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到了咸通九年正月初八,裴玄静终于如愿以偿,来到了位于长安城南的鸿固原游览。
西北多塬地,就连唐朝的京师长安也是为塬地所环绕。紧挨着城北的是龙首原,唐高宗李治时在上面修建了大明宫,成为帝国的权力中心。
龙首原往北,是咸阳原。这里背依北山,面向渭河,松柏茂密,春季桃李连垄,秋季黄花遍野,风光宜人不说,还是块典型的风水宝地,因而成为西汉皇帝陵墓的集中所在地。昔日大诗人白居易未成名之前,曾投诗集给著作郎顾况,第一篇即为:“咸阳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一首五言绝句,道尽了咸阳原上的芳草萋萋,他也因为此诗而声名大振。
长安东面则是白鹿原,古称首阳山,传说为黄帝铸鼎处,后周平王迁都洛阳时,见有白鹿悠然游于其上,因而改名为白鹿原。白鹿原地处灞、浐二水之间,南连巍峨的秦岭,北临蜿蜒曲折的灞河,依山傍水,风光极为秀丽。河岸边生长着大片天然巢菜,即传说中的薇草,茎、叶、种子均可食用。商、周之际,孤竹国公子伯夷、叔齐因反对周武王伐纣,不肯食周粟而隐居于此,采薇而食,行将饿死时,还唱了一首悲凉凄怆的《采薇歌》,给薇草平添了几分迷离悲怆的意味。
城东南方有乐游原,是京兆一带最具盛名的游览胜地,树木翠森如玉,碧草萋长似烟。最特别的是这里的塬地上自然生长一种玫瑰树,花大如碗,在阳光下如朝霞般艳丽,景色奇异,引人入胜。玫瑰树下则生长着大片苜蓿草,碧草红花,相映成辉。乐游原地势高敞,登原远瞰,长安街坊尽收眼底,千门万户,白墙碧瓦,宏伟壮观。尤其是南面的曲江芙蓉园和西南的大雁塔,如在近前,因此成为文人墨客吟诗抒怀的最佳选地。昔日李商隐有诗云:“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久阳无限好,只是尽黄昏。”道尽了殆难名状的惆怅。这里甚至可以眺望昭陵,亦即“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的太宗文皇帝李世民的陵墓。乐游原上还有有密宗祖庭青龙寺,是日本真言宗的发源地,也是日本人心中的圣寺。
城南则是鸿固原,位于浐河、潏河之间,因是汉宣帝杜陵所在地,因此又称杜陵原。而汉宣帝皇后许氏葬在杜陵南,坟较小,所以又叫少陵原(古代“少”、“小”二字通用)。传说神爵四年(公元前58年)的冬十月,有十一只凤凰栖集于杜陵,于是这一片塬地又被称为凤栖原。这里南接秦岭,地势高亢,整个塬面呈阶梯状上升,视野极为开阔。
自冬至开始,裴玄静便在丈夫李言和于阗王子尉迟钧的陪同下,由远及近,先后游览了咸阳原、白鹿原、乐游原,现在只剩下距离鄠县最近的鸿固原了。只不过李言元日只放七天假,初八正好当值,无法陪她前来,与她作伴的只有尉迟钧,以及各自的随从牛篷、苏幕与昆仑。
尉迟钧正有返回家乡于阗的打算。自陇、河陷入吐蕃之手,安西、北庭以及西域几方使者、商人均无法归国,而如今张议潮收复了河西,重新打通了中原与西域的通路,大批滞留于唐朝的胡人纷纷归国,竟惹得生在长安长在中原的尉迟钧也动了乡愁。当然,也不全然是乡愁的缘故。人人以为他尉迟钧只知道寻欢作乐、夜夜笙歌,孰料他也时刻在注视着时事。他对这个宦官、藩镇势力不断凌驾于皇权之上的帝国,实在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悲观情绪。而某种风流云散的不好感觉,随着局势的发展,已经愈来愈强烈,促使他萌生了强烈的归意,希图早日返回那素未谋面的故土。他预备等春季冻土化开便于乘骑骆驼时便即动身,也就是一、两个月之内的事,是以决意利用最后的时间遍游京兆名胜,好留下一些回忆。虽然已经立春,天气犹自寒冷,也无甚青翠风景,尽是荒凉萧瑟,衰草连天,但他却始终兴致勃勃,游览得十分尽兴。这一点,倒与裴玄静格外相似了。
一行五人先是游览了杜陵。杜陵是汉宣帝刘询的陵墓,刘询原名刘病已,为汉武帝刘彻曾孙,本是龙子身份,却幼遭巫蛊横祸,尚在襁褓之中便被关入监狱。后来更是流落民间,与市井小民无异。在之后的政治斗争中,辅政大臣霍光传奇般地选中了他,扶持他登上了帝位。这位汉朝历史上经历最奇特的皇帝,陵墓位置的选处也最为特别。西汉共十一帝陵,九座位于咸阳原上,只有文帝灞陵和宣帝杜陵例外。而文帝刘恒之所以将灞陵选在白鹿原上,是为了方便以山为陵,防止日后被盗掘,这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座依山凿穴为玄宫的帝陵。比较起来,只有刘询对自己陵墓的选址最富有人情味了。他还在民间时,经常呼朋唤友地到鸿固原游玩,后来当上了皇帝,便干脆选中了这块地方作为自己的身后之地。
尉迟钧也是头一次到杜陵来,不过他并不熟悉中国历史,不了解杜陵背后的故事,只是一指南面的方向,问道:“那是甚么山?”充当向导的牛篷答道:“那便是秦岭了。”遥见远山巍峨,绵延起伏,原高景清,颇有登眺宏阔之美。
裴玄静却独独留意到不到半山腰处有一片宅邸,掩映于树丛中,望上去幽深异常,显然不是普通人家。问起牛篷,他竟然也不知情。尉迟钧笑道:“或许是哪位王公大臣的庄园也说不准。”
不知为甚么,裴玄静蓦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她提议道:“王子殿下,我们到那处宅子登门拜访一下,如何?”尉迟钧正有探幽访奇的心思,连声赞同。只有牛篷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原来他这向导本来就当得勉强,这鸿固原大半路他原本并不熟悉。尉迟钧笑道:“那处宅邸就在眼前,不须识路,理当找得到。”
于是五人摸索着寻去。一路都荒凉而恬静,没有鸟鸣,没有人语。走了半个时辰,明明看着已到跟前,却又不见了那处宅邸。四下乱寻,终于找到了一条山石铺成的小路,穿过一片树林后,这才豁然开朗,一处古香古色的宅邸出现在眼前,只是已然陈破不堪。朱红的大门处,还高高悬挂着两只白色的灯笼,表明这家人正在办丧事。牛篷一见,生怕大正月的沾染了晦气,急忙道:“殿下,娘子,时候也不早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去罢。”裴玄静却不加理会,径直向正在门外场上嬉戏玩耍的两个小孩子走去。
红衣小孩正将细竹杆的一端放近嘴边,另一端对准蓝衣小孩后,使劲一吹气,一件小小的东西从竹杆中射出,正射中蓝衣小孩的脸,他尖叫了一声,立即用手捂住脸。红衣小孩高兴地叫道:“射中你了!”蓝衣小孩又是疼痛又是气愤,立即捡起地上的甚么东西,塞入手中的竹杆,如法炮制地一吹。倒是有东西射出了,不过并没有射中红衣小孩,而是刚巧打中了正走过来的裴玄静。裴玄静只觉得手背如同被针扎了一下,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根小小的荆棘刺,已经射入皮肤,好在并未深入,没有出血。
牛篷奔过来,呵斥道:“怎么胡乱射人?你们家大人呢?”蓝衣小孩见闯了祸,急忙嚷道:“我不是要射娘子,是要射哥哥……”裴玄静忙道:“没关系。不过是轻轻碰了我一下。”尉迟钧很是好奇,问道:“这个东西是怎么射出来的?”牛篷刚巧知晓,得意地道:“这叫吹刺,其实很容易,将荆棘刺放在竹杆这头,用嘴使劲吹,刺就从那头射出去了。山里的猎户有时候会将刺上涂上迷药,用来猎取小猎物,想不到这里的小孩子竟然当作游戏来玩。”
正说着,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从宅邸中走了出来,向小孩招呼道:“平儿、安儿,该回家了。”突然看到多出了几个大人,一时愣住,本能地去摸了摸胸口。正是他这一经意的动作,令裴玄静立时留意到他的胸口微微鼓起,似乎有甚么东西藏在里面。
牛蓬上前问道:“这位兄台,敢问这里是甚么地方?”那男子答道:“这里是京兆鄠县。”牛蓬道:“这我知道,我是问这处宅子。”男子道:“宅子是温府。”牛蓬道:“温府?”那男子道:“是啊。几位难道不是祭奠温先生的么?”牛蓬怒道:“甚么祭奠的,大正月的,别说这等不吉利的话。”
那男子冷笑一声,本待发作,转念又想到了甚么,上下打量了一眼尉迟钧的胡服,挤出来一副笑容,上前赔笑道:“几位多半是来杜陵游玩,迷路了的。哪儿会是来温府的?我叫大山,是本地人,几位若是不嫌弃,我愿意做个向导,鄠县好玩儿的地方可是不少……”尉迟钧却突然想到了甚么,问道:“等等……你说的温先生可是温庭筠?”大山奇道:“是啊。难道你们不知道么?温庭筠温先生正是这处老宅子的主人,他可是个大名人呢。只不过时运不大好,刚由京官被贬为一个小县随县的县尉,这不还没来得及赴任,就病死了。而且刚好是死在正月初六,真是不吉利啊。”
他滔滔不绝地说着,裴玄静却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她得知眼前这处旧宅就是大名鼎鼎的老诗人温庭筠的宅第,恍然间有些明白了,她成亲当日,鱼玄机也匆忙雇车赶赴鄠县,原来是要来探望温庭筠。
大山却犹自向尉迟钧啰嗦个不停:“……温先生的笛子可真是吹得好呢,我们山脚下村里的人全都爱听他吹笛……不过他脾气古怪得紧,不愿意跟旁人多说话,难怪没甚么朋友,连身后事都要请我们村里人来……”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山路方向。
只见血红灿烂的夕阳余晖中,一名冠服女子正疾步走过来。容貌清丽如画,优雅宛如空谷幽兰,气质高洁出尘。这样的女子,举止应该是温婉的、娴静的,但她的脸上写满了焦虑与紧张,步履更是匆忙。尉迟钧见大山中了邪般地瞪着身后,回头望去,一时呆住,因来者不是旁人,正是鱼玄机。
鱼玄机乍然遇见裴玄静和尉迟钧几人,如同众人的反应一样,也是大吃了一惊。互相道明了缘由,才知道鱼玄机今日方得知温庭筠已然离世的消息,匆忙赶来。尉迟钧提议道:“既然我们来了,不如跟鱼炼师一道进去,祭拜温先生。”裴玄静自当应允。
当下众人随着鱼玄机步入宅中。一进大门,便有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原来院落中的数十株梅花正凌寒怒放,红白相间,各有风姿,为这处陈旧寂静的老宅平添了不少生气。
穿过庭院中的小径,便是正厅了,京师人则流行称为“中堂”。温府的正厅很是狭长,分为前厅和后厅,如此深邃的空间,光线自然黯淡得多,更显出几分神秘来。不过除了空间大之外,别无其他。一切的布置陈设都相当简陋破旧。无论是谁,都能一眼看出此处主人生前格外潦倒落魄。
后厅已经布置成灵堂的样子,停放着一具黑色的灵柩,棺盖还没有合上,大约犹在等待亲朋好友来做最后的道别。一位身穿斩衰(注:丧服名,“五服”中最重的丧服,用最粗的生麻布制布制做,断处外露不缉边,表示毫不修饰以尽哀痛。)的老仆正在灵柩前边烧纸钱边垂泪。他大约六十岁年纪,头发花白,背有些佝偻。
