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刚过,到重阳还有些日子,而满城风雨,秋意已浓,这天,余姚的穷家小户,不分妇孺老弱,一大早便都赶往城南三里的太清宫。手中不是破布袋,便是竹篮子,为的是好盛放王善人施舍的白米。
紫阳观前,人潮汹涌,尽管余姚县衙门从“三班”“六房”中,大量调拨差役前来弹压,老长的皮鞭子,没头没脑地往人丛中砸了去,仍不能维持秩序。因此,原定辰时开始发米,而直到午炮放过,紫阳观还不开大门,是不敢开门,否则大家一拥而进,争先恐后,不但存米会抢个精光,而且乱践乱踏,只怕还要出人命。
观里王善人和他的一班执事,面面相觑,仿佛束手无策。上首坐的是专管缉治盗贼,为这一乡地方官长的巡检,姓曾,外号曾大炮。他一直在唉声叹气,满腹烦恼,都放在那张拉得极长的脸上了。
“你听,你听,像油锅沸了一样!”曾大炮侧起耳朵,手指外面。
外面的人声始终没有断过,但出自人丛的声音,嘈杂与鼓噪不同,那些“开门、开门”,力竭声嘶的呼喊,王善人听在耳中,心里也像滚油熬煎那般难受。可是,他必须等候消息!消息未到,唯有拖延着,曾大炮说什么也无用。
“王善人,莫非你连‘善门难开’这句话都没有听说过。”曾大炮埋怨他说,“你这件事也做得太鲁莽了些,放赈是最麻烦的事,也该早跟我商量,议出一个妥当办法,再动手也还不迟。为什么昨天一早出布告,到下午才来跟我说!这样匆匆忙忙,一无布置,非出乱子不可。唉!我的前程要毁在你的手里了!”
“曾公责备得是。”王善人哭丧着脸说,“不过我也有我的苦衷。在江西办的一批米,中途遇风,直到前天才到,西北风已经起了,不能再耽误辰光,所以急着来办这件事。我是一片好意,想不到替曾公惹来麻烦。”
“替我惹麻烦不要紧,就怕替县大老爷也惹了麻烦,那就难以交代了!我看,”曾大炮沉吟了一下,毅然决然地说,“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要搞得不可收拾。你开门发米吧!”
“一开——?”
“有我!”曾大炮抢着说,“等我先来跟大家说几句话。现在还好讲理,等一会就无可理喻了。”
王善人还在迟疑,一眼瞥见角门边闪进来一名壮汉,将一件灰布夹袄斜搭在肩上,顿有如释重负之感,连声说道:“是,是!就请曾公给大家开导开导。再请三班六房的弟兄多辛苦,把领米的人,排起队伍,我好按名发放。”
他的态度突变,是因为接到了消息。那名壮汉负责传递消息,消息就在那件斜搭在肩的灰布夹袄上面——这是一个暗号,告诉王善人说:汪直快到了!
从宁波到慈溪再往西入绍兴府界,到余姚,照驿路来说是一个大站,有九十里之遥。押解汪直的官兵,头一天宿慈溪,第二天宿慈溪以西,正是到余姚路程之半的丈亭渡,这天——第三天中午在余姚以东二十里的蜀山打尖。
这样走法是太慢了。只为汪直善于磨人,一会儿闹肚子疼,一会儿又说脚痛,一会儿又说手铐太紧,将手腕都磨破了。负责押解的武官,定海衙的百户孙大济,拿他恨得牙痒痒地,却是无可奈何,因为卢镗特别叮嘱:汪直不是普通人犯,一路之上,务必将他照护得好好地。放些交情给他,到了杭州他才会有什么说什么!
总算徐海还不错,不断好言相劝,使得孙大济心里稍为好过些。他不算犯人是证人,因而一路上都是与孙大济同桌而食,同室同眠。这天在蜀山打尖,自己掏钱买了一只鸡两瓶酒请孙大济,一面喝酒,一面眺望野景,只见三三两两的行人,不时从门前经过,奇怪的是只见往西不见往东,而且几乎每人都携着一个破布袋,不知作何用处?
等店小二来上菜,徐海便向他问道:“那些人是干什么的?”
“眉山的王善人今天施舍白米,大口一升,小口五合,每天舍五十石,舍完为止,所以都赶了去了。”店小二又说:“军爷跟客官回头走过去就看到了!紫阳观前好热闹,把大路都塞断了!”
