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龙文从他与赵忠相晤的情形说起,一直谈到王翠翘最后所提出的两个要求,胡宗宪嗟叹不绝,感触万端,心里不辨是何滋味?因而黯然无语,只是不断地摇头。
“我在想,”胡元规比较乐观,“小华跟赵忠所谈的办法,不妨照常进行,或许可以挽回。”
“我也是这话。”胡宗宪说:“小华,你一定得设法挽回;不然,将来明山功成归来,对他不好交代。”
“总督想得真远。”罗龙文说:“我只想眼前。能让明山在出海以前,享几天艳福,就很不错了。”
“何出此言?”胡宗宪问:“莫非你真的觉得事已无可挽回。”
“旁人只能帮忙,关键是在王翠翘身上。如果她自己愿意进相府,旁人着急,岂非多余?”
此言一出,两胡不由得都愣住了!眼中惊疑不止,并带着些质问的神色,希望罗龙文有进一步的解释。
而罗龙文不愿再多说一句,于是胡宗宪不能不问了:“你是说,王翠翘别有用心?是贪图富贵呢?还是另有不测之意?”
罗龙文沉吟半晌,点点头说:“我想,是另有不测之意。”“什么不测之意?”胡元规大声相问。
胡宗宪与罗龙文都不作声。他们对胡元规这一问,有着相同的想法:此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胡元规如果不能意会,就只好让他纳闷了。
胡元规毕竟亦是非常机敏的人,见此光景,知道其中必有不便形之于口舌的苦衷,那就只好猜了。要猜,当然往出乎常情的所谓“不测”方面去猜。人之不测,无非旦夕祸福,而祸福莫大于生死关头;循此途径去琢磨,一下就猜中了。
“不知道猜得对不对,”他急于求证,而在这个场合又无须顾忌,所以率直问道:“翠翘是想借严府的势力报仇?”
语声未终,罗龙文已以指撮唇,示意他不必再往下说。显然的,这是肯定他已猜中的表示。
“啊!”胡宗宪乱以他语:“喝酒,喝酒!不必想得太多。”
话虽如此,等设酌小饮时,仍旧是他先谈此事。不过,所谈的不甚紧要,只殷殷关注,要尽量让徐海出海以前,能过几天温馨旖旎的日子。
“翠翘作何打算,现在无法问,也不必问。我们只照她的话做好了。”胡宗宪说:“请你们两位转告:第一、她认为怎么样才能让明山高兴,就怎么做。要钱要什么的,不必顾虑。第二、我亦赞成明山早早出海,应该如何安排,请小华费心。”
“是了!”罗龙文说:“我会安排。”
※※※
到了嘉兴,最感到惊异的不是徐海,而是阿狗。
他的惊异,不是因为徐海忽然有了新居,而是王翠翘居然能躲过一场灾难。当然,当着徐海他不便动问,只是暗中加几分注意,特别是王翠翘语言神态,希望能有所发现,可以解消他心中的疑团。
结果,疑团不但不曾解消,反而加深了。因为他找不出她有这样高兴的理由——她,浓妆艳抹,笑容不断,引导徐海和他看新居时,絮絮不断地指点陈设布置,那种得意的神情,近乎浅薄。在他的印象中,她不是这样的人,为什么会一反常态?这个疑问一直盘桓在他脑中。
徐海却丝毫不觉有何可怀疑之处。惊喜不暇,连赵文华跟她如何“道谢”,都不曾问。只是一遍一遍地用指甲掐自己的手掌,要弄清楚眼前所见的一切,究竟是不是梦境?
“好象不是做梦。”他向王翠翘说:“你掐我一把看!看我痛不痛?”
“傻话!”王翠翘说:“你怎么会想到是梦?”
“我做过好几次这样的梦,梦见有一个自己的家。如今果然有了!而且好象比梦中的还好。”
“本来嘛,人生如梦,不必认真。想穿了,就会珍惜眼前。阿海,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好好过几天舒服日子,替将来多留下一点回忆。”
“一上船,我就会想。想过去,想将来。”徐海心旷神怡地说:“想你,也想儿子。”
“你要想儿子,最好另外娶一个。”王翠翘这样回答,神岂不象说笑话。
因为如此,徐海不能一笑置之,立即问说:“为什么?”
