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清明节当晚高琼被人神奇救出浚仪县狱,一出地道口,便有人抢上来往他头上套了一个厚厚的黑布套,令他无法看清周围情形。那些蒙面劫狱者摸进牢房时,只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钥匙打开锁住他脖子的颈钳,并未去掉手栲脚镣,显是惧他身怀武艺、会趁机反抗逃走,他已猜到这些人来意不善,只是任凭摆布,一言不发。
有人上前扯下他衣服,似在查看他肩头刺青,随即拍了拍手,又有人执住他手臂,微微掀起头套,举起一杯东西往他嘴中递来。他闻见酒气,知道酒中一定下了迷药,坚持不肯饮下,只道:“你们既从狱中救了我,总算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决计不会出声呼叫,既连累你们,也害了我自己。”有人冷笑道:“这里可轮不到你发话。”
又上来两人动手,抬高下巴,捏紧鼻子,迫他张大嘴唇,灌下了那杯药酒。他只觉得胸口一热,头开始晕眩发昏,依稀感到有人打开了手栲,被禁锢多日的双手终于得到了自由。他含含糊糊地道:“你们……你们是……”话音未落,便不醒人事。
只觉得全身晃晃悠悠,酥软无力,如在云端。再醒来时,却是红烛高照,异香扑鼻,陷身在锦绣软褥中,身子早被擦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了新衣裳。一名身穿纱衣的绝色女子正坐在床头,用木梳梳理他的头发,一丝一缕,极其细心。
高琼一愣,坐起来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女子抿嘴笑道:“高郎自己难道不知道么?”高琼道:“啊,该不会是……”他是盗贼出身,常年被官府追捕,对人有本能的警觉,忽然瞟到床边帷幔闪动,蓦然意识到什么,及时住了口,推开那女子的手,冷笑道:“你们不必用美人计来套我的话。还是出来吧。”
帷幔后果然还站着一人,闻声笑道:“高郎好警觉的性子,既然如此,也没有法子了。”似不愿意高琼看到自己的脸,举袖遮住面容,疾步走了房去。片刻后闯进来几名高大的蒙面男子,将高琼从床上拖下来,反手缚住,又用黑布套套住脑袋,带出房间。
高琼药力未过,全身酸软,无力抵抗,被人拖着走了长长一段路,按在一张椅子中坐下。四周灯光闪动,影影绰绰有不少人影,但却无人出声,似在等待什么重要人物到来。
等了小半个时辰,一阵脚步声纷沓而至,有几个人走进房来。高琼隐约觉得一人来到面前站定,当即问道:“你们是谁?这里是什么地方?”面前那人森然道:“我花费这么大力气将你救出大牢,你怎么没有丝毫感激之意?”听声音年纪已然很大,似有五、六十来岁,虽然老迈,却有一股凛人的威严。
高琼道:“多谢。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那老者也不答话,只哼了一声,当即有人上来扯开高琼衣衫,露出肩膀。那老者凑上来仔细看过,道:“不错,确实是渔阳高氏家族的标志,而且是自小刺上的,假不了。”
高琼道:“你既然救了我,如何又要将我囚禁在这里?”那老者道:“我的目的不是要救你,而是要查明真相。你不是契丹人的刺客。”高琼道:“阁下不是已经看过我肩头的刺青了么?”那老者道:“不错,你是出自渔阳高氏,但我知道你不是契丹的刺客。说,是谁派你和你的同党到博浪沙行刺?”
高琼故作惊讶道:“莫非这里就是开封府大堂?我是被从浚仪县转押到开封府了么?”那老者道:“这里可比开封府厉害多了。你不肯交代出幕后主使,也由得你,我也不会像开封府那般派人拷打折磨你,那不过是最低劣的手段,对付你这样的人是没有用的。但你一日不说实话,就休想离开此处,我自有办法来对付你。来人,把他关起来。”
立即有人上前提起高琼,解开绑绳,换上手铐脚镣,挟来一间囚室,取下头套,将他推了进去。他只觉得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好不容易稳住身子,打量四周。
那是间不见天日的地牢,只有墙壁上一盏油灯跃跃闪动,牢中极为潮湿,木栅栏连成的墙面上不断渗出水来。地面也是一根一根的圆木连接而成,湿漉漉的。墙角蹲着一名二十余岁的男子,衣衫褴褛,手足均戴了粗笨的镣铐,正炯炯盯着新进来的高琼。
高琼忍不住先开口问道:“你是谁?”那人问道:“你又是谁?”高琼想了想,道:“我叫高琼,是契丹派来刺杀北汉使者的刺客。”那人道:“我叫林绛,是南唐派去与契丹联盟的使者。”
二人互相瞪视许久,忽尔异口同声地道:“你骗人!”
高琼先道:“你怎么知道我骗你?”林绛道:“我奉国主之命出使契丹,用一件惊天大秘密换取契丹的军事联盟,可契丹皇帝认为南唐气数已尽,不愿意贸然出兵相助。但他们又想得到大秘密,所以扣住我拷打,带我来中原也是想找到大秘密。关我在这里的人就是契丹放在中原的奸细,你若是契丹的刺客,怎么会也被关来这里?”
高琼全然不信,道:“你不必再谎言骗我。我知道你跟张咏一样,是他们有意派来套我话的,这一套我已经受够了,休想再让我上当。”林绛道:“我骗你做什么?”撩起自己衣衫,露出累累伤痕来,道,“我已经被契丹刑求数月,这些伤总不是假的。”
高琼蓦然认出那男子来,“啊,我见过你!你就是那马车中的男子。你……你……”
原来那林绛就是博浪沙厮杀时从马车跌出来的受伤男子,当日他乘坐的马车被脚夫劫走,北汉人驰马追赶,最后脚夫主动弃车,方才追回。高琼受伤被擒后一直被押在商队旁,对北汉人死命要追回马车的举动一清二楚,原以为那受伤男子是北汉人的首领,哪知道他竟自称是南唐的使者,还被契丹人关在这里。
高琼原以为李稍护送的商队中只有北汉使者,哪里知道还混有契丹一方的人,虽一时难以置信,然而仔细回忆后,不由慢慢意识到林绛的话很可能是真的,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一切事情——
南唐意图避开大宋与契丹结成军事盟友,一点都不稀奇,这也是南唐立国以来的策略。早在五代时期,南唐便已经与契丹联盟往来。南唐雄踞江南,地处江淮之间,辽则远属塞北,两国中隔中原地区,王朝更迭频繁,但南唐与辽一直互通友好,隐隐有远交近攻的策略。契丹曾数度派遣使者至南唐,献上马、牛、羊等方物。南唐保大元年,中主李璟即位,曾遣公乘镕由海上至契丹,以续旧好,两国使节不断。后晋时,高祖石敬瑭称臣于契丹,割让燕云十六州,并向契丹皇帝行父子之礼,自称儿皇帝,倾心依附。南唐宰相宋齐丘为从中离间,有意派刺客刺杀了出使南唐的契丹使者,令刺客被捕后自诬为后晋所派。契丹果然大为恼怒,不久后就发兵灭了后晋。这一极其高明的栽赃事件一直到宋齐丘死后才被人揭发出来。后周时,世宗柴荣对对契丹与南唐相交深以为忌,有意从中破坏。一次辽国派遣使者到南唐,南唐特意为使者在清风驿举行盛大的夜宴。契丹使者酒酣之时,离席去上厕所,被后周刺客刺杀,割走首级。南唐官员久等不见使者回来,赶到厕所,才发现他已经死去多时。辽国怪罪南唐,从此断绝了往来。然而自大宋灭掉后蜀、南汉后,南唐皇帝李煜就陷入了异常的恐惧中,主动向大宋称臣——李煜不得称“皇帝”,而是称“国主”,居住的宫殿也废除了鸱吻;李煜所下谕旨,不再称“圣旨”,而是改称为“教”;中央的行政机构亦改变了称呼,如中书、门下省改为左、右内史府,尚书省改为司会府等。如此贬损制度,自然是刻意修藩臣之礼,表示不敢与大宋皇帝平起平坐之意。并且不断贡献方物献媚大宋,左支右绌,为此南唐府库力殚财竭,可是依旧不能缓解危机,因而李煜又想到了派使者与契丹结盟、利用契丹从北方牵制大宋的法子,以挽救岌岌可危的处境,这也确实是南唐唯一的出路。
林绛所称契丹对南唐的态度也符合事情。南唐一面向大宋称臣,竭力谄媚讨好,一面暗中派人与契丹重修于好,这自然让以勇力自负的契丹很是看不起。之前两批出使南唐的使者遇刺后被割去首级,其中一次还是南唐自己所为,也不是契丹所能轻易释怀。南唐占据江南,正是中原最富庶之地,大宋势在必得,契丹早已看出这点,也不愿意为这样而贸然得罪大宋——大宋立国后,契丹虽未与大宋来往,可也从未公然挑战,这种平衡是相当微妙的,一旦被打破,双方都要付出代价。当时的辽国东至于海,西至金山,暨于流沙,北至臚腒河,南至白沟,已经是一个幅员万里的大帝国,征服诸步,雄视艮方,天骄踔厉,前史罕见,对于立国仅十四年的大宋来说,实在是一个不容小觑的对手,不然大宋皇帝也不会弄一个封桩库、预备用金钱来赎回燕云十六州。
契丹既无意再与南唐结交,当放回使者,不过扣押使者也不罕见,罕见的是扣押后还要严刑拷打,这实在是大大有违邦交原则的事。如此可见林绛所称的大秘密有多大了,大到契丹不远万里,派人押送他来大宋京师。
诚如如林绛所言,契丹南来开封的目的是要得到大秘密,而北汉表面与大宋媾和并无真心,既是契丹人带林绛南下的掩护,又能窥测大宋的军政情况。对大宋而言,南、北均未平定,统一天下路途漫漫,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当然是上上策。北汉现任皇帝跟大宋皇后本是亲戚,若是北汉主动提出媾和甚至归降,必定令大宋惊喜异常,这次指派开封首富李稍亲自率商队前去边境接应便可见重视程度,而这些正是契丹想要的——因为将林绛这样一个囚徒押来开封并不容易,沿途关卡重重,若是由北汉使者带着林绛混在商队中,不仅沿途不必接受关卡检查,还有大宋地方官一路暗中接送。如此看来,那群奇怪的脚夫不要别的货物,只要马车,为的也是马车中的林绛了。
林绛见高琼认出自己也很是惊讶,道:“原来你当真是那些蒙面强盗中的一个。”随即笑道,“可惜我知道你在说谎,你不是契丹人派来的。”
高琼道:“你能肯定是契丹人关你在这里么?我可不大信,如果这些人是契丹人,他们为什么要冒险从县狱中救我?若只是想洗清嫌疑,他们大可通过北汉使者出面揭破,威逼朝廷调查。”林绛道:“你称朝廷了,你是宋人,对不对?”高琼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林绛叹道:“实话告诉你,我被从辽国上京押到北汉都城太原,再由北汉边境进入中原,一路带来开封,半途逃跑过一次,又受伤被捉回,我身边昼夜不停地有契丹人和北汉人看守,你说我会弄错么?”