一听这话,徐海立刻放下了筷子,忧形于色,竟是食不下咽的光景。孙大济见他发愣,不免诧异,“徐海!”他问,“你怎么回事?”
“孙爷,”他放低了声音说,“我看今天只好宿在这里了!”
孙大济越发不解,睁大了眼追问:“为什么?”
“你不听店小二在说,大路都塞断了,走不过去。”
“笑话奇谈!”孙大济又好气,又好笑,“我不会叫他们让路吗?”
“不是这话!”徐海很吃力地说,“这一带民风强悍,惯于无事生非,万一发生误会,起了冲突,会吃大亏。”
“越说越离谱了!他们领他们的米,我们走我们的路,河水不犯井水,有什么误会?有什么冲突?”孙大济说说气上来了,手指正在大嚼的士兵说:“我那一百多弟兄,莫非只是摆样子看看的?徐海,你也太看得我无用了!”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徐海急忙分辩,“孙爷你千万别生气,我也是一番好意。”
“你请我喝酒是好意,刚才讲的那些话,我看不出好在哪里?你没有带过兵,你不懂,就少开口,不要扰乱军心!”孙大济气鼓鼓将酒杯一推,大声喊道:“大家快吃,吃完上路。”
他自己也不再喝酒了。招呼店小二盛来一大碗白米饭,泡上鸡场,就着盐菜,唏哩呼噜地吃得好香好甜。吃完起身,抹抹嘴巴、摩摩小腹,打了两个很舒服的嗝儿,刚才由徐海那里惹来的一肚子气,完全消失了。
徐海很高兴,也很得意。他摸透了孙大济的脾气,争强好胜而不大肯用脑筋,随便用几句话一激,便都顺着自己的意思走了。不过他的高兴和得意,不敢摆出来,怕露了破绽,脸上仍是忧形于色,仿佛心事重重似地。
“干吗呀?这么愁眉苦脸的!”孙大济反安慰他说:“我走南闯北,什么大场面没有见过?你只紧跟着我走好了!包你无事。”
徐海点点头。静等士兵吃完饭,排好队,快要启程时,方始起身出外,走过汪直面前,两人对看着,各自狠狠瞪了一眼。他俩一路来都是这种冤家对头的态度,孙大济再也想不到,他们的仇视,实在是目语。瞪眼以外还有附带的暗号,徐海咬一咬牙,是告诉汪直:紧要关头快到了!
※※※
里把路以外,孙大济便可以从马上遥遥望见,黑压压一大片人影,由紫阳观向南延伸,遮断了自东往西的官道。
为了畅行无阻,他决定派人开道,“杨英!”他高声喊着,“你带四个弟兄先走,清出一条路来!”杨英是他很得力的一名总旗,身强胆壮心细,接令以后,随即指名挑了四名士兵,跟在他马后,急步而去。孙大济便一直在马上遥望,只见杨英接近人丛时,将手中的旗帜高高举起,大幅摇动,示意路人避开。然后,他那匹白马突然往前窜了出去,路人纷纷躲让,冲出一条路来。这样来回奔驰,到第三趟时,大队已经到了。
于是群众的形势一变。先是排成队伍向北,一个挨一个到紫阳观前领米,这时为了看热闹,夹道围成两堵人墙。当然,紫阳观前照常发米,不过人往前走,眼向后看——这个提起名字可以吓得小儿不敢啼哭的汪直,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三头六臂的人物?
就因为是这样全神贯注,所以秩序很好。夹道的观众,自我约束,让出两丈宽的一条路,而且肃静不哗,显得马啼声和士兵的步伐声,轻快而有韵律,入耳非常舒服。
孙大济有着凯旋而归的得意心情,一马当先,顾盼自豪。随后是两行兵,个个手扶腰刀,挺胸凸肚地,十分神气。相形之下,手戴铜铐,垂头丧气的汪直,越发是可怜兮兮的样子。
队伍走到一半,也就是汪直正走到两堵“人墙”中间时,突然有人失声惊呼:“米要领不到了!”
在那种几乎屏息注视的时候,这一声宛如晴天霹雳,个个受惊,同时不由自主地都踮起脚去看紫阳观前的动静。
这一看都着急了!紫阳观的两扇朱色大门,正在缓缓合拢,果然,米要领不到了!
“快,快!”又有人大喊,“不准他们关门!大家来啊!”
