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一进门就遇见秋月,使得锦儿遇到了难题,曹震叮嘱:“别说四老爷是干什么去的。”这话对秋月用得上,用不上?细想却不是难题。曹頫此行的任务,可瞒别人,不能瞒曹雪芹,曹雪芹知道了,岂有不告诉之理。然则此刻之瞒,完全是多余的事。

  “我到你屋子里去,告诉你一件千载异事;不过你得守口如瓶。”

  秋月紧皱双眉,在牙缝里吸着气说:“我的妈呀!你别掉文行不行?什么‘千载异事,守口如瓶’都酸死了。”

  锦儿脸一红,“还不是跟你们这般酸溜溜的人泡的。闲话少说,”他指曹雪芹的书房说:“在不在?”

  “在写春联。”

  锦儿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跟着秋月到了她卧室,先把房门关上,径自往套间走了去。秋月很少看到锦儿又如此郑重其事的态度,料想这件“千载异事”,关系重大,心情也就自然而然的变得严肃了。

  “四老爷要到热河出差,你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啊!”秋月诧异的,“快过年了,还出差?”

  “今儿早晨的事,奉旨马上动身,已经住到城外去了。不但四老爷,雪芹也得去一趟。”

  等她将整个经过说完,秋月脸上不由得就有难色。她心里的想法不难测度,正就是锦儿锁顾虑的。“我在想,去是不能不去的,只有想法子哄着太太,让她没有闲心思去想雪芹。我打算跟翠宝轮班而来陪太太,把孩子也带来,跟小芹一块儿玩;家里一热闹,太太的日子也容易打发了。”

  “也就只有这么办了。”秋月问道:“你自己跟太太去说,还是我替你去说?”

  “自然是你说。”

  “这也行。不过是去干什么,又为什么非要芹二爷陪着去,这得有个很妥当的说法。倘或话中有了漏洞,太太一动了疑心,那可就大糟其糕了。”

  “是啊!如果是别的事,大不了说了实话,疑心也就去掉了。无奈这件事是万不能说的。”

  秋月沉默不语,只见他眼珠不断在转动;过了好一会,方听他徐徐说道:“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太太肚子里最能藏得住话,你是知道的;很可以明说。事先明说了,还有一样好处,这是个很有趣的差事,太太没有事,心里会想,圣母老太太听说皇上去接她,会是什么个样子;圣母老太太见了芹二爷,是不是也喜欢她?只是想这些事,就不会想到芹二爷路上辛苦,替他担心了。”

  正在谈着,听的外房又推门的声响;秋月起身张望,是小丫头文玉,“芹二爷来了。”她说:“是来看锦儿奶奶的。”

  “请芹二爷在堂屋里坐一坐,我们就来。”秋月回身向锦儿说道:“暂且别告诉他,等回了太太再说。”

  “这样,我到他那里看看杏香去;你趁这会儿跟太太去回,我在他那儿听消息。”

  说停当了方始出房,只见曹雪芹迎上来问道:“听说四叔已经出城了,是震二歌送了去的。怎么回事?”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锦儿答说:“走,看看小芹去。”

  于是一起出了垂花门,分路而行;曹雪芹陪着锦儿到他所住“梦陶轩”——前年就隙地新盖的一座院落,三间正屋,两件打通了的厢房,院子里一树腊梅,黄澄澄的开得正热闹。

  “杏香,你看谁来了?”

  杏香掀开门帘,笑嘻嘻的将锦儿迎了进去,“书房里坐吧!”她说:“哪儿暖和。”

  书房里生着一个云白铜的大火盆,暖气将两盆红白梅花都催开了,但花香之中杂这药香,锦儿便既问道:“谁服药?”

  “喏,她。”曹雪芹努一努嘴,是指杏香。

  “怎么啦?”锦儿关切地握着杏香的手问:“哪儿不舒服?”

  “没有什么。”杏香问道:“你喝什么茶?有水仙,有碧螺春。”

  “锦儿姐,”曹雪芹插嘴,“试一试我的‘双清茶’如何?”

  “什么叫‘双清茶’?”

  “你看了就知道了。”

  “水仙加梅花瓣。”杏香说道:“什么稀罕的东西,无非巧立名目。”

  “她不是花这些闲心思,可怎么打发日子?”锦儿笑着问说:“你制的墨怎么了?”