鱼玄机走进后厅,便悄然停住,默默地凝视着灵柩。老仆听到身后动静,回过头来。脸上刀刻一般的沧桑岁月痕迹表明,一直以来,他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坦,但见到鱼玄机时,他混浊的眼神忽多了一丝亮彩,悲伤的面容也因为惊奇而变得生动起来,讶然问道:“炼师,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鱼玄机道:“昆叔……我来送飞卿最后一程。”
尉迟钧留意到她称呼温庭筠,不是叫“老师”、“恩师”之类,而是称呼字——飞卿,似乎正应验那些二人之间有暧昧关系的传闻。只见她神色黯然地走向灵柩祭拜,哽咽着道:“飞卿走得太突然了……”一语未毕,泪水已经是夺眶而出。昆叔抹了抹眼泪,安慰道:“炼师不要太难过了。你能来送先生,他泉下有知,也不会觉得身后寂寞了。”
尉迟钧五人也随即上前祭拜。昆叔一一回礼,谢道:“各位有心了。请到前厅用茶。”鱼玄机却没有动,她只用一种复杂的眼光注视着温庭筠的灵柩,似乎很想走过去,看看死者最后的面容,却又茫然地踟蹰着。
当下裴玄静和尉迟钧暗中商议,决意留下来,温庭筠后事只有昆叔一人料理,势必有许多需要尽力之处。牛蓬苦劝不听,只得自己先回家报信。
昆叔请裴玄静和尉迟钧到前厅坐下。这里并无桌椅,只有一大张厚厚的芦苇草席,上面放着几个布蒲团,颇有古风。尉迟钧好奇地打量着破落的陈设,感到眼前凄凉的一切与温庭筠生前盛名着实不符,不禁感到一阵凄凉。又问道:“老公,你……是温先生甚么人?”昆叔道:“我是先生的仆人,你们叫我昆叔便可以了。”
苏幕问道:“这里地方这么大,就您一个人吗?”昆叔唉声叹气道:“是啊。先生总是不走运,人们都跟他疏远了。他走的时候,只有我在他身边,身后事也只能我一人料理,唉……我正打算找人帮忙,过几日就将先生送回山西祁县老家安葬……”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抹眼泪。尉迟钧恻然神伤,安慰道:“昆叔也别太伤心了。我们都是鱼炼师的朋友,会帮助你的。”昆叔连声道谢,又道:“几位请稍候,我这就给你们倒茶去。”
苏幕见他步履蹒跚,动作缓慢,实在是老迈不堪,急忙赶上前搀扶。尉迟钧又命昆仑去厨下帮手。偌大的厅堂,立时只剩下了裴玄静、尉迟钧和鱼玄机三人,以及一方散发死人气息的灵柩。
鱼玄机烧了一些纸钱,只觉得心中悲伤,更隐约有种强烈的不安,她想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便站起来往外走去。尉迟钧有意劝慰,叫道:“鱼炼师……”鱼玄机道:“我没事。”裴玄静曾听过许多她与温庭筠的传说,料到她此刻想一个人单独静一静,便向尉迟钧使了个眼色。尉迟钧会意,便不再跟上前去。
此时正是日落西山,一层淡蓝的薄雾恍似轻烟,笼罩了整个鸿固原,极目之处,尽是暮霭沉沉。枯黄的野草,连接着郊原、山丘,一直伸向天边。
当鱼玄机信步到大门外,望见这派萧瑟苍茫、却又雄浑大气的荒原景色时,不由得更加触景生情。一时间,眼前明明真实的景致,呈现出如同梦中的虚幻,迷惘中不知身在何处,无数往事历历涌上心头,许多人物在脑海中如走马灯般转动,欢愉已成过去,目今只倍感凄楚。她幽幽太息道:“人世悲欢一梦,如何得作双成。”两行清泪悄然从面颊滑落。
突然,她感觉到背后有一些动静,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却甚么都没有发现。只有挂在温府门口的两只白色灯笼在寒风中飘来荡去,映着如血的夕阳,凄凉中更是平添了几分神秘诡异的气氛。但她却并没有就此放松警惕,蓦然又想到了甚么,不由得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来。便在此时,她又听见宅内尉迟钧隐隐在高声喊叫着,便急忙奔了进去。
尉迟钧和裴玄静正站在灵柩旁,各自一脸肃色。鱼玄机赶将进来,急促地问道:“怎么了?”尉迟钧指着灵柩内的尸体,迟疑道:“这尸首……”鱼玄机惊问道:“难道不是飞卿?”抢过去一看,灵柩内的人满脸麻子,五官不正,容貌奇丑,却是神态安详,面色栩栩如生,不是温庭筠却是谁?
这还是鱼玄机平生第一次看到死人的面目,而这个人又曾经是她最亲近、最信任、最依赖的男人,一时悲从心起,鼻子一酸,大颗的泪珠扑簌簌地滚落了下来。
尉迟钧急忙道:“鱼炼师先别伤心。裴家娘子适才说这具尸首很有些古怪。”鱼玄机愕然道:“古怪?从何说起?”裴玄静道:“由尸首的颜色与僵硬程度看来,温先生的死亡时间离现在应该还不到一个时辰,就在我们到达这里前不久。可我们在门口时,明明听到大山提过温先生是死在正月初六,也就是前天。”
鱼玄机听了,尚有些半信半疑,问道:“娘子如何能知道这些?”裴玄静道:“我奶娘的父亲、丈夫均是仵作,我自小就听他们讲这些。”
鱼玄机与她相识不久,相交也不深,但却一直有知己之感,知道她足以信赖,当即忖道:“这么说……”转眼见昆叔正端茶过来,急忙上前接下,放在一旁,问道:“昆叔,飞卿是甚么时候去世的?”昆叔答道:“前天晚上。”鱼玄机道:“那……他临去前可曾说过甚么?”神状甚是焦急。昆叔摇了摇头:“先生去的时候是独自一人在书房,我也不在他身边。”
裴玄静突然插口道:“昆叔,你能说说当晚的情况么?”昆叔一愣,不明所以:“当晚的情况?”裴玄静道:“比如温先生死前正在做甚么,是在看书,还是在饮茶……”
昆叔仔细想了想,才慢吞吞地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前天晚上,先生一直在书房整理诗集。我给他送夜宵的时候,发现他伏在桌子上。起初我还以为他是睡着了,便去叫醒他,想让他回卧房去睡,结果……结果……才发现先生已经去了……”说到这里,已是悲从心来,老泪纵横。他如此神色,显见是真情流露,他主仆二人的感情也无可置疑了。
尉迟钧问道:“你真的能肯定温先生是前天晚上去世的么?”昆叔道:“当然能肯定……我再怎么老糊涂,还不至于把日子弄错。”尉迟钧望了一眼裴玄静,她默然不语。鱼玄机却直截了当地道:“可是根据飞卿的尸首来看,他似乎才死去不久。”
昆叔露出了浑然不解的神情,根本不明白对方意欲何指。裴玄静便解释道:“人死后一个时辰,尸首会开始僵硬。而温先生的皮肤却还有弹性,关节也能活动,跟活人差不多,就像只是睡着了一样。这只能说明他从死亡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时辰。”
她说到这里,目光中不由自主地带了几分怀疑,落在昆叔身上。旁人也是一般,沉默审视间,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
昆叔茫然不知所措,回味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问道:“说了半天,娘子的意思是,先生并不是前夜死的,而是刚刚死去不久?”裴玄静道:“尸首迹象显示如此。”昆叔愣了半晌,终于反应了过来,大叫了起来:“原来你们的意思,是在怀疑我说谎?天哪!”
之后的场面开始有些难堪了,昆叔觉得自己受了冤枉,号嚎大哭。鱼玄机和尉迟钧二人好不容易才劝他得平静下来,他却犹自不甘心,一定找人证来证实他自己的清白,非要去找前夜帮手抬棺的大山兄弟来对质。鱼玄机见到昆叔如此,不免对裴玄静的话又开始疑虑,但见她态度始终镇定,似乎很有把握,也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尉迟钧便命昆仑陪着昆叔前去。
昆叔离开后不久,夜幕很快便降临了。寒风在荒原上肆无忌惮地奔跑着、呼啸着,一切都被吞没在巨大的黑暗中。只有温府一点若有若无的灯光,气若游丝地跃动着。
鱼玄机、裴玄静和尉迟钧、苏幕四人枯坐在前厅,各自沉默不语,若有所思。一阵穿堂风过,各人不由得各自将外衣裹得紧些。
苏幕坐在最靠近大门的地方,却时不时地望一望后厅的灵柩,总觉得有些坐立不安。突然,她感觉到外面有些动静,刚想叫人,又觉得当着众人的面实在不好意思。忍得一忍,终于还是说道:“外面好像有人。”鱼玄机立即接道:“应该是送我来的车者赵叔。”她虽然说得肯定,但目光却分明带着困惑与警惕。
苏幕点了点头,但心中却依旧不能放松,她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窥探他们。难道真是温庭筠死得蹊跷,冤魂不散,犹自在这处老宅四处游荡?她越想越觉得气氛阴森碜人,鬼影幢幢,顿时有些害怕起来。
便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苏幕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再看鱼玄机和裴玄静,二女也各自惊疑,甚至尉迟钧也有觑觑惊恐之色,心下这才略觉安慰。
稍顷,昆仑陪着昆叔进来。后来还跟着两名男子,其中一名正是之前众人在温府门前遇到的大山。一进门,他闪烁不定的目光一下子便落在了鱼玄机身上。
昆叔气忿忿地叫道:“大山兄弟就是我说的证人。你们可以问问他们,就是他们兄弟帮我买的棺材,又帮忙装殓了先生。你们问问,是不是前夜发生的事?”向来木讷的他也变得口齿伶俐了许多,大约是气愤使然的缘故。
大山大概已经知道了内中情形,不等人发问,便抢着道:“是,是,我们可以证明,温先生确实是前夜死的。”小山也道:“半夜的时候,昆叔来村里找我们兄弟,哭着说温先生死了,请我们帮忙。我们连夜赶到镇上的棺材铺,跟棺材铺的几名伙计一起抬了这口棺材回来。当时天都快亮了……”
裴玄静问道:“那后来如何了?”大山道:“后来?后来我们到书房,帮昆叔将温先生抬出来装殓,完事儿我们就回家去了。今天我特意过来看一看,便是想着昆叔也许需要帮手,不是正好遇见你们几位么?我可绝对是个善心人。”目光一转,又落在了鱼玄机身上。鱼玄机点点头:“我们知道了。多谢你们能来一趟。你们可以走了。”
大山突然有点生气起来:“这么大冷的天,又是大黑夜的,你们把我们兄弟叫来,就只为问这么几句话么?”小山附声道:“是啊,这不是莫名其妙嘛。”
昆叔一听,急忙摸索着往怀中掏钱。苏幕抢先取出两吊铜钱,塞给大山道:“给你们兄弟打些酒吃,御御寒气。”
大山掂量着手中的钱,显然还在嫌少。苏幕无奈,正要再掏钱,鱼玄机有意重重咳嗽了声。大山见她正毫不掩饰地用鄙夷的眼光盯着自己,一时迟疑,便将铜钱收好,道:“我们得先走了。一会儿天黑透了,便看不清山路了。”
大山兄弟走后,山风如同一只巨大的猛兽,呼啸得更加厉害,寒气愈浓。昆仑设法生了个火盆,众人围坐在一起,这才略微感觉暖和了些。
沉默了许久后,裴玄静突然道:“这对兄弟目光游移,又这么贪财,很有些问题。”昆叔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听说如此,便又开始急了:“甚么?娘子还是不相信我?”裴玄静摇了摇头:“绝非此意。只不过,这完全说不通。”鱼玄机道:“娘子莫非想到了甚么?”