“我不会有孩子。”
“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当然是有缘故的。可是即令是过去有夫妇之实,如今更有夫妻之名,她还是觉得羞于出口,只含含湖湖地答说:“将来你就知道了。”
徐海不免怏怏,不过,很快地就丢开了。生男育女是件大事,她何以不会有孩子的原因,他自然感到关切,只是他觉得暂时不去追究是比较高明的办法。否则,追问不得要领,徒然损害了眼前欢洽的心境和气氛。
“你这趟要去多少日子?”王翠翘问。
“恐怕日子不会短。”徐海说:“我要一劳永逸!这一趟去,把汪直的事,完全安排好;如果中间还有需要回来接头的事,我叫他另外派人来。这样,我就好在五岛帮他料理一切。”
“怎么?汪直还有很麻烦的事,要你帮他料理。”
“不是麻烦,是琐碎。汪直在那里多年,搞的花样很多,关系很复杂,不能说走就走。”徐海停了一下又说:“我这趟去,是双方面的责任。一方面要对得起汪直,不能让他投了过来,是落入一个陷阱,这一点,我现在相信胡总督确有诚意,不会害我对不起汪直。”
“另一方面呢?要对得起胡总督,不能让汪直投了过来又翻复。是不是?”
“你真聪明!”徐海笑容满面握着她的手:“我的心肝肺腑,你好像都看得见似的。”
“不要恭维我了。”王翠翘又问:“这跟你帮汪直料理一切,又有什么关连呢?”
“怎么没有关连?我帮他料理得清清楚楚,就是斩断他在日本的所有关系,绝了他的后路,省得他有翻复之心。同时,我跟他始终在一起,就可以暗中监视他;如果中途一回来,他在那里另外有了布置,我怎么知道。”
“这该我恭维你了!”王翠翘笑道:“怪不得他们非请你去不可,你果然比他们行!”
“这是我最后一趟为公家出力,全始全终,当然要拿些本事来,办得起漂亮亮、圆圆满满。”
“怎叫最后一趟为公家出力?将来不再管公家的事?”
“管得还不够?”徐海拉长了声音说:“够了!”
“那,以后呢?”
“以后!以后回家来陪你,抱孩子。”
“好有出息!”王翠翘故意笑他,随又正一正颜色说道:“你好象希望有一个孩子。”
“一个?不够,不够!越多越好!”
语声未终,人影出现,领头的是罗龙文,殿后的是胡元规,中间一位却是不速之客——总督胡宗宪,轻裘缓带,意态十分潇洒。
“啊!”徐海客气地说:“不恭之至。”
“我们来闹新房。”胡宗宪微笑着说:“嫂子呢?”
这个称呼,使徐海与王翠翘都深感意外,但所指的人决不会错,为了遮掩,未及为胡宗宪所见的王翠翘,闪身出现,深深万福,口中说道:“总督的称呼,实在不敢当,敬谨奉璧。”
“四海之内皆弟兄。明山是我的患难之交,他明媒而待正娶的嫡室,又是陆太婆的义女,我不叫你嫂子叫什么?”“这,这——”一向语言便络的王翠翘,竟变得口舌笨拙了。
“这好象驳不倒是不是?”罗龙文凑趣附和:“那你就不必奉璧,笑纳了吧!”
如果接受,却真是笑纳,不过笑中有泪。王翠翘就这电光石火的刹那之间,心中万念奔腾;在风尘中打了多年的滚,到头来竟能博得堂堂总督一声“嫂子”的尊称,真个即时毕命,亦当含笑。
“闲语少说,我们看看屋子,就替他们暖房吧!”胡宗宪又问:“小李呢?”
小李即是阿狗,胡宗宪最近才叫出来的。因为阿狗其名不雅,又不愿连名带姓地叫,所以用此昵称。王翠翘便即答说:“接我娘去了。”
于是徐海与王翠翘领着,看了前后房子,仓猝之间的布置,自然有欠周到,胡宗宪却不作客套,随处指点,某处该置屏风、某处该漆画轴。徐海不大在意,王翠翘却很用心地听着。
前后一圈兜下来,“小李”已将陆太婆接了来。她事先已听王翠翘很委婉地陈述过,不能在徐海面前稍露不妥的口风与形迹,所以装得满面春风地与胡宗宪寒暄周旋。谈不多时,下人来请入席;又是谦让久久,方始来到大厅。
大厅上红烛高烧,供着一幅五色刻丝的和合二仙图。供桌前面,设着两席盛筵:东面一席胡宗宪首席,罗龙文、胡元规并坐作陪,徐海坐主位;西面一席,自然是陆太婆上坐,阿狗居次,王翠翘坐下首作主人。
安席敬酒已毕,随意饭啖,徐海首先谈到正事,向罗龙文问道:“船预备得怎么样了?”
