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总是信人太过。”刘文静大不以为然,“你相信虬髯客,结果如何?还不是叫他耍了?”
“让他耍一下算得了什么?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不配谈四海之志。肇仁,”李世民以一半规劝、一半告诫的口吻说,“咱们以信义结交天下豪杰,一定要信得过人,人家才乐于为你所用。”
这最后一句话,刘文静不能不在心中同意。他自己就是个现成的例子,李世民凡是交付了他什么任务,除非事前先有商量,事情办到中途,绝不加以干预。事后只有夸奖鼓励。办错了至多告诫下次不可如此,绝少责难训斥。因为如此,他才死心塌地,乐于替他尽忠竭智。
但是,因为有这样的了解,他更觉得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义务:“多算胜少算,就算李药师相信得过,难保孙道士那些人不会出这个告密的主意——老实说,这是很厉害的一招,如果我换了孙道士,一定为虬髯客献此策!”
话说得十分恳切,李世民不能不作让步,以为抚慰之计。“多作防备总是不错的。可是,”李世民问,“怎么个防备呢?”
刘文静想了半天没有好的办法,既不能阻止别人去告密,也无法在杨素那里先作任何解释;而且还不可以先通知王长谐——王长谐知道了这样重要的密约竟致外泄,一定会存下不可共事的戒心,那就再不能取得他的任何助力了。
“我倒有个办法。”李世民忽然兴奋地说。
“请讲!”
“重申前议,找虬髯客合作。”
是这么个办法!刘文静爽然若失,但不便公然反对,只说:“听说虬髯客到洛阳一带去了,不容易找得到他。”
“不必找虬髯客,找药师就可以!”
“谁去找?”刘文静预先声明,“我可不去!”
李世民无法再说下去了。他知道刘文静让虬髯客戏侮了一下,深恶痛绝,这一次丁全又吃了孙道士的大亏,自然更加敌视。
但事情要有个结论,既然彼此都不能同意对方的见解,那就只有搁置下来。“观望一下吧,过了年再说。”李世民的这个结论,刘文静也接受了。
大业十三年的新年,是隋朝开国以来,最黯淡凄惨的一个新年。从山巅到水隈,从城镇到农村,无衣无食的人民,都有这样一个看法,或者说是愿望,或者说是决心:大业十三年该是隋朝最后一年。
不但民间如此,就是在扬州行宫的萧皇后,也有这样的了解。起初,有宫女密启皇后,说“外面人人要反”。皇后鼓励她去奏告皇帝——杨广大怒,杀掉了那个热心而不聪明的宫女。自此以后,再有宫女传言宿卫近侍谋反的“偶语”,皇后禁止她们再去告诉皇帝,她说:“天下事到此地步,已不可救药,何必再说?徒然让皇帝心烦!”
而皇帝仍然沉湎于酒色,并且从他自己玩女人的经验中得到一个“灵感”,搜罗江都一带过剩的女人——死于开河、征辽以及其他不堪负担的徭役的人的寡妇,配给他的最亲近的兵卒,作为一种激发士气的手段。
但江都以外,正汹涌着波澜壮阔的抗暴怒潮:年前,鄱阳曹天成自号“元兴王”;林士弘自称皇帝,国号“楚”。年后,齐郡杜伏威渡淮河,攻历阳;渤海窦建德设坛于河间,自称“长乐王”;随后,任城徐圆朗,攻破了东平。而瓦岗寨李密的部队,则在虬髯客的策划指挥之下,攻洛口、取东都的大计划,也快成熟了。
这消息传到太原,李世民和刘文静都异常关切。李密一出师攻占洛口,乘胜西进,李靖一定举兵响应,关洛连成一气,居天下之中,四方可传檄而定。太原太落后了!
但是,起兵要得到李渊的同意。李世民几次探他父亲的口气,李渊没有任何表示。这是很急人的一件事,李世民决定叫刘文静去跟裴寂商议。
裴寂的官位是晋阳宫监副——晋阳宫监,由李渊以太原留守的身份兼领,等于一个空衔,富足的晋阳宫的管理实权,都在裴寂手里。在名义上,他是李渊的僚属,实际上则是李渊的密友,因此,要向李渊进陈机密大事,他是个最适当的人选。
可是,刘文静对裴寂,看起来是好朋友,其实是有猜忌的。裴寂得宠于李渊,刘文静隐隐然有着妒嫉之心;同时他也不能确定裴寂到底存着什么心思?“谋反”的话,是不是可以直言无隐,得要慎重考虑。
好用心计的刘文静,知道裴寂爱赌,决定利用他的这个弱点。
于是,他故意找些人跟裴寂去赌钱,并且故意让裴寂大赢,然后置酒痛饮。一连几天,把个裴寂摆布得乐不可支。
看看差不多了,这天刘文静使了个眼色,不相干的人,一个个托故都躲了开去,只剩下他跟裴寂两个人。
“玄真!”刘文静叫着裴寂的别号,装得不经意地说,“你爱赌,何不大大地赌它一下?”