裴玄静思索了片刻,重新走到灵柩边上,往下一望,却露出了无比骇异的表情。原来温庭筠的尸首依旧是原样,没有任何变化。即使是在今日下午死亡,再考虑进天气寒冷的因素,到现在尸首也该发青变僵才对。她想了想,又问道:“温先生最近有没有因为生病吃甚么药,或者其它比较特别的食物?”昆叔对她敌意颇盛,但还是答道:“没有。先生身体一向很好,很少生病。饮食也都是我一手操持的,没有甚么特别的。”裴玄静道:“那么温先生很可能是中毒而死。”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屋里一时陷入了可怕的寂静。鱼玄机踌躇了半晌,才问道:“娘子这般讲,可有凭据?”裴玄静道:“温先生已经死了两天,尸首却没有任何变化,丝毫不见有变青发僵的痕迹,也不见腐败,这只能说明他体内有毒。我读过一些方术之书,里面提到一些特别的药物可以保持尸首新鲜,不过均是剧毒之物。”
昆叔突然大嚎起来:“你们还是不相信我,先是说我说谎,现在又说我毒死了先生……天哪……”苏幕急忙劝慰道:“昆叔,娘子说先生中毒而死,并不就是说是你毒死的,也有可能是偶然中毒,或者其他人下了毒……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昆叔止住哭声,呆了呆,又大哭起来:“那不是还是说是我下的毒么?这里又没有别人。”
苏幕无奈地望着鱼玄机,鱼玄机刚欲开言,只听见“哗啦”一声巨响,前厅大门突然被狂风吹开,众人吓了一大跳。昆仑赶将过去,欲重新掩上门时,外面又传来一声惨叫:“啊……”声音极为凄厉,在这寒夜中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昆叔顿时止住哭声,惊魂不定地看着门外。众人面面相觑,均有恐惧之色。还是裴玄静自恃有武艺傍身,道:“我出去看看……”尉迟钧忙道:“不如一起去。”
便在此时,车者赵叔一头闯将进来,慌慌张张地指着外面向众人道:“外面……外面围墙上有两个人在偷看……”裴玄静一听便往门外跑去。尉迟钧生怕她有失,将来无法向李言交待,也急忙领着昆仑追了出去。
鱼玄机突然问道:“是两个人么?”这话问得有些莫名其妙。赵叔一愣,答道:“是两个人。”
昆叔却会意到了她问话的言外之意,问道:“炼师难道以为是李亿员外么?”鱼玄机没有回答,只是陷入了惘然苦思中。她回想起黄昏她独自在大门外时,曾感到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盯着自己。到底这是不是幻觉?如果不是幻觉,这个人到底是谁?为甚么能令她如此心悸?
片刻后,追出门的三人折返回来。尉迟钧一摊手道:“人早跑远了,一无所获。”苏幕问道:“或许他们就是下毒的凶手?”裴玄静道:“并非一无所获。我看这二人身形,应该就是适才来过的大山小山兄弟。”
鱼玄机倒也不觉惊诧,只道:“果然如娘子所言,这两兄弟有问题。”裴玄静道:“嗯。”顿了顿,又道,“我听奶娘提过,在杀人案件中,八成以上的凶手均认识受害人。而下毒杀人,则凶手铁定认识死者,可以说是有十足把握。”鱼玄机已然会意话中弦外之音,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尉迟钧早就一头雾水,听到二女如此对答,忍不住出声问道:“娘子是说,大山小山是毒死温先生的凶手?”鱼玄机道:“这兄弟二人确实有很大的动机和嫌疑。”也不多解释,又问赵叔道:“刚才那一声是你叫的?”
赵叔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原来他适才想方便,又嫌茅厕太远,天又冷又黑的,便想就在院子角落里就地解决算了。孰料刚刚站好拉下裤子,便看到两个黑影爬上墙头。之前他看到惨白的灯笼飘荡在黑夜的寒风中,已经感到阴森恐怖,突然想起听过的各种鬼怪传说,甚至连小时侯冤鬼还魂挖仇人心脏的老故事都记了起来。正毛发倒竖的时候,突然看到墙头冒出两个人头,当即吓得大叫了一声,提了裤子,把脚就跑。众人听说了经过,不免无趣,只得讪笑两声。昆叔自提了灯笼,领着赵叔前去茅房了事。
裴玄静重新回到灵柩边,久久凝视着尸首,想找出证实他死于非命的蛛丝马迹。鱼玄机秉烛站在一旁为她照亮,却再也不敢瞧那灵柩内的惨淡面容,只问道:“娘子真的觉得飞卿是被毒死的么?”虽还有疑问,却平添了几分愤怒,那是她想要知道真相的决心。裴玄静道:“刚才昆叔也说了,温先生很少生病,身体也一直很好。他今年……”鱼玄机接道:“飞卿今年五十四岁,才刚刚过了知晓天命的年纪。”裴玄静道:“嗯。炼师,你这般聪慧,试想一下,一个无痛无病的健康男子,却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地死在书房中,你不觉得非常可疑么?”鱼玄机道:“可是昆叔说,飞卿走得很平静……”裴玄静道:“这世上有不少致命的毒药能让人在愉悦平静当中死亡。”
听了这话,鱼玄机突然想到了甚么,一时震住,愈见惊疑之色。裴玄静以为她并不相信,又道:“炼师,我想如果全面检查一下尸首,应该能有更多发现。当然,我并非官府中人,又是妇道人家,多有不便。我们可以等到明天天亮后,请我夫君派仵作来验尸。”
却听见昆叔在背后大嚷道:“甚么?验尸?不行!绝对不行!”原来在中原传统文化里,将死者的尸体暴露在众人面前任人翻检,被认为是亵渎,是奇耻大辱。
昆叔又指着裴玄静,恼怒地道:“你这小娘子,花样这么多,肯定是朝廷派来捣乱的。我早知道皇帝是不会轻易放过先生的。”
众人不明白他为甚么突然提到皇帝不会放过温庭筠,不由得面面相觑。裴玄静道:“昆叔,温先生如果真是被人谋杀,难道你想他含冤而死么?”昆叔一时呆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正在僵持之时,只听得“咕噜”一阵山响,吓了众人一跳。循声望去,尉迟钧很是不好意思,指了指自己的肚皮,道:“不是我,是它。”这才想到大家折腾了大半天,却还都还没有吃晚饭,肚子早就饿得发慌,昆叔自与苏幕、昆仑到厨下烧火做饭。鱼玄机则提灯与裴玄静、尉迟钧前去温庭筠的书房查看究竟。
外面月色朦胧,幽香宜人。淡淡月光洒在梅树上,梅枝将优美横斜的影子尽数投在了地上,影随光转,极有韵致。梅花则愈发风姿绰约,平添了几许清高。美景如斯,几人心头却是愈见沉重。
穿过回廊时,鱼玄机再次强烈感觉到了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她下意识地扭转头,对着墙头喝道:“是谁?是谁在那里?”裴玄静闻声望去,却是空无一人,她与尉迟钧交换了一下眼色,尉迟钧便道:“炼师,那里真有人么?会不会是你悲伤过度……”
鱼玄机默然不应,只是深深叹了口气,继续领着二人往前走去。到得回廊的尽头,鱼玄机道:“这里便是飞卿的书房了。”当即推门而入。
书房的正中铺着一张上好的波斯地毯,原本鲜艳的颜色已经黯淡发灰,看上去很是有些年头了。地毯的正中放着一张不高的案桌,上面堆了不少东西。桌案后则放着一个厚厚的蒲团。桌案两侧各有一根捧烛铜人,铜身细长,高约五尺,顶部是个圆形的烛台,打造得颇为精巧,上面的粗烛已经烧掉了小半。鱼玄机将捧烛铜人上的残烛尽数点燃,房间内一下亮堂了起来。
裴玄静一进来,便专心地打量周围环境。鱼玄机问道:“娘子有没有发现可疑之处?”裴玄静道:“暂时没有发现异常。不过,我们应该先搞清楚凶手是如何从书房进出的。”尉迟钧道:“可是门并没有人为破坏的痕迹……”鱼玄机道:“也就是说凶手不是破门而入,他一定认识飞卿。不过,地毯上的泥脚印,似乎是三个人的。”裴玄静道:“这应该是昆叔和大山兄弟留下来的。温先生死的当天,刚好下过一点小雪。而且看书房的情形,地面、案桌都有一层灰,确有两天没人打扫了,昆叔和那两兄弟都没有说谎。”尉迟钧奇道:“这么说,温先生死于前夜已经可疑确定,可他的尸首为甚么不腐坏呢?会不会就是你们中原人通常所讲的灵异?”裴玄静道:“我更相信温先生是被人下毒害死,中了奇毒。”
鱼玄机默默走到边侧的书架旁,目所能及之处,一本本的书册都积了很厚的灰尘。她知道飞卿不愿意旁人动他的书,也不让昆叔打扫,可这般看来,这些书都有多久没有动过了?书在人亡,没有人再翻阅,这些书还会有甚么价值?
突然,她留意到用来方便取书的人字梯一边的最下面两级横木上各有一个脚印,急忙将梯子搬过来,放到书架前,上了两级,刚好看到书架的第三层上唯有一小块地方没有尘土,看上去倒像个印迹,显然是早先放在这里的东西被人拿走了。到底是甚么呢?她从梯子上下来,仰着头苦苦回忆,三个月前她还来过这里,即使没有特别留意,总该有一些印象的。
裴玄静则仔细查看着案桌上的物品。案桌左边一厚摞纸稿,散乱地放着;右首不似左首凌乱,灰尘也更加明显。前面放置着笔筒和砚台,后面则搁着一个大得不同寻常的茶壶和茶杯,显示出主人有嗜茶的爱好。茶壶已经见底,茶杯中却还有大半杯茶水。根据上面漂浮的茶釉厚度看来,茶水应该是两天前所泡,正是温庭筠死亡当晚。茶杯四周,有几点斑斑点点的蜡油。她心思缜密,不禁微觉奇怪,蜡烛明明搁置在左右的捧烛铜人上,没有任何动过的痕迹,为何会在这案桌上出现蜡油?