他乘坐的马车被北汉人从脚夫手中追回后,车边一直有宋禁军军士,他并未呼救,这是因为南唐派使者意图与契丹结盟的事绝不能让大宋知道,而契丹、北汉也有顾忌,所以双方都不声张,就此安然无事。
高琼又仔细凝思一遍,对林绛所言再无怀疑,忙问道:“那么你所知道的大秘密是什么?”林绛笑道:“现下我倒怀疑你是他们派来套我的话的了。不过告诉你也无妨,反正契丹人早就知道了,那个大秘密就是传国玉玺。我知道传国玉玺的下落。”
高琼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大吃了一惊,半晌才讪讪问道:“你说的是秦始皇用和氏璧琢成的那块玉玺么?”林绛道:“当然,天下除了这块玉玺,谁还能当得起‘传国’二字?”
唐朝末年,天下大乱,群雄四起。唐天佑四年,朱温废唐哀帝,夺传国玉玺,建立后梁。十六年后,李存勗灭后梁,建后唐,传国玉玺转归后唐。又十三年后,石敬塘引契丹军攻入洛阳,后唐末帝李从珂怀抱传国玉玺登玄武楼自焚,传国玉玺就此失踪。当时的契丹皇帝耶律德光也知道传国玉玺对中国的意义,一度派人大肆搜寻,却终无所获,这才相信后唐宰相冯道称玉玺已经烧化的说法,就此作罢。
高琼听林绛称知道传国玉玺的下落,不禁骇然,半晌才道:“传国玉玺不是早就被焚毁烧化了么?”林绛道:“你这么大个男人,难道也相信一块传了上千年的玉玺被大火烧成灰烬的说法?那只是传说焚毁,并没有真正焚毁。”
高琼道:“可是自后唐以来,不独契丹人竭力索取过传国玉玺,就连后晋、后汉、后周都派出大量人力在宫中、民间反复搜索,均无消息。你们南唐一向与中原为敌,被阻隔在中原之外,如何能知道传国玉玺的下落?我不信,一定是你们国主为了打动契丹结盟,故意编造出来的谎言。”
林绛道:“你不信,自然有人信,不然契丹何必命北汉假意与大宋媾和,万里迢迢押送我来中原?倒是你才真真可笑,对着这些契丹人自称是契丹派去刺杀北汉使者的刺客。”
高琼道:“那不过是契丹人天真,才相信了你的谎言。你是南唐人,根本不可能知道传国玉玺的下落。”林绛正色道:“那么我便实话告诉你,我本来也是中原人。”
高琼道:“你是中原人?”林绛点点头,道:“你可知道后周末年‘点检作天子’的谶语?”高琼道:“当然知道,当今大宋皇帝便是当日的点检,正因为有此谶语,他才在陈桥驿被众将士黄袍加身。”
林绛道:“这句话一开始就不是谶语,只是一场有计划的争权夺利的阴谋。当时后周世宗柴荣在世,最亲信侍卫亲军都指挥使李重进与殿前都点检张永德二人,李重进是后周太祖郭威的外甥,张永德则是郭威女婿,二人名望地位相当,不分高下。李重进属下部将为了打击张永德,有意刻下‘点检作天子’的木牌扔在军中,果然引来柴荣猜忌,免去了张永德殿前都点检的职务。事后李重进知道后重罚了部将,主动向柴荣坦白,由此被外放为淮南节度使。赵匡胤这才得以趁机崛起,等到柴荣病死,利用地利之便先发制人,发动了陈桥兵变,建宋代周,当上了皇帝。李重进自然不服,举兵反宋。赵匡胤率大军亲征,攻破扬州,杀死了李重进全家。”他直接称呼当今大宋皇帝的名字,犯了国讳,可谓大胆之极。
高琼料来林绛不会没来由地说这么长一段故事,心念一动,问道:“你是李重进之子?”林绛道:“不错,你竟能事先猜到。”
高琼道:“扬州临近南唐,李重进起兵时,曾派人向南唐结盟求援,不过为南唐所拒。你既刻意提这么一段故事,当是与你身份有关,足以证明你知道传国玉玺的下落。”
林绛叹了口气,道:“我本姓李,名延福。家母郭氏是后周太祖一母同胞的亲姊姊,曾受太祖命专门追寻传国玉玺。太祖有言在先,只要能找到传国玉玺,就立家父为储君。事情本已有眉目,但太祖突然病重,不但立内侄柴荣为嗣,还特意将家父召至病榻前,命他向柴荣下跪,定君臣之礼。家父家母愤愤难平,就此隐瞒了传国玉玺一事。”
高琼道:“得传国玉玺者得天下,你父亲既早瞩目帝位,为何不趁早取出传国玉玺?”林绛道:“不是人人都像你想的那样——为了得到帝位可以放弃一切。家父既然在太祖面前答应要对柴荣尽臣子之礼,便一定会做到。后来举兵反宋,实是因为赵匡胤谋反篡位在先,不过当时开封已经为宋军控制,取到传国玉玺并不容易。”
高琼道:“这么说,传国玉玺是在开封城中了?”林绛道:“当然。不然契丹人为何冒险押我来这里?”