一声号召,秩序大乱,路南的群众,一拥而前,冲断了官兵由东往西的队伍——领头的正是毛猴子,带着预先埋伏的人,团团围住汪直,在人丛中奋力往前挤。孙大济大惊失色,跳下马来,挺刀扑了进去,口中厉声大吼:“让开、让开!”
然而没有人肯听他的话,事实上也无法听他的话,因为在汹涌的人潮中,每一个人都是身不由主,唯有随波逐流,听人挤到那里是那里。
一百多名士兵亦然如此。倒有几个快挤到汪直面前了,可是总有人对面冲撞,或者侧面阻拦,对汪直是可望而不可及。最后,连望都望不到了。
“唉!”孙大济急得跳脚,“这,这怎么得了?”
“是不是?”徐海冷冷地说:“我早就提醒过你。”
“你不要说风凉话了!”孙大济恼羞成怒,指着徐海,咬牙说道:“能将汪直找回来便罢,不然,拿你到法场抵数。”
“与我什么相干?”徐海挺一挺胸,不卖他的帐,“你少跟我发横!客气一点,我还可以帮你出个主意,怎么去找汪直,不然,走失了钦命要犯,倒要看看,到法场抵数的到底是谁?”
孙大济一听这话,立刻改变了态度,陪着笑说:“徐兄,徐兄,请你体谅我心里着急,口不择言。如今只有请你指点一条道儿,哪里去找汪直?”
“汪直走不脱的,只是冲散了!”徐海指着紫阳观说,“赶快骑马从那里绕过去,截住往东的路。这里,有杨总旗和我,两头一拦,汪直又带着手铐,哪里去逃?”
“说得不错,那就拜托了。”孙大济翻身上马,狠狠一鞭,由田埂中绕过紫阳观后,堵住东面的路口。
紫阳观前,仍然一片喧嚷,穷吼极叫,只要开门。王善人表面着急,心头轻松,知道汪直已经为毛猴子救走。可是想到下一个步骤,却又不免忧虑,急于想脱身回家,亲自照料汪直远走高飞。
“也罢!”他跺一跺脚说,“开门发米,发光为止!”
这就不要紧了!仍然是巡检老爷出面,宣谕大众:“不要闹,不要闹!仍旧开门发米,人人有分,不过一定要守秩序,队伍不排齐,我不开门。”
“人人有分”这句话是颗定心丸,群众果然安静下来,由弹压的差役指挥着,排齐队伍——唯一不在队伍中的是穿了号褂子的官兵。
“像场梦一样!”孙大济望着灰黯的天空,茫然地说。徐海想笑不敢笑,唯有转过脸去,装作垂头丧气的样子。倒是杨英有决断,“事不宜迟!”他向孙大济说,“赶快进城,跟县官商量,多调人马到这一带来搜查。套在汪直手上的那副铜铐坚固得很,一时不容易打得开,我想,也没有哪家人家,敢收容挂了手铐的人。”
这一下提醒了孙大济,顿时精神一振。从朱纨到任后,为了防止通倭,下了两道命令:第一道是宁波外海各岛之间,假渡船为名,私造双桅大帆船走私,严厉禁止;第二道是彻底整理保甲,相互监视,绝对不准窝藏奸匪。现在正就是可以保甲功用的时候。
“我们分成两拨。”孙大济说,“杨英,你带一百人在这里继续搜查,我带其余的人进城,去看县官。”
“是!”
“你呢?”孙大济问徐海,“是不是跟我一起走?”
徐海不愿跟他进城,希望跟杨英在一起,必要的时候,可以相机应付,掩护汪直。不过他已很机警地看出来,杨英已对他怀疑,仍以谨慎为妙。因而不置可否,只说:“只要对公事有帮助,我怎么样都可以。”
“那就跟我进城。也许县官有话要问你。”
于是孙大济替徐海也找了一匹马,并辔进城。走到半路,孙大济忽然将马勒住,徐海亦即带缰拨转马头,不解地问说:“怎么不走?”
“我想,这件事好蹊跷!”孙大济说,“明明有人埋伏在那里,趁机捣乱,混水摸鱼。那些人你应该认识。”
孙大济粗中有细,看出破绽来了,徐海倒是心头一愣。不过他很沉着、很机警,表面不露声色,平静地答说:“是的,有一两个。”
“有一两个!”孙大济的眼睛瞪得好大,“你怎么早不说?”“我怎么能说?谁知道他们要劫汪直?”徐海理直气壮地答道:“在那种情形之下,唯有安安静静走了过去,就是上上大吉。我怎么敢节外生枝惹事?”