正纳罕间,却听见尉迟钧惊讶地道:“还剩不少茶水呢!可能是还没有完全喝完就已经中了毒。”裴玄静道:“嗯,毒药也许就下在茶水中。不过这需要专门的仵作来签定。”尉迟钧突然想到了甚么,叫道:“哎呀,温先生会不会是自杀?他被贬往边县任县尉,远离京师,可能一下子想不通,起了轻生之念。”裴玄静道:“如果真是自杀,便能解释为何他是独自闭室而死。”
鱼玄机却断然道:“不,飞卿绝不可能自杀。”顿了顿,又道,“你们可能认为飞卿失意下心生绝望,可他并非现在才不得志,而是一辈子都不得志。”深深叹了口气。裴玄静本待说:“只有确定温先生到底是怎么中的毒,才能判断是自杀还是他杀。”但她言语中大有维护温庭筠之意,便将这句话吞了下去。
鱼玄机又道,“何况,飞卿被贬一事早有转机。三个月前,也就是娘子举行大婚的当天,我赶来这里,就是要告诉飞卿,张直方答应从中斡旋,劝说圣上将飞卿留在京师。此事已有眉目。况且三个月前我来之时,飞卿情绪并不见得如何沮丧,他还答应我,要好好利用这段空闲,将自己的诗集整理辑录出来。”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叠纸稿,一字一句地念道:“‘君不见无愁高纬花漫漫,漳浦宴余清露寒……旧臣头鬓霜华早,可惜雄心醉中老’。这是飞卿的《达摩支曲》,李可及曾为它谱曲,传唱很广。”
又翻了一页,却不是诗稿,而是皇帝贬斥温庭筠为随县县尉的敕书,这便是那封中书舍人裴坦当制的著名敕书了。敕文云:“敕:乡贡进士温庭筠,早随计吏,夙著雄名,徒负不羁之才,罕有适时之用。放骚人于湘浦,移贾谊于长沙,尚有前席之期,未爽抽毫之思。可随州随县尉。”
再翻下一页,才念到开头“苦思搜诗灯下吟”一句,便生生顿住了,百般滋味顿时涌上心头。原来这首正是她所作的《冬夜寄温飞卿》一诗,只不过已经不是她的原信,而是飞卿亲笔抄录的另外一份。一时间,她不由自主地想要去揣度他的心意。到底这个拒绝过她爱意的男子,心底里面有没有过她的位置?
一旁尉迟钧见她神色不定,有心安慰,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第一次感受到这个女子确实有令人怦然心动的魅力,并非因为她的美貌,而是她全身散发的那种神秘深邃的气质,他甚至切实地感到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地为她的感性所吸引。
与鱼玄机沉溺于情感的世界不同,裴玄静却又有了新的发现——书房窗户左下角的窗纸上有一个破洞,破纸边均朝里,似乎是有人刻意从外面用手指捅破。她迅疾走到书房外面,从窗户外透过破洞一看,视线刚好正对书房内的案桌,她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鱼玄机对着诗稿变幻不定的表情。会是甚么人从这里偷窥温庭筠呢?这个人自然不会是昆叔,他也绝不会是凶手,因为他没有任何要杀主人的理由,可饭菜茶水均由他亲手料理,为何单单只有温庭筠中毒?他又是如何中的毒?
百思不得其解,便往书房中走去,忽看到回廊外种有数株竹子,正萧萧飒飒于寒风中,顿时联想到白日见到两个小孩子互相用吹刺攻击的情形。她急忙走进房中,叫道:“我知道了温先生是如何中毒了!”
据她推测,当晚凶手悄然来到书房窗户外,用手指蘸了些口水,无声无息地捅破了窗纸,再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竹杆,用吹刺的方式将带毒的荆棘刺吹到正伏案整理诗稿的温庭筠身上。温庭筠由此中毒,伏倒在案上,正符合昆叔所描述发现他时的情形。
鱼玄机和尉迟钧听了,均觉得有理。三人便埋头在地上苦找了一通,希望能发现荆棘刺的痕迹,结果却是令人失望。裴玄静思索片刻,又道:“只要能有仵作来验尸,应该能在温先生身上发现荆棘刺。即使丢了,他身上也应该有外伤的伤口。”鱼玄机为难地道:“昆叔肯定不会同意验尸。”裴玄静道:“只要报官,纵然昆叔不同意,他也无可奈何。”
正商议着,苏幕来找三人吃晚饭,便预备趁吃饭的机会说服昆叔。然果如鱼玄机所料,昆叔一听就坚决反对,说是众人还是怀疑他。原来温庭筠从从半个月前开始整理诗集,从未出书房一步,吃住都在那里,而饭菜茶水均由昆叔亲自操持后端到房中,伺候他吃完再行收走。末了,昆叔怒道:“下毒?这里半个月来一个人都没来过……”到这里的时候,他突然顿了顿,似乎想起了甚么来,刻意望了眼鱼玄机,见她正在凝思,便续道,“谁会来这里下毒?说到底,你们就是怀疑我!先生身体不坏,那是因为上天有灵,佛祖保佑!”
裴玄静道:“即使无法在食物中下毒,但如果有人跟刚才大山兄弟一样,从围墙爬进来,溜到书房的窗外,用类似‘吹刺’的方式,将带毒的针或者其它东西射到温先生身上,便很容易造成外伤中毒。”尉迟钧道:“这样推断,确实能解释书房的窗户上有手指捅开的圆洞,也能解释温先生为何闭门而死。”昆叔一时愕然,半晌才问道:“是谁?是谁做的?”
尉迟钧忖道:“看起来,刚才爬上墙头的大山兄弟嫌疑最大。这二人就住在附近,熟悉环境,能够悄无声息地溜进来。会不会是他们贪图贵府财物……”说到这里,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了起来,温府破落寒酸至此,能有甚么财物引来外人垂涎?一念及此,不由得又想起银菩萨闭门失窃事件。他知道裴玄静从未在意,并且已然将银菩萨布施给了法门寺,可事情发生在自己府邸,盗贼迄今未能找到,不免耿耿于怀。
但他这话却提醒了昆叔,迟疑问道:“会不会是为了那件……宝物?”他这话是向鱼玄机问的,她当即会意,这才恍然大悟,急忙朝书房奔去。进来后直奔案桌后的墙壁,那上面挂着一张“杜陵遊客”的横幅字,揭开字幅,墙上露出了一个暗格。她从中取出来一个黑木盒,打开一看,里面空空如也,一时怔住。
众人一窝蜂地跟了进来,昆叔一见此情形,跌足道:“果然没有了。”尉迟钧见那木盒为上等檀木所做,沉香馥郁,盒子本身便名贵异常,里面的物品谅来非同小可,便问道:“这里面原本装的是甚么?”
昆叔踌躇着,似乎不大愿意说出来那宝物到底是甚么。鱼玄机却顺口接道:“是九鸾钗。”苏幕大奇,问道:“莫非就是昔日为南朝潘妃潘玉儿所拥有的九鸾琥珀钗?”鱼玄机点头道:“正是。”尉迟钧叹道:“早听闻这件宝物工巧妙丽,殆非人工所制,九鸾九色,世所罕见,想不到原来落在了温先生手中。”
裴玄静感觉鱼玄机手中的木盒形状十分熟悉,似在哪里见过,只是一时又想不起来。鱼玄机却突然想起来书架第三层,原来放有一个玉狮子,向昆叔证实,果是如此。看来玉狮子也是被同一人偷走了,只留下了一个印迹。
九鸾钗的失窃终于令昆叔开始相信温庭筠是被他人下毒害死,而不是所谓的上天显灵。众人急于知道真相,决定由裴玄静指挥昆仑检验尸首体表,看是否能发现外伤。昆叔虽不断哀声叹气,却也不再反对。
昆仑本是胡人,大字不识一个,也不像中原人那般对死人有诸多禁忌,干脆麻利地解开了尸首的衣服,举烛一照,先是惊讶地叫道:“胸口横着好大一道印记。”裴玄静一看,便道:“这是压痕,并非伤口。温先生当时正伏案写作,突然中毒后,身体自然前倾,伏在桌子上,胸口紧靠案桌边缘,造成了这样的印记。”一语既毕,旁人均望着她,惊讶之余,也多几许佩服。
然而,验尸的最终结果还是令大家失望,温庭筠身上别说伤口,就连伤疤也极少,只在额头和嘴角发现有疤痕,但看起来也已经是陈年旧伤。昆叔见状,自愧不该让他们折腾先生身体,又开始落泪。
当昆仑重新为温庭筠戴好帽子时,裴玄静忽留意到尸首头发中有一些细微粉末,她猛然想了起来,这粉末与书房案桌右首桌面的灰尘很像。她赶回书房验证,果然是同一类,不但在放置茶壶、茶杯的那一处格外明显,甚至右侧的地毯上也发现了一些。再仔细察看,这些粉末似乎并非普通灰尘,莫非这就是毒药?
外面天幕依旧一片漆黑,山脚下却隐约传来了公鸡打鸣声,天就要亮了。残月朦胧,晓风寒冷。众人折腾了一夜,身心俱是疲惫,商议着先各自休息,等到天明再去报官,等待官府的人来处理。
裴玄静却根本没有心思入房休息,她自己悄悄提了一个灯笼,径自到书房内外忙活了好一阵子。接着又到院落中仔细寻找着甚么。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天开始蒙蒙发亮,整个温府笼罩在一片腾腾雾气中。朦胧静谧之余,又多了几许奇诡神秘。裴玄静查看完宅内,又来到宅外,总算有所发现后,才略略舒了一口气。
这是一个相当清爽的早晨。东边山顶上已经出现了发白的曙光,朝阳即将升起。朝雾一层层散去,远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隐隐约约的山峦深处,飞起了几声鹧鸪的啼鸣。
眼前景色是如此令人怡然,而背后的宅邸却隐藏着如此多的往事和哀伤。裴玄静本不是个轻易动情之人,也忍不住深为叹息,低声吟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孰云网恢恢,将老身反累……”
只听见有人在背后接道:“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她回过头去,鱼玄机正走过来,道:“娘子,这次真要多谢你。”裴玄静道:“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个谢字。”鱼玄机点点头:“如此,我便当娘子是知己了。不过现在我得赶回长安一趟。”裴玄静大为意外:“炼师现在就要回长安么?”鱼玄机道:“嗯,我有点事情……”只听见有人道:“谁也不准走!”语气甚是威严。
回头一看,一名差役正与大山兄弟一起沿山道上来。适才开言的正是差役,走过来道:“我是鄠县县衙的差役董同,大山兄弟来报温庭筠死因可疑,你们几个来历不明。在县尉到达之前,你们谁都不可以离开。”
尉迟钧与苏幕、昆仑赶将出来,见官差已到,还以为是鱼玄机赶早去报了官,不由得道:“来得好快。”大山道:“再不快点来,恐怕你们早跑了。”满脸尽是得意之色。
鱼玄机看了他一眼,不无讥讽地道:“你倒是会恶人先告状了。”大山忙道:“差大哥,这位美貌炼师是后来来的。那位小娘子和两个波斯胡佬是之前来的,有嫌疑的是他们三个。”
董同上下打量着一身道士服装的鱼玄机,愕然道:“原来你就是鱼玄机。”他不问便即猜到鱼玄机的名字,可见是早已经久仰大名了。
裴玄静却道:“差大哥来得正好,我找到大山兄弟盗窃的证据了。”众人尚在惊愕中,大山已经大喊了起来:“胡说八道!”裴玄静缓缓道:“你们兄弟,本来是昆叔临时请来帮忙的。大前天晚上,温庭筠被人下毒害死……”
董同大吃了一惊,问道:“甚么?温庭筠是中毒死的?”他昨夜在县衙当值,接到大山兄弟报案,说是温庭筠死因可疑,因温庭筠是朝廷命官,不得不重视,是以一早便派人去向住在城外的县尉李言呈报,又听大山说有形迹可疑的人住在温府,担心出了岔子,便不等李言到来,自己先赶将过来。但内中情形,大山也说不清楚。他哪里知道大山兄弟不过是想兴风作浪,趁机捞点油水,目今听到温庭筠是被人害死,不由得十分惊骇。心想:“这下可糟了。刚巧今日京兆尹要来本县巡视,出了这么大的案子,这还了得!”