  “唉!别提了。”曹雪芹尚未开口,杏香已发怨声:“厢房里到处是煤烟,一片漆黑,害我整整收拾了两天。”

  “这么说,是制成了,拿来我看看,自己制的墨,是怎么个样子?”

  “真的能制成了,倒也好了。”杏香面无表情地说:“一团稀泥。”

  曹雪芹任凭她埋怨,只是憨笑着不做分辨。而杏香说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取茶叶、取磁海,取棕带帮着曹雪芹从紫檀条案上扫落梅——红白梅英扫了一碟子;接着匆匆而出,取来一碗水,将梅英都倾倒在水中。

  锦儿一直默默地看着,心中感触很多,此时却忍不住问了,“那是干什么?”“梅花瓣上有灰尘,也许还有看不见的小虫子。得拿盐水过一过,夹到茶叶里头,喝了才能放心。”

  “这是他想出来的主意。”曹雪芹补了一句。

  “这么说,你们倒真是一对儿,好事之徒遇见好事之途了。”

  曹雪芹得意地笑了,杏香却又委屈的表情,“还不是将就着我们这位二爷。”她嘟着嘴说。

  “真是,”锦儿笑道:“一床上睡不出两样的人来。”

  “咳!”曹雪芹突然喊道:“水开了,快把壶提下来;水一老就不好了。”

  他的话还没有完,杏香已拿干布衬着手,将坐在火盆上的水壶提了下来。曹雪芹已在大磁海里放了茶叶,提起壶来,冲的八分满;顺手取银匙舀了一匙红白梅英倾入茶水,用一张皮纸封住碗口。这是杏香已去了三个小号的枫木碗来,曹雪芹接去封皮,用大竹梢舀了一碗茶,郑重其事捧给锦儿。

  见此光景,进而不敢怠慢,站起来双手接住;捧到鼻下嗅一嗅,点点头,说道:“似乎真有点儿梅花的香味!”

  “你也闻见了吧?”曹雪芹满脸象飞了金似的,“有雪水就更好了,那是‘三清’。”

  “你就忘不了雪水煮茶那段掌故。”锦儿笑着说:“你们定情的那一晚,只怕也没有想到今天吧?”她突然想起,紧接着又问:“小芹呢?”

  “睡了。”杏香答说。

  看曹雪芹脸上恬然自适的神情,锦儿心头的感想,纷至沓来;有半碗茶的工夫,那些感想凝结在一起,觉得有话可说了。

  “雪芹,你倒像是‘有子万事足,无官一身清’的样子?”

  “岂敢!”曹雪芹答说“你把我看得太高了。”

  “我不是把你看得太高了,是把你看得太懒了。”

  “太懒?”

  “可不是太懒?”锦儿答说:“象四老爷,这种时候,还得吃一趟辛苦。你不愿意做官,就可以躲懒了。”

  杏香听出锦儿对曹雪芹的懒散不满,同时也不无有怪他的意思,正想开口有所辩解,却被马夫人派来的一个丫头打断了。“太太交待,请锦二奶奶跟芹二爷马上就去。”

  曹雪芹不知何时相召,锦儿心里却明白,站起身来,向杏香说了句:“咱们回头再聊。”随即向外走去。曹雪芹跟在她身后,一进马夫人的院子,便发觉异样,丫头们都聚在垂花门前的走廊上,离上房远远的。唯一的例外是老胡妈,在堂屋门口,端了张小凳子坐着。曹雪芹略想一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必是马夫人有既要紧而又不可泄漏的话要说,所以让丫头们都回避,而派两耳重听的老胡妈看门。

  然而那有什么既要紧而不可泄漏的话呢?显然的,秋月是在屋子里;而刚才他是跟锦儿在一起,摒人密语,这样看来,此事必有跟锦儿有关。转念到此,不由得便扯一扯锦儿的衣服,等她站定叫转脸过来,曹雪芹先看他的脸色,毫无异状,便更诧异了。

  “是怎么回事?锦儿姐,你总知道吧?”

  “别多问!快进去,听太太说些什么?”

