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羊肠一线,垂崖千层,险峻曲折,号称“一百八盘”的南陵山,终于看到了沿江列布的蜀军战舰。
看一看日色,不过辰正时分,时间从容得很,刘雄——王令岩的化名——站住脚说:“可以找地方歇一歇了。”
要找个休息的地方,丝毫不难,隐秘的山洞极多。但刘雄仍旧很仔细地选择,看到第三处才表满意;因为重重崖石的遮蔽之中,恰好有个缺口,可以鸟瞰南陵的镇市。
大家都没有说话,一路来都是如此,非必要不开口,保持着高度的默契;每到休息时,必有一个人守卫,这一次正好轮到吴惠龙——改了姓的张惠龙,他就守住那个缺口,悄悄地张望着。
南陵镇市不大,但人烟似乎很稠密,细看去穿了军服的居多;大概蜀军的水师都上了岸,满街闲逛,见得军纪不佳。
“老吴!”刘雄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他身边:“你看到没有?袁德宏大概就住在那里!”
他是指的镇市中的特别显著的一座大宅,吴惠龙的视力特佳,细看了一下,很肯定地说:“一点不错,内院都有卫兵守卫。”
“看样子,已经开始警戒。想来已经得到了前方的消息。”
“很可能的。”吴惠龙说:“不过就是警戒,也很松一弛;你看,他们的战舰上毫无动静。”
“嗯。”刘雄很深沉地微皱着眉,仿佛遇到了什么难题似地。
“刘大哥!我有句老实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这有什么不该?尽管说。”
“看样子,大可打一场硬仗。我怕——”吴惠龙很吃力地说:“我们这么做,反倒会弄巧成绌。”
刘雄平静地点一点头:“我也是这么想,不过弄巧成拙倒不会。”
“是!”吴惠龙不便再说什么泄气的话了。
“我想把原来的计划,稍稍改变一下。”刘雄回身看了一下:“在他们两个人当中,派一个人回去,报告这里的情形,请大队即速前进。这样、就算我们失败了,总还有一个消息送回去,算得不虚此行。”
吴惠龙自然赞成这个办法,于是刘雄回到山洞,说了缘由,问他们谁愿回去送信?
那两个人,称为老朱、老尤的,谁也不愿。尽管刘雄再三解释,传递这个消息的任务,极其重要,而且保证算作一件大功;但这两个人仍是推诿着。迫不得已,刘雄只好仿照“关扑”的方式,以掷铜钱猜正反来决定谁去谁留。
巧得很,该脚程最快的老尤回去送消息,刘雄很高兴地说:“这是天意。快去吧,辛苦、辛苦!”
等他往回一走、刘雄他们三个人也下山了。快近市镇时,刘雄使了个眼色,于是三个人一齐做出东张西望,兴奋中微显不安的神色;特别是老朱,显得久别还乡似地,特有一种亲切的喜悦。
这是有意要引人注目。果然,等他们在一家茶店歇足时,有个军官模样的人,带着两名小卒,一直走了进来;看他们的眼睛,就知道是冲着他们来的:于是三个人的脸色越发兴奋,而刘雄则做出准备答话的神情。
“姓什么?”那蜀军军官指着他问。
“我姓刘。”
“从那里来?”
刘雄望一望茶店中在看热闹的那些人,颇有踌躇之色。
“问你呀!”蜀军军官脸一扬:“快说!”
“这样,”刘雄低声答道:“请借一步说话。”
蜀军军官紧盯着他看了看,接着视线又扫过吴惠龙和老朱,最后落在他自己的两名“弟兄”脸上,使个眼色,意思是叫他们监视着吴惠龙和老朱。这才转脸向刘雄说一声:“这面来!”
找了僻静的一角坐下,刘雄以仅仅能让对方听到的声音说:“我是从宋朝的军队里逃出来的。”。
这一说蜀军军官大为紧张,但似乎不愿让刘雄看出他的本心,强自镇静着问道:“那里的宋军?荆州的吗?”
“咦!”刘雄故意很诧异地:“怎么,宋朝派两路军队侵犯我们蜀国;校尉,你还不知道?”
“什么?”对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你说‘我们蜀国’?”
