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提醒了大家,纷纷下跪。隆科多才将朱谕交到胤祉手里。
“梁英,”隆科多吩咐,“掌灯!”
梁英便捧了一盏西洋式大玻璃罩的烛台过来,站在胤祉旁边,他看过了交给胤。
胤就着灯细看,怎么样也指不出与大行皇帝笔迹有不同之处,只得默默地交给胤。
就这时,听得有人哭着进来,大家转脸去望,正是雍亲王胤,望见御榻,便跪了下去,双手握脸,好久没有声音,然后“哇”一声,响亮非凡。就像两三岁的孩子,骤遇惊痛,一时气闭住了,必得好一会儿才能哭出声来一样。
他这一哭引发了其他儿子刚停的哭声。但所哭的原因,并不一样,有的是伤心自己继承落空——虽然早就知道大位有定,但未曾揭晓,毕竟还有万一之望;有的是素知四阿哥刻薄阴险,心狭手毒,从今怕难有好日子过;有的是看出大位授受,已有疑问,兄弟束甲相攻之祸,恐不可免!
就这样哭,没有一个愿意说话,因为一开口,局面马上就有绝大的变化。只要对四阿哥一称“皇上”,君臣之分,就此制定。从诚亲王以下,谁也不愿作此尊称。
于是隆科多打开了僵局,站起身来,疾趋数步,到得雍亲王面前跪下,口中说道:“皇上请节哀顺变,以国为重!”
这“皇上”二字,撞击在雍亲王心上,实在承受不住!莫非是梦?这梦可是来得太美,太快,太容易。浑身三万六千根汗毛似乎已化成三万六千条绳子,轻飘飘地将他吊上天空。然后,那三万六千条绳子似乎一齐断裂,将他吓得魂飞天外,一下子昏倒在地。
“皇上,皇上!”隆科多喊。
“皇上,皇上!”梁英也喊。
太监们都奔上来了,扶的扶、喊的喊;还有人掐人中,灌热茶,一阵折腾,让雍亲王悠悠醒转。而在这乱哄哄的当儿,皇八子胤,已悄悄将诚亲王胤祉拉到外面密谈去了。
“三哥!”胤说道,“你看这件事怎么样?”
胤祉使劲晃一晃脑袋,握拳在额上轻轻槌了几下答说:“我到现在还弄不清楚!”
“疑问很多,第一、皇上何以忽而宾天,弥留之时,何以不召大家送终;第二、遗诏的笔迹虽不假,隆科多为什么不等大家都到了,再打开铁箱?”胤又说,“倘或他把这张遗诏毁了,如今怎么办?岂不天下大乱了吗?”
“是呀!这些疑问,都得有个明白交代才好!”
“对的。现在得要隆科多把这两点解释明白。如果不够明白,我们不能承认有这么一位嗣皇帝。”
诚亲王胤祉同意他的办法,立即派人将隆科多请了出来,由胤很率直地提出质询。
“是的!我可以解释。”隆科多已经在这短短一段时间内,通前彻后地考虑了,不慌不忙地说:“皇上是在睡梦中驾崩的,御医早就说过,皇上可能有这样的大福分;其次,皇上曾交代,大事一出,让我即刻开铁箱,遵遗诏行事。这话,梁英也听见的。”
“何以皇上一驾崩,命你首先开铁箱?这是什么意思?”胤紧接着说,“付托天下至大至重之事,皇上应该命重臣共同开读遗诏。舅舅,你说是吗?”
“是的!我完全同意八阿哥的看法。不过,我此刻倒悟出皇上的深意来了,皇上因为我管着步军统领的差使,所以首先要让我知道是哪位阿哥继位,好即刻作周密的部署,保护新君。”
这个理由似乎牵强,但却驳他不倒。尤其是隆科多的语气从容,不似作伪的样子,越发使人莫测高深了。
“两位阿哥,”科隆多乘机说道,“皇上宾天,四海震动,如今新君嗣位应该速定君臣的名分,片刻迟疑不得。否则于国家大大地不利,皇上在天之灵,亦会不安。”
“君臣的名分当然要定的,但亦不宜草草。”胤答说,“请舅舅先照料大行皇帝。”
隆科多无话可说,答应着重复进殿。诚亲王胤祉便说:“事情似乎没法子了!”
“不!这时候非弄个清楚不可。”当即吩咐,“传这里的总管来!”
这里的总管是由梁英代理,听得传唤,便向隆科多请示进止。
“照道理说,八阿哥无权传唤。不过此刻不是讲这些礼节的时候,你多带几个人去!看八阿哥问些什么,你照实说好了。”
“是!”
“可是,你千万记住,是皇上驾崩以后,我才遵遗命开铁箱的。你懂吗?”
梁英想了一下答说:“懂!”
“真的懂?”
“是!”
“好!”隆科多说,“你明天就真授,实任这里的总管。”
梁英答应着,挑了几个在御前伺候而人又老实的太监带了去。
向两位皇子行过了礼,只听胤说道:“梁英,你伺候皇上多少时候了?”
“奴才以前不曾伺候过皇上。”
“什么?”听得胤声色俱厉地断喝,梁英才发觉自己是误会了,急忙说道:“八阿哥是问驾崩的皇上?奴才是哈哈珠子的时候,就在皇上跟前当差:二十五年了。”
“那么,你总听说过,皇上要传位给哪位阿哥。”胤紧接着解释,“我不是说,皇上告诉过你,要传位给谁,是你总听人说过?”
