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藏”的目标,可说已完全达成了。封号为“宏法觉众”的第六世达赖喇嘛,已在九月间坐床;拉藏汗的旧人康济鼐被封为贝子,掌理前藏后事;颇罗被视同蒙古、青海的台吉,掌理后藏后事。同时有上谕:留蒙古兵两年,戍守西藏,以防准噶尔再度入侵。
但是,皇帝既未大赏将士,又不令抚远大将军班师,确是对胤祯抱着极深的期望,有他的一番打算。
皇帝是想到孟子上的几句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让胤祯在穷边极塞,苦寒荒凉之地,磨练个三年五载,不但“吃得苦中苦,可为人上人”,而且习于军旅,多经战阵,遇到外患内乱,才能从容应付。
当然,能够收服准噶尔,做到真正的统一,版图之内,尽皆臣服,是胤祯足以继位的一大资格。即使武功上差一点,可是领兵出塞有三五年之久,这番辛劳是其他皇子所不曾经过的,光凭这一点,选取他继承大统,亦可使他的同胞手足,无话可说。
因此,皇帝在三月间命平逆将军延信、副都统吴纳哈,领兵进驻西藏。五月间命胤祯驻兵甘州,渐次部署远征准噶尔。不幸地,就在这时候,先后发生了两处变乱。一处是在山东,有个盐枭叫王美公,聚众作乱,自封为“大将军”。这场变乱,形同儿戏,很快地为官兵扑灭了。
另一处比较严重,发生在台湾南部,有个原籍漳州府长来县,移居凤山的朱一贵,是洪门天地会的首脑之一。虽以养鸭为生,但任侠好客,很有些前明志士、山泽英豪、奇僧侠客,出入其门,酒酣谈兵,意兴极豪。
其时承平日久,吏治日坏。知府王珍是个贪官,苛征暴敛,民怨沸腾。康熙五十九年冬天,格外寒冷,兼以地震,失业人多,谣言四起,于是起事的机会成熟了。
领头起事的是两个客家人,但用朱一贵的名义号召,一时远近宣传,声势浩大。四月十九正式竖旗,先占冈山,后攻凤山,连破清兵,五月初一占领台南府城,知府以下的文武官员,纷纷上船逃回福建。总兵欧阳凯阵亡,更使得局势急转直下,诸罗县城亦为北路军所占领了。
到得五月初四,朱一贵称王建号,但民间却送了他一个“鸭母帝”的称号。下置国师、太师、将军、都督、尚书内阁科部、巡街御史等官职。“新贵”仍拿戏班子里的行头穿在身上,招摇过市,后面跟着一班顽童,拍手嘻笑,了无尊严可言。
反清复明的大业,一开始便成了笑柄,因而有一首民谣:“头戴明朝帽,身穿清朝衣;五月称‘永和’,六月还康熙。”永和即是朱一贵所定的年号。
当时福建的水师提督叫施世骠,是施琅最小的一个儿子,领兵驻扎在厦门,从难民口中得知朱一贵作乱,一面飞函省城告发,一面率师出海,直航澎湖。
等到在省城的闽浙总督满保,星夜赶到厦门,逃在澎湖的台湾府道等官,亦已有详细报告送来。满保檄调南澳镇总兵蓝廷珍,委以平乱的全责,会同施世骠共领兵八千、船四百艘,扬言分北港、鹿耳门、打狗三道攻台,其实专攻台南的鹿耳门。事先大发布告:“大兵登岸之日,一概不许妄杀。有能纠集乡壮,杀贼来归者,即为义民,将旌出功。”这一通露布,抵得上十万兵。一时盲从之徒,纷纷歇手了。
当然,起事之人中确有心存明室的忠义之士,但更多的是贪图非分的富贵。为了那些空中楼阁,自我陶醉的名号,“客庄”与漳泉两州的人,由口头龃龉,演变成自相残杀。而蓝廷珍会同施世骠,只七天工夫,便攻入安平。此时间闽粤两派,械门正酣。
朱一贵倒是条汉子,兵败被擒,昂然不屈。辗转解到京里,刑部官员问他,以一匹夫,敢谋大逆,所为何来?他平静地答说:“想复大明江山。”
这一场叛乱在六月间就平定了。但处置善后事宜,却颇费周折,直到年底,方始大定。于是康熙六十一年开始,皇帝又专注在征准噶尔一事上了。
抚远大将军皇十四子胤祯是前一年十月奉召入观的。在此以前,特命年羹尧陛见,让他兼理陕西的军务,官称由“四川总督”改为“四川陕西总督”。回任之时,特赐御用弓箭,慰勉备至。朝中每一个人都看得出,皇帝要重用年羹尧了。
但是重用年羹尧的用意,皇帝却绕了几个弯子,才让年羹尧知道。先是跟德妃说,由德妃去告诉皇四子胤,再由胤关照年羹尧。
“阿玛跟我说,年羹尧是四阿哥门下的人,他最听四阿哥的话。”德妃跟胤说,“十四阿哥跟四阿哥,情分不比别的阿哥。年羹尧如果尊敬四阿哥,对十四阿哥就得另眼相看,格外出力帮十四阿哥。这话,阿玛让我告诉你。”
胤听得这话,心里难过得很,但表面上声色不露,“阿玛的意思,儿子怎么不知道。”
他说:“不用阿玛跟娘叮嘱,我早就告诉过年羹尧了,无论如何要帮十四阿哥成此大功,不然就是对不起我!”