“是!”刘雄平静地答道:“我们蜀国。”
蜀军军官怔怔地望着他,困惑地自语:“这……这是怎么回事。”
“校尉。”刘雄歉然地说:“实在对不起,有些话我不能跟你说。不过遇到校尉这样沉着的人,我很高兴,请问贵姓?”
“我姓周”
“周兄!”刘雄顺口改了称呼,亲切自然:“我一定要跟袁将军说,你很会办事。”
听这口气,姓周的又是一愣,然后,他似乎一下子想通了,顿时换了谦恭的神色:“我冒昧请教阁下的身份。”
“此时我还不便跟你说。”刘雄答道:“军情紧急,事不宜迟。”
“是!我马上带你去到指挥使府里去。不过,我该如何通报?”
“你只说我是开封来的,也算是王都统所派,有机密要事面陈。”
“喔!王都统?可是王节度使?”
“对了!就是名讳上昭下远的王节度使。”
“好!好!”姓周的又问:“那两位呢?”
“跟我一起的。不过,他们先不必见袁将军;到了府里再说吧。”
一起到了蜀军战棹都指挥使府,层层通报到宿醉不醒的袁德宏那里,大为惊异;一下把残醉都驱除了,仔细想了想问道:“你们可曾搜了他的身上?”
“搜过了。没有带什么武器,只有一丸蜡丸,说要面呈将军。”
“好!带他来。”
刘雄神色自若地被否!领了进来,见了袁德宏,自己报明身份姓名,假冒为王昭远的部下:“山南西道射击副度使刘雄参见将军。”。
“喔,喔。”袁德宏还了礼:“刘副使请坐。听说从开封来?”
“是的!”刘雄问道:“将军可知道宋朝的军队,此刻在何处?”
这一问,袁德宏有些紧张。平蜀大军,行动迅速,而且在巴东展开警戒,消息封锁得极严密;他还是昨天方始接到报告,但也语焉不详,只听说荆州一带有大批宋军开到,正在考虑,进一步打听了详情,往上转报。现在看刘雄问话的神色直觉地感到祸事迫在眉睫了。
一慌张,问话便欠考虑:“请问,荆州的宋军怎么了?”
“啊!”刘雄作出诧异而微带不满的神色:“袁将军,还不知道宋军的动向?”
袁德宏面有惭色,低声答道:“正要请教。”
一听这话,刘雄倏然起立,神色严重:“请从人回避。”
袁德宏毫不考虑地答道:“好,好!”
挥一挥手,卫士都退到底下,刘雄把蜡丸托在手中,送到袁德宏面前说:“请先看了这个。”
接过蜡丸,取把小刀剖开,里面是一张薄纸,是由孙遇、杨蠲、赵彦韬三个人具名的书启;袁德宏一看便问:“怎得还有此三人?”
刘雄不答,用微笑示意他看完了密札再说。果然,袁德宏看下去便明白了,信中有“诈降”的解释,以及他们三个人的现况说明,孙遇和杨蠲留在汴京,俟机作为内应;赵彦韬被派在凤州路王全斌军中作向导。然后又介绍刘雄的身份,说他是蜀中派至开封的许多谍者之一,他有极机密的军情要报告,关系着夔州一路的安危,因此要求任何一位蜀军前线的将领,在看到这封密札后,把刘雄护送到夔州,交与昭武军监军武守谦。
这时的袁德宏,又惊又喜,但也不免疑惑,想了想问道:“你可知道守峡江的主帅是谁?”
“不是昭武军节度使高将军吗?”刘雄答道:“他镇夔州已经五六年了,怎会不知道?”
“既如此,有机密军情何以不报高将军而报武监军?”
“这——”刘雄故意装出推诿的神色:“这我就不知道了。”
袁德宏不悦,带点训斥意味地说:“你要明白,我是峡江水师的指挥,有何机密,不能与闻?而且初次相见,你不能示人以诚,我何能轻信你们的话,把你送到武监军那里去。”
“袁将军体动气。”刘雄惶恐地说:“实在因为孙讨击使再三交代——”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而脸上是想掩而掩不住的失言的后悔之色。
这是有意做作,要引袁德宏逼紧来问——他心里在想,武守谦与高彦俦不睦,自恃有王昭远的奥援。颇为跋扈:现在谍者远来,指明要见武守谦,显然的,其中必有排斥高彦俦的作用在内。
袁德宏治军的纪律不佳,已数次为武守谦所申诫,心中不满,所以此时便有意作梗,一定要探问明白:“我老实相告,你不说明这一点,我不能派人送你去夔州!”