“船现成!”罗龙文答说:“今天不必谈这个。你先抛开一切,享享艳福。”
“罚酒!”胡宗宪把自己的酒递了过去。
“为何罚酒?”
“你先喝了再说。”
“不教而诛,难令人甘服。”语虽如此,罗龙文还是干了。
“如果我说得不对,加倍自罚。”胡宗宪说:“我罚你一个措词欠妥。”
“娶妻娶德,怎说艳福?何不说享享画眉之乐?”胡宗宪问道:“小华,你服不服?”
“服!”罗龙文只答了一个字,却又陪了一杯酒。
那面陆太婆听见了,便向王翠翘说:“女儿,你听胡总督,很看得起,你跟徐大婿也该去敬杯酒。”
“是!”
王翠翘一声答应,阿狗已执壶相陪,那桌徐海亦起身先走到这面向陆太婆致了意,方始陪着妻子,双双来到胡宗宪面前。
“总督,多承台爱,让我们夫妇得有抬得起头来的一天。水酒一杯,意思是诚的。请总督干了。”
“惶恐、惶恐!”胡宗宪毫不迟疑地干了杯。
陪饮既罢,王翠翘转脸说道:“明山,我要一个人敬一敬胡总督。”
“好,好!”徐海欣然让开一步。
等阿狗将王翠翘的杯中斟了酒,她从容说道:“总督,明山一出海,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要紧,不要紧。”胡宗宪急忙答说:“明山的一切,都在我身上。”
“有总督这句语,我可以放心了。”说罢,王翠翘仰脸干酒,道一声:“谢谢!”
徐海将王翠翘送回原位,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时,只听罗龙文跟胡宗宪在谈他出海的事了。
“明山,”胡宗宪问:“应该带点什么礼去送?”
“无非土仪。”徐海答说:“如果总督能写张字,或者写把扇子送他,那比什么都贵重。”
“我一定写。”话一出口,胡宗宪才发觉答得失之于轻率;以自己目前的身分,对至今身分还不能确定的汪直,翰墨酬赠,是件不太妥当的事。不过话说出了,收不回来,只好这样补一句:“就是不知道怎么落款?”
“不必落款,意思写在里头就行了。”
不落上款,便无挂碍,“好!”他完全答应了,“我做首诗,自己写了送他。”
“船呢?”徐海问说,“我在想,最好悄悄儿去,不要惊动任何人。”
“如果不想惊动人,莫如就搭毛海峰的船回去。不过,好象不够郑重。”
“这不要紧,郑重不郑重,不在乎表面。”
“那就坐毛海峰的船。”罗龙文说,“可是毛海峰的船归心如箭,恐怕不能久等。”
“他还能等几天?”
“昨天他跟我说,看风向,能在这三、五天之内动身最好。”
“三、五天就三、五天。”徐海说道:“我没有什么累赘,带几斤好茶叶,拍腿就走。总督这首诗,可得快做了。”“今天晚上就做,明天就能写好。只是——”胡宗宪看一看那桌的王翠翘没有再说下去。
这是说王翠翘离情难舍,还是徐海儿女情长,不得而知;反正为徐海设想,顾虑何在,是很明显的。
当然,胡宗宪虽未说完,徐海不必追问,亦不必回答。罗龙文见此光景,觉得这个话题,到此已可告一段落,不宜再谈亦无所再谈;便将话扯了开去,随意闲谈——不知彼此是有意还是无意,什么都谈,连赵忠的附庸风雅都谈到了,就是不谈赵文华。
那一桌亦谈得很起劲。“小李”肚子里装了无数好笑有趣的见闻,让陆太婆听得上了瘾,有些是王翠翘都不曾听说过的,所以也是津津有味地注视着。这样不拘形迹的欢聚,直到二更方罢。
“酒醉饭饱,我们散吧!”胡宗宪说:“客去主人安。”
“我也要走了!”陆太婆站起身来,对王翠翘说:“还是让你兄弟送我回去吧!”
“我——”
刚说得一个字,陆太婆重重地打断她的语:“翠翘!”
