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娃被摆布得无计可施,心里既悲愤、又委屈,惟有付之于号啕大哭。
“乖,乖,阿娃!”李姥还像当年哄孩子似地,把她楼在怀里,跟她说好话,“阿娃从不哭的,是不是?”
这话提醒了阿娃,哭,一点用处都没有。她慢慢住了泪,寒着脸问道:“你们到底要拿他怎么样?”
“我也是一番好意。”李姥眼珠转了两下,慢条斯理地说:“他在这里,一辈子不会上进,要激他一激,才会发愤。这是于人于己都有好处的事……”
“我不要听这些。”阿娃粗暴地打断了李姥的话,“我只问,把他这么一丢就算了吗?我们也得有点良心,人家可是风风光光到长安来的,不能把他弄得流落在异乡。姥姥,你这一世没有儿子,也得修修来世!”
这话说得太重了!姥姥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要想发作,却又不敢。阿娃看在眼里,狠一狠心不肯说句赔罪的话;而且心里有着一种报复的快意。
李姥终于恢复了平静的神态,“那也得看他自己,他要愿意回常州,自然送他盘缠,他要有办法,仍旧愿意住在长安,谁也禁止他不了。”李姥停了一下,又说:“我把一切都托了刘三姨,等她一来,就都知道了。”
“哼!”阿娃冷笑道,“刘三姨什么好人?也是个断子断孙的绝户!”
李姥大怒,真想狠狠抽她一个嘴巴。但是,她也立刻警觉,阿娃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可能故意寻事生非,准备大闹一场,可别上了她的当。
于是,李姥脸上反而堆满了笑意,亲自用块手巾替她擦脸,一面劝她道:“闹也闹了,哭也哭了,该洗洗脸,吃饭去了吧!”
阿娃满腔委屈,想想就此偃旗歇鼓,可真不大甘心;然而李姥这样地陪小心,再闹也实在没有意思。只赌气不吃饭,一个人在榻上朝里睡了,谁也不理。
李姥却是殷勤得很,侍儿们也都听了她的嘱咐,一会儿来请她喝荷叶粥,一会儿见来请她洗澡,川流不息地劝解,到底把她将就得神色和缓了。
到了傍晚,刘三姨来了。阿娃不愿理她,故意避到后堂,却侧耳静听着。
“晋娘!”刘三姨叫着李姥从前的名字说:“我把你的大事办妥了,你该怎么谢我?”
“还谢你呢!”李姥笑道:“阿娃差点跟我拼命,你要把那位郎君安置得不妥当,不但不谢你,还要埋怨你!”
“妥当极了!这时侯怕已到灞桥了。”
“噢!”李姥问:“他愿意回常州?那可以放心了。他是怎么说的,骂了我没有?”
“那自然少不得骂你两句。不过到底是大家公子,硬气得很。等阿娃一走,我跟他说了实话。你猜他怎么?”
“怎么?”
“他哈哈大笑。”然后刘三姨放粗了喉咙,学着男人的声音说:“李姥真是小看了人!我堂堂常州刺史的公郎,难道还烦在她一个娼家不成。有话尽管好说,何必来这一套?”
“我倒不相信,”李姥又说,“他真的舍得我家阿娃,就这样走了?”
这话恰像是替阿娃说的,屏门后面在偷听的人,凝神息气,更关心了。
“他哪里舍得?”刘三姨答道:“他说他就是为了阿娃,才受尽了闲气,不为阿娃早拍拍腿走了。不过他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个了局。阿娃为他受委屈、苦心调停,他心里都明白,只觉得对不起阿娃,却说不出要走的话。就是到了今天,他也仍旧相信阿娃决不会撵他……”
屏门后的阿娃无法再听见刘三姨的话,她心里充满了感激——感激郑徽对她的体谅,直到她心底最曲折深微之处;于是,她的热泪无声地流得满脸,而这流泪的感觉,也是她从未经历过的,又酸楚,又甜蜜,是一种无法形容的舒畅和满足。
“……自然,”她无意间又捕捉住了刘三姨的声音,“晋娘,他骂你太势利!可是也并不太恨你,说是看在阿娃的面上饶了你。”
“谢天谢地!他只要肯回去好好读书,不负阿娃对他的一番交情,饶我也罢,不饶我也罢,我都不在乎。”李姥停了一下,又说:“这些都是闲话,我问你,送了他多少盘缠?”
“他哪里肯要你的盘缠?”刘三姨带些冷笑的语气答说:“几百贯都在你们家花掉了,要你十来贯钱的盘缠?”