  一进了屋子,锦儿现蹲身向马夫人请安,曹雪芹却只叫的一声,细看母亲的脸色,是深沉中微显得兴奋的神情,心想大概不是什么坏事,心就放了一半了。

  “芹官,你得跟你四叔到热河去一趟。”马夫人的声音极低,但秋月于锦儿都是连大气也不敢喘,所以听起来很清楚。

  曹雪芹料知还有话说,且先答应一声:“是!”然后也是屏息静听。

  “这几年你总不肯好好当差。我懂你的心思,嫌那些差事太委屈。你是内务府的闲散白身人,身份比工匠、苏拉高不了多少,我也不愿你去受那种委屈;再说象你三叔的那种茶膳房差事,也不是你能干的;别人弄了好处,拿你去顶缸,真远不如不干好些。不过,这一回事很漂亮的差事。不过,这一回事很漂亮的差事。”

  “喔,什么漂亮差事?”

  “让秋月跟你说吧!”

  “是去接‘圣母老太太’——”

  秋月将曹頫的任务,以及非得有个“自己人”在身边才方便的道理,细细的告诉了曹雪芹。

  “震二哥也要去?”曹雪芹问锦儿。

  “他是第二拨,四老爷是奉旨马上要走的。”

  “这样说,我也得赶紧预备。”

  “对了!尽明天一天,预备妥当。”马夫人接下来又说:“咱们曹家,受恩最深,康熙爷在日,凡有不便叫人办的事,都是交你爷爷办。如今这个差事,更是非同小可,老太太如果知道你跟着你四叔去办这个差事,皇上把最机密、最看的重的大事交了给你们叔侄,真是那你们当自己人看了,她老人家一定也会高兴,你懂我的意思不?”

  曹雪芹一面听,一面体味,自然深喻其意,能办这桩差事,第一是意味着继志承先,曹家又将恢复当年天子家臣的荣耀与地位,其次是能办这件差事,便表示他已长大成立,能担当大事了。想到这一点,不自觉地感到肩头沉重,心生畏惧。

  “四叔要我帮他,我还不知道干得下来、干不下来?”

  “写写信,传传话,也没有什么干不下来的。最要紧的是谨慎,处处留心,别显出形来。”

  “是。”曹雪芹又问锦儿:“不知道要去多少日子?”

  “这得问震二爷才知道。”锦儿答说:“干脆你跟我回去,有什么话,你们哥儿俩一对面就都说清楚了。”

  曹雪芹点点头,转脸向母亲请示,“娘看呢?”

  “也好。”马夫人又说:“早去早回,我回头还有话跟你说。”

  “那就去吧!”

  锦儿起身告辞,秋月相送;出了院子,忽然说道:“你到我哪儿来一下,我有点东西,你带回去。”

  “什么东西?”

  “给小犊儿的。”

  锦儿之子,生在丑年,乳名就叫“小犊儿”次日是他八岁生日,锦儿原邀了秋月跟杏香去吃面,如今不能去了。“明儿得个芹二爷收拾行李,一整天怕都忙不过来,明天没法子到你哪儿去了。给小犊儿的东西,你带了回去。”

  小犊儿的名字是曹雪芹所起,单名一个绥字。此中另有深意,先只有锦儿与秋月知道,为小犊儿起名,是在绣春失踪以后,那时她腹中怀着曹震的孩子,而且也预先请曹雪芹起了名字,生女叫曹绚、生男叫曹绥。以后虽不知道他是生男孩是生女,但总希望是个男孩,多少年以后,如果真有缘分,两个曹绥遇见了,谈起名字的来源,便是同气连枝的确证。以后马夫人也知道了,打咱曹雪芹想得深,想得巧,说他“虽不爱做八股文,书总算没有白念”。又说:“能存着这份心,小犊儿跟他那异母的胞弟,必有骨肉重圆的一天。”

  这是接杏香进门以外的话,曹雪芹触动旧情,将杏香的胎儿的名字也取好了,生男名叫曹纪;生女名叫曹绣。说了给秋月听,秋月执意不可,邀了锦儿一起来劝;曹雪芹付之一笑,不置可否,害的杏香快临盆的那些日子,生怕杏香生了女孩,曹雪芹真的会将那个“绣”字带出来。幸好一索得男,曹纪的纪,看来必是纪纲的纪,没有人会知道那是纪念绣春的纪。

  “小犊儿,你看你秋姑姑给了你什么东西?”