“娘!”王翠翘愕然。
王翠翘愣了一下才明白,是义母格外体恤。她原来是想说:“我跟娘一起回大姐家。”如果这话一说出口,陆太婆不能将未成嘉礼的女儿留在未过门的女婿家,只能应允;否则就会受人批评,有玷陆家的门风。因此,“什么话”都不准她说,这也就是“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的道理。
结果是连小李都不必送,胡宗宪用他总督的官衔灯笼,将陆太婆送回她女婿家,罗龙文为胡宗宪邀去作长夜之谈,小李随着胡元规回典当。嘉宾散尽,烨烨红烛之下,只有男女主人的一双俪影。
窗外西风猎猎,窗内却是一团春意。徐海神采奕奕,让王翠翘惊喜地发现,他的消失已久的豪气,居然又重新出现在他脸上了!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句说老了牙的俗语,我一直到今天,才能体会出它的味道。”徐海忽发感慨,“世界上最玄妙,最没有道理的,就是心境!”
“说‘玄妙’还差不多,何以谓之‘没有道理’?”
“不起而然,就是没有道理。一个人在心境灰恶的时候,恨不得死了算了。可是过些日子回想,自己都想不通,当时为什么会有那种可笑的念头?”
“我也想不通。不过,我倒是希望你记住今天的想法。”王翠翘说:“人总有遭遇挫折的时候,你将来也许还会有,也许还更重。到心境灰恶的时候,不要一味钻牛角尖,想想你今天的心境,就容易丢掉那种可笑的念头。”
这番话说得很隐晦,徐海一时无法完全了解,只抓住将来还会有挫折,甚至是更严重的挫折那一点意思,当作她是勉励他的意思,自然应该接受,而且自信能够接受。
“你放心,‘曾经沧海难为水’,我什么大风大浪都经过了,受得起打击。”
“我相信你也受得起。”王翠翘说:“否则,就辜负我一起心了。”
“不会!我知道你不是把我看成个没用的人,我不会辜负你的一起心。”
“我相信。”王翠翘欣慰地说。
“有件事,我要跟你说,你不要怪我太擅专。”徐海脸上浮铺歉意,“大概三、五天就要走了。”
“我知道。我听见你们在谈。”
“你的耳朵好尖!”徐海停了一下说:“在那里几个月,别的还好办,就是日本的茶,我喝不惯。”
“这还不容易,替你多带一点去。还有那套宜兴壶,你也带去。”
“光有茶具,没有人懂功夫茶的决窍,也是枉然。”
“你不会教一两个出来。喔,”王翠翘是突然想起一句要紧话的神气,“你是不是真的想多生几个儿子?”
“是的!”
“那我真抱歉了!”王翠翘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不起你,我不会生育。”
这不像玩话,徐海既惊且诧,“为什么?”他急急问说,“总有个道理吧?”
“早年,”王翠翘的声音更低了,“我吃过药。”
徐海恍然大悟。风尘女子中有个说法,多服凉药,可以避免生育。不过,“这话也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他说,“你不要认真。”
“事实如此,你不要指望我,不然会失望。”
“那,”徐海沮丧地:“说实话,我现在就失望了。不过——”
“你不必解释。我心里也是这么想,我们的感情,跟我生育不生育无关。”
“是的,我就是这句话。”
“我知道,不过,”王翠翘扳着他的肩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对你倒没有什么;对你徐家的祖宗,不免惭愧,没有尽到做徐家媳妇的道理。”
“这也不去说它了。”
“这岂可不说?”王翠翘正色答说:“你心目中,怎么能没有祖宗?”
这义正辞严的责备,堵得徐海气结,只好点点头:“好吧!你说。”
“我说,你在日本不妨找一两个人,我绝不会吃醋,你也不要假撇清。好不好?”
“你的嘴真利害!”徐海苦笑了,“话都让你点在前面,我还能说什么?”
“你既无话可说,就该照我的话做。第一、相貌当然要过得去;第二、脾气要好;第三、最要紧的是具宜男之相。”
“算了,算了!”徐海笑道,“你不要来试我。逢场作戏是有的、如说娶回家来,那不是自己找自己的麻烦?”
“明山,明山,枉为你我好了一场;原来你竟不知道我的一起真心!真教我好泄气。”
一脸失望的颜色,决不是装出来的。徐海心想,即或是试探,又何用如此?看起来,倒确是一起至诚。不过自己亦确无在日本别置外室的心思,对王翠翘来说,也算很对得起她了。然则,这应该怎么说呢?