高琼见他连月来备受酷刑折磨,遍体鳞伤,形容极其憔悴,不禁大起惺惺相惜之心,正色道:“林兄,你我虽非同路,可高某十分敬佩你是条好汉。望你一定要挺住,不要将传国玉玺交给契丹人。”
林绛笑道:“这么说,你是承认自己不是契丹人了?”高琼道:“我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他们都已经知道。”
林绛道:“嗯,你放心,任他们怎么拷打我,我都不会说出传国玉玺的下落。”他身上本有重伤,又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早累了疲惫不堪,当即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
地牢里面没有窗户,牢门上虽有一扇小窗,却也不见丝毫日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牢门忽然打开,闯进来两名蒙面黑衣人,往林绛套了一个黑布套,将他架了出去。过了大半个时辰,他才被重新送了回来,双眼翻白,全身湿透,被扔在地上后动也不能动,只大口喘着粗气,口鼻中不断有清水流出。
高琼忙过去扶他坐好,问道:“他们又用刑拷打你了?”隔了好半晌,林绛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不必惊讶,这是我每日都要经历的刑讯,习惯了就好了。我每被带出去一次,就表示又是新的一天了。”
高琼见他气息微弱,便扶他躺好,将头枕在自己膝盖上。心道:“林绛不肯说出传国玉玺下落,自是因为关系重大。然而他被囚多日,想来已经经历了无数酷刑,他也可以说得上是条硬汉,这些契丹人明知折磨他并无用处,还是不得不为之。可他们明明是想知道我幕后的主使,试想挖地道劫狱风险和等之大,可见他们势在必得,可为何反而对我手下留情,并不用刑拷问?”一时难以想通究竟。
林绛积蓄了一些气力,勉强坐起来,道:“多谢。高兄,你我今日同狱,也算有缘。我自知无法活着离开这里,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如果你将来能够活着出去,烦请你带个口信给我的家人。”
高琼心道:“这些契丹人挖地道将我救出,费尽心机,必有大图。而今我知道了北汉使者和传国玉玺的秘密,他们又岂能容我活着离开?”见林绛目光中流露出热切的恳盼,实在难以拒绝,便点头道:“好。”林绛道:“我养父在南唐为大将,他膝下无子,承蒙他待我如亲子,请你……”
高琼失声道:“莫非你养父是林虎子林仁肇?”林绛道:“不错,他是南唐第一名将,难怪你立即就能猜到。”
高琼冷冷道:“我不仅能猜到,还认得你养父。”林绛道:“什么?你认得我养父?莫非你竟是南唐人?”高琼别转头不答,胸口剧烈起伏,显是激动不已。
林绛心下焦急,又追问道:“莫非你是南唐派来的刺客,意图挑拨北汉和大宋的关系,令他们无法媾和?”
高琼一听“刺客”二字,再也无法忍耐,挺身扑上前去,双手扼住林绛咽喉,道:“想不到老天爷竟然将杀祖仇人之子送到我面前。你不要怪我,这是天意。”林绛使劲挣扎,却被高琼占了先机,总不挣不开,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不能……杀我……不然……大秘密……传国玉玺……”
高琼道:“我才不稀罕什么传国玉玺!我杀了你,非但可以为我祖父报仇,那些契丹再也不可能从你口中知道传国玉玺的下落,岂不是一件大大的好事?”手上加劲,林绛扭动了两下身子,便晕厥过去。
牢门蓦然打开,几名黑衣人抢进来,抓住高琼手臂,强行将他从林绛身上拖开,旋即有人往他头上套了一个黑布套,带出牢房。往上走了一段台阶,来到一间屋子,有人将他按在交椅中坐下,用绳索连人带镣缚住。
有人厉声道:“眼下你已经知道我们的身份,你该知道你原先那一套谎话骗不了人。快说,你到底是什么人?是谁派你到博浪沙行刺的?”高琼反问道:“那么你是契丹人,还是北汉人?”
话音刚落,便有一盆凉水兜头浇下,事先毫无征兆。高琼陡然受凉,“啊”地惊叫一声。头套瞬间湿透,紧贴到他脸面上,他只觉得呼吸困难,胸口如压大石,不由自主地想挣脱绳索,举手揭开头套,却始终难以挣开。
盘问者笑道:“这滋味不好受吧?现在你该知道在这里你只有答话的份儿,没有发话的权力。说,你是什么人?”高琼实在憋得难受,只得叫道:“我说,我说。”
便有人上来揭起头套,却并不完全取下,只露出嘴巴和鼻孔。高琼贪婪地吸了几口大气,听对方喝问不止,这才垂头丧气地道:“我是南唐濠州人。”
盘问者道:“你的意思是南唐国主李煜派你来刺杀北汉使者的?”高琼道:“是。”
盘问者哈哈大笑起来,道:“你当我们是傻子么?林绛在牢里告诉你传国玉玺一事时,你对他称‘你们南唐’、‘你们国主’,你当然不会是南唐人。我告诉你,你们两个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被我们听到了。”
高琼这才知道地牢里另有机关,有人在暗中监听内中的一举一动,将他和林绛关在一起,也是有意为之。不由得深为惊悔,他自己倒不畏死,可他身份一旦被查出,势必将危及到他的主人。
盘问者道:“你一定是宋人。说,是谁派你行刺的?是不是当今大宋皇帝?”
不管对方再如何问话,高琼只缄口不语,心中却是沮丧万分——之前的一切安排和努力都成了徒劳,他所受的痛苦以及即将面临的死亡都变得没有任何意义。
盘问者见高琼再也不肯开口,倒也不用刑拷问,只任凭他湿漉漉地绑坐在那里。
过了二、三个时辰,有人匆匆进来,走到高琼面前,道:“我已尽知你来历,你还是自己实话实说的好。”听声音正是上次问话的那名老者。
高琼道:“实话实说也可以,你先放开我,我要解手。”老者道:“你又想耍花招么?”高琼道:“你们将我绑在这里几个时辰,我能有什么花招?”
老者便命人松开绳索,取来一只便桶放在椅子边上,道:“你就在这里方便,不准揭开头套。”高琼也不客气,扯开衣裤往那便桶撒了尿,刚一转身,又被按回椅子中坐下。
老者道:“眼下你可以说了。”高琼道:“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么?”
老者缓缓道:“嗯,我听说你肩头有高氏刺青后,就已经猜到你是倍太子爱妃高夫人那一系的人。”高琼讥讽道:“你连人都是没有见过,就能瞎猜家承来历,莫非你是神人?”
老者道:“自然不是。我听说你在公堂上经受不住拷打,招供出是受契丹指派行刺。宋人也许会相信,但我却知道你是在胡说八道。既然你不是我们这边的人,我理所当然地就想到了你是南唐派来的。渔阳高氏久居燕地,到南唐做官的实在很少。你既认得林仁肇,称他是你杀祖仇人,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你祖父名叫高霸,父亲名叫高乾,是也不是?”
高琼道:“嗯,这个……”蓦然从交椅中站起来,埋头朝一旁撞去。他适才解手时已窥测到左边有根柱子,只要用尽全力奔出四、五步,就能撞柱自杀。只是他手足戴有镣铐,又连日经受折磨,身手凝滞,刚触及柱子时便被人从旁抱住,重新拖到交椅中坐下。有人取来绳索,将他牢牢缚在椅子上,再也动弹不了分毫。
老者对他这一意图撞柱自杀的举止相当吃惊,叹息半晌才道:“你宁死也不肯开口承认身份,可见你背后的人来头极大。嗯,是不是当今大宋皇帝派你来刺杀北汉使者?我猜他未必就是想嫁祸契丹,你主人未必知道你肩头刺青之事,你们真正想嫁祸的是南唐,对也不对?你们宋人还不知道我大辽皇帝已经拒绝了南唐使者,担心南唐与大辽结盟,所以有意派你冒充南唐刺客去行刺北汉使者,想以嫁祸来挑拨离间,彻底绝断大辽与南唐结盟的后路。这一招,就跟当初你祖父高霸出使南唐时被南唐宰相派人刺杀、再嫁祸后晋是一个道理。”
原来高琼祖父高霸曾在辽国南京担任重职,受命出使南唐时,被南唐宰相宋齐丘指使林仁肇派刺客刺杀,割走首级,嫁祸给后晋。当时的辽国皇帝耶律德光信以为真,不久后就发兵攻灭了后晋。高霸出使时还带着儿子高乾,高霸被杀后,南唐以隆重礼仪下葬,又厚待高乾,为他在濠州安排了田舍宅邸,将江南美貌女子嫁他为妻,高琼便是出生在濠州。
高琼听那老者非但到出自己来历,甚至连行刺目的也一一指出,心惊不止。然而到此境地,他连求死都不能,只有死不开口唯一一条法子了。
老者道:“我已尽知你的祖父姓名,追查出你幕后主使毫不困难。你还想报杀祖之仇么?你若肯听我一言,我不但助你复仇,除掉林仁肇,而且放你走,保证不再追究你幕后使者。”一旁立即有人道:“这高的小子知道的秘密太多,绝计对不能放走。”
老者挥手止住,又问道:“我开的条件怎么样?不然你只能像狗一样一直被囚禁这里,不见天日,直到我们想杀掉你为止。你是条硬汉,自然是不怕死的,那么我将你交给大宋皇帝怎样?我倒真想看看他如何处置你。”
高琼沉默半晌,问道:“你想要我做什么?”老者道:“传国玉玺。”
高琼道:“你要我从林绛口中套出传国玉玺的所在?”老者道:“正是。”
高琼道:“他是我仇人之子,我适才差点杀了他,他怎么可能再将传国玉玺的秘密告诉我?”老者道:“年轻人,世事是很微妙的,亲朋好友未必能倾心相许,杀祖仇人未必不能诚意结交。对林绛,我已经用尽了手段,仍然问不出传国玉玺的下落,也许你是最适合的人选。”
高琼只觉得他话中饶有深意,一时不答。
老者便道:“我给你十日时间。十日之内你不能办到,我就亲自押着你到大宋皇帝面前。你说他会怎么做?他一定会否认是他主使你行刺。你不但会被皇帝亲自下旨公开处以极刑,你在中原的亲朋好友都要受到牵连,男子或被处死,或是刺配牢城,妇女则没入官中为妓,被达官贵人玩弄至死。这些是你想要看到的么?”
