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乐府,读到粱元帝萧绎的“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之句时,不免走了神,由他清艳流光的句子,想到他艳美放荡的老婆,著名的徐昭佩女士。“半面妆”“徐娘半老”这样广为流传典故都是出自她。
这是个很奇怪的女人,奇怪之处不在于她身为帝妃敢给皇帝戴绿帽,而在于她引起皇帝注意的方式(如果这也算邀宠的方式的话),敢肆无忌惮地激怒皇帝。事见《南史·梁元帝徐妃传》载:“徐妃以帝眇一目,每知帝将至,必为半面妆以俟,帝见则大怒而出。”。
有人说,徐昭佩很丑,好一点也只是姿色平平,无大家闺秀的韵致,且善妒,所以萧绎不喜欢亲近她,这是《资治通鉴》的说法,又有人说徐妃容光惊艳,自恃出身名门,皇帝不待见她,她也就不待见他,每次皇帝来应酬她,她也就以半面妆相迎,以半面妆侍之,问之,对曰:“你只有一只眼睛。那我只画半张脸给你看好了。”潦草对潦草,敷衍两敷衍。
徐妃的美是正常人的认知。唐笔记小说里,有书生遇仙遇鬼的艳遇经历。诚是书生托言讽刺,以抒情怀,往往会劳动历朝名女艳女来做道具,在这些小说里,徐昭佩跻身美女群中以半妆出现,尤美的惊人。人们不能接受一个不美的女子做诡异的半妆。《资治通鉴》是官方文件资料,研究历史可以为凭,研究人与人的复杂关系则不足信,《资治通鉴》成书就是为统治阶级服务,让他们以史借鉴。所以维护皇家颜面,为统治者讳是必然事。妃子不好,惹皇帝老公生气是正常,总不能反过来说皇帝不好惹得妃子生气吧。
徐昭佩若不美,她就是再有性格心也虚。皇宫是何地啊,那是全天下美女的集散地,好比大运河,源源不断有新水载着新货来。勤快一点的皇帝挑花眼,懒一点的皇帝索性不挑,由画师甚至是畜生代劳,汉元帝凭画取人,错过了绝色王嫱,虽然后半生耿耿于怀,也是自作自受。毛延寿不过一替罪羔羊。南朝宋帝妃子太多,遂以羊车代步,羊停在哪座宫院他就临幸哪个妃子。拿柏杨老先生的话来讲,皇宫里随便一个老奶的美色都足以让臭男人屁滚尿流。话俗理不俗。
徐昭佩若没一点风韵,暨季江不会对外人侃侃而谈:“柏直狗虽老犹能猎,萧溧阳马虽老犹骏,徐娘虽老尚多情。”(意思是说柏直这个地方的狗,老了也能狩猎,溧阳这个地方的马,老了却还有神韵;徐妃虽然年纪大了,依然很多情。)他会捏着鼻子不作声,只当出门一脚踩大便,回家偷偷擦掉。暨季江将徐妃畜生并提,可知与她并没有真感情,彼此身体需要而已。其实他自己也不过一鸭子矣,脱光衣服穿上衣服,鸭子始终是鸭子。
想来徐昭佩一定是不丑的,所以在皇帝面前能抬得起头,因为身家关系,腰板也直。有侍女劝她不要以半面妆来激怒皇帝,她却不在乎地表示:萧家父子讲仁义道德,不会因这样的小事焚琴煮鹤,顶多将我逐出宫去,这样正合我意。眼不见心不烦。这事也着实冒险,搁在别的朝代,别的人身上可说不准,一个大不敬的帽子扣下来,小命立刻玩完,搞不好株连九族。然而事实证明她的判断是正确的,梁朝皇帝对民严而对亲宽,萧绎虽然大怒而出,却也没把她怎样,至多是经年累月不去她房里,也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以前的我,会惊异于萧绎的好修养,赞一句,不愧是读书人呐,气量恢弘。现在再读,居然读出了其中酸涩的味道。徐妃是前齐国太尉的孙女,梁朝侍中信武将军徐琨的女儿,萧绎还是湘东王时,她就嫁给了萧绎,生王子方等和女儿益昌公主含贞。数年夫妻,理解不是不深。不深的话,她就不敢笃定萧绎不会把她怎样。然而理解深又怎样呢?彼此了解后却不由自主的疏远,比不了解而疏远更叫人无可奈何心寒绝望。
史书上还有一个细节,说“妃性嗜酒,多洪醉,帝还房,必吐衣中。”这小事让我相信萧绎对她也是有感情的,只是这感情不是爱而已,然而也不见得全是恨,他知道这是他们生活中再正常不过的小矛盾。甚至后来,她与人偷情,他也采取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
本该是执手相看两不厌的人,忽然心意阑珊松开双手。他的黎明光明隐现,而她这边,已经暮色四合,伸手难辨。
曹公一阙“意难平”道破一半天下儿女心思,纵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何况有些人之间还不能举案齐眉呢?