于是胤召宴年羹尧,而且邀了许多陪客,筵次谆谆叮嘱,务必善辅抚远大将军,平定西陲,上释君父之忧。那一片至诚,令人感动不已,都说十四阿哥何幸而得一如此友爱的同母胞兄。
但到了密室秘会,却又是一副嘴脸了。他问年羹尧:“第十四的,你看他怎么样?”
“王爷是问十四阿哥的武略,还是带兵御将?”
“都问。”
“是!”年羹尧想了一下说,“武略无所表见,带兵有恩,御将不严,一言以蔽之,不足为忧。”
“不能这么大意。他是大将军,用正黄旗纛,大家本来就对他另眼相看。再拿着国家的钱粮,收买人心,怎么说是不足为忧?”胤又加一句:“千万大意不得!”
“王爷的大事,奴才决不敢大意。不过——”年羹尧欲言又止地。
“说啊!”胤催促着,“此时此地,有什么好顾忌的?”
“奴才在想,谋大事总要里应外合才好!奴才不知道内里有什么人在替王爷出力的?”
胤为人极其深沉,听年羹尧问到这话,先就想到他为什么要问这话。“里应外合”四字虽不错,但操纵的关键,必须握在自己手里。年羹尧只要外合,实在不必问里应是什么人。
因此,他就不肯说实话。“现在还没有,”他说,“不过我在留意。”
“依奴才看,‘舅舅’倒是好帮手,王爷不可不假以词色。”
胤心里一跳。他说的“舅舅”隆科多,正是自己出全力在笼络的,不过自觉形迹异常隐秘。而如今年羹尧忽然提到此人,是不是行事不密,有什么迹象落到了外人眼中,不能不问一问。
于是,他声色不动地问:“何以见得‘舅舅’是个好帮手?”
“‘舅舅’在奴才面前提起王爷,他说,十几位阿哥,照他看,只有四爷顶了不起。”
“喔,我是怎么了不起呢?”
“奴才不敢问。”
“为什么?”
“奴才在王爷门下,如果太关心了,岂不惹人疑心。”
“好!正该如此。”
“如果王爷觉得奴才的话有点用处,奴才倒还有些话想说。”
年羹尧的那些话有用处?胤在想,自然是劝他笼络隆科多,做个好帮手这句话。于是他点点头说:“你有话尽管说!说错了、说得文不对题都不要紧。只当闲聊。”
“是!奴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把话说错了,王爷一定矜怜奴才的一片诚心。”
作了这段表白,年羹尧提出他的建议:隆科多现任古称“九门提督”的步军统领,职掌保卫京师的全责。所管的事务很多,而最重要的是肃清奸宄。如果隆科多将这个差使干得有声有色,便能获得皇帝充分的信任,参与一切机密,这对胤是非常有利,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如今各王府多招纳奇材异能之士,王爷韬光隐晦,不肯随波逐流,自然是见识远大之处。不过奴才在想,舅舅手下倘也有几位杰出人才,一则可帮舅舅把差使当得更漂亮;再则缓急之际,亦可转为王爷所用,诚为一举两得之计。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胤听得句句入耳,怦然动心,而表面上却还不肯认真,只说:“你别问我!原说了的,只当闲聊,你说你的好了。”
“奴才先要说个前明的遗老之后,本朝的监生,在史局修过明史,如今归隐在家的黄百家。
“黄百家!”胤问道,“是黄宗义的儿子不是?”
“是的。黄百家多才多艺,大家知道他从梅文鼎学过天算,不知道他还是技击名家,写过一卷‘内家拳法’。”
“喔!”胤大感兴趣,“他怎么会懂技击呢?”
“不但懂,而且精通。渊源有自,说来话长。”
话要从内家拳的始祖、武当山的张三丰说起。自宋至元,由元及明,内家拳的大宗师,名叫王宗岳。他有个得意弟子叫陈州同,是浙江温州人;陈州同传张松溪;张松溪传叶继美,此人是宁波人,所以内家拳又由温州传到宁波。叶继美收了五个徒弟,最小的一个叫单思南,尽得真传。其时已在崇祯年间,去明亡不远了。
单思南早年从过军,晚年归隐家乡,摆了个场子收徒弟,一则糊口,二则遣闷,根本就不想找个传人。他的徒弟亦没有什么成材的——俗语说的“穷文富武”,无非纨子弟,只想学两招花拳绣腿,在人前炫耀而己。
独独有个叫王来咸的,是有心人。他们师兄弟住在楼上,到得夜深,他人鼾声如雷,王来咸却伏在楼板上,从缝隙中悄悄偷看师父练拳。这叫“偷拳”,是武林中犯大忌的。所以王来咸一声不敢响,遇到不解的地方,亦不敢去问师父。这样两年之久,单思南的本事,已让王来咸偷到十之六七。再要进步,就除非师父指点了!
