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耿先生见老圃手里紧紧撰着块石头,一端还拴着根灰扑扑的细绳,大概是他刚从瓜棚中抢出来的物事。那绳子不过是街头常见的一文钱可以买上一大捆的红绳,但他手中那石头却是绿光盎然,显然是块上好的玉,忙问道:“老圃,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老圃惊道:“呀!”慌忙将那石头藏到身后。他很快意识到这不过是徒劳无用之举,又将手伸出来摊给耿先生看,道:“是块玉扇坠。”耿先生接过来仔细一看,叫道:“呀,你这扇坠是从哪里得来的?”

  老圃扯起衣襟去擦头上的汗,这才发现褂子早已经汗湿透了,只好用手往脸上抹了一把,才道:“是别人付的瓜钱。”语气变慢了许多,听起来有些小心翼翼。他一直被认为是个精明的人,临大事时才知道不过是个瓜农,着实称不上精明,他那些刻意的掩饰,反而使得自身陷入更加深重的嫌疑之中。耿先生道:“这个‘别人’,不会凑巧是秦蒻兰吧?”

  外面雨雾如幄、雨声若鼓,还不时有雨滴潲进门洞来。老圃一时没有听清,问道:“炼师说谁?”耿先生又大声说了一遍。北门门洞深达十余米,尚有其他人避雨,一听到有人议论“秦蒻兰”,不免有些好奇,朝这边多看了几眼。幸好这些都是游人,尚不大清楚震动金陵的韩府命案,不然早就一窝蜂地围过来了。

  老圃讶然道:“秦蒻兰?”随即摇头道,“不是她,是个……”耿先生道:“贫道倒是见过韩熙载有一块一模一样的玉坠,还以为韩府入不敷出,是秦蒻兰将它当作瓜钱典给了你。”她说得若无其事,旁人听了都大吃一惊。张泌惊望她一眼,她点点头,表示确有这么回事。

  张泌心道:“除了西瓜外,这是另一件将老圃瓜地与韩府连接起来的物事,想来必有来历。”不免极想听听老圃如何解释。却见他连连摆手道:“不、不,我这块玉坠绝对跟韩相公无关,是个北方客……”突然呆住,面露惊惧之色,似乎想到了自己以前从来没有关注过的事情,顿了片刻,才讷讷道,“原来……”

  一语未毕,忽一身材高大的人影风风火火闯了过来,嚷道:“原来你们也在这边避雨!”定睛一看,竟是德明长老。老圃忙合十行礼道:“长老。”神色之间甚是敬畏。

  张泌与耿先生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在下山时曾遇见德明上山,因差役介绍得以认识,之前仅闻其名而已,只是不知道他为何又下了聚宝山,脚力还在朱非、霍小岩二差役之前,这种“巧遇”定然不是偶然。像眼前这样的瓢泼大雨,在外面打个转便会全身湿透,他的僧衣上却只有少许雨点,显是在大雨前就已经到达门洞,既隐忍一旁,为何又偏在关老圃键之处跳了出来?

  张泌只向德明微微点头招呼,虽然明知道已经丧失了最好的机会,还是不得不问道:“老圃,你适才说这块玉坠是个北方客的?”老圃镇静了许多,点点头,十分肯定地道:“是个北方客给的瓜钱。”

  耿先生确实记得曾经见过韩熙载手中有这样一块扇坠,不过事隔多年,许是其中出了变故也说不准,这个倒不难对质,回头找韩熙载一问就清楚了,一念及此,将坠子还给了老圃,笑道:“这玉坠至少价值万钱以上,老圃,你这瓜可卖得够贵的。”老圃惊道:“是么?原来值这么多钱?早知道就……”忽转头看了德明一眼,见对方正注视着自己,慌忙垂下头去。

  张泌瞧在眼中,知道这个德明必有蹊跷,可在一个崇佛的国度,他既身份特殊,又是国主的座上宾,不容旁人去怀疑,便干脆不再问话。

  德明见张泌明明有所怀疑,却始终不来问自己,不由得很是佩服对方的定力,正想要主动上前搭讪,却见耿先生突然拉着张泌走到门洞另一边。二人不断窃窃私语,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见如此情状,他自不好再上前。

