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的就是那点麻烦。”虬髯客把柳四,老陈利用那匹马叫相府卫士上当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李靖不等他说完,就兴奋地叫道,“三哥,你这条缓兵之计使得真绝!还有,追兵误入蒲津关,自然也是三哥所设的疑兵之功了?
“你,你说什么?”虬髯客茫然不解地问。
“怎么?三哥你忘了?”李靖也有同样的困惑。
“忘了?我不知道我忘了什么?”
“那九位壮士。”李靖索性说明白些,“就在渭南三岔路口,九位壮士,七位往东,两位向北往蒲津关的小路而去。以后追兵到此,把那两匹马的蹄印子,当做我跟出尘的踪迹,误入歧途——这样,黑卫告警,我跟出尘才能从潼关脱身。”
那虬髯客双目圆睁,极注意地听完,皱着眉摇头:“这可真是怪事!”
“难道——三哥,那不是你的部下?”张出尘迟疑地问。
“不是。”虬髯客说,“看来另外还有人在暗中相助。药师,你应该知道那是什么人!”
“我一无所知。”李靖细想了一会,实在想不起有这么一个可能在暗中护卫的人,“也许,只是一种巧合,不道无意中帮了我们一个忙。”
“看来真是巧合了。”虬髯客脸色凝重地说,“不过我应该惭愧,如果不是这么一来,那些追兵往潼关一追,走在你们前面,锁住去路,可就前功尽弃了!”
“那倒也不见得。”张出尘表示异议,“追兵往潼关,药师跟我自然走蒲津关,难道真有那么傻,自己送入虎口?”
“对,对!”虬髯客释然了,“一妹的话不错。不过,总还是你的帮夫运好,天缘凑巧,就有鬼使神差的人来帮你们的忙。”
这一说,李靖和张出尘都笑了。
虬髯客干了最后一口酒,摸摸肚子说:“我可吃饱了。你们都饱了没有?”
“也都饱了。”
“我有个伙计,可还没有吃呢。”
“谁?”张出尘急忙问道,“怎么不请一起来吃?”
虬髯客微笑不答,拿起那把小刀,把剩下的羊肉和干粮乱切一气,倒在瓦罐里,然后把小刀递了给张出尘,“一妹,你留着这把刀!”他说。
张出尘高兴得很:“谢……”
一个字刚出口,虬髯客大声打断她的话:“别又跟我说‘谢谢三哥!’我都听腻了!”
张出尘大笑,花枝乱颤般,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这给李靖留下了一个极深刻的印象,他发现就这一顿饭的时间,她跟虬髯客已真的建立了同胞兄妹样的感情。
“你们也去看看我的伙计!”虬髯客提起那个瓦罐说。
他们一起跟着他走,一走走到店后马槽,才明白他口中的“伙计”就是那头壮健的黑卫。
这时,李靖和张出尘对那头驴的观感都大大地改变了。“对不起!”她抚着它的那一身黑缎子样的毛皮,天真地笑道,“我跟药师,都骂过你‘畜生’,你别生气。”
说完,她从虬髯客手中接过瓦罐,亲自为黑卫喂食。等它吃完,虬髯客已取了他的酒葫芦来,牵驴出槽,准备离去。
“三哥!”张出尘依依不舍地问道,“你怎么要走了?”
“就到河东,有件小事,不可不了。你们俩等着我!”
这一等等到晚上,还不见虬髯客回来。说是料理一件小事,用不着费那么大的功夫,李靖心里有些嘀咕,张出尘自然更不放心,但彼此都不肯把自己的感觉说出来。
二更将尽,听得房门上剥啄两下,李靖开了门,虬髯客一闪而入,脸上微现疲惫之色,放下手里的革囊,解开披风,胸前一大块血迹。
“三哥!”张出尘失声惊呼,“你不是受伤了吧?”
“不是我的血。”
“谁的?”李靖问。
“说来话长。”虬髯客停了一下,“药师,我且问你,有这么一个人,负我已有十年之久,一直想得而甘心,今天让我找到了。谁知道这人竟是个孝子。你说我该怎么办?”
“自然不咎既往。”
“可是,此人又为害一方。”
“一路哭,不如一家哭。杀!”
