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样样都好,何以不能匹配高门?”秋月问道:“莫非出身不好?”
“出身怎么不好?老爷子做过知府,是十四爷的亲信;就为了这层关系,革职永不叙用。你想,有身份的人家,谁敢跟他结亲。低三下四的,她家又看不中;高不成低不就,那位小姐还赌气,定下一个规矩,来说媒的,她要面试。”
“试谁?”秋月问说:“试媒人?”
“试媒人干什么?自然是试新郎官。”
“这倒好!”秋月开玩笑的说:“芹二爷,你要不要去试一试。”
曹雪芹确真有跃跃欲试之意,“锦儿姐,”他问,“她姓什么?”
“姓什么不知道;只知道她家老爷子叫龄纪,老家在黑龙江。”
“这名字倒象听说过。”马夫人插进来说了一句。
“即使‘革职永不叙用’,必有明发上谕。”曹雪芹说,“娘大概是听谁念‘宫门抄’,听过这个名字。”
“大概是吧。那两年天天打听消息,一忽儿谁抄家,一忽儿谁充军,听的人心惊肉跳,也纳闷儿,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马夫人紧接着又说,“这龄家,没有人敢跟他结亲,咱们也别惹祸吧。”
“娘!”曹雪芹立即提出不同的看法,“一朝天子一朝臣,好些人都昭雪了。十四爷不是也回自己府第了吗?我看这位龄知府官复原职,也是迟早间事。”听他的口气,是回护这龄家,其意可知。但谁也不愿怂恿他去“应试”。马夫人是因为曹家重振门风,正当转机,凡事必须慎重;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恂郡王颇为当今皇帝所尊礼,但也要看龄纪当初是何罪名,不可一概而论。
秋月是从自己的体验中,有所警觉;龄家的小姐青春虽说未全耽误,但即在赌气,性情恐已不免流于乖僻;而曹雪芹也不是怎么肯随和的人,万一意见不和,彼此不谅,必成怨偶。
至于锦儿,因为跟龄家并无交往,龄小姐品貌如何,也只是耳闻而已。倘或传闻失实,贸贸然去说媒,结果一定落一场没趣。顾虑及此,决定打听确实了再说。
看举座沉默,曹雪芹不免失望;别样可以忍耐,唯独好奇心不能满足,心痒痒得六神不安。踌躇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开口了。“锦儿姐,”他问,“那龄小姐是怎么个试法?照说,她应该是个才女啊,怎么没有听人提过呢?”
“你别忙!等我打听清楚了告诉你。”本来有这一句话就够了;锦儿不留神有加了一句:“是不是才女不知道,不过听说真有人上门愿意试一试,结果被刷下来了。”
这一下曹雪芹自然要追根了,“是怎么被刷下来的?那位小姐出了什么题目?”
“这,”锦儿笑道:“你可是把我给考住了。我怎么能说得上来?听说是按考场的规矩出题目。”
曹雪芹大为诧异,而且也不能相信,因为出乎常理之外。大致所谓“才女”,无非工于吟咏,能做一篇古文或者四六,已是百不得一;若说按考场的规矩出题目,那便是八股文的行家了,闺阁中有人通晓此道,可说是一种异闻。
“罢了,罢了!果真是不节进士,何至于好此腐气满纸的时文?”
这两句话,只有秋月听得懂,触起她的心事,很想趁机规劝一番,但话倒口边,终于还是忍住了。
“芹二爷,”锦儿忽又正色说道:“当着太太在这里,你倒是正正经经说一句,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且不说老太太,二奶奶在日也常对我说,芹官的亲事是要紧的;大家都得留心。我一定要替二奶奶了这个心愿,开了年,我专心来办这件事。不过总要你自己有这个心才行;不然,旁人瞎起劲,岂不是太无聊了?”
看马夫人是深以为然的神情;曹雪芹想起祖母在日的关切,以及家人对他的期待,顿觉娶妻生子,是他的一种必需早日履行的责任,那就必得降格以求了。
“我也并没有什么奢望。”他说:“凡是过得去就行了。”
“怎么教过得去?眼界有高下,别人看过得去了,你说还差着一大截,这样,事情就难办了。最好你说个大概出来,比如模样儿高矮肥瘦,性情是喜欢静的,还是好热闹的,说得越详细,找起来越容易。”
“找你的说法,”曹雪芹笑道:“我看最好开个单子出来。”
“对!”锦儿却不当他是在开玩笑,“如果你真的有心,就一条一条开出来,我好好替你物色。你别怕麻烦;终身大事,一时的麻烦,换来的是一世的福气。”锦儿这样认真热心的态度,马夫人与秋月都很感动,“锦二奶奶的这番盛意——”秋月说道:“芹二爷,你到真是不能辜负。果然,你有诚意,也不比你麻烦,赶明儿个你说我写,开出单子来交给锦二奶奶。”
曹雪芹觉得这样做法有些不可思议,“仿佛没有人这么做过。”他说,“不太郑重其事了吗?”
“婚姻大事”,马夫人接口说道:“哪里是儿戏。”
众口一词,都赞成照他自己的那句“戏言”去办;曹雪芹也就无可推脱了;“好把!”他向秋月说道:“反正,我的好恶,你完全知道。你替我开好了。”
“对!”锦儿怂恿着,“你明天就开,开出来让芹二爷看,他不中意的再改。不过,要切实一点才好。”
“你放心。”秋月答说:“芹二爷不说只要过得去就行了?我只开过得去的条件。”
“嗯,嗯!”锦儿凝神响了一会儿,“四老爷说了没有,到热河要待多少日子?”
“三、四个月。”
锦儿表示有三、四个月的辰光,一定找曹雪芹的条件,找到“过得去”的“芹二奶奶”明年秋天办喜事;马夫人后年就可以抱孙子了。看她说得极有把握,马夫人便一直在脸上浮着笑容。但秋月却没有他们那样乐观;这一夜同榻夜话,不免又谈了起来,秋月忽然问道:“你知道不知道,芹二爷为什么这个看不上那个也看不上,枉费了你许多功夫?”
“不是早说过了吗?他眼界太高。”
“那么,眼界有高到什么地步呢?”
“这就很难说了!”锦儿发觉她话中有话,当即又说,“看样子,你到像是能说个究竟来?””告诉你吧,也不一定是眼界高的缘故。他有几个人的影子,在心里抹不掉。”
“喔,”锦儿对这句话大感兴趣,从枕上抬起头来,侧着脸说:“你这话有点意味,是哪几个?春雨?”
“春雨自然是一个,不过比较淡了。”
“浓的呢?”锦儿想了一下问说:“绣春?”
“是不是,你也想象得到。”
“我是猜的。你总看出点儿什么来吧?”锦儿又叹口气,“咱们几个,就数她命最苦,到现在生死不知。到底是怎么了呢?”
“谁知道。如果真的——”。秋月住口不语;锦儿当然要追问:“怎么不说下去呢?”
“不是我咒绣春,真的有确实消息,不在人世了,对芹二爷倒是一桩好事。”
“怎么?”锦儿想了一下说,“照你这么说,不管是抹不去影子;竟是至今不能死心。”
“也差不多。”
“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他自己告诉你的?”
“虽不说,看他作诗就知道了。”秋月又说:“他做了诗一定给我看,唯独有几首一直不肯拿出来。”
“那么,你是怎么看见的?”
“你真老实!”秋月笑道:“我不会偷吗?”
锦儿哑然失笑,“大家都说你是圣人。圣人也会做贼,可是件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