他的话驳不倒,可是孙大济总觉得有些不对,想了想问道:“你看到的那两个人叫什么名字?”
“一个叫张有才。”徐海信口胡诌,“还有一个姓李——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这两个人,住在那里?”
“不知道。听口音是温州人。”
“你,”孙大济又想到了,突然声色俱厉地责问:“你一定早知道会出纰漏,不然,你在眉山打尖的时候,不会劝我不要走。你说,可是这样?”
“不是!”徐海依旧保持很从容的神态,“你只说对了一半。”
“何谓说对了一半?”
“我不知道会出纰漏,不过疑心会出纰漏。所以那样劝你,谁知道你不肯听!”
“哪里是我不肯听?”孙大济是叫屈的声音,“如果你早把话说明白,让我知道会出这么一个大乱子,我说什么今天也要宿在蜀山。”
“这,这也不能怪我。万一宿在蜀山,半夜里出了乱子,那时候我的嫌疑,跳到海里都洗不清了!”
“我不懂你的话!”孙大济摇摇头说,“在蜀山,半夜里会出什么乱了?”
“当然是来劫汪直。”徐海赶紧又说,“我是瞎猜。如今闲话少说,赶快进城,吃定县官要紧。”
这“吃定”两字,很有力量,一下子将孙大济的心思抓住了。但见他不发一言,鞭马急驰,刚刚在城门将要关闭的当儿,赶到了余姚城内,直投县衙门,求见县官。
余姚的县官名叫张拱,两榜进士出身,倒是位勤政爱民的好官,不过人也很厉害。他在西花厅接见孙大济,听完了报告,立刻沉下脸来申斥:“你做事太荒唐了!押解这样重要的犯人,应该处处谨慎,至少也该通知我们地方,好派人接引警戒。如今出了事,盘问行人、清查保甲,不见得会有什么用处。”
孙大济一听这话,气往上冲,自恃六品武官,可以压倒七品县令,当即抗声答道:“请贵县弄清楚,人是在贵县辖境内丢掉了——”
“住口!”张拱喝断了他的话,“你职司押解,责无旁贷,一百多士兵,管不住一个犯人,我都替你害羞!你好说好商量,我还可以帮忙,如果你打算将责任套到我头上,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所谓“吃定”是落空了!孙大济只得忍气吞声地说:“原是要请贵县帮忙。都是公事,请贵县莫分彼此。”
张拱的脸色缓和了,向左右吩咐:“请捕厅曾老爷来!”
县衙进仪门以后,西面有座厅堂,名为“捕厅大堂”,是巡检拿获了盗匪,初步审问口供的地方,因此以捕厅作为巡检的别称。而“曾老爷”当然指的是曾大炮。
曾大炮此时刚刚叫开城门,回到捕厅,正要去谒见县官,面报汪直被劫走的经过,当时匆匆赶到西花厅,一见孙大济在,有些话便不肯实说了。
“回大人的话,今天王善人在紫阳观散米,捕厅一直在那里照料,根本不知道有汪直走失这回事。后来是一位杨总旗来跟我说了,方始明白。当时在前后左右一带,责成保甲长清查,还没有结果。”曾大炮停了一下说:“这件事来得非常突兀,我们又不曾接到通知,说有要犯过境。应该管还是不管,要请大人的示。”
“管当然要管。不过也只能量力而为,你再多派人清查保甲,紧要口子上,也得派人盘查。”
“是!”曾大炮看了孙大济一眼,答应着。
“事情只有这样按部就班去做。”张拱问孙大济说,“急也无用。请你先到驿馆去休息,一有结果,我会立刻送信给你。”
孙大济无可奈何地应一声:“是!”接着转脸向曾大炮问道:“请问,我的杨总旗可曾进城?”
“没有!他带弟兄在紫阳观暂时驻扎,等候清查的结果。”
“嗯,嗯!”孙大济沉吟了一会说,“我也还是回紫阳观的好。不过,有个人要拜托老兄,暂时看管。”
“谁?”
“就是缚了汪直来献功的徐海。他是一起进省去作证的,带来带去,累赘不便,只有拜托老兄,代为照料。”
这是件义不容辞的事。曾大炮当即指派了两名差役,跟着孙大济到县前茶馆去接徐海,然后又回西花厅来见县官。“刚才姓孙的在这里,我不便跟大人细说,一则,怕的是走漏消息;再则,怕他纠缠。大人,”曾大炮凑近了身子,放低了声音:“我看王善人可疑。”
“喔,”张拱很注意地问:“何以见得?”
