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像溽暑中忽来一阵倾盆大雨,郑徽顿觉眼目清凉,精神大振。
匆匆披衣而起,他一面束带、一面趿着鞋去见客;走到外室才发觉自己失仪了——韦庆度以外,还有一位生客在,这样衣冠不整,颇非待客之道。
“祝三,我都不打算你来了,这位是——”他明知道必是张医生,却不能不故意问一声。
“张四哥,就是你要找的人!”韦庆度替他们相互介绍。
张医生约有四十岁,生得形容猥琐,一双失神的眼,像没有睡醒似地,看来不像一位名医。郑徽自然不敢以貌取人,说了许多感谢仰慕的话,张医生唯唯否否,有些艰于应付的样子。
“先看病吧!”韦庆度一说,张医生也站了起来。
郑徽亲自引路,带到阿娃房中;她已得到消息,叫绣春替她略略打扮了一下,穿好了衣服在那里等候,一见客人进来,要站起来招呼,韦庆度抢上一步,按着她的肩说:“坐下吧,不必客气!”
“你好!”她很艰涩地说了两个字;又向张医生说:“多谢!”
张医生诊了脉,又看了咽喉,点点头说:“正好,是动手的时候!”
他解开一个布包,取出一柄银刀和一枝银针;郑徽不知道他要怎样动手,心里十分嘀咕。
“不疼,别怕!”张医生对阿娃说:“要怕,你把眼睛闭上。”
阿娃微闭了眼,张医生开始动手。先用银针在左右手拇指、食指、小指那“少商”、“商阳”、“少冲”这几个穴道上砭了六针;然后叫阿娃张口,手拈银刀,轻轻往里一探——动作极快,郑徽骤看之下,大吃一惊,差点喊出声来!
阿娃却只感到血腥满口,滑腻腻地张嘴就呕;张医生果然是高手,一刀把创口划破得恰到好处,吐净脓血,用茶汤嗽了口,呼吸畅快极了。
张医生又上了吹药,然后开方子,“一服可愈;休养三天就不碍了。”他说。
郑徽不住称谢。接着,阿娃又笑吟吟地出来,向张医生盈盈下拜;再向韦庆度道劳过后,转脸向郑徽说道:“客店中没有什么准备,你招待两位到酒楼中去吧!”
“不!”韦庆度说:“我可以留半天;张四哥还要赶回去过年。随便找点东西,他吃饱了就走。”
“这可太过意不去了。大年下劳张兄长途跋涉,又这么来去匆匆。”说着,郑徽又是深深一揖。
张医生不会客气,只忙着要走,于是绣春和杨淮,七手八脚赶着弄了一顿饭出来,张医生匆匆果腹,随即上马。郑徽已打算好了,叫杨淮护送到长安。又备了二十贯谢礼,请韦庆度悄悄转致。
“祝三!”郑徽安排好了张医生动身,把韦庆度延入内室,以充满了感激的声音说:“你真够朋友!”
“我昨天下午才看到你的信,匆匆进城,把张四拉了就走,这一道够辛苦的,但既是好朋友也就管不了那许多了。”
郑徽再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岁暮天寒,好朋友这份义气和干脆利落的行动,不仅止于让他感到满怀温暖,而且异常痛快;回想到前两天一筹莫展,处处成愁的情形,恍似做了一场噩梦。
阿娃翩然出现,她已重施脂粉,依然明眸皓齿,艳光照人;韦庆度喝一声采,说:“嗯,阿娃,你越来越漂亮了。”
“十五郎又来挖苦人了!”阿娃摸着脸,笑道:“一场病生得枯瘦不成人形,不得不用脂粉遮着些。”
“清瘦是清瘦了些,但也更显得秀气。”
“闲话少说。”阿娃向郑徽说道:“十五郎也该饿了,你陪他喝酒去吧!新丰的酒好。”
“对!”韦庆度站起身来说:“你在家好好休息吧!年后在长安见。”
“今天要赶回去?”郑徽接口问,“不能留一天?”
“不行。你知道的,我整年不回老家,难得回去过年,却又溜了出来;明天大年初一,一家行礼看不到我的人,说不过去。”
郑徽不便坚留,因为韦庆度还要赶路,也不敢劝他多喝酒;不过话可是说了不少,韦庆度细说长安近事,谈到朱赞,说他对于郑徽十分不满。
“为什么呢?”郑徽问道:“就因为我不肯入棚?”