“怎么个大赌?”裴寂极感兴趣地问。
“赌命!”
“怎么回事?”裴寂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跟谁赌?为什么要赌命?”
“跟你自己赌。”刘文静从容不迫地说,“而且一定可以像你这几天赌钱一样,大赢特赢。”
“你说得我不大明白。”
“看这个就明白了!”刘文静取出一束文书,交了过去。
那是各地递来的报告,尽是举义起兵的消息。果然,裴寂一看便明白了刘文静的用意。
“这不是赌命,是赌天下!”
“对!”刘文静一拍桌子凑过去说,“这么大一个赌注,不值得干一下?”
裴寂慢条斯理地卷好那一束文书,交还刘文静,徐徐答道:“外间流言,都说你跟二公子结交草莽,招兵买马,是真的吗?”
刘文静无法隐瞒,点点头说:“确有其事。”
“成就如何?”
“义愤所积,人人都希望河东出兵。民心士气的归趋如此,所以一旦起事,三五万人,一呼可集。”
“光有人也不行啊!”
“自然还有别的准备。”刘文静兴奋地说,“在目前,河东是最安定的地方,打河南北避乱到太原的富户很多,他们都乐于捐输,所以粮饷也不必担忧。”
“这样说来,你们已经都规划得差不多了?”
“是的。”刘文静用清晰低沉的声音说,“只待留守一句话。”
“二公子没有向他父亲提过?”
“提过的,没有什么表示。二公子的意思,想托你进言。”
裴寂抬起头来,深深看了他一眼,答道:“这种事,亲如父子都谈不拢,难道局外人说话,反能生效?”
“你不是局外人!”刘文静立刻接着他的话,以极恳切的态度说,“有时父子不如密友,留守跟你无话不谈,你一定可以把他说服。玄真!”他放低了声音,睁大了眼,显得极其郑重神秘地,“天下汹汹,其实都不能成大事。以留守的声望,二公子的才能,加上河东的人力、财力、物力,进关中,取长安,正大位以号召天下,不出一年,就可奠定千秋万世的事业,那时候论功行赏,你是开国功臣的第一位。”
这番话把裴寂说动了心,但是,进关中并非易事,所以还踌躇着,无法作一肯定的答复。
刘文静看穿了他的心事,取出王长谐的复书,交给裴寂:“你把这封信拿给留守去看!潼关兵不血刃,就可长驱直入;一旦起兵,三月可到长安。”
裴寂仔细看了那信,又问起那信的来历,刘文静细细地告诉了他。“好!”他觉得有把握了,决定试一试!
于是,裴寂在晋阳宫好好布置了一下,邀请李渊赴宴。席间不提时局,只谈风月,加以宫女受了嘱咐,周流不息地殷勤劝酒,以至于李渊很快地有了酒意。
“天下如此之乱,你我还能安然在此饮酒作乐,实在也很难得了,”李渊感慨而又惭愧地说,“只是不免愧对苍生!”
“河东靠留守的威望,可算乐土,但河东以外,”裴寂轻轻说道,“对留守颇有怨言。”
“噢,这倒奇怪了!”李渊很注意地问,“河东以外我管不着,何来怨言?”
“就因为管不着,才有怨言。‘斯人不出,如苍生何?’他们怪留守不该独善其身。”
这是对李渊的恭维,他听了心里很舒服,便说了真心话:“世民跟我说过好几次,劝我有所动作,我觉得这件事出入太大,顾虑太多,所以没有理他。”
“所顾虑的,是此二人。”裴寂以指蘸酒,在桌上写了两个字:“王、高。”
王是虎贲郎将王威、高是虎牙郎将高君雅,这二个人名为副留守,其实是杨广特意派来监视李渊的——当然,这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看透这一矛盾。
李渊斜睨着裴寂所写的字,然后举手一阵乱抹,这表示裴寂说对了。
于是,他又用酒写字:“除之可耳!”写完了,又抹去。
李渊不置可否,只说:“独孤皇后是我远房姨母。文帝在日,于我有恩,我也不能做对他不起的事。”
“全一姓之私恩,负天下之仰望,窃为贤者所不取。”
李渊不答。“喝酒吧!”他自己先喝了一大口,放下酒杯,以指击桌,高吟梁简文帝咏舞的诗句:“垂手忽苕苕,飞燕掌中娇。罗衣恣风引,轻带任情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