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事先接到秋月的信,曹雪芹对于乌家亲事不成这一节,早已知道;具有肩仔一卸得轻松之感。觉得意外的是,乌二小姐不愿委身,竟是为了可能有一天会向阿元执礼的缘故;因果影响,如此变换不测,似乎有些不可思议。阿元暂时住在曹震家,曹雪芹跟她并未见面;这是曹震特意来叮嘱的。他的话说得很率直,先问曹雪芹,在阿元照料金粟斋时,与她可曾有过肌肤之亲?
“没有,没有。”
“亲个嘴,摸一摸身上,总免不了的吧?”
“也,”曹雪芹不好意思地笑道:“也不过偶一为之。”
“好,过去的算了,不必谈了。一路来,我看他对你不大容易忘记;而且至一会跟他们家二小姐闹别扭,似乎有一肚子委屈,要跟你谈。“曹震正色说道:“雪芹,她是有主儿的人了,你们见了面,就算你一点都没有越礼的地方,而她跟你谈个没完,甚至哭哭啼啼,在旁人看,就非常不合适了。你懂我的意思吧?”
曹雪芹怎么能不懂,点点头答说:“我不到你哪里去,不跟她见面,不就没事了吗?”
“对了,我就是这意思。”曹震又说:“那也只是暂时的,我已经在找房子了。找妥了让她般了去,你再看你锦儿姐去好了。”
“怎么?”曹雪芹问:“暂时不会入府?”
“那要看太太到太福晋那里疏通的结果。不过就疏通好了,也只是进府去磕个头,仍旧得住在外面,到了八月里,过了先皇的忌辰才能进府。”
“嗯,嗯,是替郡王先营一座金屋。”
“大致是这意思。喔,”曹震记起来了,“我在通州遇见个异人。当今皇上跟王爷请人算命的事,你知道不?”
“知道。不就是你告诉我的吗?”
“我原记得好像告诉过你。”曹震很兴奋得说:“哪个一尘子如今在通州,我跟仲四一起去看过他了。想请他进京,他说什么也不愿意。”
“为什么呢?”
曹震考虑了一会说:“其中的原因很复杂,一时讲不清楚。我只跟你谈王爷的八字好了。”他将一尘子不肯为平郡王福彭细批流年的经过,扼要说了些;然后提到仲四的建议。“问王爷的寿数,说‘盛极而衰’,而又不是祸在眼前,说眼前还有一段好景,这四个字是指的什么呢?仲四很夸你,让我跟你捉摸捉摸,看能打破这个哑谜不能?”
曹雪芹微微颔首,凝神静思了好一会,方始开口说道:“这个‘盛’也许是指盛年。”
“盛年是几岁?”
“要看是男是女。女子的盛年,大致指花信已过,三十岁不到;男子的盛年,通常指壮年。”
“四十岁左右?”
“应该四十开外。”
“那还好。”
曹雪芹懂他的意思,平郡王的大限在四十岁开外,那就还有十几年可以依靠,所以说“还好。”“一尘子还有一句话,也很奥妙。”曹震又说:“我本来想问问他,王爷一生的运气如何,他迟疑了好一会才说了句:‘八字的本身就很明白了。’这句话不大容易懂。”
“怎么不大容易懂?”曹雪芹立即接口:“命跟运是连在一块儿,命中忌什么,到了所忌的那一年,流年就为不利。这不是‘八字的本身就很明白’了吗?”
“言之有理!”曹震很兴奋的,“找本皇历给我。”
“我这儿没有。”曹雪芹出去截住了一个小丫头,让她找秋月去要皇历。结果是秋月自己带着皇历来了。
“是不是震二爷要挑好日子?”
“不是。”曹震接过皇历来答说:“我们另有用处。”
“喔。”秋月抛开此事,另有话问:“震二爷是不是在这儿吃饭?我好添菜。”
“菜不用添,只要好酒就行了。”
“那现成。”说完,秋月转身要走,曹雪芹将她留了下来,“你别走,你也能听。“他说:“不过只听就是。”只听不能说的话,当然是秘闻;秋月自然有兴趣,便留下不走,一面照料茶水,顺便替曹雪芹理理书,留心倾听。
“那些年份是土年?”曹震边翻皇历边问。
“中央戊己土,辰戍丑未‘四季土’”。
“这样说,今年的流年不好。”曹震问说,“今年不是丙辰年吗?”
