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不要紧,在车里,把身子盖严些就是了。”
“不妥!你还是调养两天的好。”
“在这里调养什么?种种不便。再说,姥姥在那里盼望着,过年赶不到家,两面都是牵肠挂肚的,没有病也要急出病来!”
郑徽的意思有些活动了,“那么我问一问医生吧!”他说。
“用不着问!你要一问,他还不是那一套说法?”
“看看再说吧!”他一时下不了决心。
到晚上,阿娃已能起床。除了细细看去,略显得有些清瘦以外,其他怎么样也看不出病容。
“我们明天走吧!”她在灯下昵声求他,“早到家,早安心。急景凋年,耽在这种地方,真不是滋味!”
一半是不忍拂阿娃的意,一半是与她有同感,郑徽终于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没有风有太阳,是个长行的好天。
越过天险的“天下第一关”——潼关,西岳华山在望,渭水两岸,沃野十里;这与“车不得方轨,骑不得并辔”的函谷,是两个绝不相同的天地。郑徽默念书经上的“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的句子,忍不住策马疾驰,把几天来的郁闷,大大地发泄了一下。
但是,天不作美,一入关中,便是凄雨寒风,病体未复,旅途劳顿的阿娃,觉得很不舒服;只是她怕郑徽为她担心,一直强自忍着,不肯说出来。
除了忽冷忽热,头重鼻塞,满身不得劲以外,喉咙也痛得很。到了渭城客舍,阿娃避开郑徽,张大了口,叫绣春看一看,喉头是怎么回事?
喉头右方,有一处红肿,形如蚕蛾,绣春失声惊呼道:“啊,是喉蛾。得要请医生来看才好!”
“别大呼小叫的!”阿娃赶紧阻止她;然后想了一会儿,放低了声音说:“明天宿临潼,后天过灞桥就到家了。你莫声张,免得一郎知道了又着急。”
“可总得找些药服。不理它,可不是回事!”
“你叫贾兴去买些冰片回来,悄悄儿的,别让人知道。”
阿娃凭她自己所知道的一点极简单的治喉疾的常识,背着郑徽,一面用冰片作为吹药,一面不时用盐水漱口,总算勉强度过一夜。
破晓上路,也还能支持,一路车辆颠簸,不便用药,到中午打尖时,喉头灼痛得几乎食不下咽。等再次回到车上时,终于痛苦得发出呻吟,绣春看了害怕,不顾阿娃的叮嘱,停车叫贾兴把郑徽请了过来。
“一郎!”她仰望着他说:“小娘子又病了,是喉蛾!”
郑徽大惊,翻身下马,拉去车帷,凑到阿娃面前说:“我看看!”
一看,郑徽的惊惧愈甚,阿娃的喉头一边,已肿得如熟透了的李子一般,满口白涎,喉间因为吸气困难,不住呼噜、呼噜作响,就像快断气似地。郑徽看得伤心,几乎掉下泪来。
“怎么一下子就厉害得这样子?必是早就不好了,你不小心,不当回事,可恨!”
绣春低着头,不敢响。阿娃吃力地说道:“一郎,别骂她,是我不愿告诉你。”
“唉!”郑徽跌脚嗟叹,定神细想了一下,毅然决然地说:“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尽力赶路,到了宿头再说。”
这一天原来预定赶到临潼宿夜,这一来得要尽早安顿,所以在临潼东北十五里的新丰歇脚。找好了客店,郑徽亲自上街去访寻医生。
新丰古称鸿门坂,刘邦宴请项羽就在这里。大汉开国,刘邦把他的父亲安置在长安官城中,但这位老太爷虽贵为太上皇,却仍眷念故乡沛县丰邑,因此,高祖把鸿门坂照丰邑的风土规模,重新改建,并移丰邑的住民于此,使得这位太上皇,仍旧可与贫贱之交,时相过往,而鸿门坂也就从此改名新丰了。
八九百年后的新丰,繁华过于往昔。“新丰美酒”,更负盛名,长安的贵介公子、游侠少年,往往不远百里,来谋一醉。郑徽看到处处高楼,楼边柳下系着马,楼上笙歌嗷嘈,心里好生羡慕,却只望望然而去之。
医家倒是找到三处,会看喉疾的却没有。最后找到一位,他说对喉疾并非专长,但可以看一看;郑徽无奈,只好把他请回客店,来替阿娃诊治。
“喉蛾倒是喉蛾。”那医生说,“不过喉蛾也有好多种,这叫风寒喉蛾,要施针砭,我不能治。”
郑徽大为着急:“谁能治呢?”他问。
“长安不过百里之遥,能达到长安去治,西市有位姓张的喉科专门,药到病除。只是有一层难处,风寒喉蛾,切须避风避寒,只怕未到长安,病势加剧,那就再有妙手,也难回春。”
郑徽沉吟了一会儿,又问:“如果路上受了风寒,病势加剧,会到怎么样一个程度?”