  这场暴雨持续得并不长久,但对被困在门洞中的人们来说,却是一段漫长而难熬的时间。待雨一停,避雨的人们纷纷离去。杨大敞见张泌与耿先生尚在密密交谈,忙过去问道:“雨已经停了,我们是要回衙门么?”张泌道:“再去瓜地看看。”回头却见老圃和德明都已经不见了,忙问道,“老圃人呢?”杨大敞道:“雨一停就匆忙走了。”张泌道:“去看看。”忙往瓜地赶去。

  到瓜地边上时,只见那老圃竟然还是站在南边的李子树下,手中举着锄头,手忙脚乱地在挖着什么。杨大敞失声道:“呀,老圃果然有问题。”他自小就吃老圃的西瓜,本来一直不相信老圃会有什么问题,认为张泌等人怀疑土壤有毒是异想天开,完全不是做公的正常作为,此刻亲眼见到老圃三番两次失态,不免疑虑也丛生起来。

  却见耿先生匆忙越过张泌,急朝老圃赶去。一场暴雨过后,瓜地遍地泥泞,极其难行,她却行走如飞,身手敏捷,浑然不似个娇弱女子。杨大敞又开了一回眼,叹道:“耿炼师果真有仙气呀。”张泌道:“什么仙气?是真气。”忙紧随过去。

  到了跟前,才发现老圃不是在掘地,而是在将那片土填平夯实,已经成了半个泥人。他一见到耿先生过来,忙放下锄头,立在当场,有些慌乱,有些茫然。此刻天气凉爽异常,他却依旧满头大汗,用手一抹,泥又糊上脸,更是狼狈不堪。

  耿先生道:“老圃,你又在做什么?”老圃道:“没……没做什么……”耿先生道:“你刚才就举着锄头站在这里犹豫半天,现在你又正好在这里忙碌,如果贫道没有记错的话,这里就是你摘下那两个大瓜的地方,而那两个大瓜偏生是你为韩熙载韩相公夜宴预留的,凑巧里面有砒霜剧毒。这一切,应该不是巧合吧?”老圃结结巴巴地道:“什么?砒霜剧毒?不……不……不关我的事,我可没有下毒……”耿先生道:“嗯,你家世代种瓜卖瓜,贫道也觉得下毒的不会是你。”老圃忙道:“对对,我怎么会往自家西瓜下毒?决计没有的事。”刚松了口气,又听见耿先生问道:“不过你总站在这里,是不是想要掩饰什么?”老圃道:“啊,这个……”

  张泌和杨大敞这才赶了过来,各人满脚是泥。张泌望了一眼老圃脚下,问道:“下面有什么?”老圃慌道:“没有……什么都没有。”张泌道:“嗯,那挖开看看无妨。老圃,借锄头一用。”老圃极其惊骇,畏畏缩缩地直往后退。张泌上前一把夺过锄头,正要往下挖,忽听得有人叫道:“不劳张公动手,让我们来。”

  却见朱非与霍小岩赶了过来,雨下时这二人正到达江宁县衙,于是就近进衙门避雨,雨停了才赶过来,只晚了一脚功夫。张泌便将锄头交给朱非,指定挖老圃脚下那块地。霍小岩忙将老圃拉到一旁,他脸上尽是沮丧之色,仿若失魂落魄一般,却是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天刚刚下过雨,瓜地土壤极其松软,用力扯开瓜蔓竟然没有扯开,只好用锄头锄断,拔开瓜蔓枝叶,猛地两锄头下去,便听见一声脆响,似是碰到了什么硬物。杨大敞突然道:“大家伙儿有没有闻见一股子腐臭味儿?”用力吸了吸鼻子,又道,“嗯,是死尸的味道。”

  朱非听说,忙收敛手劲,挖得小心了许多,片刻后,地面露出了一个死人头颅,面孔已经烂透。众人一齐“呀”了一声,张泌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老圃额头汗水涔涔而下,脚下一软,瘫坐在泥地中。

  过得一盏茶功夫,朱非已经尸体四周泥土全部挖开,死者仰天横躺,半掩在泥土当中,肉身和衣服都已经腐烂,完全无法分辩原来的面目。张泌道:“有劳仵作验一验。”

