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道士装作不经意地转脸一望,只见那姓丁的已把马交了给店家,把背在背上的盒子解了下来,提在手里,匆匆离去。
孙道士的心思很快,他想:第一,要办的事,一定很急很重要的,否则,不至于长途跋涉而来,连歇都不肯歇一歇,便忙着去办事;第二,所办的事,一定与那盒子有关。然则,那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呢?
心里这样想着,他的视线却始终盯着那姓丁的,眼看他走不多远,进了都尉署的大门。这不奇怪?太原李家父子,势成割据,与杨素所能掌握的关中,只有例行公事的往来,派遣专差来见潼关都尉,事有蹊跷,倒非打听一下不可。
于是,内心振奋的孙道士,以漫不经意的步伐向那牵着马在遛的店家走去,从赞马好开始,话里套话,证实了那姓丁的来自太原。这样说来,此人就是丁全已再无可疑了!孙道士机变快,耐心也好,他不去胡思乱猜,枉费精神,只在柜房里跟掌柜的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等丁全回来,再作盘算。
约摸有个把时辰,丁全回来了。去时匆匆忙忙,归时从容自在,手里提了去的那木盒,已剩下一块布包袱。
看他那神气,事情办妥了。所办的事,不用说,是送那木盒;如果是文书,用不着装这么大一个盒子;若非文书,又是怎么要紧东西,值得派个专差递送?
疑云布满心头的孙道士,心想只有接近丁全,才能摸出点根由来。苦苦思索,忽然得了主意,溜到街上,买了个旧药箱,配好了必要的药材,又买了个串铃,一起包好,拿回店里。
趁店家都在外面,孙道士背上药箱,一溜溜到丁全所住的后进西跨院,“克郎郎、克郎郎”,摇两下串铃,然后有板有眼地吆喝起来。
“善治大小疑难杂症,七世祖传眼科秘方,火眼、风眼、豆眼、云翳星障、胬肉攀睛、见风流泪、异物入目、打伤、刺伤、瞳人反背、夜盲失明、一切眼病,药到病除!”
一面吆喝,一面偷觑丁全,他正坐在窗下喝洒,抬起一只眼对孙道士望了一下,别无表示。
孙道士原以为他会招呼的;既然如此,只得自己移樽就教,继续吆喝着,慢慢走了过去。
“啊呀!”他故意装作失惊地,“尊驾怎么喝这烈酒?”
丁全独眼一翻,冷冷问道:“为什么?”
“恕我直言!”他指一指自己的左眼,“尊目有伤,能不喝是不喝的好。”
他的态度诚恳,言语受听,丁全点点头问说:“你是祖传的眼科?”
“七世祖传,算来我是第八代。”
“你倒替我看看。看对了,我重重谢你,看不对一文没有。”
“尊驾贵姓?”孙道士问。
“丁。”
“丁爷,你上床躺下,我先看了再说。大概只要是眼病,没有我治不好的。”
“嘿!你这道士口气倒真不小。”丁全一面说,一面上床仰面躺下。
孙道士慢慢解开他的眼罩,左眼下有个创口,脓血未净。那只三角眼中满布红丝,狰狞可怕。孙道士取一小块新棉,轻轻拭净创口,把他的头拨了一下,就着亮光细细诊察。
“怎么样?”丁全催问着。
“丁爷,”他慢吞吞地说,“你眼下这个伤,是利剪所刺。”
就这一句话,把丁全说得大为佩服,“不错。”他笑道,“你倒是真的有两下子!不比那卖野药的信口开河。”
孙道士心里又得意、又好笑,表面上却是一本正经地:“丁爷,你放心!你的眼没有毛病,当初那个伤没有找好手治,老不收口,血不归脉,以至于牵连到眼睛。”
只偶而读了几天医书,“三脚猫”本事的孙道士,这样胡言乱语着。而丁全却听得不住点头,并且改口尊称。“道爷,”他说,“你动手替我治伤吧!”
“好!你闭一闭眼,看看牵动伤口没有?”