这番话重重打在高琼的软肋上,他倒抽一口凉气,只得道:“十日太短,请多给一些时日,容我考虑清楚。”那老者不应,只叫道:“来人,送他回囚室。将他二人分开,可别让他为一己之私杀了林绛。”
当即有人将高琼拖回地牢,用铁铐分别锁了他和林绛一只脚,另一端分钉在对角的墙壁上,二人走到地牢中部时便会各自被铁链扯住,最多只能勉强面对面,要想再打架是万万不能了。
高琼本有心再杀林绛,彻底断去契丹人寻到传国玉玺的念想,可当此情形,再无杀他的机会,只是默不作声。
如此过了大半日,林绛忽然问道:“你觉得我们两个还有机会活着走出这里么?”高琼道:“半分机会也没有。况且不能为亲人复仇,活着跟死着又有什么分别?”
林绛道:“你还想杀我报仇?”高琼道:“当然。”林绛道:“我知道你是高霸的后人,你须知道杀你祖父并非私人恩怨,而是政治行为,目的是要挑拨后周与契丹相斗,我养父不过是奉宋宰相之命行事。你祖父被杀只因为他是使者,换作其他人,也是一样的后果。”
高琼道:“那又如何?”林绛道:“你自己不是也自称是是契丹派来刺杀北汉使者的刺客么?果真如你所言,你这也是典型的政治行为,跟个人恩怨没有半点关系。”高琼愣半晌才道:“你说得不错。”
林绛道:“我可以助你复仇。”高琼道:“你?”林绛道:“如果你能助我逃出这里,我办完一件重要的事后就让你杀了我,绝不反抗。”高琼大为意外,道:“你当真愿意这么做?”林绛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高琼道:“可这里防守森严,根本不知道外面地形如何,你我手足又均被镣铐锁住,走不出五步,如何能逃得出去?”
林绛道:“他们最在意的是传国玉玺,而传国玉玺的秘密只有我知道,如果你找机会胁持我,威胁不放你出去就要杀了我,也许会有一线生机。因为我若是死了,传国玉玺的秘密就此中断,再无人知道。”
高琼仔细想了想,这确实是在目前状况下最可行的法子,便问道:“你要办的重要事是什么?”林绛道:“这我可不能告诉你。你若是不放心,可一直跟在我身边,直到你杀我为止。”高琼料到这番话已落入监听者耳中,便应道:“好。”
果然隔了不久,有蒙面人进来打开脚链、套住头,将高琼押了出去。那老者正在等他,忙问道:“林绛主动跟你商议逃跑一事了么?”高琼冷冷道:“你不是一直派人暗中偷听我们谈话么,何必再多问我?”老者道:“不错。我们来安排一个计划,你先如林绛所言,假意胁持他,我再派一些人假装是你的同伙救你出去,顺便将林绛也救走,你再跟着他取到传国玉玺。”
高琼道:“你关住林绛已非一日,该知道他不是蠢人,要骗过他是极难的。天底下哪会有这么凑巧的事,我刚胁持了他,就有同伙来救我?”老者道:“你说得不错,同伙救人确实比较牵强。”
高琼道:“况且我已仔细考虑过,不能答应为你骗过林绛取得传国玉玺。”老者道:“那么你知道我要怎样对付你了。”高琼昂然道:“随便你怎么对我,我也做不到帮助敌国取得天子信物,乱我中原。”
老者道: “我早知道你是不会轻易屈服的,这才是我们高家男儿的本色。”高琼吃了一惊,道:“原来你也姓高。”
老者道:“不错,我姓高名强,也是出自渔阳高氏,肩头有着跟你一模一样的刺青。高琼,你祖父本是契丹大官,我虽不知道你后来如何从南唐投了大宋,但料想是因为知道了你祖父遇刺真相的缘故。你在中原出生,终究还是燕人,是我们大辽的子民,是契丹人,怎么可以提敌国之类的话?”
高琼道:“燕云十六州本是中原所有,你我都是汉人,是中原人,何时成了契丹人了?”高强道:“你祖姑姑是倍太子爱妃,论起来你跟当今辽国皇帝也是表兄之亲,如何不是契丹人?只要你肯回去辽国,晋爵封王,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岂不比你在中原任人差遣要强千百倍?”
高琼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虽说你我同族,恕我难以从命。”高强道:“那好,我愿意看在同族的份上退让一步,我不强求你助我拿到传国玉玺,只要你从旁协助救林绛出去,令他毫不起疑。甚至我还可以答应你,我可以说服我国皇帝与大宋通好,但条件是大宋也不可再侵犯北汉和大辽,如此大宋南下攻取南唐再无北顾之忧。如何?”
高琼道:“当真?”那高强便先用黑布蒙住脸,命人取下高琼头套,道:“你可看清楚了。”扯开衣衫,露出肩头的高氏家族标志,随即拔出一柄匕首,直插入肩头纹身之下,道:“我以渔阳高氏家族的性命起誓,今日我答应高琼之事势必做到,不然教渔阳高氏千余口人死于刀剑之下。”
高琼心道:“我性命尽在他掌握之中,他却肯答应这么多事,又立下如此重誓,当然还是为了得到传国玉玺,不过他只要我协助救林绛出去,这实在不是什么苛刻的条件。”当即应道,“好,我答应你。”
高强道:“事关重大,你须得立个重誓。”高琼便跪下道:“皇天在上,我高琼答应协助高老公救林绛出去,绝不令他起疑。若有违背,教我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高强道:“相比于我立下的重誓,你的誓言是不是太轻了?你一心求死,以保护你的主人,五马分尸有什么稀奇?你须得以你至亲之人的性命发誓。”高琼道:“那好,我若违背今日誓言,教我和我喜欢的女子都……”
高强道:“名字!”高琼明知道说出喜欢的女子的名字很可能会成为对方制约自己的筹码,迟疑了下,还是说了出来:“……唐晓英都五马分尸,不得好死。”
高强“啊”了一声,道:“你喜欢的人是唐晓英?”高琼道:“你认得她?”老者道:“她不是到狱中下毒害你的人么?我见过开封府通缉捉拿她的图形告示。这就说得通了,难怪她到最后一刻打翻了毒酒。”
高琼道:“什么?”高强道:“很好,你能用你钟爱的女子起誓,足见诚意,咱们一言为定。不过为了演得逼真些,取信于林绛,你少不得要受些罪了。”
一挥手,上来几名黑衣人,将高琼拖到一只大木桶边跪下,扯住他头发,将他强按入水中,等到他几近窒息时才拉他出来。如此反复几次,黑衣人松开手,高琼瘫坐在地上,连一丝挣扎动弹的力气都没有,只大口地喘气。
那高强便拍拍手,道:“可以了。”命人带他回地牢囚禁。
林绛见到高琼气息奄奄的惨状,问道:“他们终于开始拷打你了?很难受吧?”高琼往地上吐出几口水,道:“嗯,真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他们都是这样每日用水灌你么?亏得你能挺这么多次。”
两人对视片刻,忽然一齐笑了起来。
过了几个时辰,忽然有数名蒙面人举火涌进来,拿钥匙开了脚链及手足的镣铐,取出绳索反缚了二人双手双脚。
高琼心道:“这是要做什么?为何不用镣铐而用绳索。对了,他们是要将我们转移出这里,用镣铐的话,怕我们挣扎弄出声响,惹人起疑。”
果然有人上来拿黑布蒙住他双眼、用布团堵了口,塞入一条麻袋中,系紧袋口,将二人如同货物般抬了出去。
走了一刻功夫,即听见有水声,高琼感到自己被扔到了一艘船上,来回晃荡不止。行不多远,便能听到人语喧哗,有纤夫的吆喝声,商贩的叫卖声,好不热闹,应该是正经过繁华的商业街。船行了大半个时辰,有人抬起麻袋上岸,曲曲折折、上上下下走了很长一段路,终于进来一间屋子。高琼被放出麻袋,只觉得双手双脚一松,有人解开了绑绳,但旋即又被镣铐锁住。他自己举手取下黑布、布团,却见林绛也在一旁,二人又如同原先那般被锁住。
牢房中点有一盏油灯,极其微弱。高琼往四周摸索,却也是跟上次那间地牢一样,均是圆木钉成的墙壁和地板,不禁好奇问道:“我们是回到原来的地方了么?”林绛道:“应该只是一间一模一样的牢房而已。你没有感觉到这些镣铐都是新的么?原先铐住我手脚的镣铐可是沾了不少我的血肉。看来京师发生了什么大事,官府在搜寻什么重要人物,原先囚禁我们的地方已经不安全,契丹人必须得冒险转移我们。”
高琼心道:“莫非是开封府在搜捕我?不对,适才我二人是经水路被带来这里,原先那间地牢潮湿得很,应该也在河边,属于排岸司的治下,开封府管不到这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开门进来提了林绛出去。片刻后,牢门铁窗上即传来喝问声、皮鞭声及凄厉的惨叫声。好大一会儿,林绛才被带回来,上半身都是血,慵卧在地上,动也不能动。
高琼道:“他们对你用肉刑了?”林绛道:“嗯,我想他们有些着急了。”高琼忖道:“那么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林绛惊道:“你说什么?”高琼道:“你知道传国玉玺的下落,对他们还有利用的价值,但我却未必再值得他们冒险转移,所以我的死期就快要到了。”
话音未落,又闯进来两名黑衣人,只拿钥匙开了高琼一人的脚链、镣铐,取出绳索,背过他双手,正要如法炮制缚住手脚,林绛忽然扑过来,抱住其中一人双腿往斜里一拖。他把握的方向刚刚好,正将那人拖倒撞在另一同伴的腰间,两人同时滚倒在地。高琼手足束缚已去,趁机拔出一人腰间佩刀,奔过去扶起林绛。
瞬间又闯进来几名黑衣人,见状忙拔出兵刃,一齐围了上来。高琼将刀架在林绛颈间,喝道:“都别动!不然我就杀了他!”