刘雄似乎很为难,皱着眉头想了一会问道:“我有句冒昧的话要动问。袁将军。你必得答应我,坦率见告,我才可以说。”
“哟,好!我答应你!”
“请问袁将军,你是听高将军的命令,还是听武监军的指挥。”
这很明白的,如果说听高彦俦的命令,他有话就不肯往下说了。“自然是听武监军的话。”袁宏德毫不迟疑回答。
“那好,我们是‘一起的人’。”刘雄欣慰地说:“实不相瞒,谁知晓这番机密军情,谁就能立一番盖世的奇勋。这——嗯将军,嗯,嗯!你该明白了吧?”
怎么不明白!袁德宏心中狂喜,暗暗说道:“武守谦,你休得意!看我先拔你个头筹。”
于是他换了副极亲切敬重的神色,“刘兄!”他走下座位,执着刘雄的手说:“你我一见如故,来,来!请到里面来谈。”接着又大声吩咐:“从速备酒,款待贵客。”
袁德宏亲自引路,把客人延入后堂。刘雄一路走,一路留心;只见后堂侧面有道门,正敞开着,遥遥望去,树着数座箭靶,便知是座演武厅,如果让袁德宏有所宣示,那里恰是一个很适当的地方。
心里这样转着念头,随即想到了办法;一入后堂,尚未落座,他就说道:“袁将军,事机急迫,我有个冒昧的建议,不知可肯俯从否?”。
“嗳,刘兄,你措词太谦抑了,尽请指教。”
“宋军已经从荆州出发,回头等我细陈了他们的作战计划,马上就要预备迎敌;不如请先下令,立即召集贵属待命。先发制人,后发者制于人;胜负之机,往往决于一步的先后。所见如此,请卓裁。”
“高明之至,高明之至!”袁德宏连连点头:“我马上召集将校听候宣示命令。说不定还要请刘见作一番敌情讲解。”
“这,一定从命。”
于是袁德宏派卫士传令,由都指挥使府的都虞侯,通知各军副都头以上的队职官和幕职官,即刻在演武厅集合待命。
这时已有数名士兵来铺排席面,置酒款客。未上杯盘,先来献茶;袁德宏喝了一口,勃然作色,大声喊道:“来啊!”
这突如其来的一喊,仿佛是想到了一件紧要的事要即刻处置;献茶的那小兵随即回转身来,等他吩咐。
“这茶的味道不对啊?”
“报告将军,”那小兵惶恐地说:“蒙顶甘露茶正好没有了。”
“为什么不早预备?你告诉了供奉官没有。”
“跟供奉官报告了,实在因为雅州路远,一时接济不上。”
“岂有此理!”袁德宏深为不悦:“知道我非雅州的蒙顶茶不喝,为什么不早早采办?”
当着初次相见的远客,抛下事机急迫的军情,袁德宏把这琐碎细务,看作一件了不起的事,这使刘雄诧异莫名,但也得到了极深的启示:身在前方,负捍卫国土之责的武将,如此讲究饮食,把采办茶叶看得比采办武器还重要,他的治军成绩,可想而知;他的作为一个军人的修养,亦可想而知——一饮食之微,尚且不肯稍稍委屈,何能期望他为国捐躯?
这个启示改变了刘雄的想法。当袁德宏为蒙顶茶训饬完了他的部属;刘雄也从蒙顶茶中产生了新的计划。
“请上坐!”袁德宏指着筵席说。
“谢谢!”刘雄看看那些执役的士兵。悄悄问道:“左右皆是亲信?”