丁全照他的话做。单闭一支左眼很费劲,索性把双目都合上了。
孙道士哪顾得去看他的伤口?环目巡视,把整个屋子很快地搜索了一遍,目光落在丁全身上,终于有了发现——他怀中揣着个长方扁薄的布包,不用说,那里面不是公文,就是书信。
念头一转,想好了下手的办法。他叫丁全睁开眼来,替他伤口上敷了些止痛的药,问道:“怎么样?”
“凉凉的,很舒服。”
“那就对了。我再替你点眼药——我这眼药点了上去,得要好好休息,还得避光。回头我煎好了药,再替你薰一薰,洗一洗。包管你一觉醒来,耳目清凉,痛楚全消。来,丁爷,你现在先脱了衣服睡好!”
于是丁全先把揣在怀里的那长方扁薄的布包取了出来,放在枕头旁边,然后脱了衣服,盖上被子。
孙道士给他点了眼药,用手指把他的眼皮捺上,取块黑布盖住,替他把被掖一掖紧,说道:“丁爷,你好好休息!我找店家去借风炉、铫子,替你煎药洗眼。”
“劳驾,劳驾!”丁全用感激的声音答道,“回头我再给你道谢。”
“好说,好说。”
孙道士一溜烟似的出了西跨院,找到店家,把他拉在一旁,先取块三两重的银子,塞到他手里。
“这,这,”店家惊喜交集地,“道爷,你这是怎么回事?”
“我告诉你,我发了笔小财。”孙道士满面堆笑,悄悄答道,“我学过几天医道,治眼最有把握。那位太原来的丁爷,不是坏了一支眼睛吗?其实没有什么,用了我的药,两三天就没事了。说好十两银子包医——丁爷是你们这里的客人,我不能一个人独吞,得有一份意思,我交了给你。”说到这里,声音放得更低了,“你懂了吧?别让掌柜的知道,也别叫他闯进来!不然又得分他一份。”
店家怎么能不懂?不住点头答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绊住掌柜的,不叫他进来撞见了。”
“对。”孙道士又问,“可有风炉、铫子?借给我煎药。”
“有,有!你先请进去,生好了炉子,我给你送去。”
于是,孙道士仍旧回到西跨院。丁全安安稳稳地睡着,那长方扁薄的布包,仍旧放在枕头旁边。
不一会,店家捧着个红泥小火炉,炉上坐一把紫铜铫子,兴匆匆地走了进来,高声叫道:“道爷,煎药的炉子和铫子来了!”
“费心,费心。请你放在廊下。”
“道爷,还有什么吩咐?”店家放下炉子,又问。
“请你把铫子里加上水!”
“已经加好了。”
“好!出去的时候,请你把跨院的门,顺手带上,丁爷得要清清静静睡一觉,好好儿养一养,他的伤势才好得快。”
“喳!”店家恭顺地答应着,虚掩了跨院的门,到前面去绊住掌柜,不叫他往后面来。
孙道士打开药箱,拣了几味清凉明目的药,投入铫子,蹲在地上,用把破蒲扇,“吧哒、吧哒”扇炉子,一面偷觑着丁全,只见他睡在床上,动也不动,不知道睡熟了没有?
不一会水开了,一阵阵大冒白汽;孙道士看看是时候了,走到床前,轻轻叫道:“丁爷、丁爷!”
“嗯!”丁全问道,“道爷,可是要薰眼睛了?”
“还早呢,水刚开,起码要半个时辰,药煎透了,才够劲道。我怕你心急,先告诉你一声。”
“不急,不急!”丁全赶紧答道,“只是太麻烦道爷你了。”
“一点都不麻烦,你尽睡吧!药好了,我叫你。”
“说着,他又替他掖了一掖被,顺手带走了那个扁薄长方的布包。
回到廊下,打开一看,果然是一封书信,封面上写着:“回呈贵上。知名。”翻到背面,桑皮纸的封口,满浆实贴,封得极其严固。
孙道士成竹在胸,避开室内的视线,拿那封信在热汽上薰着;薰了好一会,封皮开始出现游离的现象,孙道士取一把薄刃的小刀,极小心地揭开了封皮,抽出信笺。
一看,孙道士大为失望,那上面只有八个大字:
拜谢厚贶,悉如尊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