“王善人跟倭人有交往,是大家都知道的。我疑心他今天散米,是有用意的。第一,事起仓卒,仿佛迫不及待似地;第二,今天散米又不痛快,总是说人多,秩序不好维持,迟迟不肯开门,似乎有意在拖辰光。最可疑的是,正当汪直经过紫阳观的时候,忽然要关门不发米了,那一下群情鼓噪,秩序大乱,才出了这个纰漏!”
张拱听完不作声,紧闭嘴唇,乱眨双眼,凝神想了好一会,方始开口:“事无可疑了!明明是王善人安排好的,有意搞乱局面,才好混水摸鱼。说不定,汪直就窝藏在他家。他家是住眉山吧?”
“是!”
“眉山密迩海滨,要防汪直出海开溜。”张拱招招手,将曾大炮喊到身边,低声说道:“你能不能私底下去摸一摸底?”
“我也是这么想。只因为未禀明大人,不敢造次行事。”
曾大炮的顾虑与张拱的想法相同。明朝的绅权极重,一般地方官多谨守“为政不得罪巨室”之戒。张拱亦不例外,虽然已断定王善人在捣鬼,却不敢彰明较著地派马步捕快,持着“火签”去搜查。因为搜出汪直,固无话可说,搜不到人则王善人一定会“倒打一耙”,向上峰指控,或者运用年谊、乡谊,发动言官参劾,那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我请你私底下去摸一摸,也是为了谨慎。我想,你应该换了便衣去。”
“是!那是一定的。”曾大炮问:“请大人的示,如果证实了有其事,该怎么办?”
“先派人监视在那里!只要汪直走不脱,我自有办法叫王善人交人。”张拱又说:“还有海边,马上要多多派人巡查。”
“是了!事不宜迟,我立刻去办。”
“对!我今晚上不睡,专等好音。”商量既定,曾大炮随即照计行事,回捕厅上房换了便衣,点了四名得力的捕快,正要动身,接到了一个很意外的消息。
原来当孙大济进县衙门求见县官时。他的四名士兵便与徐海在县前茶馆中等候。枯坐无聊,徐海掏一块碎银子,买了一大包猪头肉,十来个烧饼,两壶酒请大家吃喝点饥。吃到一半,徐海说要入厕,谁知就此尿遁,去如黄鹤。等差役随着孙大济去领人时,只有四名哭丧了脸的士兵,和一桌子的残肴剩酒。
这就更令人困惑了!孙大济在想,徐海既然能缚汪直来献,当然与劫救汪直的这一伙成为对头,不可能合在一起,如说是汪直的同伙来捉了他去,以为报复,则以县前人烟稠密之地,徐海只要一出声呼喊,便可脱险,何至于毫无动静?
但不论如何,看来汪直走失一事,绝非偶然,已可断言。孙大济权衡利害轻重,觉得徐海的失踪,暂时可以不必管,仍以赶到眉山,去摸王善人的底为当务之急。
※※※
在汪直与毛猴子酒足饭饱,刚放下筷子时,王善人便已将“程仪”准备好了,一共是二百两银子,分做两包。另外是干粮与替换衣衫,打成包裹,亦是两份。“汪船主,”王善人说,“不是我寡情薄义,连留你住一晚都不肯,只为夜长梦多,出了纰漏,我自身难保,就救不得你了。”
“哪里,哪里!”汪直作出感激涕零的神气,“大恩大德,只好来生犬马相报。”
“这是什么话?年灾月晦,总是有的,避过一阵风头,将来我们还有彼此帮衬的时候。”王善人又问,“不知道你预备怎么走法?”
汪直心里盘算,由此到徽州,有三条路可走,第一条是正途,往西过绍兴、萧山,渡江到杭州,再定行止;第二条是往北面渡海到海盐登陆,自海宁、石门,越过杭州以北,穿天目山到皖南;第三条是不过钱塘江,从萧山以南,由富春江入新安江,由水路回徽州。看起来是第一条最危险,第二条比较稳当,第三条既稳妥、又舒服,就怕到萧山的这条路走不通。
当他沉吟未答时,毛猴子却开口了,“我看我们还是回宁波!”他一面说,一面向汪直使了个眼色。
汪直懂他的用意,是不愿泄露最后的目的地,有意掩饰。因而点点头说:“回宁波也可以。”
这是递点子给毛猴子,意思是让他安排决定,于是毛猴子接口说道:“回宁波当然不能再走陆路了!请王善人替我们弄条船,行不行?”