“如果你当我是一般喜爱拈酸的寻常妇道,明山,你太小看我了。我是为你打算。”
“是的,我知道。”
“你并不知道我是为你打算,不然你就不会想都不多想一想,便生误会。”
徐海赧然,因为自己一句言不由衷的敷衍话,为她揭穿了。低头想一下,用一种让步的语气说道:“如果你一定要我找一个能代替你生育的女人,我找就是。”
“一定要找,快快去找。不过,明山,这个女人,不光是代替我生育。这一点,你先要明白。”
“我可不明白。”徐海率直答说:“还要代替你什么?”
“还要代替我安慰你客中寂寞,照料你客中起居。”
“那当然。要找当然要找个合意的,不能自寻烦恼。”
“对了!你尽量找你合意的,你不必担心我将来会吃醋。不会!”王翠翘斩钉截铁地说:“永远也不会。”
徐海笑了,是确实感到欣慰的笑。徐海感动敬佩之余,亦不免困惑,他从未见过不妒的女人,更未见过她这样不妒的女人,真不知道她心里存着什么想法,才有这等宽宏大量的态度。
“说实话,我亦真希望你多生几个儿子。”王翠翘说:“那样才可以过继一个给我王家。”
“那容易,将来让你自己挑一个就是。”
“好!一言为定。”她还伸出小指来,跟徐海勾一勾,显得很认真地。
※※※
一上午的功夫,都谈妥当了。九月十九是宜于远行的黄道吉日,徐海搭毛海峰的船出海东行。
“还有四天,”罗龙文说,“替你饯行的日程都排定了,今天是我,明天胡朝奉,后天胡总督。临行前夕给你留出来,让你自己安排。”
“费心,费心!”徐海想了一下说:“临走前一天,我想请一请我那未来的丈母娘,烦你作陪。”
“一定奉陪。”
“还有件事。”徐海又说:“动身那天,翠翘一定要送我上船,你看方便不方便?”
于是,罗龙文将九月十九一早如何动身上船,遣派车轿何时来接,重新作了一个详细的约定,方始告辞而去。徐海送客出门,由夹弄走回后院,刚进垂花门,陡觉耳际一亮,弦声圆转嘹亮,恍如在杭州龙井做和尚的时候,春日闲步,在千丝万丝的柳浪中,听得此起彼落的黄莺争鸣一般,不由得停住脚,悄然静听。
大弦嘈嘈,小弦切切,闻声见影,真不相信王翠翘那双手勾抹弹挑,五指翻飞,竟有如此灵活——这是他第二次听得王翠翘弹琵琶;心迷五音之中,不自觉地有着微微的失悔,相处这么多日子,竟会忽略她这一手绝技,从未要求她弹过一次,实在是一大可惜之事,也是一件很说不过去的事!
转念至此,急于要向王翠翘表明歉疚的心情,但刚一举步,又停了下来;因为琵琶之外,更有一缕凄切的声音,送到耳边。凝神细听,是王翠翘在唱:
秋日多悲怀,感慨以长叹,终夜不遑寐,叙意于濡翰。明灯曜闺中,清风气以寒;白露涂前庭,应门重其关;四节相推斥,岁月忽欲殚。壮士将出征,戎事将独难。涕泣洒衣裳,能不怀所欢?
“欢”字刚终,继以长叹。少停弦音又响;这一次是比较清越高亢、节奏较快的歌声: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露为霜!“霜”字唱完,子弦“哒”地一响,另起过门;徐海觉得调子很熟,细想一想,略有《山坡羊》的味道。继续再听,唱的是:
群燕辞归鸹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多思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敢忘!
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瑟鸣弦发清商,发清商。
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照我床。
星演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吁嗟久,尔独何辜限河梁?
尾音曼长,摇曳不已;渐细渐弱,归于寂灭。徐海心头酸酸;忽然发觉眼眶发热,才知道自己哭了。
流过眼泪,心里比较好过些,自己想想有点不好意思。举袖拭净了泪痕,方始穿天井,上台阶,及门一望,王翠翘已放下琵琶,手持眉笔,在一本册子上不知写些什么?
“弹得好,唱得更好!”徐海说道:“我竟错过这么多日子,真正荒唐!”
