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桌归杏香伺候,她最盼望的一件事,曹頫晚上有应酬,只有曹雪芹一个人吃饭,便可以谈些心里想说的话;当然,也还要看另外有没有人在旁边?桐生还好,有阿元在就不方便了。这天的机会很好,只有他俩单独相处;可是,曹雪芹一座上桌子,就像有心事,扶起筷子却又放下,发了一会楞,视线在桌上乱转,仿佛在找什么东西。杏香不免差异,开口动问了。
“我找调羹喝汤。”
“那不是!”
原来酱油碟子与汤匙摆得太近,已靠桌沿;而他又直朝外看,难怪找不着。
“心不在焉,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曹雪芹舀了一匙汤,忽又到了回去。
看着失魂落魄的样子,杏香自然关切,“你一定有心事!”她说,“能不能告诉我?”
曹雪芹不作声,定定神方始答说:“心事是有,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
“你这叫什么话?你的心事,当然只有你自己知道。”
“我不是这意思。”曹雪芹吃力得说,“我是说,我的心事,只有我自己才想得出办法。”
“你是说,谁都帮不上忙?”杏香紧接着又说:“我可不相信。除非你是做了亏心事,怕人知道。”
“没有!”曹雪芹着回倒是答得一点都不含糊,“就为得不愿做亏心事,才有心事。”这话意味就深长了。杏香不在多说,只是紧闭着嘴,一面思索,一面注视着曹雪芹的脸色。
“你听四老爷说过没有?震二爷哪天来?”曹雪芹突然问说。
“仿佛听说过的,”杏香思索了好一会答说:“就在这几天,江南有位来大人要来;震二爷要来接他。”
曹雪芹点点头,却又不再做声;杏香忍不住追问,曹雪芹便有些不耐烦了,“你别多问。”他说,“能告诉你的,自然会跟你说。”
从结识以来,杏香还是第一次受他这两句抢白,心里觉得委屈,眼眶顿时发热;赶紧自己硬起心肠来,总算没有让泪水流出来。曹雪芹也发觉了自己的态度,内心不免歉疚;只好自道心境,作为解释,“你不知道我心里很烦。”他说:“自己管不住自己。”
“我也看得出来,”杏香强自保持着平静的语气,“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事烦心;我疑心是为了我。不过,我实在也想不出来,是什么事让你心烦了。”
曹雪芹心想,她这话不能不回答;不答便是默认,马上寻根问底,惹得人更烦。因而很快的答说:“不是为你,与你无关。”
那么是为阿元?杏香这样在想,却不敢问出来,只说一句:“只要不是为我,我就安心了。”
经过彻夜的考虑,曹雪芹终于作了决定;而这个决定必须告诉桐生。开口之前,她想把秋月的新拿给桐生看。
“芹二爷,”桐生持信在手,却先问道:“是什么事?”
“你看了就知道了。”
看完信,只明白一半,想来要谈乌家的亲事。他静静地将信封好,放回桌上,很沉着的等着。
“乌家的事,如果找我的意思,太太会很为难,再说乌二小姐有这么亲自来解释,我再有什么话,就是不通人情了。”曹雪芹略停一下说,“你会京里去一趟,就说我照太太的意思办好了。太太如果愿结这门亲,最好早一点儿动身。”
“是!”桐生对他的决定很满意,也很得意,有一种干成一件很难办得事的感觉;他扬起脸答说:“天气也转暖了,我自有说辞,能催的太太马上动身。”
“也不必太匆促,定了行期,尽快捎个信给我;你就在家,伺候了太太来。”
“那当然,一定是这么办的。”桐生紧接着说:“乌二小姐自己来过,这话能说不能说?”
“问你自己啊!这件事大概我不让你说,你嗓子眼里也会痒的忍不住。”
桐生笑了,然后又问:“还有什么话要我禀告太太的。”
“有件事,你仍旧跟秋月说好了。就是——”曹雪芹很吃力得说:“杏香的事。”
听这一说,桐生眼睁得很大,“杏香怎样?”他问。
那神气有些咄咄逼人;曹雪芹颇感威胁,咳嗽了一声,方能发话,“我不能做始乱终弃的事。”
桐生跟曹雪芹读书,读过“西厢记”的曲本,当即答说:“她又不是崔莺莺,谈不上始乱终弃。”
“话不是这么说。”曹雪芹一鼓作气地说:“你跟秋月说,让她禀告太太,亲事归亲事,杏香归杏香,我不能喜新厌旧。”
桐生觉得他的话说得不够清楚,“那么,”他问:“芹二爷,你是想太太怎么替你办这件事?”
“请太太做主。能让我把杏香留下来。”
桐生沉默了片刻答说:“我说是说。不过这件事,我看太太也为难。”
“你别管,只把话说到了就是了。”
“是!”桐生拿他的话咀嚼了一下,意又所会,便即问说:“太太要是不许呢?”
“不会不许。”
“万一不许呢?”
“哪,那可是没法子的事了。只能问震二爷,该怎么办?”