“喔!”袁德宏明白他的意思,遣走了一些人,只留下四名极矫健的汉子;显然的,这是他的贴身的卫士。
于是相将落坐,互相敬过一杯酒,刘雄开始深谈。
他把归州路的宋军加了五倍,说有十万人,五万步兵、两万马军、三万水师,分成三路攻夔州;兵力的配备、进兵的路线、推进的月程,都在一张地图上注得明明白白。“这张地图是曹彬亲手所制,不过并非独一无二,”刘雄矜持地说:“我有一个副本。”
“啊!”袁德宏惊喜地引筋:“刘兄,请,请!请出示这张地图。”
“不在我身上。在我同来的伙伴身上带着,他叫吴惠龙,是曹彬的亲信卫士;我从开封起便跟他倾心结交,一路上下了水磨功夫,总算铁杵磨成针,让我策反成功了。”
“那太好了,应该请来相见。”
“自然要来拜见将军。”刘雄又说:“不过,还有个人,姓朱,他是涪州人,思念故土,正好弃暗投明,一路多亏他向导,才得到达这里。愿将军假以词色!”
“既是起义来归,理当欢迎。”袁德宏向他的卫士吩咐:“把吴、朱两位壮士请来。”
吴惠龙和老朱一到,袁德宏降阶相迎;在刘雄的引见之下,少不得有一番做作。吴、朱二人生来都是憨厚的形相,所以都装作木讷寡言的样子,只让刘雄一个发言。
“惠龙兄,那张地图可以取出来了,让袁将军细看”
吴惠龙点点头,从贴身口袋中取出一张纸;纸极薄,所以摺叠得极小,展开来却极大,在筵席上根本无处可放。
当他踌躇着不知如何措手时,袁德宏已站起来。“请!”他说:“请到这面来看。”
于是一起离席,袁德宏引领着走向一张条案;刘雄趁这机会向演式厅望了一下,但见三三两两,已有不少人奉召前来集合,刘雄在想:这些人以把他们隔离为宜。
“袁将军!”他说:“请设关防。”
“喔!”袁德宏愣了一下。
“老实奉告,”刘雄显出极郑重的神色,用极低的声音说道:“贵属亦不尽可信,以谨慎为佳。”
这是说他的属下中有奸细,袁德宏有些将信将疑,但谨慎总不错,便命卫士把通演武厅的那道门关上,并且站岗看守,不奉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
这时吴惠龙已把地图在条案上铺开抹平。为了怕引起袁德宏可能会有的警觉,他跟老朱都站得远远地,只让刘雄一个人为袁德宏讲解。
“宋军的谍报做得很好,我方的虚实,了如指掌。袁将军请看!”他指着地图说:“南光海将军亲领三千五百人驻三会砦;松木砦有两千、巫山一千五。”
“不错。北岸一共七千人。再看南岸。这里——南陵渡,步兵三千。”刘雄抬起头,看着袁德宏说:“贵属的水师四千人,三百战船,可是么?”
虽然刘雄是“自己人”,但列为最高机密的兵力及装备确数,为人所知,袁德宏自不免发窘,唯有红着脸点点头。
“就宋军的力量来说,水陆军十万,大小战船两千,远超过我方兵力,但宋军吃亏在地利。我要请问袁将军,宋军水师来攻,预备如何抵御?”
“这——”袁德宏毫不在意地答道:“我有必胜的部署。”
“那无非用火攻而已。”
一听这话,袁德宏便失去了从容,急急问道:“何以得知?”
刘雄心想,袁德宏这个人,真是庸才;蜀主用他掌领水师,岂得不败?这样转着念头,便索性吓他一吓:“宋军不但对我方虚实,尽知底蕴;防御之法,亦无不深悉,”他很快地向呈惠龙递了个眼色:“不过,这在宋军,亦是绝大的机密,我只听他们在谈:‘蜀军会用火攻’,却不知其详。”
“曹彬完全知道。”吴惠龙接口说:“他跟刘光乂详细谈过。——谈这件事的时候、不准我们在旁边。”
两个人一吹一唱,把袁德宏搞慌了。他所恃的就是身处上游,而且风向不利东南;宋军水师来攻,在上游举火,顺流而下,加以西北风的吹送,下游的宋军战船,当者披靡。而此刻不同了,宋军既有所知,自然会另想别法,这要赶紧问个明白。
他问的话倒是花了心思的,旁敲侧击地说:“不知宋军水师,如何防御火攻?”
“根本不须防御。”
袁德宏越发诧异,瞪大了眼睛问道:“怎的?”
“他们不用水师硬攻,则又何惧于火?”
“然则怎能过得了我南陵渡一关?”
“你看,”刘雄指着地图说:“南岸自巴东到此,羊肠一线之中,此刻有上万的人向西疾行。”
“怎么?”袁德宏大惊:“他们从陆路攻南陵渡?”