“怎么不行?不过,海边恐怕有官兵。”
“官兵不过守住几个紧要卡子,不能十步一哨,整个海边都有人吧?”
“说得是!我去预备。”
王善人刚一起身,有人来报,说有客求见,问姓名不肯说,只说:“你家主人见了,自然认得。”
此时此地有陌生人登门,王善人自不免惊疑,想了想问道:“是怎么样一个人?”
“是个长得很秀气的小后生。”
汪直意有所悟,便不待主人决断,迳自向王家的下人说道:“管家,请你出去问一问,如果是姓徐,就领他进来。”
领进来的果然是徐海。见了面,王善人才想起,曾有一面之识,这时候不暇寒暄,延入密室,听他报告动静。
“要赶快走了!这里万万留不得。”他第一句话就这样提出警告,接着又说:“孙大济已经有点看出来了,紫阳观散米,另有作用;曾大炮亦已回城,此人粗中有细,比孙大济又高明些;县官是两榜进士出身,更不容易瞒得过他。我在县前茶店里想,这三个人聚在一起一商量,一定会识破机关,也一定会连夜派人到这里来查访。所以我悄悄开溜,特意来报信。”
“是,是!承情之至!”王善人向徐海连连拱手致谢;随即又对汪直说道:“徐老弟这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嗯,嗯!”汪直认为这时候该听徐海的主意了,便指着摆在桌上的行囊问他:“都预备好了,马上就可以走。你看,该怎么走法?”
徐海亦持着与毛猴子相同的顾虑,不愿让王善人知道确实的去向,只这样答说:“这一带近我的家乡了,路径我是熟,请船主跟着我走。”
“好!”汪直问说:“是水路?是陆路?”
“陆路。”徐海用清楚有力的声音对王善人说:“请你备三匹好马,三套‘号褂子’,还要一件‘公事’,‘派某某等飞报军情,沿路关卡,尽速放行。’”
“号褂子”是士兵军服的俗称,“公事”亦咄嗟可办,因为‘关防印信’都是现成的——为了走私方便,少不得冒充官军,伪造公文,这些东西是王善人早就备着的。而且,他还养着一个“水浒”中“圣手书生”那样的人物,所以不消片刻,一通朱墨灿然的“公文”便已备妥。
“走吧!”徐海向王善人又叮嘱一句:“等我们一走,关紧大门睡觉。值夜司更,该干什么的干什么,就跟平静无事的日子完全一样。”
“有数、有数!”王善人如发送瘟神恶煞一般,愉快地喊道:“一路顺风,一路顺风。”
于是徐海一马当先,出了王家花园,往北而去。毛猴子见此光景,心内有气——从他一到,便都听他的,自己竟一句话也说不上。到了此刻,还不说明去向,这样独断独行,也太目中无人了!
越想越气,终于忍不住狠狠地在马屁股上挥了一鞭,赶上徐海,大声喝道:“慢点!”
徐海勒一勒缰,放慢了马,等毛猴子圈马回来,汪直也赶到了,“怎么不走?”他问。
“走也得有个地方!”毛猴子愤愤地说,“这样乱闯,会把性命都送掉。”
“你的性命并不比船主值钱。”徐海冷冷地说。
看着又要起冲突了!汪直急忙在马上拱手,连连喊道:“两位老弟,两位老弟!一切看我的薄面,各自让一步。”
“不是我目中无人。”徐海随即分辩,“只是时机急迫,没有功夫细谈。我们只有半夜的功夫,要抢在官军前面,才能脱险。赶快走吧!早早赶到钱塘江边。”
“怎么?”汪直问道:“是奔杭州?”