  杨大敞走上前去,围着那尸体转了好几圈,又蹲下来仔细看了看,道:“从尸首腐烂及周围土壤情形来看,这人大约死了近一年……”一旁老圃竟然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霍小岩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杨大敞续道:“是名男子,大约四十来岁。”

  张泌问道:“老圃,尸首是从你瓜地里挖出来的,你怎么解释?”老圃有气没力地道:“我也不知道。”杨大敞冷冷道:“你一向亲自看守瓜地,怎么会不知道?”他向来是能少一事就少一事,此刻恼恨因老圃的缘故弄脏了新靴子,也忍不住要出口呵斥。张泌道:“你若是不知道究竟,就不会三番五次地拿着锄头站在这个地方了。”老圃连连摇头,就是不肯承认与死者有关。

  耿先生劝道:“老圃,现下韩相公府上出了命案,你送去的西瓜有两个都有剧毒,若是你再不将这尸首的事说清楚,官府肯定会认为是你在瓜中下毒。到时上了公堂,刑具加身,不由得你不开口,就算不是你做的你怕也认了。这些贫道都亲身经历过,不如你将实情告诉张公,有他在,你当不必受公堂荼毒之苦。”

  老圃自是知道耿先生曾遭人陷害、身限囹圄一事,听她这般说,不由得心动起来,迟疑了半晌,终于道:“这北方客是……去年夏天,他跑来到小老儿的瓜地吃瓜,正吃着吃着,突然倒在这里就死了。我想他是大概中了暑气,得了急病,怕惹麻烦,就顺手将他埋在了瓜地里……”耿先生道:“你那玉扇坠,便是得自此人身上么?”老圃道:“是。他没给瓜钱,反正人也死了,我就自己留下了。”一边说着,一边将扇坠重新递给了耿先生。

  耿先生心想:“此人来自北方,非商非旅,身上又有跟韩熙载一模一样的玉坠,看来事情并不简单,或者是北方的信使也说不准。”当即问道,“这人身上还有其它东西吗?”老圃道:“没有。他说是在渡江时被黑心的船家抢走了行囊,衣服、干娘、盘缠全没有了,好不容易才到的金陵。”

  张泌一直蹲在尸首旁,忽插口道:“北方客不是因中暑得了急病,是被人杀死的。老圃,你在说谎!”老圃大吃了一惊,道:“你……怎么知道?”张泌一指尸体头部左侧,道:“这里是钝器打击留下的创口,表明他的头部受过重击。伤口不浅,说明你当时肯定非常气愤,所以下手很重。”老圃慌忙辩解道:“这创口跟小老儿无关,说不定是他原来就有的。”

  张泌重重看了老圃一眼,又看了看朱非尚握在手中的锄头,不再多说,只俯低身子,拂掉那死人头颅上的土,右手探入,小心地取出一小块物事来,起身拿给老圃看,问道:“这是什么?”老圃见那东西似铁非铁,不解地摇了摇头。张泌向朱非要过锄头,倒拿起来,顺手摘上几片西瓜叶,将那锄头上的泥巴抹去,露出锄刃来,再将从头颅中取出的物事拼到锄刃上,正好补齐了锄刃上的缺口。众人一齐惊呼,朱非道:“原来这锄头就是杀人的凶器。老圃,这下你可无从抵赖了。”老圃也料不到竟会有这样的证据,愣在了那里。一直不动声色的杨大敞第一次露出了钦佩的表情。

  张泌忙叫霍小岩回城去向府尹禀告,再派些人手来,好将尸首、证物、人犯一并带回衙门。又让朱非去聚宝山通知韩熙载前来认尸,他跟耿先生一般的想法,此人虽然死于非命,必定跟韩熙载有所关联,他的年纪不足以成为韩熙载的故交,但极可能是故交派来的信使。

  等朱非二人飞一般地去了,张泌这才扭头问老圃道:“死者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要杀他?”老圃无助地看着耿先生,耿先生道:“老圃,事已至此,推诿无用,这是你最后的说实话的机会。”老圃知道再也蒙混不过去了,这才结结巴巴地讲述了事情经过。