“当然与这点有关。”韦庆度想了一下,说:“在你离开长安不久,朱赞大宴私试的‘同年’,主客自然应该是状元,结果就是你缺席,你想扫兴不扫兴?”
“我并不知道他有此一宴!”郑徽分辩着说:“事先他并没有跟我说起。”
“我也这样替你辩护。他说:你应该想像得到,必然会有这样的举动。而且,他说他跟你提过,等私试完了以后,他要好好跟你叙一叙,你不该不辞而别,说你看不起他!”
郑徽扪心自问,洛阳之游,确是为了逃避朱赞他们的纠缠,说起来是有些辜负别人的盛情,所以内心颇为不安,想了半天说:“你看有什么补救的办法?”
“也无所谓补救。事过境迁,算了。”
既然韦庆度也这样说,郑徽真的也只好“算了”。世上的事,本来就不能尽如人意,随缘度日,把恩恩怨怨看开些才是免除烦恼的好办法。
由长安谈到洛阳,郑徽把他这个月所作的诗,念给韦庆度听,绮情艳语,无限的旖旎风光,听得韦庆度不胜羡慕。
“去过北邙没有?”
“喔,”郑徽说,“那是东漠以来历代帝王将相的陵寝,还没有去过。”
“伊阙石刻、龙门二十品,都看到了?”
“没有。”
“金谷园呢?”
“没有。”
“白马寺就在洛阳城东,那总去逛过?”
“也没有。”
韦庆度大笑:“这也没有,那也没有,你整天就跟阿娃俩躲在那小楼里,粘在一起?”
郑徽被他说得红了脸,强笑道:“原来就是图个清静才到洛阳来的,所以哪里也没有去。”
“这一向,我也很少出门。”韦庆度话题一转,谈到他自己,“算是把《礼记》、《左传》好好温习了一遍。”
这两部书是所谓“大经”,进士试第一场“帖经”,以《大经》和《论语》为出题范围;这是考记诵之学的硬功夫,那三部书背得越熟越好。郑徽天性不喜经学,而且觉得硬背死记,毫无意思,所以一提到这上面,他的眉心打了个结。
韦庆度看出了他的心事,提醒他道:“试期不到一个月了,你也得准备准备才好。”
“《左传》我还比较熟,《礼记》、《论语》得从头理一理。但是,我实在不耐烦一个字、一个字去强记。”
“那可是没有办法的事,明知道枯燥无味,不能不过这一关。”
“万一过不了这一关呢?”
“那要看人而定。”韦庆度说:“像你,现在已经名动公卿,主司当然另眼相看;万一第一场‘帖落’,第二场诗赋考得好,也就放过了。这有个名称,叫做‘赎帖’。”
听了这话,郑徽放心了。不过“赎帖”而及第的进士,名次一定不会中得很高,这是可想而知的;所以他在心里暗暗盘算,还是应该尽力把那三部书背熟,能够第一场不至于“帖落”,第二、三两场,再拿真本事出来,好好角逐一番,那么夺魁也不是无望的。
为了急着赶路,韦庆度不敢多饮,饱餐一顿,就在酒楼门前作别,跨马西去。
郑徽回到客店,伴着阿娃过年。只不过二更时分,街上爆竹还此起彼落,放得非常热闹,阿娃却已困倦了;病体初愈,他不敢勉强她坐夜守岁,让她早早上床,而他却无丝毫睡意,对着一盏孤灯、一盆炉火,独酌遣闷。
不如怎么,他忽然非常想家。他想他母亲,也想他母亲此时在常州一定也在想他——就这一念间,母亲的种种的慈爱,都在他脑中浮现了,特别是动身到长安来的前一晚,母亲一遍遍替他检点行装,一遍遍嘱咐贾兴要好好照料郎君,也一遍遍叮咛他要“小心、争气”!
“我实在不放心你一个人出这么远的门!”他记得长行那天,破晓时分,母亲坐在他床前,抚摸着他的脸说:“长安繁华之地,是非也多,一步都走错不得。娼家没有好人,逢场作戏,自己要有把握,不可陷溺。你总要常常想到,父母一颗心都在你身上,想到我,要多写家信;想到你父亲,要替你父亲争气——你父亲对你期望很高,你是‘五姓’家的子弟,千万不要做出有辱门楣的事来。能记住这一点,我跟你父亲就都可以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