他不知道裴玄静即是县尉夫人,见她老成持重,看上去较之油腔滑调的大山更为可信,便问道:“娘子刚才说的证据是甚么?”大山道:“差大哥,你可不能听她胡说!”董同严肃地道:“是不是胡说,要听过了才知道。”
裴玄静道:“当天晚上,温庭筠死在书房中,昆叔发现后,不得不去找住得离温府最近的大山小山兄弟帮忙。大山兄弟本来不答应,但昆叔答应付给报酬,于是大山兄弟先赶到镇上的棺材铺,与棺材铺的伙计抬了棺材到温府。就在大山兄弟到书房中帮昆叔抬出温庭筠的尸首时,大山看上了书架上的玉狮子。但当时抬着尸首,手不方便,来不及拿。后来装殓好尸首后,大山兄弟假装离开,但大山不久又翻墙进来,到书房窗户外,用手捅破窗户纸窥探,见房内无人,便悄悄溜了进去,拿走了那只玉狮子。书架一直没有打扫过,留下了一个印迹。”大山连声道:“胡说!胡说!”
裴玄静也不理睬,续道:“过了一天,就是昨天,大山又带着自己的孩子来到温府,借口是要给昆叔帮忙,其实是想看还有没有其他可以顺手牵羊的东西。他在书房的暗格中找到了木盒,偷走了九鸾钗。虽然也爱那盒子,无奈不便藏在身上,只得舍弃。结果出来时,刚好遇到了我们。当时,他一看到我们,便立即去摸胸口。这其实是一种本能的行为,他怀中藏着偷来的宝物,当然生怕人发现。”
苏幕听到此处,突然想到银菩萨失窃的那晚,张直方说要去咸宜观请鱼玄机到宴,她追出去不遇,回来时刚好撞见,结果张直方莫名其妙地向腰间摸去。当时她还以为他是要去拔腰间的佩刀,现在想起来似乎又不是,他更像是在拍怀中的甚么东西,而且极为符合裴家娘子所言的本能行为。莫非他怀中……这怎么可能?一时之间,她几乎不敢往下想了。
却见大山气得脸发绿了,也全然没有了平日的口舌伶俐,只是嚷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裴玄静道:“大山一看到尉迟王子和随从都是胡人后,便换了一副神色。”差役和大山兄弟都很惊讶,打量着尉迟钧,均想:“原来他还是位王子。”
裴玄静接着道:“也许是想从王子殿下身上揩油水,也许是还想在温府揩油水,这对兄弟打算晚上来这里,刚好昆叔因为受到怀疑,去找他们来作证。事情完后,他们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躲在院子外面,伺机下手。不料刚好被起夜的赵叔撞见……”
大山恼羞成怒地道:“这都是娘子自己自编自造的谎话!你有甚么凭据?”裴玄静道:“墙头窗下都有你们兄弟的脚印。”大山道:“你怎么知道是我们的?”裴玄静道:“温先生死的当晚,下过一场小雨雪,你和你弟弟连夜赶来,带泥土的脚印就留在书房。这些脚印跟墙头窗下的一模一样。”
大山还待强辩,鱼玄机道:“多说无益,不如让差大哥去你家搜一下,只要找不到玉狮子和九鸾钗,不但可以还你清白,我也愿意当面向你道歉。”大山立即涨红了脸,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我们又没偷东西,凭甚么要搜我家?”
董同本来还对裴玄静的推断半信半疑,但大山这一句话太有欲盖弥彰的意味,反而令他起了疑心。大山见董同突然转了态度,狐疑地瞪着他,终于有些心虚起来,支吾着道:“差大哥,咱们可是乡里乡亲的,你宁愿相信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也不相信我?”
一旁尉迟钧忍不住插口道:“她可算不上来历不明的女子……”有人朗声接道:“不错,她正是内子。”闻声望去,李言已经带着仵作及数名差役赶到。
局面突然有些戏剧化了。之前本来只有尉迟钧和鱼玄机相信裴玄静的话,但随着她身份的表露,不由得不让人对她刮目相看,尤其她的推断有理有据,开始信服。就连闻声而出的昆叔得知她是缑氏县令裴升之女、又是本县县尉李言夫人后,敌意也随之少了许多。
李言等人到来后,裴玄静向丈夫和众人详细复述了一遍经过和推断。在场人中不乏办案的老差役,均无任何异议,仵作更是对县尉夫人的见识深为推许。
李言素知妻子能耐,便径直派董同带着两名差役押着大山兄弟下山去村里搜查,看能否找到赃物。又派人仔细搜集了相关物证,仵作验明尸首头发中的粉末与案桌、地毯上的粉状物是同一种物质,而且茶杯的茶水中,可以断定死者确实喝过这种粉末。然而用银针检验,并不变色,似乎表明这种粉末并无毒性。
裴玄静道:“据我所知,有几种毒药不能为银针来检验。”仵作道:“娘子说得极对,可那些都不是普通的毒药,绝非寻常人能得到。而且像温先生这样,面容虽死犹生,没有任何变色,我当了三十年仵作,还从来没有见过,真是奇事。”鱼玄机问道:“无论怎么说,飞卿中毒而死是可能的了?”仵作望了她一眼,迟疑了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照目前的情况看来,温庭筠身上没有任何外伤,只能是食水中毒,那么唯一有机会在茶水中下毒的就只有昆叔了。可他为甚么要害死自己衣食父母的主人呢?他常年住在半山,又怎么能得到如此奇珍的毒药?
昆叔看上去少了许多呆滞,大概案情的进一步明朗化惊醒了他。他看上去很很重的心事,几次望向鱼玄机,欲言又止。在场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除了正在沉思的鱼玄机本人外。最后还是李言按捺不住,先问道:“昆叔,你是不是想到了甚么?”斜睨了鱼玄机一眼,又道,“放心,有我在这里,你大可不必顾虑。”
昆叔似受到了鼓励,终于期期艾艾地开口道:“其实,并不是没有外人来过,先生死的前一日,李亿李员外来过……”
一听到“李亿”这个名字,鱼玄机顿时从自己的世界中惊醒过来,她的脸庞因为震惊而显得格外生动起来,原来美人生气也是一道风景。
昆叔见状忙道:“我本来想要告诉鱼炼师的,可又顾虑炼师你……”深深叹了口气。这一叹当中,自然有无穷无尽的惋惜和怜悯意味。
在场众人也大多听说才子佳人的故事,而眼前的鱼玄机就是活生生的女主角。鱼玄机似乎注意到了一干人若有若无试探的目光,默默地低下了头,重新陷入了静思当中。
在李言的要求下,昆叔开始讲述李亿来访的情形:大约半个多月前,李亿突然上门拜访。他与温庭筠本是旧识,但已经多年不见,是以最初见面时,温庭筠很是高兴。但不知道甚么缘故,二人在书房大吵了一架。李亿当时恨恨而去,那副表情,让昆叔以为他从此再也不会踏进这里半步。孰料就在温庭筠去世的前一天,李亿又再次出现。不过这次他只与温庭筠在书房短短交谈了几句,便再次离开了。
李言道:“如此看来,李亿有重大谋杀嫌疑。”一直沉默的鱼玄机忽然恢复了生机,插口道:“不,他绝对不会。”
裴玄静很为她这种决绝的口气惊讶,自从那晚在三乡驿国香原原本本地告诉她鱼玄机的故事后,她便认为自己是了解她的——那个为了前程抛弃了她的男人,在她心目中应该早就没有了位置,她离开李亿后的生活便是明证。或许她之前广阔交游、游戏于宴会间时,尚有着报复李亿的心理,但之后的销声匿迹,恰好是她内心平静、回归自我的呈现。可是为甚么在目前这样的情形下,她还要如此态度坚决地为李亿辩解呢?
鱼玄机大约看出了裴玄静及众人的困惑,便平静地解释道:“我绝不会袒护李亿。不过我了解他,他对飞卿一直心存感激。”李言冷笑道:“是感激温先生把你介绍给他当妾吧?”
鱼玄机惊讶地望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只报以同样的冷笑。倒是其他人很惊讶李言的这句话,不知道他为何对一个受过伤害的美貌女子如此冷嘲热讽,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他的新婚妻子裴玄静。她诧异地望着丈夫,仿佛才第一天认识他。
幸得昆叔及时打破了难堪,道:“我每天都要刷洗茶杯、茶壶,李亿员外前了一天才来,不大可能下毒。”李言道:“也许是慢性毒药,温先生死前的一天便已经中了毒。”裴玄静缓缓道:“可若是这样,便解释不了温先生死前喝的茶水中含有不明药物。”李言重重看了妻子一眼,道:“不明确是不明,未必就是一种药物,更未必是一种毒药。”已经颇有赌气的口吻。
正争执不下间,只听见门外有人扬声叫道:“京兆尹到!”