  锦儿一面说,一面揭开从秋月手里接过来的那道大红纸包,里面是一个西洋扑满、一串小金铃、一个到时候会“咕咕”叫的小自鸣钟,另外是一个细白棋子布的书包,绣着一幅“饭牛图”,一头雄壮的黄牛,卧在柳荫下吃草,是秋月花了半个月绣制成的。

  “这花样是我替秋月描的。”曹雪芹问锦儿:“你看怎么样?”

  “不好!”锦儿笑道:“把我们小犊儿形容成一头懒牛了。”

  “你可别这么说。”曹震接口,“人家秋姑姑送书包,是提醒你早该送小犊儿上学了。开年九岁,无论如何得送她上学堂。”

  原来依曹震的意思,小犊儿壮的似牛犊子一般,六岁就想送他上学;无奈锦儿舍不得,直说“还早、还早”,以至耽误了两年。此时仍旧舍不得,但却不能再说“还早”,心中一动,向曹雪芹说道:“你反正也没事,让小犊儿跟你念书,好不好?”

  “行。”

  “人家雪芹要用功,怎么能替你教蒙童。”曹震怕曹绥从小耳濡目染,将来也是一幅名士派,所以极力反对,而且直截了当地说:“雪芹,你别听他的。孩子受教育,不管他们娘儿俩的事。”

  锦儿眼一瞪,正待发作;曹雪芹见机急忙打岔,“小犊儿,小犊儿,你过来!”他说:“把你的这串牛铃戴上我看看。”

  小犊儿带上那串小金铃,蹦蹦跳跳,铃声“朗朗”,看孩子玩得高兴,锦儿的气也消了,站起身来说:“你们哥俩谈谈谈吧。我到厨房去看看。”

  “雪芹,”曹震第一句话就问:“太太怎么说?”

  “许我跟了四叔去。”曹雪芹答说:“看样子还挺高兴的。”

  这给曹震带来了意外的惊喜,但也不免困惑,何以马夫人会觉得高兴?这倒要问问清楚,抓住了是马夫人高兴的原因,才会皆大欢喜。等他问出口来,曹雪芹将母亲的说法和他自己的看法,约略说了一遍。曹震没有想得如她们母子那样深,不过对曹雪芹的“不肯好好当差”,且另有与马夫人不同看法。

  “这趟固然是漂亮差事,不过这种差事不常有;就算常有,你也不见得喜欢干。咱们是南京来的,从小听惯、看惯的,别说跟内务府的人不一样,就是咱们曹家自己人,也有点儿格格不入。我们觉得咱们家能够出个‘名士派’也不坏。这总比俗气要好些。”

  曹雪芹心想,在南京时,大家都认为曹震是最俗的;不像如今他倒批评人家俗气。是曹震气质变换了呢,还是内务府的人比曹震更俗?想想还是以后者居多。这就是的曹雪芹越发无异于内务府的差使了。此念一起,不由得有了顾虑。

  “这趟到热河,真地把差使办漂亮了,倘或皇上倒赏个一官半职,震二哥,你说该怎么办?”

  “那要看什么差使?你如今不是在御书处有名字吗?”

  “在这些地方当个闲差,自无不可,我是怕那种要奔走趋奉的差事。”

  曹震想了一下说:“不要紧。如果要开保举的担子,我会替你跟四叔说,别把你开在里头,就没事了。”

  “那好!你可千万别忘了这回事。”

  “不会。”曹震突然想起,“喔,如今有件事,你看看能不能干。宁郡王要折节读书了——”

  “要折节读书了。”曹雪芹不由得打断了他的话,因为这实在是件新闻。

  “这四个字是王爷嘴里说出来的,我也觉得新鲜。宁郡王肯折节读书,不跟小犊儿不住热闹地方挤,一样不容易吗?后来听王爷一说,才知道是皇上激出来的。”

  只为皇帝的上谕中,过于蔑视宁郡王弘皎,记得他要发奋读书,一洗“毫无知识”、“行为鄙陋”之耻。平郡王也愿扶植他这片上进之心,想物色几个能跟他常在一起盘桓,谈文论史,犹如伴读的八旗子弟。曹震也知其事,此时想到曹雪芹可能入选,因而征询他的意见。

  “我不能干!”曹雪芹毫不考虑的拒绝,“伺候贵人,我没有哪个本事。”

  曹震知道他的脾气,而且也只是自己想到,并非奉平郡王之命来游说,既然曹雪芹不愿,也就算了。当下付之一笑,换个话题。“不过,热河这趟差事,非办漂亮了不可。”曹震很郑重的,“你固然是‘懒和尚只求没布施’,对四叔,对我可是很要紧。”

  “我明白。”

  “尤其是四叔。”曹震说道:“四叔吃这趟辛苦,皇上心里当然有数。四叔今年‘京察’考得不错,已经‘记名’了,这趟差事办好了,明年可望外放知府。倘或得个松江府,那就乐大发了。”

  “怎么?”曹雪芹问说:“如果是江宁府,等于衣锦还乡,那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松江府有什么好?”