“是的。”刘雄又指着北岸说:“三会砦此时怕已不守,宋军已渡过大宁河,直取巫山。两路进攻,发动奇袭,只在今晚,便有剧变。”
“啊!”袁德宏面色苍白,强自镇静着向刘雄一揖,“多亏刘兄!我立刻便要部署。”他忽又变得欣慰了:“颇有几处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隘口,只要事先有了防备,可保无虞。”
“这也不尽然。”
“噢?”袁德宏有些不信:“倒要请教。”
“袁将军!”刘雄特意把这三个字的声音提高,然后又恢复了正常的语气:“你可知宋军已有多人潜入南陵渡?只待时候一到,里应外合。”
这一说,使袁德宏好半天无法作声,张大着嘴,瞠目不知所措。
“袁将军,你不信?”
“信,信!只不知那些人潜入南陵以后,躲在什么地方?”
“那太多了!甚至连袁将军你身边都有。”
“在哪里,在哪里?”袁德宏张皇失措地看着他那四名卫士。
而那四名卫士旁观者清,已发觉三位“贵客”神色有异,要想赶进来保护主帅时,却已晚了一步!
“在这里!”
刘雄——王令岩一声喊,三个人一扑而上,抓住了袁德宏的手,也掐住了他的脖子。四名卫士个个目瞪口呆,但这也不过瞬间功夫,等会过意来,三个抢上来援救,一个便向通演武厅的门口走去。
王令岩不怕这三个,怕那一个,随即喝道:“不准开门!不准动!”
那一喝极是威严,四个人都站在原处不动了。而袁德宏却猛然挣扎,差点让他挣脱;吴惠龙——这时自然恢复原姓为张惠龙了,他厉声叱斥:“袁德宏,你要命不要?”
接着便是手上一紧,把袁德宏的手腕反扭了过来,疼得他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连连低声哀求:“松手,松手!”
“缴械!”王令岩吩咐。
于是张惠龙松了手,以被劫持的袁德宏作为威胁,很快地令那四名卫士,丢下武器,双手抱头,面墙而立。
“袁德宏,我来救你!”王令岩说:“大宋天子仁厚,只要归顺,一体看待,不见荆湖高继冲依然是荆南节度使?汴梁已为蜀主起造巨宅,决无加害之意。你应该明顺逆之势,投诚建功,我王令岩保你富贵,倘有虚言,雷殛天诛。”
袁德宏不作声,只在寻思脱身之计。
“你不必打歪主意。”王令岩指破他的心事:“不谈顺道之势,就谈强弱之分。宋师远来,你这里一无防备;而宋师对你们的虚实情况,纤悉不遣。‘知已知彼,百战百胜’,就从这一点上说,胜败如何,你自己去想好了。”
这话使得袁德宏不能不考虑,就算能够脱身,是不是守得住南陵渡?大成疑问,照他所说,宋师已自山路奇袭,这话又不知是真是假?一时心思紊乱,无从置答。
“快说!”王令岩喝道:“我没有那么多功夫跟你周旋。再老实说一句,大宋大军,个个都是忠义之士,我们三个今天来了,根本没有打算活着回去。如果你执意不降,不妨同归于尽;好在我们大军,今晚就到,我们功成身殒,死而无憾,但是你呢?我可以告诉你,你会全家大小,鸡犬不留。此中利害,你自己去想!”
袁德宏依旧保持着沉默——是那种痛苦的沉默,显然地,他内心中正遭遇了最困难的抉择。
“生死荣辱在一念之间。”王令岩又说:“何不留着活口喝蒙顶茶!不但蒙顶,武夷雀舌,洪州双井,天下名茶尽你喝!”
那时在演武厅中集合待命的将校,已经发觉其事,虽不知真相如何,但悄悄窥视,亦可猜想到袁德宏已被挟制,耳语相传,群相惊骇,有些人便要冲进去弄个明白,有些人便拉他们,说会“害了都指挥使的性命”。袁德宏治军虽欠严整,但他的为人并不刻薄,颟顸中不失忠厚;为了有此顾虑,不敢造次。
其中有一部份别具用心的,却发现了这是个一方面可推倒袁德宏,一方面可以建立功勋的好机会,只是这少数人不能号召大家有所行动,必须推戴副都指挥使出来主持。于是寻着他去告知其事。
那副使姓周,倒还是个持重能干的人,一听袁德宏被劫,大惊失色!定下心来考虑,首先就想到,宋军的死士已深入南陵渡行事,可知后续的大军必也已不远;三会砦那里如何了呢?