话音未落,京兆尹温璋已然大踏步走了进来。他一身紫色公服,衣服上纹绣着无枝叶散答花,腰间围着一根十三銙的金玉带,表明他的官阶是从三品。左腰悬挂着一个玉袋,里面自然装着须臾不离身的官印了。
他身后还跟着数十名随从,阵势极大,李言派去搜查大山兄弟家的差役董同也在其中。这么多人一齐涌将进来,原本空旷的大厅立即显得狭小了起来。
人虽然多,当场却是寂静无声。尤其差役们井然有序,各自垂首肃立,大气都不敢出。这当然是因为京兆尹在场的缘故。
李言身为畿辅县尉,正是京兆尹的直接下属,自然对温璋相当熟悉。此公出身名门,是唐初名臣温大雅六世孙,却素来主张用严刑酷法,凡其经手之案,手段之残酷,量刑之逾重,令人胆战心惊,但也由此赢得了刚直不阿、执法如山的美名。他初任京兆尹时,长安城中有不少恶汉无赖,不顾“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至始也”的古训,公然将毛发髡掉,剃成光头;又各自在身上剳青,即在皮肤上刺字或纹上图案。其中一个住在大宁坊的叫做张干的恶汉最为嚣张,他叫人在自己的双臂上刺了两句话,右臂上是“生不怕京兆尹”,左臂上则是“死不畏阎罗王”,公然向京城最高负责官员京兆尹发出挑战性。这帮人也确实作恶多端,打架斗殴,抢劫路人,还将毒蛇带进酒肆,以放蛇要挟店主,讹诈钱财。负责地方治安的长安县尉和万年县尉都拿他们没办法,京兆府派人追捕,他们便躲到熟识的神策军兵营中去。自唐德宗“泾卒之变”后,神策军一直为宦官所控制,长安恶霸和富户为了逃避徭役、寻求庇护,往往想方设法地列名神策军中。这些人大多只是每月纳课,实际上并不入伍。温璋上任京兆尹第三天,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捕了有名有姓的所有恶汉,其中最凶恶的三十名被当场杖杀,并陈尸街头示众,其中也包括那位“生不怕京兆尹”的张干。剩余的则被强行灸去刺字和纹身,即用艾条直接烧烤皮肤,疼得那群恶汉苦爹喊娘。这件事后,京城治安大为改观,温璋名声大噪,人们都说,不管是谁,只要为非作歹,撞到温璋手上,便休想逃脱。
这位嫉恶如仇的京兆尹,不仅令恶汉不寒而栗,其下属也多敬畏有加,而李言更是如此。不为别的,只为他大婚当天,因银菩萨失窃事件耽误了行程,临近正午才从长安出发回鄠县,由于着急赶路,竟然冲撞了温璋的仪仗。唐朝京兆尹权势很大,每次京兆尹出巡总有庞大的仪仗队伍,前呼后拥,威风凛凛。甚至还有两名青衣小吏手中各执长竿在前面赶开路人清道,称为“喝道伍佰”。要是有人冲犯了仪仗,要么被拘押,要么被当场杖打。当年韩愈任京兆尹,刚好诗人贾岛到长安参加科举考试,在驴背上想到两句诗:“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又想将“敲”换成“推”字,犹豫不定时,便在驴背上伸出手来回做推敲的姿势,结果未曾留意前方道路,莽撞地冲进了韩愈的仪仗,倒也从此留下了一段“推敲”的佳话。当日李言也是类似情形,虽然请罪时为自己做了辩解,温璋也特别开恩没有计较,但他那冰冷严厉的眼神还是令李言不寒而栗——他能真切地感受到这位上司没有当众责罚并不是因为他像昔日韩愈那样宽厚,而是他当时还有别的事情更为急切,所以这也意味着,日后的某一天,可能还会进行追究。
果然,温璋一进来毫不理睬李言的见礼,只将目光径直投在鱼玄机身上。李言忙道:“这位炼师是……”温璋冷冷道:“大名鼎鼎的咸宜观观主鱼玄机。”随即走向裴玄静,问道:“听说是娘子发现了温庭筠被人下毒害死?”李言见此情形,更加惴惴不安,如此寒冷的天气,额头竟然微微出汗。
当日李言无意中冲撞温璋仪仗时,裴玄静已经见过这位冷面冷言的京兆尹,但她并不似丈夫那般畏惧其权势,只是平静地道:“是我与鱼炼师、王子殿下一道发现的,不过还只是怀疑,并没有十足的证据,未能肯定茶杯中的粉末就是毒药,也没有发现疑凶,甚至连凶手到底如何下毒也未能发现。”
温璋早已经从差役董同口中得知了事情经过,似已成竹在胸,沉声道:“让本尹来告诉你们吧,疑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一转身,将目光投在了昆叔身上。
众人犹在愕然间,昆叔结结巴巴地问道:“尹君竟然也怀疑是我?”只是他这次的神态,已经不似之前被裴玄静怀疑时那般反应剧烈,大概已经见怪不怪了。
温璋冷然道:“正是你!”顿了顿,又道,“不过,独木不成林,单弦不成音,你只是同谋而已,真正的主谋另有其人。”
众人无不面面相觑,一时不能领悟到他的言外之意,温璋便干脆地指着鱼玄机道:“她才是主谋。”
自从温璋一进大门,鱼玄机便已经感觉到他盛气凌人的敌意,可万万料不到他会指认自己为凶手,一时呆在当场,说不出话来。倒是昆叔最先为她鸣不平:“尹君可不要乱说,鱼炼师只在三个月前来过这里。”
这里绝大多数人对温璋又敬又畏,大气也不敢出,偏偏昆叔也是个几个例外之一。看上去,他对官府中人有极大不满之处,大约也是沾染了温庭筠愤世嫉俗流韵的缘故。温璋却连连冷笑,似是自恃身份,不屑去辩驳对方的话。
裴玄静正欲开言,李言暗中扯了扯她衣襟,示意她不可再去招惹京兆尹。一旁尉迟钧察言观色已久,见此情状,暗忖还是自己出面比较方便,便问道:“尹君这么肯定,可有甚么凭据?”温璋反问道:“王子殿下难道不知道么?”尉迟钧不知他所指何意,便摇了摇头。
温璋道:“那好,本尹就从头道来。”一指灵柩,又道,“这位温庭筠温先生,是我大唐极为有名的诗人,成名已久。而这位鱼玄机,自小就苦恋这位大诗人,之后更是成为温先生的记名弟子。当然,实际上,她是想成为温夫人……”
这并非甚么新鲜的故事,在场听过的人不在少数,但从堂堂京兆尹口中说出来,却是别有一番意味。众人目光一齐投在鱼玄机身上,她却始终很平静,仿佛并没有听进温璋的话,也没有感受到他咄咄逼人的气势。
温璋续道:“但由于此女的出身,出自大名鼎鼎的平康坊,温先生始终无法接受她。不仅如此,为了摆脱她的苦苦纠缠,还将介绍给当时任补阙的状元李亿作妾。只是,李亿也很快抛弃了她。此女从此对温先生和李亿怀恨在心,恨不得杀二人而后快……”
裴玄静不顾丈夫阻拦,忍不住插口问道:“尹君这样下结论,可有真凭实据?还是仅仅是个人推测?”
温璋对她贸然打断自己的话头很是不满,但对方毕竟只是个女子,因而没有发作,只道:“娘子安心听本尹说完!之后,鱼玄机便在长安咸宜观出家,仗着自己有几分容貌才华,写下‘鱼玄机诗文候教’红纸告示,艳帜高张,导致好好的一个道观,成了长安著名的风月场所,堪比平康坊。一年前开始,这位鱼玄机突然闭门谢客,开始从良了,成为长安的又一大奇闻。据说是因为李亿又回到了她身边。后来又有人说,那个人不是李亿,而是一个容貌酷似李亿的落第书生。不管这个人是真李亿,还是假李亿,不久后也神秘消失了。”顿了顿,又道,“本尹倒认为这个人就是真李亿,他可能想就此回到鱼玄机的身边,不过却被鱼玄机赶走了。”
他自黑着脸滔滔不绝,旁人也不敢随便发问。只有尉迟钧暗中同情鱼玄机,道:“这些事情我也曾略有耳闻,不过当事人的是是非非,始终难以为外人所明。何况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与温先生一案并无直接关联,又能说明甚么问题呢?”
温璋对这位于阗王子倒还算客气,勉强耐着性子解释道:“李亿重新来咸宜观找鱼玄机,她该高兴才对,为甚么将他赶走了呢?说明鱼玄机从来没有忘记过仇恨!对李亿如此,对温庭筠也是如此!所以,温庭筠被毒害一案,肯定是鱼玄机和昆叔串通好的杰作。”
裴玄静道:“尹君所言,自有道理,但这些推断前后并无内在的根本联系,前面的因,不一定能成就后面的果。如此轻率断案,如何能让人心服口服?”李言料不到妻子竟然敢当面顶撞京兆尹,阻止不及,只好亡羊补牢,忙道:“内子信口胡说,冒犯了尹君,还请尹君念在她女流之辈……”
温璋却似乎很重视裴玄静的话,一摆手打算了李言,道:“在一个独立于半山封闭宅邸,其间没有外人到来,温先生却离奇中毒而死,唯一可能的凶手只能是身边的人——昆叔。这一点,娘子应该没有疑问吧?”裴玄静不以为然地道:“可昆叔没有杀人的动机。没有因,又何来果呢?”温璋道:“所以本尹才说是昆叔与鱼玄机共谋——鱼玄机有动机,昆叔有时机。”
裴玄静却摇了摇头,又举出另一条她新发现的证据:她曾用院子里找到的小蚂蚁分别试过书房茶杯与茶壶中倒出的水,发现了一个极为奇怪的现象——那就是只有茶杯中的水有毒,茶壶的水并没有毒,这显然就排除了昆叔下毒的可能性。因为昆叔往书房送去茶水时,必然是一壶热茶水加上一个空茶杯。如果他要下毒,一定会选在只有他一个人的厨下动手,将毒药落在茶壶中,这才是万无一失之策。他又怎么会冒着被当面揭破的风险,下毒在茶杯中呢?原来早上的时候,她在书房中忙前忙后、忙进忙出就是为了证实这个。
这一证据极为有力,温璋一时无语。裴玄静又道:“尹君进来这里,才一会儿功夫,连温先生的尸首和中毒现场都没有看过,就急着下判断结论,是不是有些武断呢?”
温璋一怔,面色阴沉得更加厉害。李言正惶恐不安之时,却听见他决然道:“那好,本尹就看看受害人的尸体和现场再说。”径直走道灵柩旁,只那么微一探身,便立即露出了震惊无比的神色,看来他尚且不知道温庭筠尸首不坏之事。
尉迟钧道:“尹君发现了甚么?是不是觉得尸首面色如生非常怪异?”温璋没有答话,一时陷入沉思。
裴玄静上前道:“请尹君立即下令缉拿李亿,他目前有很大的嫌疑。”温璋很是意外,问道:“娘子怎么会这样认为?”裴玄静道:“李亿在温先生死前一天来过这里。昆叔曾说李亿没有下毒机会,因为昆叔每天要换洗茶杯、茶壶,我本来也这样认为。但刚才听了尹君的高论后,我认为李亿有很大嫌疑。”温璋道:“噢?说下去!”裴玄静道:“尹君之前提到,是温先生将鱼玄机介绍给李亿的……”她略带歉意地看了一眼鱼玄机,接着道,“以鱼玄机这样才貌的女子,李亿应该欣喜若狂才是,但不久就将鱼玄机休掉,听说是因为李妻裴氏嫉妒鱼玄机。对于这样的结果,李亿未必会感激温先生吧。加上昆叔说半个多月前,李亿曾到这里与温先生大吵了一架。温先生死前的一天,李亿又再次出现。这些应该都不是巧合。”温璋道:“嘿嘿,听起来有点道理。那么,李亿是怎么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下毒作案的呢?”