  “天下三个府缺,成都府、辰州府、松江府,推松江府第一,松江府监管海关,真正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而且松江地方富庶,日子过得舒服。”

  听这一说,曹雪芹不由得想到“巨口细鳞”的四鳃鲈;咽了口唾沫笑道:“震二哥,你说得我动了寻鲈之思。”

  “只要四叔真的放了江南的知府,你跟了去还不容易。闲话少说,我得告诉你几件事,第一、关防要机密,这不用说;第二、四叔交待你的公事,要用心,这一点,我想你也知道;第三、麻烦的是圣母老太太,精神有点儿失常,见了人如果是她对劲的会拉着你说个没完,倘或如此,你要忍耐,只顺着他,等她唠叨完了,自然没事。”

  “只怕有点儿难,我最怕唠叨。不过,”曹雪芹紧接着说:“我总忍着就是。但愿她看我不对劲。”

  “那更得小心!”曹震接口说道:“是她不对劲的,见了就骂;听人提到了也骂,那就的连四叔都要小心了。”

  “这——,”曹雪芹不由得替曹頫担心,“她看我不对劲,我躲着她好了;万一跟四叔也不对,那差事可怎么办呀?”

  “不会。四叔见过她几次,都很好。”

  “那好。”曹雪芹放心了,犹待往下再说时,瞥见翠宝的影子,便既站了起来。原来曹雪芹跟锦儿,因为从小在一起,礼数上一直是随便的,反倒是对翠宝,一则因为同情她甘居庶位,特意尊敬,在则他也是做个榜样,希望他人以他对待翠宝的态度来对待杏香。翠宝懂他的用意,要为杏香做个榜样,所以总是还以同样的尊敬,“芹二爷,你请坐。”接着,她学旗人的规矩,从马夫人起,一一问好,最后还想起一个人,“桐生呢?伤势好了吧!”

  桐生两个月前堕马折断了脚,幸亏“上驷院”的“蒙古大夫”接骨手段高明,不致成为残废,但至少还得休养三、四个月,才能复原。

  “但愿他别称瘸子才好。”翠宝说道:“为他腿断了,阿莲哭了不知多少场。”

  其实翠宝已抢先一步,到了堂屋,正在斟酒。曹雪芹看一桌子的菜,却只两幅杯筷,就他跟曹震享用,觉得未免太过。

  “菜太多了。”

  “明儿小犊儿长尾巴,本来要大家来吃面,多做了一点儿菜,如今都不来了,自然是请你。”

  “也别转请我。连小犊儿也上桌,都在一块儿吃吧。”

  提起阿莲与桐生的事来,也是曹雪芹耿耿于怀的一件心事。正待谈起时,只见小犊儿蹦进来大声喊道:“爸、二叔,妈叫你们去喝酒。”

  “什么‘叫你们’?”曹震喝斥着,“该说‘请你们’。一点规矩都不懂。”

  “妈是这么说的嘛。”曹雪芹摸着他的脑袋问。

  “妈说:‘叫爸爸、二叔来喝酒。’小犊儿又说:”爸不是常要我别撒谎,有什么,说什么吗?““言之有理。”曹雪芹向曹震笑道:“有什么,说什么。如此解释,不能说他错。”

  “唉!”曹震站起身来叹口气。

  “你也别叹气。”锦儿正掀帘而入,笑着说道:“都怪肖牛不好,牛脾气。”

  “我就不明白,你的脾气好,我的脾气也不坏。”

  “好了,好了。”锦儿不让他说下去,“喝酒去吧!”