一名黑衣人道:“你敢!”高琼冷笑道:“有什么不敢的?我知道你们要立即杀了我,将我沉入汴河中,反正也是死,何不找个赔死的?况且这人还是我的仇人。”
领头黑衣人问道:“你想怎样?”高琼道:“你,放下兵器,先拿钥匙过来打开他的镣铐。快点,不然我一刀割断他喉咙。”
领头黑衣人问道:“这我可做不了主,我得去禀报主人。”高琼道:“那好,等你主人来的时候,他就变成一具尸首,你们再也无法知道传国玉玺的下落。”手上加劲,登时在林绛颈中割出一道血痕来。
领头黑衣人忙道:“等等!好,我照做便是。”抛下钢刀,拿钥匙过来,老老实实开了林绛手足的锁链。
高琼道:“你用这几条铁链把你手下和你自己都锁在一起,钥匙扔出门外去。”
领头黑衣人无可奈何,只得照办,却冷笑道:“你逃不掉的。眼下开封府和排岸司都在搜捕你。就算你能侥幸逃出这里,你也逃不出你们自己人的手心。”高琼也不理睬,押着林绛出来,反手将牢门锁上。
往外走了一截,却是一间大厅,空无一人,只摆放着一些刑具。林绛道:“适才我就是被带来这里拷问。”
高琼道:“奇怪,这里似是一间船屋,他们在这里拷打你,难道不怕被人听见么?”找到墙角的木梯,往上爬出去,果然身在一艘搁置岸边的废弃大船上。暮色浓重,但依稀可辩西北边不远处有高高的围墙。
高琼道:“呀,我认得这里,那边就是排岸司监狱,我们是在汴河北岸。”也不及多说,道,“快走。”
离开废船,沿河岸往西走了几里,见到正有一艘小船要逆流而上进城去,忙上前央告船夫想搭便船。船夫见天色已黑,倒也爽快答应。二人遂上船坐在船尾。
林绛问道:“你不立即离开开封,而是要赶着进城,愈发证明你是宋人了。你是要去找你主人么?”高琼摇摇头,道:“我被开封府通缉,露不得面,不过我有重要事情要去找一个人。”
林绛道:“那好,等进城咱们就分手,各去办各的事。等我办完事再来找你领死,你告诉我你要去哪里。”高琼道:“不行,我不能让你离开我的视线。你得跟我一道去找我要找的人,然后我跟着你去办你的事,再杀了你。”
林绛道:“你信不过我?我既答应了你,一定会履行诺言。”高琼道:“不是信不过你,你身怀传国玉玺的重大秘密,多少人目光在你身上,我不能冒险再让契丹人得到你。”
林绛蓦然醒悟,道:“啊,那些契丹人是故意让你我逃出来的,是不是?”高琼不答。
林绛冷笑道:“我原以为你是条硬汉,想不到你堂堂宋人,竟然也肯当契丹人的走狗。”高琼道:“随你怎么说,总之从现在开始,直到你死,你都必须跟我在一起。”伸出手去,抓住了林绛手腕,防他跳河逃走。
林绛道:“你要找的人,就是你的主人吧?你难道不怕被我知道你幕后主使是谁?”高琼道:“不是。不怕。”
林绛道:“那么一定是情人了?”高琼道:“不是情人,是仇人,就像我和你的关系。”简单地答了一句,再也不开口说一个字,只炯炯盯着林绛,生怕他有任何异动。
林绛道:“哼,你以为我不知道么?契丹人穷尽心机想从我这里得到传国玉玺的下落,不会放弃任何机会。我早知道他们会派人监视我们一举一动。我也知道他们跟你达成了某种交易,利用你来向我套取传国玉玺的下落,我不过是将计就计,要利用你逃出来罢了。”
二人本来只是低声交谈,以防被船夫听到,林绛说到气愤处,声音渐渐高亢了起来。那船夫隐隐听到“契丹”的字眼,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儿,便将船往岸边靠。林绛瞥见前面有一队排岸司兵士正巡视过来,忙高声叫道:“快来这里!这里有开封府通缉的要犯!”
船夫听说,忙扔了长篙,赶将过来。林绛道:“就是他,快些抓住他,有重赏!”其实不劳他说,船夫也知道开封府逃犯都有悬赏,不然也不会冒险赶过来,忙上前扯住高琼小腿。林绛趁机挣开掌握,侧身投入河中。黑暗中犹能听到他声音道:“你放心,我办完事自会来找你领死。”
高琼见兵士已赶了过来,正大声喝令舟船靠岸,只得出大力踢开船夫,如林绛一般,翻身投入河中。
船夫失去大好机会,懊恼不已,将船划到岸边,告知兵士情形。兵士听说两名男子一块上船,争吵后才有同伴举告逃犯,不免不大相信,只以为是闲汉生隙闹事。问船夫逃犯姓名,船夫也说不上来。兵士举火往水面照看一阵,见杳无人迹,也就罢了,放船夫自行离去。
高琼跳水后一直躲在船下,跟随其慢慢靠到岸边。那些兵士和船夫说话时,其实就站在他头顶不远处,可谓惊险之极。
等到小船和兵士走远,高琼正要爬上岸,忽见到一艘运货大船正缓缓驶来,不由得大喜过望。等船头过后,便游去河中追上船尾,抓住缆绳爬上了甲板,藏在一堆货物中。那船上本有不少船夫及押运的护卫,天幕黑漆漆一片,无半点星光,高琼趁夜色上船,竟无人觉察。
尤其幸运的是,这艘船是在为晋王运送货物,经过外城东水门时,城门军士一听船上抱出晋王名号,便即破例开门放行,亦无人上船查验。
开封之名,始于春秋,意为“开拓封疆”。这座城市自战国时代就是天下重镇,到宋代成为中原王朝的首都,有着自己独特的建筑风格。整座城市有宫、里、外三道城墙,形成外城套里城、里城套宫城的格局。
进来外城,高琼便选一个僻静处顺缆绳重新溜入水中,往南上岸,赶去城东厢的汴阳坊。他料想林绛身上伤重,行程多半落在自己后面。传国玉玺事关重大,足以撼动中原政局,那些契丹人极为看重,肯定早有安排,暗中安排了大量人手监视。林绛本人既已经猜到契丹人是有意利用高琼纵他逃走,也该想到此点。他身在异国他乡,无处栖身,既要躲过契丹人追捕,又要避免被大宋发现,最好的选择就是去向被软禁在汴阳坊中的南唐郑王李从善求助。高琼记得张咏提过跟几位同伴一道借住在汴阳坊,正好可以将两件事一起办理。
上岸没多远,便遇到两名醉醺醺的酒客,勾肩搭背在一起,踉踉跄跄地走过来,嘴里胡说着些疯话。高琼趁机上前,夺过二人手中的酒瓶和外袍。一人吃了一惊,道:“有强盗!”另一人嘟囔道:“哪里有强盗?你喝醉了吧?”也不理睬,继续朝前走去。
高琼将抢来的外袍罩在湿衣衫外,喝了几口酒,将剩下的酒倒在身上,也装作是夜归的酒客,往汴阳坊而来。未近李从善宅邸,即见这一带街上有不少探头探脑的人,心道:“莫非这些是契丹的探子?他们也想到林绛会来找李从善,所以派了人来监视。不过这些人做事未免太过张狂,以林绛之精明警惕,一定会提早发现,又怎会再上当?”