  原来去年夏天最热的一个晌午,突然有人闯进瓜地,一张口却是北方口音,衣服、鞋子全破了,好像走了很远的路。他自称到南方来做生意,行囊在渡江时被人偷走,一路乞讨才来到了金陵,因天热口渴,想求个瓜吃,瓜钱日后会加倍奉还。老圃人最小气不过,又见对方衣衫褴褛,不是本地人,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那北方客求瓜不成,只好无奈走开。老圃这才回到瓜棚,不料还未躺下,便听见外面有动静,赶出去一看,那北方客正在瓜地里抱起一个西瓜,藤蔓都不顾扯断,便径直往地上摔开,拣起裂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急忙提着锄头赶过去,嚷道:“好你个偷瓜贼!”北方客见主人来了,急忙把剩下的西瓜往口中塞,籽也顾不上吐。老圃奔近一看,气得打不出一处来,原来那北方客刚好砸了他最大最好的瓜,怒上心头,顺手拿起锄头,向北方客挥去,还骂道:“叫你偷瓜吃!”没想到北方客哼也不哼,倒在了地上。老圃还见他嘴巴塞满了带籽的瓜瓤,以为他是故意如此,上前用力踢了几脚,叫道:“快起来……跟我去见官!”北方客一动不动,直到看到鲜血从脑袋上汩汩流出,老圃才惊呆了。他见四周无人看见,便将尸首埋在了瓜地边的李子树下,想就此瞒天过海。起初他也时常忧虑,担心死者会有亲人来做苦主讨命,幸好只是个北方客,竟然始终没有人知道,就连他自己,也慢慢忘记了这件事,还时常将从那北方客身上得到的玉坠拿出来把玩,公然宣称是旁人付的瓜钱。直到今日有人赶来瓜地,告知说是韩府一个女人吃了西瓜中毒死了。老圃不知究竟,却记得韩府的瓜摘自李子树下,这才重新想起埋迹北方客的事来,怀疑他是阴魂不散,借西瓜索命,恰好应在了韩府人身上。越想越是害怕,有心将那尸首挖出来运走,可官道就在不远处,人来人往,极易被人发现,正犹豫要不要等到晚上动手之时,张泌一行就到了。

  张泌道:“忘记并不代表消失。你来看……”顺着他手指望去,那北方客嘴巴张得老大,内中填满了泥土,那被朱飞锄断后剩下的一截瓜蔓恰长在他口中,情状甚是诡异。耿先生一望便明白了过来,道:“原来那个大西瓜就是从尸体口中长出来的,难怪会出现血水西瓜。”张泌道:“正是。”

  杨大敞讶然道:“张公是说那西瓜中的血水是这北方客的?”张泌道:“嗯。血者,神气也,血受气的推动运行全身、营养脏腑,肝受血而能视,足受血而能步,掌受血而能握,指受血而能摄,口受血而能食。那北方客正吃瓜时头部受重击而死,又被径直埋在土中,口中聚集的血脉和营气无法散去,凑巧他口中瓜瓤中留有瓜籽,沾染土气后生根发芽,他的血气也随着瓜蔓一道生长,最终进入了西瓜中。这瓜受人血供给,又受人尸濡养,当然要比寻常西瓜要大许多。说起来,夜宴上的人都要感谢这北方客呢。”

  他话中之意十分明显,若不是这北方客的血气滋养了西瓜,就不会发生夜宴上刀光下血水飞溅的一慕,也不会有人发现瓜中有毒,那么昨晚死于夜宴上的就不仅仅是李云如一人了。

  耿先生却道:“若只是普通人家买去,就算发现是个血西瓜,不过骂几句扔掉而已,偏偏自这北方客口中长出,生得奇大,被韩府看中预留给夜宴,而凑巧韩府昨夜又发生命案,我们最终顺着西瓜的线索追踪到这里。若非如此,这北方客只怕莫名埋尸于此,永世无人知晓。”张泌叹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听起来,倒像是这北方客想方设法在为自己复仇一般。若不是亲眼见到,实在是难以相信天下竟然会有这么巧的事,可惊可怖。寻常百姓最惧因果报应一说,再见老圃,虽是脸如死灰,却已经是死心塌地地服罪了。