对星象术这些杂学,也曾涉猎的曹雪芹,起身到书架上,取来一本名为《滴天髓》的书,看了一会说:“好在一个丙。”他为曹震指出《滴天髓》上对“辛金”的说法:“辛金软弱,温润而清;畏土之多,乐水之盈。”金命的人生在夏天,火神当令;火可克金,对软弱的辛金不利,但丙辛合化为水,就成了‘乐水之盈’了。”
这番道理,曹震并不能完全领会,不过丙年吉吉,却是很明白的。他又翻了一会皇历,突然惊异的喊出声来。“这可玄了!雍正四年丙午,王爷不是那年袭得爵吗?不过,”他又转为迷惘了,“五不也是火吗?这个火可是克金的。”
曹雪芹计穷了,笑笑说道:“我可没法儿跟你细论了。我有个忘年交,离这儿不远,吃了饭,我带你看他去。”曹雪芹的这个“忘年交”,是马夫人去热河那段日子中结识的。此人是英亲王阿济格的曾孙,名叫彰宝,五十多岁,是神武门的侍卫,有一天曹雪芹到景山官学去看朋友,想偕到“大酒缸”去喝酒,与彰宝供一个“缸盖”,谈得投机,结成好友。英亲王阿济格原是镶红旗的旗主;所以彰宝也住在镶红旗的领地之内,与曹雪芹只隔一条胡同。
“既然只隔一条胡同,不如就请了来喝酒,可以详谈。”
“不知道今天是他的班不是?”曹雪芹将桐生唤了来吩咐,“你去看彰大爷在家不?如果在家,你说我请他来喝酒。”
“那可得预备一点儿菜。”秋月接口说了这一句,转身匆匆而去。
于是曹雪芹便谈彰宝。人极有趣,只是一肚子的牢骚——英亲王阿济格与睿亲王多尔衮、豫亲王多铎,都是太祖晚年所宠的“大妃”所出。多尔衮病殁塞外时,阿济格曾想取而代之;结果为当时的亲贵大臣所制服。幽禁时曾经纵火,罪上加罪,与他的儿子荣亲一起“赐死”,子孙废为庶人,至康熙年间始再收入玉牒。彰宝有个堂兄叫普照,颇得圣祖重用,封为辅国公,但因他是年羹尧的叔岳,素有往来,以至受了牵连而革爵;彰宝本恃普照的提携接济,当惯了“旗下大爷”,一旦失去靠山,境况极窘,所以牢骚也多了。
“咱们回头别谈那些事。”曹震特地叮嘱,“咱们曹家正在转运,跟这些背时的人打交道,要格外当心,别碰那些犯忌讳的事。”
“哪,”曹雪芹说:“咱们就不能把这个八字是谁地告诉他?”
“当然。”
正在谈着,只听有人大声咳嗽,渐渐接近;曹震知道是彰宝来了,掀开窗帘往外看。这一看差点笑出来。原来这彰宝生的一张赤红脸,鬓眉皆白,却乱糟糟的连在一起。身上穿的还是当差的行装,破破烂烂的不成样,但拴在腰带上的小零碎,真还不少;丁丁当当的晃荡不定。那幅形容及装束,有种说不出惹人发笑的味道。
这时曹雪芹已迎了出去,口中刚喊得一声:“彰大哥!”彰宝已急步上前将他一把抱住。“听说你们老太太打热河回来了。兄弟,你带我到上方,给老太太庆安去。”
“不敢当,不敢当。”曹雪芹说:“倒是有个人我替你引见。”说着回头望去,曹震正站在台阶上含笑等待,此时便急走两步,自己报名:“曹震。”
“喔,震二哥!”彰宝听曹雪芹谈过曹震的境况,当下执手问讯,“震二嫂好”、“小少爷好”,就象多年旧交那般亲热。这是地道旗人的习俗,曹家在江南多年,不甚在意这些繁文缛节;而且曹震也不了解他的家庭状况,无法回报以同样的殷勤,因而不免有些发窘。好在酒肴已备,曹雪芹一声:“喝酒去吧!”拉着彰宝就走。饭是开在曹雪芹书房对面的厢房里;恰好秋月供了一瓶晚香玉,花气袭人,未饮欲醉,彰宝啧啧称赞:“兄弟,你这儿真雅致,跟我那儿一比,舍下简直成了猪圈了。”
“好说,好说。”曹雪芹问道:“彰大哥,你是喝惯了烧刀子的,今儿我备的花雕,行吗?”
“怎么不行?我是喝不起花雕,才拿烧刀子抵瘾的。”接着,他向曹震说道:“震二哥,你不嫌我说话寒蠢吧?”
“哪里,哪里!自己人原要说真话才好。”
“着!自己人说真话。我可不敢闹虚套了。”说完,彰宝将桐生刚斟上的酒,立着就干了一杯。看他喝酒如此,曹震也就不必客气了;坐定下来,不必多话,举一举杯,连着敬了他两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