正要设法打听去打听张咏住处时,忽然对面一所宅子大门打开,走出来一群人,为首的却是内侍行首王继恩,送他出门的人中正是张咏和他的同伴。高琼既喜且惊,喜的是张咏人就住在李从善对面,当真是再好不过,惊的是官家身边的大红人王继恩来这里做什么。一时也不及多想,当即闪身在暗处,等王继恩和两个小黄门骑马走远,这才赶来拍门。
开门的正是张咏本人,他一时没有认出高琼来,问道:“阁下找哪位?”高琼道:“是我。”
张咏“啊”了一声,急忙拉他进来,将大门闩好,问道:“你怎么来了这里?”高琼道:“我曾经拜托张兄救唐晓英,不知……”张咏道:“她人在这里。”高琼大喜过望,忙作了一揖,道:“多谢张兄。她人在哪里?我要立即见她。”
张咏道:“不行。你也该知道你如今是什么身份,话不说清楚,休想再提条件。”扯着高琼来到堂屋,叫道,“你们看看这是谁?”
向敏中、潘阆、寇准几人到浚仪县狱探望张咏时均见过高琼,立即认了出来,个个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张咏道:“他是主动送上门的。现在好了,有话就直接问他吧。”向敏中道:“你是被什么人救出县狱的?”高琼心道:“救我的是契丹人,当然可以告诉他们,可这些人救我另有所图,却是不能说。”便道:“我不能说。”
张咏道:“我们已经查清你是宋人,是朝廷的人,劫走你的应该是南唐的人,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高琼大是吃惊,他被契丹人识破身份,只因为对方手里有一个真正的南唐人林绛,却不知道张咏他们如何得知他是宋人,也不便追问情由,只道:“我还是不能说。但你们要相信我,我没有做你们所认定的坏事。我眼下有急事要去办,走之前想见见唐晓英。”
潘阆大奇,道:“你冒险来这里,就是为了见她一面么?”高琼局促地道:“我并不知道英娘人在这里,原先为她拜托过张兄,只想来问问有没有她的下落。”
张咏心想确实答应过高琼,他甚至为此向自己下跪,眼下唐晓英侥幸获救,没有理由再多拦阻,便道:“那好,我带你去见英娘。不过在我们决定如何处置你之前,你必须留在这里,若想要趁机逃走,休怪我剑下无情。”高琼道:“好。”
张咏便领着高琼往后院厢房而来,路上告诉他救唐晓英的是折御卿和他的侄子刘延朗,也就是高琼本要去刺杀的北汉使者。高琼大感意外,半晌才道:“原来是他。”
唐晓英正在灯下绣花,听见张咏叫声,忙赶来开门,乍然见到高琼,也是遽然色变,道:“郎君如何来了这里?”高琼道:“我是特意来找英娘。”
唐晓英忙迎二人进来坐下,道:“郎君是来质问我为何要下毒害你么?抱歉,我当日受人所逼,并不知道刺客就是郎君。我为丽华姊姊受人所迫,却料不到要害的人是丽华姊姊喜欢的男人,我下不了手,我……”
高琼道:“不是为这个。英娘已然得知我姓名,丝毫没有起过疑心么?我姓高,本名高唐。”唐晓英“啊”了一声,颤声道:“你……原来是你……”
张咏早听过唐晓英父母为强盗所杀,其中一人正是叫高唐,道:“原来你就是那个在刑场上传奇逃走的死囚强盗,这可真是想不到。英娘,他当真是你的杀父杀母仇人么?”
唐晓英死死瞪着高琼,双手发抖,显是激动之极,道:“他跟画像中的高唐丝毫不像。”张咏道:“嗯,这不奇怪,应该是高唐加入官府后撤销了通缉文书,你去蒙城县廨索要高唐画像,他们料到你想要复仇,担心惹下祸事,所以随意乱画了一张。”
唐晓英道:“当真如此么?那么你该知道我是谁。”高琼道:“不错,我当日蒙面劫道杀人时见过你,记得你的相貌,尤其望不了你那双眼睛。有一次到樊楼饮酒,隔得老远,我就立即认出了你。”原来他每每来樊楼听庞丽华说书,假意关心说书母女,其实是为了接近唐晓英。
唐晓英道:“我日夜思虑为父母报仇,不惜到京师抛头露面当酒妓,可叹仇人就在我眼前,我却丝毫不知,还整日笑脸相对。”当即扬起手来,狠狠扇了高琼两个耳光。
高琼也不抵挡,只低声道:“我也一直很不好受,早想告诉你真相,可又没有勇气。我知道你想为你父母复仇,也知道你一直在找我。眼下我要去办一件事,如果我还能活着回来,我会亲手把刀交到你手里,任凭你处置,死而无憾。”不敢再看唐晓英,转身欲跨出房门。
唐晓英道:“我要杀了你!”顺势抽出张咏长剑,直朝高琼背心刺去。张咏捉住她手腕一抬,道:“高琼是身系多起重案的要犯,还不能死。”
唐晓英一挣未能挣脱,索性抛下长剑投入他怀中痛哭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像反复涨落的潮汐。张咏推开她也不是,抱住她也不是,正手足无措时,潘阆在门外道:“张兄,雪梅娘子来看英娘了。”
话音刚落,李雪梅已施然进来,一眼望见高琼,不由得愣住,道:“你……你不是浚仪县狱中那个……”张咏忙道:“娘子来得正好,英娘就交给你了。”将唐晓英推给李雪梅,自己牵了高琼出来。
重新回来堂屋中。寇准道:“张大哥,我们三个已经商议定了,要扣住高琼,明日一早押去开封府交给程判官审问。”张咏沉吟道:“这个……”
高琼道:“你们既已经知道我是宋人,当真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对大宋可是没有丝毫好处。”寇准道:“黑即是黑,白即是白,你是契丹人也好,南唐人也好,宋人也好,博浪沙行刺的案子是你犯下的,你该站出来说出真相,给大伙儿一个交代。”
高琼道:“看不出你年纪最小,性子却最执拗。那么我问你一句,你是宋人,你为朝廷、为国家、为百姓又做过些什么?你只要真相,而这真相却能立即陷大宋于不利。”
寇准道:“如果不是你们玩弄阴谋诡计在先,又怎能因为一个真相而陷大宋于不利?我不敢说为朝廷做过什么,不过朝廷如果只知道用欺诈来达到目的,又怎能要求治下的黎民百姓诚实呢?上有尧舜之君,下有尧舜之民,上有堂堂正正的朝廷,才会有堂堂正正的臣民。”
高琼一时难以辩驳,便道:“我实话告诉你们,这次来东京的北汉使者中混有契丹一方的人,和谈不过是个幌子,他们还有重大阴谋。我现在赶去要办的事,就是要揭破这个阴谋。”
潘阆道:“你如何知道契丹有重大阴谋?你被人暗中劫走,该日夜面临酷刑拷问,最终被迫交代出行刺的幕后主使,又如何能轻易逃脱出来,去揭破什么阴谋?”
高琼知道今晚若不讲明真相,万难脱身,只得道:“那好,我告诉你们,是契丹人自狱中劫走了我。”张咏道:“你可知道契丹已经派使者与大宋媾和?”
高琼吃了一惊,心道:“看来那高姓老公高强答应我的事已经做到了,只是想不到竟这般快。嗯,不可能那么快就从辽国派来使者,也许是他更在意传国玉玺,遂尽快履行诺言,主动向朝廷表示自己是辽国议和使者。”一想到传国玉玺,心中更加焦急,只得将自己被劫后的经过细细说了,只不提林绛口中的大秘密就是传国玉玺。
潘阆惊呼道:“呀,原来如此,难怪当日在博浪沙那群脚夫要劫马车,北汉人则拼死要追回马车,原来车里面有个南唐的囚犯。”张咏道:“如此,一切就说得通了,北汉是受契丹之命假意与大宋媾和,以此来掩护押林绛寻找大秘密的计划,终究是小队前锋人马。欧阳赞那伙契丹人才是主力军,始终徜徉在车队前后,也是策应,以防万一。”
向敏中道:“不错,这以北汉使者来掩护囚徒的计划本来天衣无缝,但人算不如天算,欧阳赞在小牛市集遇见仇人王彦升,忍不住出手杀了他,由此留下线索。我们追查这件案子时,他为了更逼真更容易取信,命手下人冒充自己本来的身份聂平之子聂保,结果反而弄巧成拙,成为致命漏洞。他眼见难以掩饰,不得不主动向朝廷表露自己辽国使者的身份,既能履行对高琼的诺言,又能逃避大宋刑罚,拖延时日,好继续执行原来的计划,找到南唐人所称的大秘密。我猜这是他们离开辽国时就已经计划好,一旦事情败露,就趁机提出媾和,既不激怒大宋,又能全身而退。”
这内中牵涉极多事情,许多经过情形高琼也是第一次听说,闻言忙道:“这下你们该信我了。”
向敏中道:“契丹人出动北汉假称议和押送南唐人林绛,掘地道劫走高兄,再利用高兄向林绛套取秘密,如此大费周章,可见他所称的大秘密非同小可。高兄是要去向朝廷密报、派出人手追捕林绛么?”高琼道:“事关重大,恕我不能奉告。”
潘阆道:“有什么不能奉告的?你可知道张咏受晋王之命,专门调查你越狱潜逃一事?”高琼却是不信,道:“你们又不是官府的人,晋王手下能人如云,怎么会无端找上你们?”