“对了!奔杭州,转徽州。”
“这不是自投罗网?”毛猴子提出疑问。
“不然!”徐海用很沉着的声音说:“如今的情况是,孙大济还想借重余姚县的力量,能将船主找回去,这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我的估计,直要到王善人家扑个空,他们才会知道大事不好,纸包不住火,那时飞报各地关卡拦截,已经落在我们后面了。”
“不错,不错!”汪直完全同意他的看法,“此刻往西而去,看似危险,其实一点都不要紧。”
毛猴子不作声,这表示他心不服至少亦口服了。于是仍由徐海领头,鞭马疾驶,过了余姚地界,折入大路,第二天中午便到了钱塘江南岸了。
渡江成了个难题,渡人容易渡马难。向来由宁波来的官马都交华山驿站,过江到杭州,如果仍要驰驿,可以到当地驿站领马。而汪直一行是冒充官差,坐骑并非驿马——驿马都在马股上烫有标记,是冒充不了的。
“怎么办?”毛猴子说,“带马渡江,渡船上容纳不了,而况马有三匹!如果在萧山卖掉——”
“不,不,这不行!”汪直抢着说,“三匹马一时未见得卖得掉,不能为此耽误功夫。”
“那就只好丢掉了!”
“丢掉又舍不得。”汪直踌躇着说,“一到杭州,我们仍旧要马,盘费不宽裕,就宽裕亦未必一定能买到合适的马。”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徐海说道,“人马起齐下,泅水过江。”
“你有这个本事?”毛猴子带些讥刺地问。
“你不要问我,问你自己。”
“我可没有这个本事。”
“那就没法子了!”徐海问汪直说道:“船主,你跟毛猴子的两匹马,只好丢掉!我带一匹马过去,到了杭州归你骑。”
“只有这样办!不过,”汪直很关切地问,“你有没有把握?没有把握,千万不要勉强。”
“不要紧!我有把握。船主,你看哪匹马好?”
“我骑的这匹枣骝马还不错。”
“好的。我就带你这一匹!你们也赶快搭渡船过江吧!”
说完,徐海将身上衣服、重新扎束妥当,然后牵着汪直的那匹马,由沙滩上涉江入江,载沉载浮地直向北岸游了过去。
人马并渡,在骑兵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本事。只是江南不兴兵革已久,而太祖高皇帝苦心策划,自诩“吾养百万兵不费百姓一文钱”的衙所制度,早已废驰,平时武备不修,操练不常,自然少见多怪。看徐海扶马入江,冉冉浮游,以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渡头待船的旅客,喝采的喝采,惊诧的惊诧,连汪直亦是两眼不眨地只盯着江心看。
“真想不到!”他不自觉地赞叹着,“徐海真有两下子!”
毛猴子看徐海大出风头,已觉得心里很不是味道,再听汪直这话,更如数九寒天,一桶冷水浇在背上那样,凉到心底,“他妈的!”他暗暗咬牙,在心里骂:“有你无我,有我无你!我毛猴子不把你姓徐的灭掉,就不是爹娘养的。”
“毛猴子!”
毛猴子一惊,定睛看时,才发觉自己想出神了,连渡船已开了一艘,都不知道。于是定定神说道:“船主,我们也该走了。”
“是啊!”汪直指着远处一片树林,“这两匹马安顿在那里吧!不知道便宜了谁?”
“好!我去安排。”
说着,认鞍上马,骑一匹、牵一匹,直奔树林,找个隐蔽之处,将两匹马在树上一拴。赶回原处,恰好有两条渡船回头,汪直费一两银子,单雇一艘。等船家一篙撑开,离岸已远,他才长长地透了口气,意思是不要紧了!
毛猴子习惯是上船先辨方向。扑面生寒是对头风,船既走得慢,又不便谈话,因为船家在船梢,正处下风,有些话让他听了不妥。
欲待不说,喉咙又痒得难过。迫不得已只好将声音放得极低,“船主,”他问,“上了岸,怎么样?”
“马上就走。”
“马只有一匹。”
“不要紧!”汪直答说:“再雇两匹,或者骡子也可以。”
“杭州不留人?”
“嗯,嗯!”汪直被提醒了,应该有个人在杭州当“坐探”,缓急之时好通风报信,“那么,你看,是不是你留下来?”
“留我不如留徐海。”毛猴子说,“认得我的人多,以前方便,现在反不方便,徐海是陌生面孔,没有人防备他。再说,他也比我能干。”
任凭他有意做作得平静自然,最后一句话,仍有些酸溜溜的味道。汪直自然听得出来,急忙抚慰:“要说能干,他总及不上你。不过,你说要张‘陌生面孔’,免得惹眼,这话倒不是错的。就这样办吧!”