“风寒不解,喉间肿胀益盛,气塞痰鸣,鼻扇眉摇,汤水不下。郎君,”那医生慢吞吞地说道,“以下我就不必说了!”
这有生命之危,郑徽可不敢冒这个险。想想,这也不行,那也不可,难道就束手待毙?这医生也未免太不讲理,便暴躁地吼道:“照尊驾这么说,我这个同伴,只有死在新丰了。”
那医生的涵养极好,对于郑徽的迁怒,坦然容忍,反而劝道:“郎君请少安毋躁,容我来想办法。”说着,又对阿娃重作一番诊察,推敲久之,才又说:“我用药维持三天,三天以内,从长安请一位高手来治,可保无恙;三天以外,我可无能为力了。”
总算有了一个办法,郑徽已感到相当满意;回想到刚才言语失态,便不住致歉。等医生开了药方,又开发了很丰厚诊费,才算消减内疚。
“你放心吧!”郑微安慰阿娃说,“这里到长安一天的路程,一来一去,两天就可把医生请来。你忍耐一下,有了病,自己宽心最要紧。”
阿娃说话异常吃力,而且因为喉肿太甚,牵连及于颈项木强,所以连点一点头都不能够,只用驯顺的眼光看着郑徽,聊以示意。
于是,郑徽退了出来,默默地打算了一下,这天已是腊月二十六,年近岁末,长安的医生未见得肯来!得要拜托韦庆度,利用他的人情面子,才能如愿。
事不宜迟,他立即写好一封很切实的信,嘱咐贾兴当夜起程,尽快到长安向韦庆度求援。照他的计算,贾兴当夜宿临潼,第二天中午到长安,如果一切顺利,医生明天下午动身,后天上午就可到达新丰了。
“李姥问起来,又怎么说?”贾兴问。
这是个难题,李姥知道他们要回去过年的,该有交代,如说阿娃中途得病,李姥一定会着急,瞒着她呢?似乎也不妥。
他不能不跟阿娃商议一下。她很吃力地表示:要瞒着李姥,只说郑徽在新丰遇见亲戚,一定要留着过年,得年初五以后才能回长安。
得到了确实的答复,贾兴立即动身。身上带着作为致送医生谢礼的二十贯钱钞和郑徽的全部希望。
而郑徽毕竟失望了,可也不是完全失望——第三天上午,贾兴带来的消息,将他陷入于一种进退维谷的困境!
一个万万意料不到的情况,韦庆度回老家去过年了。“你不会到韦曲去找韦十五郎?”郑徽抢着质问。
“我不知道韦曲在哪里?……”贾兴嚅嚅答说。
“你不知道,牛五知道!”郑徽打断他的话,恨恨地骂道,“蠢才!一点不会办事。”
“我问了牛五的。”贾兴答说,“牛五说:韦家房头很多,不知道十五郎在哪一房,根本找不着。我想一家一家去问,就算问到了,也耽误工夫,不如我自己去请医生。”
郑徽想一想这话也不错,便点头问道:“以后呢?”
以后,贾兴卑词厚币去请医生,果然,如郑徽所想像的,快过年了,谁也不愿意应聘。最后又回到西市那姓张的医生那里去,张医生细细问了症状,给了十天的药,说把这十天的药服完,病就不好,也一定可以行动了,到那时回到长安,再去找他根治。
郑徽还在怏怏不乐,阿娃在房里听到了,叫绣春出来向郑徽说,她对贾兴此行的结果很满意,又向贾兴本人道劳致谢。郑徽平心静气一想,确也不能错怪贾兴,事已如此,只好耐心守过这十天再说。
“李姥呢?”他又问,“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在新丰遇见亲戚,留着过年。李姥很诧异、很不高兴似的,问了许多话,我只好瞎编,说遇见了郎君的亲表兄,到河东赴任,路过新丰,不想半路上遇见郎君,非常高兴,一定留着盘桓盘桓。李姥说:何不请到长安过年?我说:因为眷口辎重很多,不方便。李姥就没有再多问,只说请郎君年初五一定回去。”
“这番话编得还不离谱!”郑徽算是很满意,又说,“这个月小建,明天腊月廿九,就是除夕了。我们虽在旅途,也不能不过年,你拿钱上街,多备办些用的吃的,好好点缀点缀!”
但是这个年无论如何点缀,也仍旧是黯淡凄凉的。张医生的药倒很见效,无奈阿娃的喉疾很重,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郑徽一夜几次起来看视;阿娃为宽他的心,明明醒着,却装得熟睡的样子。他呢,也有些将信将疑,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在枕上听彻夜不绝的爆竹声,一宿不曾好睡。
直到天明,倦极了的他,脑中空荡荡地,什么想像都没有,这才能入梦。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感到有人重重地推他,微睁倦眼,看清是绣春,问说:“有事吗?”
“韦十五郎来了!”绣春喜孜孜地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