温璋这句话并无奇特之处,但正因为他说得太过顺畅,反而引起了裴玄静的特别留意。之前,他的态度非常肯定,一心认定是鱼玄机和昆叔合谋,不过,自从他看过温庭筠的尸首后,神态和语气均起了微妙的变化。他适才提及“下毒作案”,听起来,这位京兆尹已经完全可以确认温庭筠是中毒而死,他或许早已经肯定那些粉末就是毒药。果真如此的话,他一定知道一些她所不知道的情况。
这些想法不过转念之间的事。她顿了顿,便继续说明李亿作案的经过:“当时温先生一个人在书房,李亿多次来过这里,熟知情况,完全可以在昆叔不知道的情况下溜进书房。即使温先生发现,然他与李亿熟识,自然也不会叫喊,于是李亿便趁机往茶杯中下毒。”
众人听了连连点头,就连李言也觉得妻子的推测合情合理。唯独温璋一再摇头,连声道:“不对,不对。”他那种显得很有把握的样子,更加深了裴玄静对他知情的怀疑。
裴玄静问道:“那么,尹君有何真知灼见?”这一句“真知灼见”,听得温璋心中甚是受用,但口中却道:“真知灼见?之前本尹的真知灼见不是已经被娘子判断为武断么?再也没有了。”
这句话甚不合他京兆尹的身份,众人不知道这句话是反讽还是他意,正各自琢磨之间,鱼玄机忽问道:“尹君好像已经知晓温先生中的是甚么毒,可否能将详情告知?”原来她如同裴玄静一般,也早已留意到温璋之前的话中有不同寻常之处。
温璋一愣,本能地答道:“本尹可没说过知道毒药详情。”一语既毕,这才意识到适才问话的人是鱼玄机,当即重重咳嗽了声,问道:“书房在哪里?本尹要去查看。”
当即一干人簇拥着温璋来到书房,温璋却命众人留在房外,只叫李言与裴玄静与自己一道进去。李言见这位厉名远扬的上司对自己一直不理不睬,但却似乎很看重妻子,也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该忧虑。
尉迟钧与鱼玄机并没有跟着众人前去书房,而是双双来到院落中。鱼玄机原先看上去满腹心事,恹恹不乐,但出来吸了几口寒气,顿觉神清气爽了许多。忽然发现眼前的梅花开得如此妍丽。不过,最抢眼的并非那一朵朵舒张的花瓣,而是中芯的黄色花蕊,根根花须在花盘上高挑着,昂扬着,娉娉袅袅,摇曳多姿,充满了生趣。
突然一阵风刮来,几片梅花被吹落树梢。花瓣旖旎婉转,飘落在鱼玄机肩头,她却惘然不觉。尉迟钧略微犹豫,还是走上前来,伸手轻轻帮她掸掉。鱼玄机感激一笑,刚巧看到一片花瓣正落在了尉迟钧头上。她突然想到甚么,如被雷震,一下子骇然呆住了。尉迟钧见她神情突然有异,忙叫道:“鱼炼师!”鱼玄机不及回答,急忙奔向书房。
温璋正在四下查看,忽见鱼玄机贸然闯入,大为不满,刚要发话呵斥,却见她神色极为紧张,径直走近案桌后,仰首翘望。凑巧此时,一阵冷风吹进书房,屋梁上飘下些灰尘,些许掉进了茶杯,些许落在案桌上,还有一些飘到了地毯上。她仔细查看,发现这些灰尘正是在温庭筠头发中发现的同一类粉末。再仔细观察屋梁,似乎有一小洞,刚好对准案桌右首的捧烛铜人。她喃喃道:“我终于知道凶手是如何下毒了。”
一旁李言脱口问道:“是如何下毒?”他声音甚大,外面的人听到,急于知道究竟,一窝蜂挤到了门户窗口处。尉迟钧和昆叔更是不顾温璋禁令,自行走进了书房。温璋也不理睬,只是好奇地望着鱼玄机,似乎很想听听她下面怎么说。
鱼玄机指着桌子上的粉末道:“这些粉末最早在飞卿的案桌上发现,茶水和他的头发中也有……”李言道:“可这些粉末到底是哪儿来的?”鱼玄机道:“风带来的。大家请看头上,屋梁上有个小洞。”众人抬头一看,果然如此。昆叔甚是困惑,奇道:“好端端的,哪儿来的洞?这里山猫极多,向来没有老鼠的。”
裴玄静已然明白究竟,道:“昆叔说过,温先生死后这书房就再也没动过,现在大家看到的情形就应该是案发时的情形。”鱼玄机点点头,又道:“请大家再看书桌右首的烛台……”又问道,“昆叔,这烛台是一直这样放着的么?”昆叔答道:“对。这两件捧烛铜人都是老玩意儿,非常重,一直放在那里,从来没有人动过。”
鱼玄机道:“大家再看,右首捧烛铜人的上方,是不是正对着屋梁上的小孔?”昆叔道:“是啊……可是这能说明甚么呢?”鱼玄机道:“刚好能说明飞卿确实是被人下毒害死。”
随即向众人详细解释下毒经过:原来下毒的凶手事先经过周密计划,而且手段极为巧妙:他事先趁昆叔与温庭筠不在书房之时,利用房中的人字双梯爬到屋梁,在早已经算计好的位置挖好小洞,再将毒药——也就是众人几次发现的不明粉末——装在小洞中,外面用蜡封住,而下面的捧烛铜人刚好对着小洞。每天晚上,温庭筠都在书房读书饮茶,炬烛高燃,蜡烛的热气上升,小洞外的蜡层反复受熏,慢慢变软。终于有一天,蜡层被熏化,毒药也随之从屋梁上掉了下来,落在温庭筠的头发上,飘入了茶水中。
本来之前裴玄静仅因尸首不坏便断定温庭筠中毒而死的结论并不能令大多人信服,但如今经鱼玄机一解释,许多疑点解开了,众人恍然大悟,这才对温庭筠是被害死深信不疑,更是发出一片惊叹和感慨声。一时之间,也不顾温璋在场,各自窃窃议论了起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般巧妙,谁能想得到啊。”
“要不是鱼炼师细心,温先生就这么白死了。”
“到底是谁这么狠心哪。”
“昆叔肯定没有嫌疑了,要是他下毒,哪用得着费这么大的劲。”
“对啊对啊。”
“尹君适才推断鱼玄机和昆叔共谋,也就不成立了。”
“我看这凶手非同小可,搞不到还能飞檐走壁。”
“上去也容易,那边不是有架梯子么?”
“到底是干的啊?”
裴玄静道:“凶手显然是对温先生的生活习惯和书房布局都十分了解,肯定是熟人。温先生生前有没有甚么结怨甚深的仇家?”鱼玄机道:“飞卿生前恃才傲物,蔑视权贵,结怨极多。但我实在不知道谁会这么狠心,非要置他于死地。”说罢苦苦思索着。
裴玄静叹了口气,仰头望着屋梁,突然有所感触,婉转吟道:“别来清宴上,几度落梁尘?只是这梁尘未免……”鱼玄机听了很是惊讶,问道:“娘子如何知道这句诗?”裴玄静道:“我听国香提过。”鱼玄机更是惊奇:“原来娘子认识国香。”裴玄静点点头,道:“这个说来话长……”
温璋一直仰头盯着屋梁上的小洞,突然问道:“李少府,你知不知道大约需要多少天,蜡烛的热气才能熏化那个小洞的封口?”李言答道:“这应该与封蜡的厚度有关。”温璋点点头:“你上去查看下。”
李言便从角落搬梯子过来,放置好后爬了上去,仔细察看小洞边缘残留的烛油。温璋颇为着急,问道:“情形怎样?”李言爬下梯子:“据我估计,在这种寒冷的天气里,大概要十五天。”又招手叫尉迟钧道,“王子殿下,劳烦你过来瞧一瞧。”
尉迟钧好开酒宴,对这类生活细节最是熟识,譬如胜宅一晚上下来要耗多少灯油蜡烛,宴前一扫客人名单便能心中有数。他走过来,照样爬上去看了一眼,点头道:“诚如少府所言,至少要十五天。”
裴玄静当即醒悟这十五天的关键所在,问道:“温先生死前一天,只有李亿到访过。那么,半个月前呢?”众人将目光一起投向昆叔。
昆叔知道事关重大,一边努力回忆着,一边开始了叙述:“半个月前?嗯……有中书省右拾遗韦保衡……”
李言与尉迟钧交换了一下眼色,心下各自起疑,二人均与韦保衡熟识,知道他是丙戌榜的进士,当年主考官刚好是温庭筠,是以二人有师生之名,但不久后温庭筠即被贬出京师,以韦保衡趋炎附势之为人,断不会在此时刻冒着牵累自己前途的危险来与温庭筠叙旧的。那么,到底是甚么原因促使他大老远地到这里来呢?
温璋却仅仅是皱了皱眉头,似乎对韦保衡别无兴趣,追问道:“除了韦保衡,还有其他人吗?”昆叔道:“嗯……还有一位叫李近仁的公子爷……”
听到“李近仁”这个名字后,鱼玄机和裴玄静各自起了极大的反应——鱼玄机显然是大吃了一惊,脸色顿时煞白,适才温璋对她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也未能引起她这般大的反应;裴玄静心中则“咯噔”一下,暗忖道:“对了对了,就是李近仁。我说怎么看到在温庭筠书房中看到那九鸾钗的木盒后,感觉如此熟悉,原来早先在三乡驿时,曾经见过李近仁手中拿过一个一模一样的盒子。只是不知道这两件事是否仅仅巧合,还是确实有联系?”
昆叔继续又道:“……还有李亿员外,李可及……”李亿之前先后两次来过温府,众人早已经知晓。但温璋听了“李可及”三个字后,却是颜色大变:“李可及?是甚么来历身份?”昆叔道:“宫里来的,是个伶官,我听先生叫他‘将军’。”
温璋脸色开始阴晴不定起来,周围众人也均奇怪李可及为何会与温庭筠来往。这李可及是长安的大红人,歌唱得极好,几乎已经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很得百姓爱戴,市井商贾屠夫疯狂模仿他唱歌,呼为‘拍弹’。他也很得皇帝宠爱,据说皇帝经常赐酒给他,酒坛里装的却不是酒,而是一坛一坛的珍珠。
李言问道:“还有其他人吗?”昆叔:“嗯,还有一个叫陈韪的,是个乐师……”尉迟钧失声道:“陈韪?那不是韦保衡时常带在身边的那名吹笛乐师么?”昆叔道:“正是他。在长安时,他便经常来拜访先生,学习音律。”
由于鱼玄机偶然发现了凶手的下毒手法,凶手下毒的期限又往前推了半个月,因而凭空冒出了五名疑凶来,案情顿时明朗了起来,凶手无非是五个人中的一个而已。
裴玄静问道:“这五个人都跟温先生是甚么关系?”昆叔道:“除了李近仁我是第一次见外,其他人都跟先生熟识,在长安的时候,我就经常见到他们。”
李言问道:“你还能记得他们来的准确时间么?”昆叔道:“都是半个月前后的时候来的,韦保衡和李近仁是同一天来的,但是并没有遇上……后来是李亿,然后是李可及和陈韪,也是同一天来的,没有遇上。”
裴玄静则考虑得更为周详,万一十五天的期限不甚准确,封蜡融化需要更长的时间,也许还会有疑凶侥幸漏洞,便又问道:“如果再把时间延长一下,最近一个月内,有哪些人到访过?”昆叔摇摇头:“没有人了。听娘子这么一问,我还真觉得巧了,怎么就那一、两天之内的日子,大家都赶着来了?”
李言道:“这样看来,从时间上来说,这五个人都有重大嫌疑……”他突然意识到有上司在前,不该擅自结论,急忙征询地望向温璋,温璋却沉默不语。
当场一时陷入了难堪的沉默中,还是尉迟钧叫道:“尹君!”连叫了三声,温璋方回过神来,“噢”了一声,也不继续问案,只皱了皱眉头,道:“天色不早,本尹也该赶回长安了。”若无其事地走出几步,又回身交代道:“李少府,你负责协助昆叔安葬温先生。”李言躬身应道:“是。”又迟疑问道:“那么温庭筠这件案子……”温璋道:“上交到京兆府,鄠县不得私自处理。”不待李言应声,便大踏步走出书房。
昆叔饱经世故,已经看出温璋如此吩咐处置,隐有不了了之之意,追到背后着急地叫道:“尹君,你可不能虎头蛇尾。无论怎么说,先生与你可是有同乡之谊!”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温璋与温庭筠同为太原祁县人。唐人对同乡、同窗、同年(同榜进士)情分素来格外看重,正以为会有所转机,温璋却只是挥了挥手。以他一贯的办事风格,如此表示,便是典型的敷衍、不欲追查了。
鱼玄机等人正面面相觑,差役董同走过来,拿出一只玉狮子交给昆叔,道:“这个玉狮子是在大山兄弟家中搜出的。”昆叔急问道:“没有发现其他东西么?”董同道:“再没有其他东西。我去的路上仔细审问了大山兄弟,他们也只说拿了玉狮子。是不是温先生家里还丢了其它值钱的东西?”