“是的。”桐生点点头,“我也在想,这件事怕只有震二爷才能办。”
原来桐生别有意会,对乌家这门亲事,他从一开始就非常热心,这也是他对主人家的一片忠心,想起马夫人的心事,也想到曹雪芹的前程,觉得联姻乌家是件再好不过的事。特别是在这天见了乌云娟以后,更下了一个怎么样也要促成这件好事的决心。可是好事多磨,起了那个误会,好不容易已挽回过来,决不能再生波折。但是,杏香却明摆着是个障碍。
“要不要再跟阿元商量?”他一直在想;他很佩服阿元,相信他一定会有消除这个障碍的好办法。但那一来必须泄漏曹雪芹的秘密,这会引起什么不可测的后果,他不能不顾虑。想了一夜,始终委决不下;第二天起来,先收拾了随身行李,然后跟曹雪芹去讨回话,“芹二爷跟四老爷说好了没有?说好了,我好跟何大叔去要盘缠。”
“等一等吧,听说震二爷马上要来了。”
桐生精神一震,“这是哪里来的消息,”他问。
“镖局子里送来的信。”
桐生灵机一动,随即说道:“芹二爷,我想先迎上去接震二爷,把这件喜事,先跟他说一说,免得一来了跟四老爷谈起来,接不上头。”
曹雪芹无可无不可的答说:“也好!”
得了这句话,桐生立即赶到镖局,打听到了曹震的行踪,跟镖局里借了一匹马,中午赶到尖站,很顺利地找到了曹震。
“你怎么在这里?”曹震问说:“是要回京吗?”
“不是。”曹震很注意的问:“是特为来接震二爷的。”
“喔,”曹震很注意的问:“是有什么事吗?”
当然。不是有事,何必特为迎了来?桐生只点点头,却不开口,曹震便知是必须私下才能谈的话。于是,他将随从都遣了开去;然后说道:“是什么要紧话?你说吧!”
“芹二爷的亲事,震二爷听说了?”
“是啊!我在京里听说了。”曹震问说,“乌家二小姐的脾气不大好,是不是?”
“不!是误会。”桐生放低了声音说:“乌二小姐私下来看了芹二爷,当面说清楚了。““什么?”曹震又诧异、又好奇地问:“你说乌二小姐私下来看了芹二爷?”
“是的。”桐生将经过情形,细说了一遍。
曹震是一直含着笑在倾听的;听完了,很兴奋得说:“这可真是一件喜事,乌二小姐的人才,足足配得上你芹二爷。而且。”他将跟乌家结亲,对曹家有帮助的话噎住了。
“好事倒是好事,有一幢为难的事,要请震二爷做主。”桐生停了一下说:“杏香怎么办?”这一说,曹震愣住了,考虑了好一会才问,“你芹二爷的意思怎么样?”
“芹二爷的意思是,最好能请太太做主,把杏香留下来;如果真的不行,也就没法子了。”桐生又说:“这件事如果先跟乌家说明,怕太太难以开口;倘或事先不说,等乌二小姐过来了,忽然屋子里又跑出一个人来,乌二小姐一定不高兴,说不定。”
“你别说了!”
曹震挥一挥手说:“我明白。你先找魏升吃饭去。”
吃完饭,一起上路;曹震只在临上车以前,说了句:“等我到了再说。”更无别话。桐生一直觉得曹震神通广大,什么事都难不到他;反正只要把话说到了,也就等于把事情办成一半了,所以也不在多说,跨马疾驰,到了承德,先到镖局还了马,再赶回家,曹震也是刚到。
一道当然先跟曹頫谈正事。第一件当然是修行宫草房的事;曹頫年前到热河时,正逢大雪,想度地形,当然有困难;皇帝对这层颇为谅解,交待平郡王传旨,只要天一晴,就尽快办这件事,而且定了个期限,在皇帝谒陵回京以后,便能看到图样。
“皇上起驾的日子,定了没有?”曹頫问说。
“定了,正月二十四起銮。”曹震曲着手指数,“这回只谒昭西陵、孝陵、孝东陵、景陵,来去大概十天功夫。今天正月二十,咱们有半个月的功夫。”
“半个月?”曹頫顿时紧张,“踏勘、画图、复奏,来得及吗?”
“来得及。我找了一个好手来,明天就到;咱们尽月底以前把它弄妥当,我带复奏回京,正好赶上。”
听这一说,曹頫略微心宽,“今天太晚了,”他说,“明儿一早咱们先找乌都统,要他多派人照料。”
“喔,”曹震被提醒了,“听说雪芹快要做乌都统的女婿了?”
“是啊!我正要问你哪!你二婶,到底什么时候动身。乌家的亲事,总要等他来了才能谈。”
“还要谈吗?”曹震有些诧异。
“不是谈别的,是谈下定跟迎亲。”曹頫又说:“乌都统夫妇都很器重雪芹。乌二小姐也很赏识他;可不知道雪芹心里想得什么,仿佛不打起劲似的。”
曹震当然明白其中的缘故,但不便跟曹頫明言;还有杏香的事,更不能透露。想了一下,只是建议曹頫写封信,催一催马夫人。
“四叔最好今晚上就写。”曹頫又说,“明天等把人送到了,护送的人马上回京,正好把信带走。而且,打明儿起,要大忙特忙,怕四叔找不出功夫来写信。”
“好,我今晚上就写。”
这时何谨来回事,是将曹震的卧室铺排好了——原来就预备他住第二进,家具陈设是早就安排好了的,此时只是将他的铺盖打开来,料理一张床就算妥当了。可是曹震却愿意与曹雪芹同住,为的是结伴热闹,诸事方便。而且最要紧的是,可以细谈乌家的亲事,以及如何处置杏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