想来这世上真有怨偶一说,我也不是恨你,我只是用尽气力也不能让我自己喜欢你,我们之间,费尽心思也只是相敬如冰而已。
萧绎自幼瞎了一只眼,虽然《南史·梁本纪》费尽心思为其神话美化,说他出生前武帝梦见一个眇目僧,手执香炉至金殿前,口称自己要托生于皇宫,径直地往宫里走,投胎去也!萧绎生下来便眇一目。武帝笃信佛教,记起所梦,遂对萧绎宠爱有加。萧绎自小好学不倦,博览群书。长大后武帝问他:“孙策在江东建功立业时年岁几何?”对曰:“十七。”高祖长叹道:“正是你这个年龄啊。”于是封萧绎为湘东王,出镇荆州,为刺史。
然而萧绎对自己身体上的缺陷一直没有摆脱自卑感,有两条史料为证:“湘东王眇一目,与刘谅游江滨,叹秋望之美。谅对曰:今日可谓帝子降于北渚。《离骚》:帝子降于北渚,目渺渺而愁予!王觉其刺己,大衔之。”又“后湘东王起兵,王伟为侯景作檄云:项羽重瞳,尚有乌江之败,湘东眇一目,宁为赤县所归?后竟以此伏诛。”
萧绎虽然平定了侯景之乱,也不过是碰巧用人用对了,运气而已,其实这个男人也并不是什么善心男子,他对威胁到自己皇权的皇亲国戚一样狠下杀手,政治使然,他纯洁天真不起来。
也许当初徐昭佩应召入宫时,她是瞧不上自己的独眼龙丈夫的。你是王爷又怎样,我还是将军之女呢,你们萧家不过运气好当了皇帝,那点老底糊弄平民百姓还可以,论家世我未必低过你。何况我花容月貌,而你只是独眼。但到后来,等她反过来想巴结萧绎时,却发现怎么也迎合不上了,无论她是浓妆艳抹,还是素面朝天,他都对她不屑一顾。
无论是男人女人,自尊是每个人最要紧的衣裳,不予人自尊,就好比剥光人的衣服,逼人行走在街市上一样。以萧绎的敏感,他一定感觉的出妻子对他的不屑一顾。徐昭佩伤害了他,所以当侯景之乱平定后,萧绎即位为梁元帝,却不愿立徐氏为皇后,后位一直空着,徐氏只从王妃晋为皇妃。——即使是虚名,他也不屑给她。
她渐渐绝望了!这倔强高傲的女子,突然发现自己并不具备吸引丈夫的能力。他用当初她对他方法一样冷淡她,漠视她。她半妆以侍,犹如手握匕首般警惕,知道他伤口在哪里就刺向哪里;她饮必大醉,那醉却是身醉心清醒,不然为何每次都准确地吐在他的龙袍上?她是着意在呕他,何尝不是呕自己?而他,明明是讨厌她,对她没有感情的,却也不放她离开,除却政治的考虑,还有的,就是两人之间的计较报复了。你不是想激怒我么,你不是想叫我赶你走么?我偏偏不遂你心愿,将你自尊践踏我脚下。让你也受解脱不了的折磨。
到最后,已经不是用一只眼睛看哪边脸的问题,而是彻底——反目成仇。出尽手段比着谁践踏谁自尊更狠。
不甘寂寞更不甘凌辱的徐昭佩,开始了与人勾搭以报复老公的过程,从遥光寺的智通和尚、萧绎的随从美少年暨季江、美男子贺徽,统统有杀错无放过。其实她淫荡偏激行为是可以理解的,萧绎贵为皇帝,她不能把他怎样,不能打不能骂不能罚,只能将对萧绎的怨恨转化成另一种行为模式——与人偷情。
先是暨季江的热辣点评“徐娘虽老,犹尚多情”再到贺徽“白角枕情诗唱和”绿帽满天飞,徐昭佩越闹越离谱,萧绎再也坐不住,先将她幽闭深宫,不久借口另一个宠妃的死是徐妃因妒而暗下毒手,逼她自杀,她只好投了井。萧绎余恨未消,又把她的尸体捞起来送还她娘家,声言是“出妻”。
《南史》这样记载:既而贞惠世子方诸母王氏宠爱,未几而终,元帝归咎于妃;及方等死,愈见疾。太清三年,遂逼令自杀。妃知不免,乃透井死。帝以尸还徐氏,谓之出妻。葬江陵瓦官寺。帝制金楼子述其淫行。
透过这些清冷平直的文字,我们依稀可以想见当年那一场喧嚣,御殿金銮,他龙颜震怒,深宫静苑,她面容凄静。如流水与落花之间,风吹浪卷,波折起伏。他们彼此痛苦纠葛半生,而今终于各有去向了无干系。