王翠翘微笑着,眼中也隐隐有泪光。可是徐海不以为异,将心比心,他认为她也是为她自己的声音感动了。
“你在写的什么?”
“你看!”
将她那本宣纸所订的小册子接到手里一看,上面抄着好些诗句,刚才所唱的两首也在上面。诗句旁边注着的符号,有尖角,有圆点,有直杠,这在徐海就莫名气妙了。
“这是我好几年的心血。”王翠翘说,脸上有矜持而感伤的表情:“在这面琵琶上,我下了十几年的功夫,弹得好坏不说,琵琶的妙处,至少我是完全摸得到的。这几年,我陆陆续续也谱了几首曲子,不管成不成腔调,总是我自己的东西。
想想不忍埋没,拿它重新理一理,也是一点不忍‘广陵绝响’的私意。”
“绝响!”徐海心头一震:“翠翘,这话怎么说?”
“你看我,”王翠翘自嘲似地说:“半瓶醋就容易闹笑话,一不小心就用错了典故。”
“不!‘广陵绝响’是个很普通的典故,你何至于用错?莫非——”
“你不要说下去,也别嫌忌讳。”王翠翘抢着说:“我跟你一说,你就不会误会了,等你一走,我没有什么事,一个人关在家里,只陪我娘也气闷;再说,我到底不是陆家正牌的小姐,所以我打算把我娘接了来住,另外收几个愿意学琵琶的女学生。收了学生,总得有东西教她们,所以把自己的一点心血,拿出来理一遍。我谱的曲子能够流传出去,不就不会埋没了吗?”
“这一说还差不多。但愿我回来的时候,你的学生都学得很好了。”徐海丢开此事,将九月十九动身上船的细节,以及罗龙文等人排日饯行的事告诉了她。
“这是你们爷儿们的事,与我无关。”王翠翘问:“他们邀了阿狗没有?”
“我想一定会邀他作陪的。”
“那好,你们兄弟俩去赴宴,我正好抽空去走走。”
“到哪里?”
“看我师爷。我想今天晚上就住在庵里,明天上午叫阿狗来接我。”
“好嘛!”
“还有。明天下午我想到平湖去看看我娘。”
“那,明天上午就不必回家了,由庵里一直到平湖岂不省事。”
“到时候再看。”
“十八那天呢?是不是把你娘也一同请来,叙一叙?”
“那可以不必。我在想,倒是毛海峰,要请他吃顿饭,是人情上不可少的。”
“也好!都听你的安排就是。”
于是,王翠翘作了决定,就在九月十八临行前夕,请毛海峰吃饭,作为饯行,陪客只是阿狗一个。
“何不把罗师爷或者胡元规请来作陪。”
“不必!”王翠翘说:“我是要让毛海峰知道,我们当他是自己人。”
徐海领悟得到她的意思,但觉得并不需要这样接交情,只是不忍扫她的兴,所以无可无不可地同意了。
到了那天是王翠翘亲自下厨治疱。而且席间还特意出来敬酒。
“毛大哥!”她用这亲切而尊敬的称谓叫毛海峰,“阿海到了五岛,种种要请你照应;一切都在不言,请你干一杯酒。”
“言重,言重,嫂子!”毛海峰踌躇着说:“你这样子郑重其事,这杯酒我倒不敢喝了。”
“喝,喝!”徐海推推他的手,“我们的交情,没有商量不通的事,你怕什么?”
“这话不错!嫂子,阿海跟我不分彼此,别的不敢说,祸福同当。”
“能这样,我还担什么心?毛大哥,你尽管喝这杯我敬的酒。”
“好,好,从命,从命!”
毛海峰干下酒,还照一照杯。冷眼旁观的阿狗,听出王翠翘的意思,她还是在担心徐海的安危,所以听到毛海峰“祸福同当”的承诺,便已满足,因为所求即是如此。可是,他觉得这个承诺是不够的。
“毛大哥,”他也跟着王翠翘叫,“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说了你会不会生气?”
“不会,不会!我生什么气?”
“那么,请毛大哥干一杯,我才会相信毛大哥不是真的生气。”
毛海峰笑了,“兄弟,”他说:“平常看你很爽脆,今天怎么跟小姑娘似地牵丝扳藤?”