潘阆便让张咏取出晋王花押给高琼看。高琼仔细看过花押,又还给张咏,道:“抱歉,并非高琼不信任几位,而是我认为卷入其中对各位并无好处。感谢几位照顾英娘,我这就告辞了。”寇准还待阻止,向敏中却向他使了个眼色。
几人送高琼出来。张咏正色道:“希望高兄不要忘记对英娘的承诺。”高琼道:“这是当然,不劳多言。”又向张咏借了一些钱,这才拱手作别。
潘阆道:“高琼无端借钱做什么用?”向敏中道:“应该是住店用。眼下内外城门尽皆关闭,他只能在外城找家客栈住一夜,明日一早才能进里城。”
潘阆道:“他既是朝廷的人,出门直接向巡街的禁军表明身份就是,何必这般费事?”张咏道:“听小潘一说,我倒想起了一点来,高琼本名高唐,是英娘的杀父仇人,因加入禁军才逃避了死刑。可他既是禁军,又如何能时常到樊楼饮酒?”
向敏中道:“不错,这是一处很大的疑问。当今官家武将出身,天下又尚未平定,对军纪要求极严,高琼若真是禁军,是决计不可能到樊楼饮酒的,不然会受重罚。”
四人也想不明白究竟,各自凝思一回,心头仍是有诸多不解之处。
正如向敏中所预料,高琼预备先找家客栈投宿,次日一早再赶进里城。然而正当他到坊门下时,忽然看见开封府押衙程德玄正带着两名小厮骑马过来,忙上前招呼道:“程押衙!”
程德玄“啊”了一声,左右望了一眼,慌忙跳下马来,道:“你不是被人劫走了么?怎么会在这里?”高琼道:“说来话长,我正好有机密要事要见晋王,请程押衙带我进城。”
一听“机密要事”,程德玄便不再多问,命小厮让了一匹马给高琼,又取下自己的软角幞头给他戴上。
原来高琼正是晋王赵光义下属。他当年因劫道杀人被官府捕获,判了磔刑处死,行刑时天降暴雨,刑场昏黑一片,他竟然趁乱逃脱。后来一路逃避追捕,来到汴京,又被官府的人盯上,他无可奈何之下,只好闯入禁军军营,声称要戴罪投军。根据律法,他是被通缉的死犯,加入禁军确实能够免除死罪,然而却需在额头刺字。当时禁军的军士绝大多数都要刺字,这是宋代军队的一大特色,通常是将军队番号刺在额头上,一是当作标识,二来是军士逃走便于追捕。然而囚犯入伍则要特殊对待,尤其高琼是该斩的死囚,要在额头刺上“免斩”两个大字,再在左右脸颊各刺一面旗帜,表明他是免死的强盗。高琼不过是走投无路才决意从军,却料不到还有受到刺字的待遇,不愿意终身留下耻辱的印记,便又要逃出军营。他一人力敌数十人,横冲直撞,最终力竭受伤被擒,正好被大宋开国功臣王审琦无聊在军营闲逛时看见。因高琼杀死好几名禁军,被判在军营门前当众钉死,王审琦爱其骁勇锋锐,秘密将他从殿前司狱中救出,引荐给晋王赵光义,做了其心腹侍卫。然而只养在别宅,并不随侍晋王出行,因而开封府官吏如判官程羽等并不认识。
来到里城的新门,程德玄出示晋王铜牌,径直入城,来到晋王府。闻明晋王在别院中,便径直往后苑而来。到得月门前,侍卫指明晋王正在屋里,却不愿意进去通报。程德玄听到屋里隐隐传来女人嘤嘤哭声,当即会意,道:“晋王有事,不如明日再来。”
高琼却甚是固执,道:“我这件事非同小可,一刻也等不得。你们既不愿意禀报,我自己进去好了。”昂然进来院中。沿甬道曲行,穿过数株梧桐树,却见别院房中红烛映窗,一人正挺剑刺出,不由得大惊失色,几个箭步跨上去,一脚踢开大门,闯入房中。
却见晋王妃符氏跪在房中,双手捧着胸口,眼睛瞪得老大,似乎浑然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她的胸口正插着一柄利剑,剑尖穿胸而过。
晋王赵光义听见动静,霍然将剑拔出,转过身来,见是高琼,这才擎剑肘后,森然问道:“你半夜闯进本王房间做什么?”
高琼早惊得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符氏伸出来手,往空中虚抓了两下,这才往前扑倒。地面上铺着厚厚的锦裀地毯,竟连半点声响也没有发出。
赵光义喝道:“高琼!”高琼这才回过神来,慌忙跪下道:“属下刚刚逃脱,有机密大事赶来禀告大王,不待侍卫禀告便冒昧擅闯,死罪。”
赵光义将剑横放在桌上,慢悠悠地坐下来,问道:“什么机密大事?是大哥派人劫走了你么?”大哥即是指皇长子赵德昭,时挂太傅名号,领兴元尹、山南西道节度使位,大哥是宫里习惯性的亲昵称呼。
高琼道:“回大王话,此事跟赵太傅无关。”当即将事情经过详述一番,只不提适才去过汴阳坊一事。
赵光义道:“你做得很好。起来说话!”自己也激动难安,站起身来,往窗下来回走了几步,转头叫道:“丽娘,你先带小娥出去。”
高琼这才留意到房间角落中还缩着一对母女,正拥在一起瑟瑟发抖,而他居然认得她们,正是庞丽华母女。
庞丽华亲眼见到赵光义一剑杀死王妃,早吓得呆了,哪里听得见赵光义的话。
高琼深知晋王秉性,生怕她母女就此惹祸上身,忙过去叫道:“娘子,晋王命你退下。”庞丽华道:“啊,你……”忽见高琼连使眼色,便乖巧地住了口,抱起女儿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赵光义皱眉凝思良久,问道:“传国玉玺可有旁人知道?”高琼道:“没有。”
赵光义道:“那好,本王命你专门追查传国玉玺,飞骑营人马任你差遣调动。”一边说着,一边自怀中掏出一枚虎符交给高琼,又道,“只是有一点,一切只能秘密进行,稍有泄漏,本王也保不了你。”
高琼道:“大王放心,属下知道轻重。倘若事情败露,一切后果自有高琼一人承担。”赵光义道:“很好,你去吧。”又叫道,“等一等。你此番也受了不少苦,足见忠心,你可有什么要求?凡晋王府中的女子、财物,任你索取。”
高琼道:“大王是属下的救命恩人,属下性命都是大王的,但求尽心尽力为大王办事,哪敢提什么要求?”赵光义道:“嗯,本王知道你忠心,所以才委以重任。”
高琼道:“属下办事不力,博浪沙未能得手不说,还被人瞧出破绽。大王不予追究,属下已十分感激。”赵光义道:“这次博浪沙事虽不成,但也不算完全失败。若不是张咏那几个人多事,事情绝不至于如此复杂。哼,看来要顺利嫁祸到南唐身上,为我大宋找到出兵的借口,非得除掉他们不可。”
高琼慌忙重新跪下,道:“高琼大胆,有个不情之请,恳请大王放过张咏他们几个。”赵光义道:“你居然为他们求情?”
高琼道:“是。张咏他们几个已经知道了真相,却没有张扬。”他知道赵光义城府既深,眼线又多,万事难以瞒过,不得不说了适才进城后去过汴阳坊一事,道,“张咏几人的所作所为,并非要与大王为敌,而是在调查王彦升一案时无意卷了进来。他们虽然只是平民百姓,却是聪明过人,能从蛛丝马迹推测到真相,可谓十分难得。大王不也赏识张咏,所以才赐他花押,命他调查属下被劫一案么?”
赵光义道:“本王当时赐张咏花押是另有用意。不过你说得不错,这几个人终究都是俊杰之才,若能收为己用,总比杀了要好。你起来吧。你适才说你到汴阳坊的时候,见过内侍行首王继恩?”高琼道:“是的,属下亲眼见到他从张咏住处出来。”
赵光义道:“一定是皇兄派他去的。我本来也派了程德玄去找他们查问案情,想不到凑巧带了你回来。你认为张咏他们已经将真相告诉王继恩了么?”高琼道:“未必。张咏他们之前以为我是被南唐人劫走,见到后我方才知道事情经过,应该还没有来得及向他人说明。况且听他们口气,他们以为我是朝廷的人,是受朝廷指派。”
赵光义道:“很好,看来本王得亲自去拜会拜会这几位聪明的才子。”高琼吃了一惊,道:“大王是要现在去么?”赵光义道:“嗯。你也去办事吧。”当先跨出房门,竟始终没有回头再看地上的符氏一眼。
高琼心道:“我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王妃是符相公爱女,出身娇贵,两位姊姊都后周皇后,母仪天下,而今却被丈夫亲手杀死,横尸在此,不知道晋王要如何向符相公交代?”