到得北岸,即是杭州地界。江边有家小茶馆,门外杨柳树上拴着一匹马,不用说,徐海是在茶馆里坐。走到那里一看,徐海已经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翘起了脚在那里喝酒。
于是汪直与毛猴子亦坐了下来,匆匆果腹,向徐海使个眼色,相偕离座,在拴马的杨柳树下等候。
不一会,徐海酒醉饭饱,满面红光地飘然而至。汪直便向毛猴子又使个眼色,让他警戒四周,看有没有人在偷听。然后浮起欣慰嘉许的笑容,悄悄说道:“小徐,这趟多亏得你!”
“好说。”徐海问道:“船主,这该你拿主意了。”
“我还是照原来的打算,马上回徽州。不过小徐,”他用情商的语气问:“你可以不可以再多辛苦一点?”
“船主,你说。”
“我这趟回去,看一看老娘,弄笔钱,带些人出来,还要大干一番。这里不能没有耳目,你能不能留下来?”
“当然可以。不过,船主,你一到徽州,就要寄钱给我。”徐海又说,“要打听消息就要交朋友,交朋友就不能太寒酸。”
“我知道。”汪直探手入怀,在腰际解下一个佩件,是汉朝用来辟邪的“刚卯”,碧玉雕成,通体透绿,名贵非凡,“喏,这个你留着!要紧的时候,拿它卖掉。”
“不!”徐海根本不接,甚至于第二眼都不看,“这个东西没用处!不但主顾难找,而且一出手太惹眼。说不定性命都要送在上头。”
汪直当然也懂这个道理,而依然这样做,原有试探徐海的意思在内。看他是如此地不屑一顾,心里着实佩服,便点点头说:“你的心细。我放心了!请你也放心,半个月之内,我一定有接济。”
“好!”徐海又问:“船主,预备派什么人来跟我接头?”
“现在还不晓得,也许是毛猴子,也许是别人。”
“如果是毛猴子,自然最好,如果是别人,要有一样凭证。”说着,徐海从靴页子里取出一把雪亮的薄刃小刀,在杨柳树身上削下五寸长的一块树皮,斜切两半,拿一半交给汪直,“以此为凭。跟我手里的一块合得上笼,我就当你船主亲自到了。”
“就这么说。”汪直问道:“到那里跟你接头?”
这一下似乎难倒了徐海,只听到他口中念念有词,仔细听去,是什么“玉莲、王秀梅、李娇儿、真真”等等。汪直知道了,这些都是妓女的花名。
“这样吧,来人到瓦子巷王九妈家,问绍兴的做酒客人周四官,就见得到我了。”
“嗯,嗯!”汪直喊道:“毛猴子,你也记一记:‘瓦子巷王九妈家,问绍兴的做酒客人周四官’。”
毛猴子点点头,复诵了一遍,只字不误。
“你们什么时候动身?”徐海问说。
“今天就走。”
“船主!”毛猴子有异议,“今天怕来不及了!或者你老先走,我今天去雇好牲口,明天一早赶上来。”
“也好!明天一早走。”
“不!”徐海很快地接口,“船主,你今天就走,早离是非之地。”
汪直对徐海已是言听计从,说一不二,当下应允,即刻动身。连城都不进,打马向西,一条通天目山的大路,出吴岭关,直奔徽州老家。
“毛猴子,”徐海问道,“你怎么样?”
“我么?”毛猴子有意试探,“想请你先进城好好吃一顿,澡堂子里舒舒服服睡一觉。明天一早动身。”
“谢了!”徐海摇摇头,“认识你的人多,我们还是分开来的好。”
“这话也对。”毛猴子又问,“你歇脚在那里?瓦子巷王九妈家?”
“嗯!”徐海重重地点头;“你先请吧!‘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明天我就不送你了。”
“是,是!各便。”毛猴子拱一拱手,扬长而去。
徐海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方始接踵而行。一路走,一路寻思,什么都做得对,只有一样做错,不该将王九妈家这个联络地点,泄露给毛猴子知道。汪直派人送钱送信来,应该由自己指定时间、地点相等,到时候寻了去,岂非万无一失?如今防人之心不可无,尤其是毛猴子,要防他出卖朋友。这样转着念头,突然警觉,吓出一身冷汗。王九妈家去不得!他停住脚细想,毛猴子说不定会去告密,半夜里捕快到门,前后包围,拿自己精赤条条从王翠翘床上拖了起来,那时候毛猴子可有得笑话好看了。
“哼!”他轻声冷笑,“毛猴子啊毛猴子,你果真起这种半吊子心思,不但教你扑个空,还教你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爹娘!”
念头转定,脚步移动,折而往西,以巍巍的六和塔为目标,大踏步奔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