我没有读过萧绎述徐妃淫行的金楼子。据我所知,金楼子好象也不是元帝专门为徐妃写的,而更像是他的学术论著。我只读过据说是他为讽刺徐妃所做的《荡妇秋思赋》。赋不短,但不难懂。
荡予之别十年,倡妇之居自怜。登楼一望惟见,远树含烟。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几千?天与水兮相逼,山与云兮共色。山则苍苍入汉,水则涓涓不测。谁复堪见鸟飞,悲鸣只翼?秋何月而不清,月何秋而不明。况乃倡楼荡妇,对此伤情。于时露萎庭蕙,霜封阶砌,坐视带长,转看腰细。重以秋水文波,秋云似罗。日黯黯而将暮,风骚骚而渡河。姜怨回文之锦,君悲出塞之歌。相思相望,路远如何?鬓飘蓬而渐乱,心怀愁而转叹。愁索翠眉敛,啼多红粉漫。已矣哉!秋风起兮秋叶飞,春花落兮春日晖。春日迟迟犹可至,容子行行终不归。
这荡子不是浪荡子,而是游子。这个倡妇也不是女字旁以肉事人的娼妇。元帝所写的,是那个时代常有的别情,那时代相爱的没有婚姻关系的两个人,类似于现世中的同居男女。而不是特写他和徐妃。这里倒见出他的心胸,他没有借题发挥,冷嘲热讽。本来嘛,夫妻之间的恩怨纠葛,自己知道就好,没必要嚷嚷得天下皆知。至于一时意气落入诗文,遗传后世,更是不明智的。
所以我是不大觉得这赋文是萧绎特地为讥讽徐昭佩写的,徐也许不过是引出这文字的一点小苗头。这篇赋的意境气象俨然跳脱出夫妻两人之间的怨恨矛盾,而成为一种游思,放到盛唐诗赋里也毫不逊色。不知道这段史实的人,怎么也看不出这是一个受了老婆气,戴了绿帽子的男子的“发泄之作”,更不会相信现实中这两人之间根本没一点缱绻相思,早已恩冷情断。后世的诗文少伟大作品是因为自我色彩过重,只知有己,不知有人。其实越是好的诗文,越是能够叫人忘却人与人之间的差别。萧绎固然不能做到在床第间与众男士无差别,但在诗文里,他做到了。
徐妃事,后代多有咏及,是李义山咏的最好,好在不拘泥于儿女情事。《南朝》诗云:地险悠悠天险长,金陵王气应瑶光。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
义山诗是吸纳的,由帝王宫闱一笔带入逐鹿天下,数千年风月揽入指间,不着一字,尽得风流。那些王侯将相那些曾经以为不可一世的帝王,其实都是一叶障目,妄自尊大而已,即使是梁元帝,也只得到徐妃半面妆的对待罢了。
但诗人是自我中心的,冷静而客观的咏史,亦难掩自己对现实功名的失落,帝王和小臣没有分别,似乎还不如,他李商隐有共剪西窗烛的妻子,殷殷等待他归家。而元帝只有嘲弄他的女子。——这样想,现实的失落也许会稍稍减轻。
萧绎是委屈的,贵为皇帝也护不住自己被践踏的自尊,无论徐妃生前死后,都难免为这个女人耿耿于怀,更为世人取笑至今。徐昭佩更是委屈,不怨萧郎眇一目,却笑徐妃半面妆。世事这样不公。人们多视她为淫娃荡妇,却不知她是婚姻生活的不和谐导致严重性苦闷,才会心理扭曲,行为出轨。
从半面妆开始,她就已经不再畏惧死亡,不再畏惧他的帝王权威,而是作为一个有自觉意识的女子去抗争,比起经年累月的寂寞,他肯承认她的存在,肯一怒赐死她,未尝不是解脱。但这心意终究还是卑微。
清末,皇妃文绣和溥仪离婚的事件闹得沸沸扬扬,有赞好的,也有号哭唾骂说她不守妇道的,不管社会历史赋予的意义如何,文绣终还是离了婚,我所崇敬的是,她能够在庞大的社会压力下坚持自己的选择。从今而后她作为一个女人,可以有自我的选择,不论是婚姻还是生活。
现在,我们能够自由。你如原野碧树,我是天地沙鸥,虽然也有一时眼花落错枝头的时候,然而不是自己自愿,别人是不能逼着你在一棵树上吊死的。
不合适的两个人,生活在一起的难度,大过再找一个。
参考书目、篇目:
《南史·梁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