虬髯客默然,好久才怅惘地说:“看来我不如你有决断。”
“他只是为人设谋,才有决断,轮到他自己的事就糊涂了。”张出尘又说,“三哥,你怎么处置你的仇家?”
“我?”虬髯客指着那革囊说,“我花钱买了他一只手。”
原来那革囊里是一只断手!张出尘有些害怕,身子不由得往李靖这面躲了过去。
“一妹!”虬髯客微感歉然地说,“不是我故意惹你讨厌,我要磨炼磨炼你的胆气。将来咱们在一起,少不得有杀人流血的时候,你要见惯了才不怕!”
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自己所视如胞兄的“三哥”,竟是杀人越货的强盗?她心里好不疑惑,而且有种说不出来的不得劲。
李靖却是平静的,他也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只追问着:“三哥,怎么叫‘花钱买了他一只手?’”
“那人是个刀笔吏,我砍下了他一只右手,叫他不能再颠倒黑白……”
“可又怕他绝了生计,”李靖插嘴说,“给他丢下一笔钱?”
“不错。药师,你以为我做得如何?”
李靖深深点头。虬髯客粗中有细,情理兼顾,倒不是鲁莽的武夫,相形之下,反显得自己脱口言“杀”是太轻率了。
由于这层了解,他对虬髯客在感恩之外,另有一份由衷的敬爱和信心,所以第二天一早动身,他根本不问目的地何在,只随着他往南折回,从茅津渡过黄河,又到了关洛道上。
“这可又到了杨素管得着的地方了!”一上岸,虬髯客就说,“怕倒不怕他,不过咱们要办喜事,该顺顺利利的,别惹麻烦。”
李靖和张出尘自然也深具戒心,特别是在看到了悬赏捉拿李靖的告白以后——告白上指控他的罪名是:“窃盗相府机密。”
簇新的纸、黑亮的墨,那张告白刚贴上去不久,所以围着看的人很多——李靖和张出尘也在其中。有人在打量他,看看人又看看告白上画的像。她的心提到了喉咙口,手里湿漉漉地捏一把汗,惟恐他被认了出来。
李靖却镇静得很,他故意举起右手,装作不经意地抚摸着左颊,这样遮蔽了鼻子以下的部分,便不容易为人认出真相。
“啊?就是这个人!”忽然有人失声惊呼。
张出尘猝不及防,吓一大跳,转脸去看,有个儒士装束的人,手擎一个上写“相天下士”的布招,正皱眉顿足地嗟叹不绝。
“怎么!”有人问他,“你认识这个逃犯?”
“唉,别提了!”那人叹着气说,“我记得清楚得很,三天前在东都给这个人看过相,那家伙满脸晦气,想不到就是相府要捉拿的要犯。早知道有这回事,通风报信,不就发笔财?”
“看来你流年不利,自己也该去看个相。”那人调侃他说。
张出尘心里好笑,真是活见鬼!然而这就像渭南三岔路口的那九个人一样,无意之间又算是帮了一次大忙——没有人再打量李靖了,他们显然都信了那相士的话——李靖是在洛阳。
于是,她悄悄地退了出来,接着李靖也来了,他跟虬髯客对看了一眼,默默上马,一辔头出了镇甸,到无人之处,忽然跟虬髯客都勒住了马,捧腹大笑。
“你们笑什么?快说给我听!”张出尘心痒痒地,急于打听个明白,“快嘛,快嘛!”她不住催促着。
“一妹,别忙,你看!”虬髯客止住笑声指着来路说,“来了。”
来的就是那个相士,骑一匹小川马,马脖子拴一串铃,晃荡得琅琅作响。马小,人瘦,擎着极长的布招,一颠一颠的,样子十分滑稽。
到了跟前,他还来不及下马,李靖就兜头一揖招呼:“孙道爷,幸会之至。”
“啊!”张出尘的疑团,一下子揭破了,原来他就是孙道士。那么刚才他是故意编的一套鬼话,用来掩蔽李靖的行迹。但也真是巧遇了。
事实上不是巧遇,孙道士是照虬髯客先有的约定,特意来迎接的,那套鬼话,只是随机应变的小手法。自然,他正好扮成一个相士,所以那套鬼话就更容易叫人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