  “对了!”曹震突然说道:“你以后说话也要检点,孩子们学了样,不懂规矩,哪像个大家子弟。”

  “得、得!”曹雪芹怕他们夫妇生意见,赶紧插进去打岔,“锦儿姐,回头我得跟你谈件事。”说着,牵着小犊儿的手,领头走了出去。

  翠宝不答,只看着锦儿;锦儿又看着曹震;曹震说一句,“也好。”便添上两幅杯筷,又端来一张大方凳,上加小椅子,是小犊儿的座位。

  小犊儿吃饭要人哄,那常是翠宝的“差使”。这天小犊儿格外不乖,张雅舞爪,片刻不停;曹震少不得又要呵斥了。

  “快!”翠宝赶紧向小犊儿提出警告:“要挨骂了,快吃!”

  小犊儿总算安静了下来,锦儿便即问说:“雪芹,你不是说要跟我谈事。”

  曹雪芹是要谈小莲。但有小犊儿在,怕孩子不是轻重忌讳,到处乱说,因而默不作声。

  翠宝善体人意,看出他的心意,便低声对小犊儿说:“咱们上别处吃去,别打搅二叔。”

  等把小犊儿弄走了,曹雪芹才谈到桐生与阿莲,耽搁得太久的婚事。原来在曹雪芹第一次去热河以前,四儿借题发挥,打伤了桐生以后,痛悔不已,除了向秋月痛哭流涕,誓言改过,请她代求马夫人宽恕以外,对桐生仍旧深情默注,只要有机会能跟他接近时,总是体贴入微。桐生到也是个多情种子,既难以割舍阿莲,又不忍辜负四儿,在这种左右为难的心情之下,婚事一直拖延不绝。妙的是阿莲与四儿,居然也能体谅他的处境,不忍逼他而又甘愿等待,信心十足的觉得总有一天会等出一个结果来。

  见此光景,秋月对四儿,锦儿对阿莲都曾苦劝过几回,不必为此痴心;那只两人竟象约好了似的,任凭劝的人舌干唇焦,听的人只是不承认痴心。日久天长,桐生也觉得这样拖着不是回事,但总觉得这个也好,那个也好,无从抉择。曹雪芹看在眼里,曾催问过他好几次,但每次都是白问。

  “桐生有点神魂颠倒了,那天从马上摔下来,也就是因为极浓的霜,在他视而不见,以至于马失前蹄,他也把条腿摔断了。锦儿姐,”曹雪芹迟疑了一下说:“我有个主意,你看使得使不得。”

  “你没有把你的注意说出来,我怎么知道。”锦儿笑道:“看你自己都不大相信自己的神气,那个主意只怕搁得太久了。”

  “你别损他。”曹震说道:“桐生的事,连我都觉得不能再拖了,你且听雪芹说,是什么主意?不管好歹,只要能解开这个结就好。”

  受了曹震的鼓励,曹雪芹有了信心,“他既舍不得要一个、扔一个,阿莲跟四儿、又都痴心不死。既然如此,何不索性都成全了。”

  “怎么叫索性都成全了?”

  “把阿莲跟四儿都嫁了他。”

  锦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说你是馊主意不是?”她说:“亏你怎么想出来的,且不说阿莲跟四儿谁大谁小,太太能答应这么办吗?““大小到不要紧。桐生是三房合一子,娶个‘两头大’算不了什么。”

  “哼!你说的真轻巧,算不了什么!”锦儿正色说道:“你趁早把你的馊主意收起来,那家有这个规矩,给小厮配亲,一配就是两个?让太太知道了,你不挨骂才怪。”

  “这个主意可真是不大高明。”曹震说道:“我倒也有个主意,来出‘双摇会’如何?”

  “什么叫‘双摇会’?”锦儿问说。

  “把他们两个都叫了来,问他们谁肯退让。如果都不肯,那九拈阄,凭天断了。”

  锦儿不作声,静静想了一回,忽然说道:“好,就这么办。”接着便露出了笑容。

  这一笑泄露了机关,曹雪芹便问:“这个阄怎么个拈法?”

  “当然是一个有名字,一个没有名字,拈到有名字的,就算中选了。”

  “那么谁先拈呢?”

  “那都无所谓。”锦儿答说:“如果是在我这里拈阄,当然礼让四儿先拈。”

  “是我的人,在我那里拈好了。”

  “也好。”锦儿的声音中,显得有些勉强。

  “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儿就拈。了掉桐生的大事,也了掉我的心事,可以放心上热河。”

  锦儿点点头,想了一会问道:“雪芹,照您看,桐生娶谁好?”

  “我也不知道。”

  “那么你这个阄是怎么做法?”