  却听见杨大敞道:“张公请让一让,让我来验验这北方客体内是否有中毒迹象。”张泌心念一动,暗道:“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若是这北方客事先中了砒毒,毒入血脉,也有可能是他的毒血养出了毒西瓜。”忙让到一旁。

  杨大敞先从竹篮中取出一柄拂尘,先将那尸体从头到脚泥土拂净,这才仔细勘验。他因是专业仵作,即使没有书吏在一旁,也依旧有边验边报的习惯,道:“死者卤门骨无红晕浮出……牙齿、牙龈黄白色……胸部龟子骨、手指、足趾骨尖黄白色……”验完骨骼,起身道:“砒霜中毒,骨殖应呈青黑色,死者全身骨骼发白,看起来并无中毒迹象。不过,最关键的还是要看喉咙部位。”从竹篮中取出一只木勺,先将那尸体喉部泥土掏干净,再调了一碗皂角水,倒入喉部冲洗,见颜色黄白,起身告道:“死者生前没有中毒。”

  张泌道:“毒药杀人,无非通过血脉游走全身,最终毒气攻心,有没有可能他所中毒药都随着他的血气进了西瓜?”杨大敞沉吟道:“有这个可能,如果这样,就必须用蒸骨法勘验,我得带尸首回去衙门。”

  正盘算间,只见江宁县书吏孟光带着数名差役赶来,还带着一副专抬死人的担板。张泌奇道:“来得好快!”杨大敞抬头看了一眼,道:“他们是江宁县衙的人,就在北门边上,咫尺之遥。”

  原来霍小岩回城路过江宁县衙时,正好遇到书吏孟光回家,顺口提了瓜田挖出尸体一事。孟光一听,踊跃地要求前去襄助,因为主持本案的张士师是江宁县的人,霍小岩自是无所谓。孟光便自行回县衙,因县令赵长名得了重病,禀告县尉后,调了全部当值差役,径直赶来瓜地。

  孟光一踏进瓜地,距离尚远,便大声叫道:“张公!”只顾着招呼,却忘了正走在烂泥中,脚下一滑,摔了个屁墩,幸好也不甚疼,只是一身衣裳不免全脏了。张泌并不认识孟光,见他一身装束,料是刑房书吏,当即请他仔细观察现场,以便将来记录。孟光素闻张泌不苟言笑、办事周密,也不敢多说,当即应了。收拾好瓜地事宜,一行人便押着老圃、抬了北方客尸首进城。

  张泌见耿先生有意落在众人后头,知她有话要说,顿住脚步,问道:“炼师可是认为那北方客绝无可能先中砒毒?”耿先生道:“张公既已知道几无可能,何以还要同意仵作蒸骨?”张泌道:“想那西瓜自生根、发芽,到结瓜长成,其中有多少变数,怎生偏偏就到了韩府夜宴上?”耿先生恍然大悟地道:“原来张公是认为如此巧合,不是人力所为。”张泌叹道:“若果真是人力所为,我们将面对一个令人敬畏的凶手。”

  

第二章

  刚到江宁县衙门口,便见道张士师率另一拨人赶回。两边见对方也抬着一具尸首,不由得异口同声地问道:“死的是谁?”张泌这边只是个横死的北方客,张士师那边死的却是夜宴宾客之一。张泌这等老辣之人,听说陈致雍被人扼死在韩府竹林外后,也惊得眼睛老大。

  当下将两具尸首抬入衙门验房,由仵作验尸。孟光已经听到差役暗中议论县令病重是装出来的,为的是将这案子推给江宁府,自己竟又带着张氏父子及两具尸体回来县衙,回头县令知道,肯定要给自己穿小鞋。他不敢再参与其事,领着张氏父子与耿先生到抄案房休息,便找借口退了出去。

  几人在抄案房边吃喝水边等待结果,几个人忙活了半天,确实渴坏了,一大壶水很快就见了底。张士师先向父亲追问详细情形,得知血西瓜是这般离奇的来历后,只惊叹道:“天下竟有这样的事!”又向父亲叙述了自己在韩府审案的一无所获。张泌道:“你太过注重出奇制胜,这本没什么不好,将证人带到案发现场问案是一招好棋,然则你审案之前便有了局限,拘泥在时间与位置当中。其实夜宴环境浑杂难辩,单以证词来确认各人什么时辰在什么位置并不准确。而问案前,你又事先透露了关键细节,不然应该不是这个结果。”