他虽然对符氏心生同情,也不敢多留,几步跨出院来。却见赵光义已带着侍卫走远,只有程德玄苦着脸站在门口,料到他是受命留下来善后,略微点点头,便往后门而来。
刚走出数步,花丛后忽然闪出一人挡在面前,吓了高琼一跳,见是庞丽华,忙问道:“娘子如何会在这里?”话一出口,便觉得多余,晋王好色,人尽皆知,庞丽华未受唐晓英牵连,反而进了晋王府,亲眼目睹王妃被杀都未被晋王下令灭口,只能有一个缘由,她早成为了晋王宠信的侍妾。
一念及此,高琼慌忙退开几步,躬身行礼道:“娘子有何吩咐?”庞丽华上前扯住他衣袖,急切地道:“丽娘想不到郎君竟然是晋王的人,不过这再好不过。求你救救我女儿,救救小娥。”
高琼愕然道:“什么?”庞丽华道:“郎君不是很喜欢小娥么?求你救救她。”高琼不解地道:“娘子是为小娥的病发愁么?而今娘子深得晋王宠爱,晋王府中名医如云,还有什么治不好的?”
庞丽华道:“不是……不是这个……晋王要娶小娥做王妃。求你……我求你救救我们母女……”
原来当日唐晓英因毒害高琼被开封府通缉,与她同住的庞丽华也受到被捕,先是由判官程羽亲自讯问唐晓英下落,随即有个姓刘的刑吏来拷打逼问,她根本不知情,又哪里说得出唐晓英藏去哪里,当即便被用了刑,背上挨了十来鞭。伤痛还在其次,她被当着许多男人的面剥下衣衫,袒露上体受刑,羞辱难言,若不是挂念同样被捕来狱中的女儿,早就一头撞死。幸好有位程押衙奉晋王之命来寻她们母女,她才死里逃生。她早感到晋王对待她母女异乎寻常的好肯定是别有目的,但今日方才知道晋王是相中了她女儿刘娥,不由得惊骇异常,小娥才六岁,怎能嫁给已经年近四旬的晋王?待到亲眼看到晋王因嘴角杀死晋王妃,更是魂飞魄散,恨不得马上插翅离开这个地方。所幸自己最信任的男子忽然出现在眼前,当真是让她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高琼却不能相信,道:“你是说晋王要娶小娥才杀死晋王妃么?怎么可能?”
庞丽华知道难以取信,双膝一软,便跪了下来。高琼大惊失色,道:“娘子切不可如此。若被人看见告诉晋王,你我都活不过明日。”
庞丽华便依言站起来,抓住高琼手臂,道:“郎君刚才亲眼所见,也该知道他……他是个多么可怕的人。求你救我们出晋王府,就算救不了我,只救小娥一个也行。”
高琼一时不明所以,又不便多留,只道:“这事回头再说。”匆匆甩开她,走出几步,又回头道,“英娘她人现在在汴阳坊张咏住处,丽娘有空不妨去看看她。”庞丽华道:“郎君……”
忽有一个小男孩提着纱灯奔过来,问道:“丽娘在这里做什么?小娥呢?”正是赵光义第三子赵德昌。高琼举袖遮住面孔,慌忙去了。
他向晋王府卫士出示虎符,从后门出了晋王府,预备先回州西瓦子的住处。刚拐上巷口,忽听得空中有飞鸟振翅之声,不由得抬起头来,却只见到天空中黑漆漆一片。前面不知道何时已经多了一个人影,正朝自己招手。
高琼一边暗中戒备,一边走过去,问道:“阁下是谁?有何贵干?”那人笑道:“你不认得我的相貌,难道还听不出我的声音吗?”声音苍老,正是几次审问过他的同族人高强。
高琼见他只有独身一人,当即喝道:“你好大胆,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高强道:“你旁边就是晋王府,中原仅次于皇宫的权势之地。眼下你还能抵赖么?你是晋王的人。”
高琼道:“晋王位极人臣,我怎么可能认识?我倒想问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高强道:“没有办法找到你,如何敢轻易放你和林绛出去?你难道不想知道林绛下落么?”
高琼道:“当然想知道。他人在哪里?已经被你们抓住了么?”高强道:“没有。他溜去了一个我们进不去的地方。”
高琼道:“是皇宫么?”高强道:“不是,一个你根本猜不到的地方。你只要老老实实跟我走一趟,我就告诉你他人在哪里,绝不食言。你放心,你我同族,我绝不会害你性命,只是要带你去见一个人而已。”
高琼想了想,道:“好。走吧。”他明知道凶险异常,可是事关林绛下落,又不能不去,当即从怀中掏出虎符,用力甩过墙头,落入晋王府中,这才紧追几步,跟上高强。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里城城西的一处民居,高强道:“请进吧。”
高琼心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推开扇门,一步跨入,只觉得眼前一晃,一张渔网当头罩下,将他网住。门后抢出两人来,执起渔网四角,往他身上缠紧,拉到交椅中坐下,再用绳索缚住。
高琼冷笑道:“我可是应邀前来,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么?”高强道:“不过是一点预防措施罢了。”
高琼道:“要见我的人呢?”高强道:“等天亮才能见到。不必心急,天很快就要亮了。我现在履行诺言,告诉你林绛人在哪里——他在邢国公宋偓府上。”高琼道:“这倒确实是让人想不到。”
高强道:“你不信么?实话告诉你,你和林绛被囚禁的时候,我派人在你们每日的饮食中下了一种叫银铃粉的药,这种药于人无害,却有一股特殊的气味,有一种金哥子鸟凑巧可以嗅出来。你们无论走到哪里,只要我放出金哥子,就能找到你们。我早猜到你会回来里城,所以预先埋伏在这里。”
高琼这才明白究竟,却无论如何难以相信林绛去投了宋偓,那可是几朝皇亲、当今国丈。高强似事看穿他心事,笑道:“你想不到林绛去找宋偓,我也想不到呢。不过林绛不是李重进的儿子吗?当年宋偓随你们大宋皇帝亲征扬州,正是奉旨斩杀李重进全家的监斩官呢。”
高琼心念一动,暗道:“不错,我确实听晋王提过此事。也许当时宋偓念旧,私自为李重进存了一点血脉,放过了他儿子。不过我是遇见程押衙才得以进里城,邢国公府邸也在里城中,林绛又是如何混进来的?”
高强笑道:“预想不到的事实在太多。你既是晋王的人,可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好了。”
高琼他已大致猜到这些人接下来要做什么,可后悔也于事无补,只好道:“之前你已经答应不追查我背后的主谋,你这样做岂不是违背诺言?”高强道:“我并没有着意追查你背后主使,对你下药不过是要追踪林绛,我以为你们两个会一直在一起,谁能想到你竟会被他甩掉呢?这可算不得违背诺言。况且我只是要带你去见大宋皇帝,并不是要揭穿你背后主谋就是晋王,这是两码事。”
高琼道:“你押我去见大宋皇帝,一旦我被迫说出一切事情经过,自然也包括你们南下的真正目的,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高强笑道:“你会全盘说出来吗?我倒是很怀疑这一点。而今我已告知你林绛下落,若是你们皇帝不杀你,你便可以回去讲给你的主人晋王听了。抑或你可以亲口讲给大宋皇帝听,问问他的岳父大人为何要收留南唐的奸细。嗯,宋偓虽是当今北汉皇帝的姑父,不过你们皇帝应该不会怀疑他通敌叛国。问题在宋偓之女身上,她十七岁入宫为后,迄今六年,一无所出,听说她害怕将来皇帝殡天后无依无靠,要收皇二子赵德芳作养子,意欲扶持他做太子呢。如果赵德芳有传国玉玺在手,你的晋王还有做皇帝的希望么?我若是林绛,就会将传国玉玺交给宋偓,挑拨晋王、赵德芳叔侄相斗,这岂不是解救南唐危机最好的法子?我还听说你们那位前后蜀国主孟昶的宠妃花蕊夫人也不安分,跟皇长子赵德昭走得很近,这次赵德昭主持大宋与北汉和谈,就是她出的主意,不过是要让赵德昭出些风头,好有立为储君的希望。”
高琼道:“一派胡言,你是辽国人,如何能知道这些大内秘事?休想挑拨离间。”高强笑道:“那咱们走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