“是!”梁英答说,“有人说,西边的十四阿哥,早让皇上看中了。”
胤点点头,对他的答语,表示满意,“皇上是什么时候驾崩的?”他问。
“不知道。皇上好好地睡着,奴才走过去一看,似乎神气不对,请隆大人来看,才知道咽气了。”
“那时候隆大人在什么地方?”
“在里头套间。”
“在干什么?”
梁英知道这句话很要紧,一说实情,便露破绽,他想了一会儿,歉意地答说:“奴才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了!”胤皱着眉说,“怎么会呢?”
“那时奴才只想着皇上,心里在说:别是出了大事?越想越害怕,什么都顾不到了。”
诚亲王胤祉比较忠厚,插嘴说道:“这也是实情。”
“好!你再说!”胤祉接着问,“隆大人来了以后怎么样?”
“先探鼻息。奴才看他一伸手,脸色就变了。”
“然后呢?”
“然后就开铁箱,看皇上的朱谕。看完了隆大人对奴才说:是传位给雍亲王。说完,隆大人将朱谕又放回铁箱,叫奴才小心捧好!紧接着就出殿来了。”
照此情况,似乎没有毛病。但先开铁箱一节,总觉可疑,胤想了一下又问:“皇上在睡着以前,有什么话交代隆大人?”
“奴才不知道。”
“不知道!”胤精神一振,“不说皇上交代隆大人,万一出了大事,首先打开铁箱来看吗?”
“喔,是这话!”梁英很机警,“有的。”
“当时皇上怎么交代?”诚亲王胤祉问说。
“皇上那时候已不大能动了。”梁英一面回忆,一面回答,话说得很慢,“手伸到枕头下面掏摸,奴才帮皇上把铁箱的钥匙找到交在隆大人手里。挥挥手命奴才回避,奴才就走远了。皇上的声音很低,奴才听不清楚。不过皇上一直指铁箱给隆大人看,那是奴才看得很清楚的。”
“这话就不对了!”胤指出矛盾,“你一会儿说听见皇上交代,一旦驾崩,让隆大人先开铁箱;一会儿又说皇上的声音低听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梁英心里有数,他刚才那段话,不尽不实;但他也很聪明,深知越描越黑,话中的漏洞怎么样也不能补得天衣无缝,因而索性认错,“奴才记不太清楚了。皆因当时皇上病势沉重,交代后事,奴才只想着皇上平时的恩典,精神都有点儿恍惚了。不过!”他加重了语气说,“钥匙是奴才替皇上在枕头下面找到,皇上交给隆大人;还有,皇上一直指铁箱给隆大人,那是清清楚楚记得,一点儿都不会错的。”
他这么一说,胤反倒无法再往下问了。挥一挥手,把他打发走了,问胤祉的态度。
“三哥,你看如何?”他说,“照我看其事可疑。”
“可是抓不住他的证据。再说,皇上将铁箱交给舅舅这件事,确是有的。不过——”胤祉非常为难地,“这件事跟大家商量,也商量不出一个结果来。”
“不见得!把老九找来,商量商量看。”
他指的是胤祉的同母弟,皇九子贝子胤。他是胤的死党,所以直截了当地表明态度:“八哥怎么说,怎么好!”
“我是想请你出个主意,该怎么办。我有主意,不就不找你了吗?”
“能不能拖着,先不见礼。慢慢儿再想法子?”
“你这个主意不行,国不可一日无君,名分今天一定要定下来。人家也不容你不定!”
胤心里在想,如果不承认胤,就得用胤祯来抵制;倘或能够将胤跟隆科多抓起来,由胤祉领头,说奉皇考遗命,传位于十四阿哥。一面派专人去奉迎新君,一面由胤祉代掌政权,亦无不可。但是,如何才能把胤跟隆科多抓起来?守卫畅春园的副将,归步军统领隆科多指挥,他会听胤祉的命令吗?
大家都沉默了。一想到隆科多手扼重兵,整个京城及近畿都在他控制之下,不由得都有一愁莫展之感。
“今天是输了!”胤终于打破了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低沉的声音中,充满了绝望,但犹如垂死的挣扎一般,突然变得很有力量:“可是,还有扳本的机会!老九,你趁往西边路上还没有封禁之前,赶紧派人去接头,只要那里一起兵,我们在里头自会响应。”
胤对秘密通信一道,很有研究。因为他跟天主教的神父、耶稣教的牧师颇有往还,研究出几种秘密通信的方法,一种名为“套格”宜于简单通信之用。方法是不论写封信,或者做一篇文章,表面看来,平淡无奇,毫无破绽,暗地里将要紧的字眼,嵌在中间,犹如科场作弊的关节一样,对方只须拿套格往原件上一覆,挖空的地方有字显现,即是要说的话。当然,套格有很多种,一一编号,该用那一套格,事先约定,或者临时暗示,皆无不可。
另外一种是用外国字拼音,译成满洲话,哪一个罗马字跟满洲话的某一个字“对音”,自有一套很详细的规定。这个法子比较复杂,非学得纯熟了,无法运用。好处是可以说得详细,不比套格受限制,只能传达一句简单的话。
当时胤遵命而行,用拼音法将这夜所发生的大事,先写成满洲文,再翻成拼音的罗马字,派亲信侍卫,即夜飞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