孟浩然的影响吧,日后见到这位老前辈又被他的人品风仪折服,才有如此谦逊的表示。在意态高远这一脉上,我觉得孟浩然更与李白共通,至于他与王维之间,则是空灵恬淡的意思更接近一些而已。

    昨天夜里突然想起两句诗:“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这两句诗的作者湮没不彰,只知道是云南一种烟——“茶花”的烟盒上的。很多人因为这两句话,而迷恋上这种烟。我在想,也许李白初见孟浩然时就有这样亲切的触动吧。

    唐史载孟浩然少好节义,喜振人患难。李白仰慕他,恐怕也有二人同有侠风的因素。孟浩然亦爱酒,性疏豪。他一生经历简单,诗语冲淡,性格却很丰富。遇上这样一位素所仰慕而又意气相投的前辈,难怪一向狂放的李白才会收拾起不羁的狂傲,一再表示敬意。

    人以群分,其实就是这样浅显的道理。有些人一辈子相处也只是个温暖的陌路人,彼此点头问好,互相关照几句,此外,难有其他;有些人与人的相识,亦可以是花开花落般淡漠平然,彼此长久的没有交集,只是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待到遥遥一见时却已是三生石上旧相识,以前种种只为今日铺垫。相悦相知,却没有清晰完整的理由。

    我因此可以理解李白为什么在黄鹤楼送孟浩然时表现得依依不舍。而对杜甫,李白就没有那样激动眷恋的亲切表示。虽然小杜对他倒是念念不忘。我觉得这和杜甫酒量小有直接关系,李白倒不是薄情,只是有时候不是个正常人,不喝酒他要死的。

    想起那首著名的诗:“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黄鹤楼前长江岸,孟浩然登船走了,李白还依依不舍地看着远帆,怅然若失。大概也只有“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式的一见如故,才能让一向洒脱的仙人失了常态吧。

    说起来,孟浩然是个有人缘而无官缘的人,一生隐逸,倒是七分本性、三分天意的事。他四十六岁游京师时,适逢中秋佳节,长安诸学者邀他赋诗作会。他以妙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令在座众人拍手称绝,纷纷搁笔不敢再写。与这样的辉煌、镇定自若相比,《新唐书·孟浩然传》中记载的他,就有点战战兢兢,举止失仪了。

    他曾经到王维的官署做客。恰好唐皇李隆基驾到,这位“孟夫子”生平第一次钻到床底下,正好被皇帝看到。皇上对他印象还不错,没有责怪他失仪之罪,命他出来献诗,等于直接给了他一个面试机会。结果孟浩然就上了《岁暮归南山》——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这诗写的自然是好,可是献的也真不是时候。开口就是“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这也就罢了,四十多岁人了,偶尔发点小牢骚,皇上也可以理解;可是紧接着两句:“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这不明摆着排揎皇上的不是吗?孟浩然也算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李隆基听了果然大为不悦,说:“先生你根本就没来求仕,我也从来没有抛弃过先生,先生你干吗要诬蔑我呢?”说完拂袖而去。当时不要说孟浩然魂飞天外,连王维也吓得半死。

    说来又要忍不住夸我们可爱的大唐。这事要是搁清朝文字狱那会儿,孟浩然十个脑袋也砍没了,还能安然地出京师,回襄阳归隐田园,“还掩故园扉”吗?可能直接株连九族了,砍得坟头上草都不剩一根。

    我突然想到,这次献《岁暮归南山》的失败是不是孟浩然的潜意识在作怪呢?他一直过着那种隐逸的生活,因为现实的逼迫不得不上京求官,不是被皇帝征召的,总有点失意才子的感觉。合着那天见皇帝又太突然,一时懵了,本性毕露,导致他的发挥完全失常。

    事后,王维也忍不住说他,说你那么多淡然清雅的好诗,怎么就想起来献这一首落寞失意还满口怨言的诗呢?

    这件事让孟浩然很黯然,不过也及时地帮他认清了一个事实——自己真不是官场上混的料。你说,像这样一对一的歌功颂德机会,旁边还有王维的帮衬,都能把事情给搞黄了,可能我孟浩然真的是没官运吧?看来吴越的山水才真是我的家,我的乐土。我还是回家做我的隐士罢。

    他很快冷静地放弃了不应追逐的浮名,离开京城,回老家襄阳做起了专业的隐士。一次一次在孟浩然的诗里看到浓浓乡意,惹人动情。我能看到他对襄阳山水的眷恋,那种深重的珍惜远胜对世间浮名虚利地追逐。虽然他后来也有写给张九龄的自荐诗,但是那只是图个世有知音的意思。白头霜鬓的孟浩然绝不是一个热衷名利,至死不休的人。

    最后他死在了故乡,死在家人和好朋友的怀里。比起那些宦游他乡、孤独以老的人,他要幸福得多。

    我也因此想起杜甫的死,据说也和食物有关。晚年的杜甫益发贫病交加。没有了严武的接济,老杜到最后连草堂也住不起了,仅有一条小破船,漂泊江上。有个县令知道杜甫的诗名,给杜甫送去白酒牛肉。好多天没吃饭的杜甫吃的太多,结果腹胀而死。《唐才子传》上记载如是。不过很多书上隐匿了这种说法,只说是杜甫因病故于舟中。恐怕后来人有为圣者讳的意思,生怕杜甫是撑死的,玷污了他的名声。其实,杜甫这样的死法,并不会让人看低。相比千秋以来那些安享富贵尸位素餐的家伙们,他不知道要高尚几多。

    杜甫一生际遇凄苦,和李白“千金散尽还复来”浪费劲儿,简直不能比嘛。老杜穷得家徒四壁,老李好像走到哪儿都带着自动取款机似的,真是同人不同命啊!叹!叹!叹!

    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可是饱经忧患到底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杜甫若有知,也必然会觉得孟浩然的食鲜疾动而死,是比较温暖的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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