于是,王来咸尽力讨师父的好。单思南有茶癖,王来咸关照家里办来天下名茶,又学会了烹茶的诀窍,然后打造一只极讲究的银杯,每天一早一晚,伺候师父品茗,日久天长,单思南终于以不传之秘,传授了王来咸。
所谓“不传之秘”,乃是点穴。一举手之际可以决人生死,所以王来咸出手极其慎重,非万不得已,决不轻发。一次有个恶少,逼他出手,王来咸始终容忍,及至辱及他的父母,非有表示不可了,但仍然手下留情,所点的一个穴道,与膀胱有关。因而此恶少几天不能小解,直到他磕头谢过,方始解去。
当然,行侠仗义,少不得替人报仇,有一双弟兄不和,哥哥用重金聘请王来咸去整他弟弟,王来咸断然拒绝,说“这是以禽兽待我”。因为深明伦理,所以明朝既亡,钱肃乐在浙东起义,王来咸毅然投效。事败归隐,颇有人卑词厚币,登门求教。而他不屑一顾,自己担粪锄地,种菜为生。惟独与黄百家交好,尽传所学。年羹尧认为能将他请到京师,以他所着的那一卷“内家拳法”,传授由禁军中特选的勇土,会有莫大的用处。
听他讲完,胤惋惜地说:“样样都好,只可惜黄百家的身份不好。明朝志士之后,必然引人注意,是非从此多矣!”
“然则有一个人,不妨由步军统领衙门,奏调进京。”年羹尧说,“此人名叫乔照,现任浙江提督。”
“这乔照有何长处?”
“他是‘四平枪’名家,藏有两本枪谱。治伤的药酒方子,海内第一。”
“这个人用得着,我得便跟舅舅提一提。”胤又问,“此外还有什么杰出的人才?”
年羹尧想了一会儿答说:“有两个。一个七十多岁了,怕不肯出山了。”
“是谁”?
“此人叫冯行贞。”
“冯行贞?”胤偏着头想,“好像听见过这个名字。”
他想起来了!冯行贞是江苏常熟人,书香门第,温文尔雅,却生性好武,自己练出好些别出心裁的武艺,作为娱乐。譬如先发一矢,紧接着再射一矢,前矢缓,后矢急,于是后矢击落前矢。这一手本事,他练了十年才成功,然而只是神奇而已,并无多大用处。
倒是有些自创的武器,效用很大。有一种名为“灰蛋”——拿鸡蛋打个孔,漏掉黄白,灌以石灰,用皮纸封好。每周出门须经荒郊险山时,总带几个在身边。遇到强徒剪径,自显力所不及,便取个“灰蛋”掷到对方脸上,石灰眯目,无不大吃其亏。冯行贞常到北方访友,山东有个响马浑名“老倭瓜”,常常告诫部下:“遇到常熟冯二公子,千万少惹他!”
“我年轻的时候见过他。”胤忆着往事道,“那时他在康亲王杰书帐下效劳。杰书死在康熙三十六年,由他的长子椿泰袭爵。椿泰的六合枪是很有名的,舞起来十几个人近不得他的身,据说就是冯行贞教的。我在康亲王府见到他,大概是康熙四十年的左右,二十年了,他还健在?”
“是的,不过归隐了。”
“那么,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奴才劝王爷无论如何要罗致了来!不然,就要到八爷府里去了。”
“八爷”便是胤。曾因图谋立为太子而被软禁,去年方始解禁释回。如今表面上虽无动静,但皇九子胤、皇十子胤都跟他很好,暗地里仍有活动。
在胤看,胤也是他的一个劲敌,所以听得年羹尧的话不由得关切地问:“此人叫什么名字?”
“叫甘凤池,是江苏江宁人。他善于借力取胜,所以越是强敌,受创愈甚。”年羹尧忽然问道,“山东即墨有个马玉麟,王爷想来知道?”
胤知道,因为马玉麟前几年在京里很出过一阵风头。此人身体极其魁梧,肚子很大,每天起身,用一幅很长的白布将胸腹之间捆得紧紧地,上墙爬柱,捷如猿猴。膂力之好,更不待言,曾经几次在王府中与侍卫角力,无不占尽上风。
“以后听说他到江南去了,就此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听见过这个人。”胤问道,“你怎么忽然问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