  问到这一句,曹震诧异,“什么‘怎么做法’?”他问:“还不是就照你所说的话,一个有名字,一个没有名字。还有第二种做法吗?”

  “有。”曹雪芹接口,“不但有第二种做法,还有第三种做法呢!”

  “别说了。”锦儿大声打断:“雪芹你到底说一句,桐生是娶阿莲好,还是四儿好。”

  曹雪芹报以诡秘的一笑,反问锦儿:“你看呢?”

  “四儿好。”

  “四儿好。”曹雪芹笑道:“只怕言不由衷吧?”

  “既然你知道我言不由衷,你就别搅局。”

  “什么搅局?”曹震连着问:“什么搅局?”

  “你不懂。少问。”

  曹震看锦儿神色严重,曹雪芹却透着顽皮的模样,不免困惑,不知道他们叔嫂在打什么哑谜?看样子锦儿很不高兴,真的生了气,实在大煞风景,因而频频向曹雪芹抛眼色示意。

  曹雪芹自然懂得适可而止,笑一笑说:“好吧,我不搅局。在你这儿拈阄好了。”

  这一下,锦儿才回嗔作喜,但又正色提出警告:“你可别泄漏机关!”

  曹震又插嘴了,“什么机关?”他有些不满的,“你们两打哑谜打得太久了。”

  “是雪芹在捣乱。”锦儿问曹雪芹,“你倒说,第三种做法是怎么做?”

  “两个都有名字,先拈后拈都一样。”

  “那才真的是捣乱了。”

  “这跟你的两个阄都没有名字,是一样的。锦儿姐,你那个办法不妥,会露马脚。”

  “哪,你说应该怎么办?”

  原来锦儿打算把阿莲赔给桐生。拈阄时使个障眼法,做两个没有名字的阄,名为礼让四儿先拈,其实是个圈套,不论怎么样拈,都会落空。既然一个落空,另一个自然落实,无需再拈。

  “原来这就是第二种做法,”曹震听明白了,对锦儿说道:“你这种花样,怎么瞒得住雪芹?”

  “至少把你瞒住了。”锦儿反唇相讥,“你不是一直蒙在鼓里,等雪芹说破了才明白?”她紧接着又催雪芹:“快说吧,你有什么高明的办法?”

  “这拈阄原是有典故,明朝末年,皇帝拜相,资格相当的人好几个,不知派谁好,于是想出一个办法,各为‘枚卜’。皇帝设香案,供金瓶,瓶子里装阄子,皇帝祭天祈祷以后,从瓶子里拈阄,拈着谁就是谁——”

  “这不跟吏部掣签分发一样吗?”曹震打断他的话说。

  “不大一样。吏部掣签是自己掣。咱们找枚卜的办法,就得锦儿姐拈阄,而且阄子还得先给大家看过,一个有名字,一个没有名字。”

  “那怎么行?”锦儿嚷着:“我可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想拈谁就是谁?”

  “你别忙,我话还没有完。”曹雪芹说:“有我帮忙,保你如愿就是。”

  “不!你得跟我说清楚,我才能放心。”

  曹雪芹教她:到了那天,先让阿莲跟四儿自己商量,谁先谁后?然后坐阄子验明,到装入瓶中时,曹雪芹使个调包的手法,将两个阄子变成一样,假如阿莲站先,两个阄子就都变成空的了。曹雪芹说:“这叫做瞒天过海。”

  “法子倒不错,就怕你弄不好当场出彩。”

  “这种小戏法算得了什么?”曹雪芹用左手拈了几粒杏仁,交到右手,然后又一粒一粒往左手心放,一共是四粒,捏笼拳问:“几粒?”

  “不是四粒吗?”

  “你看!”

  摊开来一看,锦儿惊异的喊:“怎么变了五粒了?”

  “你再看!”

  手掌一合一放,杏仁又多了一粒,“你看,这里还有一粒。”曹雪芹将手一翻,手背指缝中还夹着一粒。

  锦儿大为高兴,“你这套把戏是哪儿学的,真不赖。”她笑着说:“既然这样,索性请太太来拈阄。”

  “不!我不能帮太太作弊。”

  这话在锦儿不免刺心,带些勉强地笑道:“其实能谈得好,又何必陶神使这套花样。”

  “那就再谈一谈。”曹雪芹说:“我回去就找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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