转念及此,立即下令,派人分南北两岸速速打探军情限时具报。
“副使!”一个姓吴的校尉说:“等打探确实,再来备战,只怕来不及了。请副使摄行职权,立刻下令各战棹待命作战。”
“你莫忙!”周副使皱着眉说:“命令要层层节制,不能直接下到每一条战船上,而且弟兄们此时都散开在各处,一时也召集不齐。我先到演武厅看了再说。”
“我劝副使不必到演武厅,等我去把大家带了过来,听副使的命令。”
“不好,还是我去。”周副使已看出他的本意,便正色表示态度:“战备要紧,主帅的安危亦不能不顾。第一步要先把事情弄清楚,才好定处置的办法。”
“提醒副使,”吴校尉厉声说道:“此时要应变!岂可自投虎口?”
话中带着责备和威胁之意,周副使不能不为将来追究责任时,预先留下辩解的余地,所以随即答道:一你的话不错!我现在派你传令,召集弟兄,各回战棹,准备起锚作战!不过你要注意,不得命令,不准擅自行动。违令者斩!”说着,拔一枝令箭给了他。
“遵令!”
吴校尉是有心要激出变故,高举令箭,命人吹笳鸣金,紧急集合。这声音传入王令岩耳中,不免吃惊,便催刚刚才答应投降的袁德宏采取行动。
“只怕他们不肯听我的话!”
“你还未曾说过。何以知道他们不听?”
“好!”袁德宏说:“我找副使来谈。”
“不必!你到演武厅上跟大家说明弃暗投明的意向。”王令岩又说:“先下一个命令,叫大家保持平静,不得惊惶。”
正说到这里只见八名持刀的卫士,拥着个将官进了门;王令岩一看便猜到,这就是袁德宏所说的副使了。
“周副使,你来得正好!”袁德宏大声喊道:“请你立即下令,不得有任何躁急的行为,免得玉石俱焚。”
周副使很沉着地打量着三令岩、吴惠龙和老朱,然后问说:“这三位是何许人?”
“大宋的使者。”
“周副使!”王令岩神色凛然地说:“这一刻非常紧要,如果你想保全袁将军、保全你们的弟兄,务必即时下令,制止妄动!”
“对了!”袁德宏接着说道:“这所关不是我个人的生死安危;宋朝大军已渡大宁河,非你我所能敌,徒事牺牲,无益大局。你赶快先下令制止,我们大家再从长计议。”
周副使想了想说:“我遵办!”
表面说遵办,其实他另有打算;只要没有动员召集的形迹,暗中仍不妨备战,所以他吩咐随带的卫士,拿着令箭去召吴校尉来此。同时传令,所有的士兵,各回战棹,不准乱走。
王令岩心想,这周副使到底是何居心,有些不易猜度。不过主帅都在这里,如果真的能够坐下来“从长计议”,也是一条缓兵之计,所以听他处置,暂不作尸。
“周副使!”袁德宏说:“你听这位王将军,细叙大势。宋朝天子,仁厚过人,深得民心;一统之业,迟早必成。你我顺天应人,该识时务。请坐下来谈。”
于是各据一桌,这面有吴惠龙和老朱看守着袁德宏,那面有带刀卫士保护着周副使;王令岩就坐在袁德宏身旁,对周副使展开说服的工作。
他的一番大道理还未说完,周副使派去传令的卫士,回来报告:“吴校尉不肯来!”
周副使尚未开口,袁德宏便问:“为什么?”
“你想呢?”周副使说了这一句,又向王令岩说。“吴校尉的用意十分明白,足下不可上他的当!”
王令岩明白了,吴校尉大概是反叛袁德宏,故意作此捣乱的行动,希望自己一怒而处置了袁德宏。这是借刀杀人之计,自然不能上他的当;而周副使居然点破了诡计,可见他是顾虑袁德宏的安全。这就好办了;谅吴校尉的身份地位,未见得能发生多大的作用,且不必去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