“我领毛大哥的责备,实在是因为过于关切我姐夫的缘故。我姐夫一个人去,说实话,我真的不大放心!老船主跟你,当然决不会做一点点对不起朋友的事;不过,我听说老船主在那里的处境也很艰难。倘或出什么意外,毛大哥,千万要请你照应。我的不情之请是,”阿狗特意顿一下,才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无论如何要请毛大哥还我一个活的徐海。”
听得这话,毛海峰的脸色一变,可是随即又恢复常态,
“这不消说得的。一定还你一个活的徐海。”他说:“倘或不能还,是因为我自己也活不成了!”
这比祸福同当又进一步,是生死相共的意思。阿狗一言不发,扑翻在地,以大礼向毛海峰致谢。
※※※
送上船,看徐海安顿略定,说了些珍重的话,罗龙文向阿狗使个眼色,又呶一呶嘴,意思是可以下船了,容王翠翘跟徐海再说几句体己的话。
“再坐一会!”徐海发觉了,抢着先说:“还早!”
“不早了!日子过得也很快,几个月一晃眼,后会有期。”
罗龙文站起身来,率直说道:“我跟小华到甲板上看看,你跟翠翘还可以说几句话。”
目送他们离舱,王翠翘两次欲言又止,徐海不免奇怪地问:“怎么了?有话不说!”
“话说得够多了!恐怕你都记不得。”
“没有的事!你的话,句句记得。”
“那么,我倒问你,哪句话最重要?”
“这,”徐海笑道:“句句重要。”
“这是搪塞的话。不过,也不怪你,话太多,你一时想不起。”
“阿弥陀佛!你总算了解。”徐海说:“你认为哪句话最重要,你自己说。”
““你认为哪件事最重要?你不是很希望有儿子吗?所以——”
“你不必说了。”徐海抢着说,“我完全懂你的意思,有机会我一定照你的意思做。”
“机会是要自己去找的。”
“可是,”徐海很快地接口:“也得有去找机会的功夫。我现在只能这样说,先公后私;等招抚的事谈妥了,心情宽闲了,没有再重要的事,我才会把这件事看得重要。”
这番答复,相当坦诚,王翠翘满意地点点头。
“你在家也要自己会安排,多找些有趣的、你喜欢的事做。譬如收几个学生教琵琶,回去马上就可以着手了。”
“不劳你费心,我自己会安排。”
“那,”徐海背转身去:“你下船吧!”
“嗯!”王翠翘沉默着,心里翻腾得很利害。
“你怎么还不走?”徐海问。
“我——”王翠翘尽力控制着自己,“让我再看一看你。”
徐海转过身来,他也是尽力控制着自己,不敢流一滴眼泪。可是眼神是呆滞的,怕转动得太利害,会带出泪水来。王翠翘痴痴地望着他,看饱看足,方始说一声:“我走了!”
到得甲板上,跟毛海峰又有几句道别及拜托的话;而徐海居然不曾出现,王翠翘有些失望,但亦隐隐觉得安慰。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何感觉?
毛海峰久在海上,对这些感离伤别的事,看得极淡;他关心的是航行的顺利,看看天色,一面催客人下船,一面大声呼喝着,指挥水手准备解缆拔锚。这等于下了逐客令,罗龙文领头,阿狗殿后,夹护着王翠翘下了小舢板,向岸上驶去。
这时,徐海却又出现了,彼此遥遥挥手,却看不见脸色,王翠翘只知道自己的视线模糊了。
上岸是一起沙滩,一乘轿子一辆车就停在不远之处,王翠翘却还恋恋不舍,回身遥望正在张帆的船。罗龙文劝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翠翘,你请上轿吧!回到嘉兴,还有好些事要安排呢?”
这句话在阿狗面前,露了马脚:“什么事?”他问王翠翘。这正好给了王翠翘一个机会,“罗师爷,”她说:“你请先上车,我跟我兄弟谈谈。”
罗龙文心知她跟阿狗要谈的是什么?反正,徐海已经走了,而事情也是终究瞒不住的,就让她把真相告诉阿狗,亦自不妨,不过,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何不回嘉兴去细谈?”
“不!王翠翘说:“我一面看看海。”
不是看海是看船,船上有徐海;虽然视而不见,毕意慰情胜无。怜她一起痴情,罗龙文不忍再说什么,默默地走回车中去等待。
“兄弟,”王翠翘向南面一指:“到那上面去坐坐。”
南面约莫二十丈开外,有一块七八丈高的大崖石,上丰下锐,可以驻足眺望,“那地方倒不错。”阿狗说:“就不知有上去的路没有?”