  张士师奇道:“关键细节?”张泌道:“肯定是你说了什么,德明长老才飞快地离开。”又说了在门洞避雨遇见德明一事。张士师道:“呀,当时舒雅问阿爹为何不在,孩儿猜到您与耿炼师定是去了老圃瓜地,顺口就说了出来。”

  耿先生奇道:“典狱怎么会猜到?”张士师便说了得到韩曜提示一事——西瓜运来韩府不过两、三个时辰就端上了桌,韩府中无人有充裕时间往瓜中下毒——他本人一路送瓜到聚宝山,旁人无下手机会,那么往瓜中落毒当是在瓜地之时,他猜父亲与耿先生仓卒离开,定是已经想到了此节。耿先生道:“嗯,贫道也是偶然得了提示,因不能肯定是否真有其事,所以没有将细节告知典狱。本来只是个一冒而过的念头,幸得张公当机立断,径直赶去瓜地查看,不然……”张士师道:“不然的话,老圃定在今晚将尸体移走,就近抛入玄武湖中,这血水西瓜终将成为无头悬案。”

  几人一边议着,均觉得在瓜地发现北方客尸体一事太过侥幸,老圃在城北种了几十年西瓜,金陵人人认得,老圃西瓜更是名动金陵,无论是血西瓜还是毒西瓜,均无人往他那里怀疑。若不是他自己自乱阵脚、言行可疑,再加上那场大雨,就算张泌等人赶到,也未必能发现瓜地埋尸一事。

  正说着,杨大敞进来禀告,说是北方客骨头蒸完后呈现绵白色,看上去并没有中毒迹象,而陈致雍是被人扼住咽喉窒息致死。虽然早就在意料之中,几人还是一时陷入了沉默中。

  出来江宁县衙。耿先生道:“典狱如何看待老圃?”张士师知她是想问老圃会不会就是往瓜中下毒之人,当即道:“老圃杀北方客一事解释了血西瓜,但还是解释不了毒西瓜。我认为应该不是老圃下的毒,他种了几十年西瓜,实在没必要自毁名声。不过,会不会是韩熙载的对头收买了老圃?”张泌道:“那样风险太大!老圃不过是个普通的种瓜老汉,遇事即慌,若政敌买通他下毒害韩相公,怕是他将西瓜交给你就已经败露行迹了。”

  以老圃今日表现看来,这种推断论证确实是极有力,其余二人听说后也深以为然,于是排除了老圃下毒的可能性。但正如张泌所言,那西瓜自生根发芽,到出蔓膨瓜,再到最后瓜熟蒂落,其间三、四个月时间,不可谓不漫长,如何能确保那毒西瓜必定送到韩府夜宴上,需要一个极为周密的计划,以及相当长的时间来实施,而以老圃看守瓜地之严密,下毒者必定是一个经常出入瓜地而不被留意的人,譬如每日清晨都需到瓜地摘瓜的瓜贩,因而这毒西瓜的关键,最终还要落在老圃身上。当然,下毒者绝不会是一个瓜贩,他到底是谁?又为什么要杀韩熙载?

  张士师道:“无论这个人是谁,肯定非常了解韩熙载,知道他爱吃老圃西瓜,所以才事先在西瓜中下毒,意图谋害,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最先开的大瓜恰好是个血西瓜。”张泌突然问道:“炼师,以你来看,政敌谋害对手一般会如何进行?”耿先生道:“历史上这种事可是不少,手段无非两种而已:一是聘请武功高强的刺客行刺,二是买通对手身边下人往食物茶水中下毒。不过,像这种在完好西瓜中下毒、再送去对头府上的事,倒是第一次听说。”张泌道:“这杀人计划确实变数太多,需要很好地控制每一步骤,能制定出这样计划的人,绝不是个普通人。凶手事先处心积虑,也必定要亲眼看到结果。”耿先生道:“张公的意思是,西瓜凶手也在夜宴宾客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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