“话不是这么说。这一路到常州,几千里的途程,吃饭要饭钱,住店要店钱,不多带点钱在身上,怎么办?”
“怎么办?人家老家就在荥阳——荥阳郑家,一到河南,谁不知道?怕没有人照应?”
“这么说,他就光身一个人走了?”
“可不是?在西市骡马行赁一匹马,说走就走了。”
“他还有行李在这里。”
“想来他也不要了。公子哥儿的脾气,都是这样的。”说着,刘三姨取出十五贯钱钞,放在桌上说:“你拿回去吧!人家骨头硬,省了你十五贯。”
“三姨,你收了吧!多亏你费心,我另外不预备谢礼了。”
“笑话!”刘三姨大为不悦,“三十多年的老姊妹,你把我当什么人看了?”
这两个积世的老虔婆,一吹一唱,把一套鬼话编得丝丝入扣,“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尚且足以拨动心弦,又何况是有意装作无意而说给有心人听的假话,自然句句都打入阿娃的心坎中了。
她坐下来一想,忽然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烦恼了!只有些想念郑徽,但那是一般的离情,分别也不过才半天,还不到牵肠挂肚的地步。
这时她才想到绣春,赶快把她找了来,悄悄问她,郑徽临走之前,是怎么个情形?
“我不知道一郎什么时候走的。”绣春答道:“刘三姨家的阿青,拉着我去玩儿,日色偏西才回刘家,听说一郎走了,刘三姨又说带我回家;到了这里才知道有这么多花样,都把我闹糊涂了!”
这才是阿娃的莫大憾事!如果——郑徽动身以前能看到绣春,他必定有句要紧的话交代下来;而现在,让绣春把这个最宝贵的机会错过了。
她一向待侍儿们宽厚,这时候却忍不住咬牙切齿地痛骂:“你真该死!就这么贪玩!你不想想,那时候你只知道姥姥得了急病,性命难保,居然还有心思去玩,你还有点人心没有?”
绣春被骂得几乎哭了出来——她内心另有委屈,她并不贪玩,是阿青一个劲把她拖了去的;郑徽的事,她也隐隐约约看出来一些,只是李姥已严厉地告诫过她,叫她推说:“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敢在阿娃面前多嘴,李姥说过,要把她转卖给北曲下等娼家中一个最凶恶的假母,让她朝朝暮暮去受折磨。
阿娃还是恨声不绝,然而无济于事。她对李姥是谅解了,想念郑徽的心,却一天重似一天;夜夜在灯下默数着郑徽的行程。
数到第五天,计算着他该走到了桃林——年前她大病一场的地方,听说那里掘出来一道什么关尹的灵符,现在改名叫做“灵宝”了。
自然,郑徽不会在灵宝,也不在刘宏藻家;在西市的凶肆。
凶肆专门替人家办丧事。大唐的丧葬讲究得很,讲究得“吊者大悦”。寻常人家死了父母,先不服丧,等一切排场准备好了,方始发讣;到了下葬的日子,亲戚朋友都来执绋,死者入土为安,活人痛饮一场,名为“出孝”。
若是王公贵人家的丧事,那又大不相同;出殡时,几里路长的仪仗执事、明器、假人假马,朱丝彩绣的灵车,各色各样的丧乐,以及专门唱来给观众听的挽歌。此外,还有亲友的路祭,可能比丧家的仪仗更能吸引观众,丈把高的纸糊的房子,内中安置着用面粉捏成、栩栩如生的假人、假花;数十尺高的祭帐以外,还有雕金饰画的大祭盘,盘中刻木为戏。最有名的一次是范阳节度使送太原节度使辛云京下葬的祭盘,戏文是尉迟恭突厥斗将、汉高祖鸿门大宴,机关操作,人物都能活动;披麻戴孝的辛家子弟,都住了哭声,拉开白布孝帷,看得出了神。看完,辛云京的大儿子说:“祭盘好得很!赏马两匹。”
这些就都是凶肆的杰作。自然也有凄惨的一面,穷途末路,病势垂危的异乡人,常被送到凶肆去等死;郑徽就是这样被刘伯守送到西市凶肆去的。在刘伯守看,郑徽的病,决计好不了;他不能让郑徽死在他家里,就只好以两贯钱的代价,托凶肆替郑徽料理后事了。
用两贯钱来料理身后,再省俭也是不够的;但类此情形,凶肆中人等于行善,不能算做一件生意,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把郑徽放在后院一间残破的空屋里,听其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