“去看看。”
到得近处一看,勉强可以攀缘而上。阿狗急于想打奇疑团,而沙滩上除却这块孤崖别无其他,因而只好很费力地将她扶了上去。
上面很平稳,两人盘腿而坐,相顾默然,一个是静等着听;一个是要将思绪整理一遍,看从哪里说起。
“兄弟,我做了一件事,是迫不得已,你可别骂我下贱。”
王翠翘平静地说:“我有我的法子,一定对得起明山就是。”
“翠翘姐,”阿狗不耐烦地:“你到底说什么?我莫名气妙。”
“那天,赵文华把我们母女俩骗到他那里,要挟我非跟他进京不可。陆家义母很生气,两人差一点顶了起来。第一、为了明山能够顺顺利利出海,去干他安身立命的大事;第二、赵、陆两家,如果因此结怨,替陆家惹祸,我于心何安?所以迫不得已,我只好挺身出来,答应赵文华了!”
“什么?”阿狗跳了起来:“你答应他了?”
“是的。”
这时正是午时潮涨,崖石下奔腾澎湃,语声为涛声所遮,听不真切,阿狗大声问道:“你说什么?”
王翠翘等潮水退去,方始回答:“我答应赵文华,等明山一出海,我就跟他进京,到相府佛楼上去司香。”
阿狗脸都气白了,“你真的相信,是替严老夫人去司香?”他努出了眼珠问。
“我当然不相信。”王翠翘答得非常爽脆。
“那么——”
“兄弟,”王翠翘打断他的话说,“你连这点都不懂,我是缓兵之计。”
听这一说,阿狗的脸色缓和了,但愤怒化为忧疑,“翠翘姐,”他的声音很急:“缓兵之计以后呢?你有什么打算?”
“我有很好的打算,一定能保持清白。不过,”她顽平地笑一笑,“天机不可泄露,让你先纳一阵子闷。”
“好吧!我相信你的办法。”阿狗抬眼问道:“罗师爷知道不知道这回事?”
“知道。”
“那就不对了!”阿狗愤愤地说:“怎么不告诉我?”
“兄弟!你可别错怪他,是我再三关照的;因为你知道了,难保明山不会知道。那一来,我的苦心,岂非白费?其实罗师爷、胡总督、胡朝奉都很替我着急,也想了好些办法。不过那些办法,有点缓不济急,不如我自己的办法好。”
“翠翘姐,你到底是什么办法呢?”
王翠翘不经意地向退而又涨的潮水望了一下,问说:“你一定想知道?”
“是啊!”
“我这个办法,非罗师爷帮忙不可。你大声喊一嗓子,把他招呼过来一起听,省得我说两遍。”
于是,阿狗圈起双手,拢在嘴上,用足丹田之气,高声大喊:“罗师爷,罗师爷!”
喊了有七八声,才发现罗龙文从车子里钻了出来,这时潮水渐响,喊声已不管用,阿狗只是踮起脚,拚命招手示意。
王翠翘却在他身后有所动作,从身上掏出一封信来,悄悄捡一块小石子压住,然后斜着身子,看一下阿狗的背影,看一下潮水,等喷珠泻玉的一个大浪快卷到崖下时,她大喊一声:“兄弟!”
阿狗闻声一惊,转过身来,看到王翠翘的脸色,不由得一愣,她嘴角挂着一丝当一个人报复得意时才有的笑容,而眼角却有两滴不自知其悲伤的泪珠。
这是干什么?阿狗的疑虑刚起,一颗心蓦地里往下沉,“翠翘姐!”他狂喊着扑过去,“你不能!”
扑得很快,然而还是晚了,王翠翘纵身一跃,大浪花顶端绽出一朵小浪花,阿狗急急爬起来探望,只看到波涛中沉着一块王翠翘的紫色头巾。
潮声与哭声呜咽相和,阿狗自恨平日小事无不机警过人,脾气在这紧要关头,懵懂不觉!且哭且捶自己的头,一遍又一遍。
“回去吧!”不知何时,罗龙文出现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一封拆开的信:“这是翠翘的遗书。真正从容赴义,可敬可佩!”“有什么用?人都死了!”
“不死又如何?忍辱偷生,让你一想起你姐姐就难过?”阿狗茫然!遥望天际渺渺,叹口气说:“‘不知生,焉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