尉迟钧正欲提九鸾钗之事,却听见昆叔道:“还丢过一方玉镇纸,不过那是半个月前的事了。”董同道:“没有发现甚么玉镇纸。不过,小山供认他们兄弟溜进书房,本来不是要去偷玉狮子,而是要偷一支钗……”
昆叔大吃一惊,问道:“他们兄弟怎么会知道九鸾钗?”董同道:“原来那钗叫九鸾钗,大山兄弟大概也不知道这个名字吧。据小山讲,他们兄弟有一次到温府帮工,偶然见到温先生在书房中把玩一只宝钗,精光四射,五彩斑斓,一望便是珍稀之物,因而特别留心。他们亲眼看到温先生将宝钗收到墙上的一个暗格中后,便起意要找机会偷走这支钗。温先生死后,他们到温府帮忙,溜进了书房,从暗格中取出了一个盒子,却是空的。后来才顺手拿了那只玉狮子。”裴玄静道:“也许是下毒的凶手拿走了玉镇纸和九鸾钗。”
昆叔虽不愿意明说,却是连声叹气,显见那九鸾钗分外重要。鱼玄机安慰道:“不过是身外之物。飞卿人都不在了,要来九鸾钗又有何用。”从昆叔手中取过玉狮子,搬过梯子重新放回书架,刚好与空处印迹吻合。她心中有事,急于赶回长安,就此告辞。尉迟钧也欲回长安,便道:“我正好也要回去,不如与鱼炼师同行,一路上彼此有个照应。”鱼玄机对这位于阗王子素有好感,当即应允道:“甚好。”
裴玄静自与丈夫低声商议了几句,李言露出了不解之情,却又无可奈何。她便走过来对鱼玄机道:“炼师,上次行程匆匆,未能仔细游览咸宜观,我想同你一到返回长安,如何?”鱼玄机知她名为游览,其实有意助自己找出真相。经历了这一天一夜,二人感情更觉亲密,道谢已然嫌多,便道:“自是求之不得。娘子大驾光临,咸宜观定然蓬荜生辉。”李言欲说甚么,犹豫了下,终于还是未开口。
众人来到门外,才发现晴朗的天已经变得阴霾。铅云密布,犹如灰黑帷幄,似有一场大风雪即将来临。
临别之际,昆叔突然捉住了鱼玄机的手,欲言又止。鱼玄机道:“昆叔放心,我一定会将飞卿之死查个水落石出的。如果您想来长安,咸宜观随时欢迎。”昆叔点点头,却始终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尉迟钧与昆仑、苏幕自到山下村子取了马匹,鱼玄机与裴玄静则依旧乘了赵叔的马车。一行人渐行渐远,当半山腰那处孤零零的宅子最终从视线中消失时,鱼玄机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裴玄静握紧她的手,安慰道:“炼师不要太过伤心。为今之计,还是找出真相最为要紧。”
温热掌心的如涟漪层层荡开,带来几丝及时的慰藉。鱼玄机心中一阵温暖,感激而会意地点了点头。确实,找出真凶要紧。她心中有许许多多的疑问——韦保衡、李近仁、李亿、李可及、陈韪,这五个名字反复在她脑海中出现,除了陈韪外,那四人她均熟识。到底是谁,非要置飞卿于死地呢?会不会真的就是他?这些天来,她梦中时常惊悸,莫非也是因为他?
除了李亿外,其他四人裴玄静也均见过,她也在反复地思索着,到底会是谁下的手?本来按照目前的情形来看,李近仁嫌疑最大,他并不认识温庭筠,却毫无缘由地出现在温府,手中又曾经有过一模一样的檀木盒。可早先在胜宅时,她便已经看出此人暗暗钟情于鱼玄机,而鱼玄机对他的态度,也与别人格外不同。他们在宴会上虽然没有言语交谈,但眉目之间自有一种默契。关系到这个地步,自然是非同一般了,李近仁又怎会下手杀害心爱的女人所敬爱的恩师呢?照她看来,倒是韦保衡最为可疑。她与这位世家公子一道玩过叶子戏,感觉此人工于心计,性格阴狠,着实是个不能小觑的人物。突然又想到温璋莫名其妙的态度转变,为何不愿意深入调查这件案子,不免疑问更深,忍不住问道:“京兆尹为何处处针对炼师?”鱼玄机道:“他对我素有偏见。一年前,不知道是谁在咸宜观墙外用染料涂刷,写下了‘生不畏京兆尹,死不惧阎罗王’的字样,京兆尹为此没少找咸宜观的麻烦。”
二人正交谈间,忽听到车外苏幕叫道:“那不是黄巢公子么?”掀开车帘一看,果然是黄巢骑着他那匹骠悍的飞电在前面。
这黄巢去年秋试未能及第,颇受打击,一气之下也不回山东老家,而是与同样落第的举子杜荀鹤结伴到紫阁山紫阁寺借读,发誓今秋一定要金榜题名。紫阁山是终南山的一个闻名山峰,传说“旭日射之,烂然而紫,其峰上耸,若楼阁然。白阁阴森,积雪弗融”,其实就在鄠县境内,距离杜陵极近。寺中生活清苦,像黄巢这般手脚大方惯了的富家子弟自然难以忍受,然而他之前信誓旦旦,倘若半途而废,岂不是有违信诺,是以一直苦苦支撑。这一日实在无聊,乘上飞电出山,预备去长安大快朵颐一顿,想不到刚巧遇到了鱼玄机一行。
黄巢乍然听说鱼玄机便在后面的马车中,不免又惊又喜,特意上前来招呼,态度十分恭敬。鱼玄机已经知道当日银菩萨一案错怀疑了黄巢,是以也客气地答礼,几人便结伴一道回返长安。
一路上,黄巢听尉迟钧说了温庭筠被人下毒害死一事,不免十分诧异。在他内心深处,其实不大瞧得上温庭筠其人,行事未免太过放荡不羁,但听闻鱼玄机与他关系非同一般,爱屋及乌之下,言辞中还是对其被害深表遗憾和同情。又不免对凶手行径一番谴责,当得知京兆尹温璋似乎并无彻查之意时,忍不住勃然大怒道:“这还了得!”
这倒不是黄巢为讨好鱼玄机故意作伪,实是他真情流露,他生平最恨有冤不能伸、有仇不得报之事,每每遇上,总要为之打抱不平。又斩钉截铁地道:“鱼炼师请放心,如今凶手就在那五人当中,我一定助你找出真凶,查明真相,让那京兆尹也无话可说。”顿了顿,向尉迟钧道:“殿下,这五人中除了李亿外,其余四人我都是在你的酒宴上遇见。”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句话似一句机锋,一下子提醒了尉迟钧,他开始觉得银菩萨失窃案与温庭筠被毒杀案隐隐有联系,或者是事,或者是人,只是他略略深入一想,便是一团迷雾,无论如何也拨不开。
刚出了鄠县境内,突然又发现京兆尹温璋一行堵在前面,原来温璋马车坏了,正在修理。但道路被阻,赵叔马车无法通过,众人也不得不停下来休息。裴玄静遥见见温璋站在前面,叉手而立,似在凝思甚么事情,突然一阵冲动,跃下马车,走过去道:“尹君有礼了,我有几句话想说,不知道尹君可有兴趣一听?”
温璋重重看了她一眼,皱紧了眉头,道:“娘子请讲。”裴玄静道:“久闻尹君是位性情耿直、刚直不阿的有才之臣,不料今日一见,却很是失望。”这话说得极为大胆,温璋的面色一下子就罩上了寒霜,冷然道:“噢?”裴玄静道:“我看得出,尹君不怎么喜欢鱼炼师,不过,情绪应该与案情无关。君官任京兆尹,众所周知,这个官实在不好当。自从汉武帝太初元年设立这个官职以来,京兆尹从来就不是一个轻松的差使。辇毂之下,天子身边,各种势力矛盾盘根错节,人际关系则更加错综复杂,用杜牧在《阿房宫赋》中所写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来形容,再合适不过。西汉时,颖川太守黄霸在全国省级官员政绩考核中名列第一,调任京兆尹,几个月后就因不称职而离任。他重新回到颖川主持工作,依然治理有方,为时所赞。可见京兆这方水土不是人人都能服的。白居易有诗云:‘京师四方则。王化之本根。长吏久于政,然后风教敦。如何尹京者,迁次不逡巡。请君屈指数,十年十五人。’从元和元年到元和十年,十年之内,竟然有十五人担任京兆尹的职务,更换频率可谓相当惊人了。管理京兆这样一块地方相当不容易,但自尹君上任以来,京兆府治理得很好,甚至整个京师风气为之一转。”
这些话中的掌故大多是裴玄静嫁到京兆以来听丈夫李言所讲,想不到今日得以派上用场。她长篇大论、引经据典半天,实则是为了点缀最后一句。毕竟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温璋听到最后一句,果然十分舒服受用,他脸上的黑气渐消,眉头也慢慢舒展开来。
裴玄静却又话锋一转,道:“可是我不是很明白,为甚么尹君明明知道温先生是被毒害的,却仍然打算草草结案呢?”温璋冷冷道:“本尹可没有说过要草草结案。”
裴玄静道:“大家都看到了,尹君有意放弃调查。这不是打算草草结案、不了了之么?我看得出来,尹君还是尊敬同情温先生的,不然不会特意交代我夫君协办后事。可是如果让温先生这样名满天下的大才子死得不明不白,后事办得再风光,又有何用?何况这也不是尹君一贯雷厉风行的作风。”
温璋一时沉默起来,之前咄咄逼人的风度也随之黯淡了许多。过了许久,才长叹了一声,似有极重的难言之隐。
裴玄静道:“如果尹君实在不方便调查,可以请将知道的事情告诉我。”温璋凝视着她,终于迟疑着道:“我曾听说宫中有一种秘制奇药,叫做‘美人醉’,是专门供殉葬宫人服用的。据说宫人服用这种‘美人醉’后,死时毫无痛苦,而且面容能保持栩栩如生,就像活着的时候一样。”
裴玄静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温璋一见到温庭筠的尸首后就完全转变了态度,原来他已经猜到死者是中了美人醉的奇毒。
温璋见她不语,以为她还不明白,便放低声音道:“‘美人醉’是宫廷秘制,十分珍贵难得。本尹敢说,朝中大臣绝大多数人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裴玄静问道:“那凶手是怎么得到的?”温璋冷笑一声,答非所问地道:“宫廷秘药,本尹都没有办法弄到。”裴玄静头脑“嗡”的一声,当即道:“宫中……那不只有李可及么?难怪……”
她终于明白为甚么温璋一听到李可及的名字后就大异常态,他已经怀疑李可及就是下毒的凶手。不仅如此,李可及与温庭筠无怨无仇,而且同样爱好音乐,没有任何谋杀的动机,因此温璋怀疑他其实是受了当今皇帝的指使,因为李可及深受皇帝宠幸,是皇帝的心腹。这也验证了昆叔之前一直叫喊的皇帝不会放过温庭筠的话。而温璋知道追查李可及势必牵扯上皇帝,他自然没有这个胆子,所以才想不了了之。
一切只在一念之间,她转瞬便已经想得清楚明白,因之前久闻温璋大名,对他期待很高,一面是震惊,一面是失望,只道:“久闻尹君执法如山、秉公理案,今日方知闻名不如见面,不过也是一个畏惧强权的人而已。”转身便即离开。
温璋叫道:“娘子请留步。”走近身来,低声道:“美人醉一事事关重大,娘子务必不可透露给他人知晓,连‘美人醉’的名字都不可提及,否则只会招来杀身之祸,徒然牵累无辜。”裴玄静知道宫廷事密,高深莫测,当即悚然而惊,又问道:“尹君为何又要将其中内情告知我?”温璋道:“本尹见娘子不是普通人,正有一事相求。”
一旁鱼玄机已然猜到裴玄静定然是为了飞卿的案子去向温璋请命,远远见到二人密密匝匝地交谈,还是甚为好奇。
又过了一会儿,裴玄静折转回来,尉迟钧、黄巢上前询问究竟,裴玄静道:“京兆尹已经答应要调查温先生的案子,不过要悄悄进行。”鱼玄机很是诧异,问道:“娘子如何能说服京兆尹?”裴玄静道:“这可不是我的功劳。我想还是京兆尹自己也想知道真相吧。”当下众人无语,裴玄静也按温璋事先叮嘱,丝毫不提美人醉一事。
又等了大半个时辰,温璋的马车终于修好,然而众人却已经错过夜更,城门关闭,不及赶回长安,当晚只得一同留宿在城外的客栈。
黄巢夜宿难眠,干脆穿衣出门,转过墙角,却发现鱼玄机正站在院落中发愣。他望着那窈窕的背影,发了好一阵子呆,又听见她缓缓念道:“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似乎在梦中呓语。终于忍不住地一阵脑热,轻轻叫了道:“炼师!”却见鱼玄机没有反应,只是木怔怔地看着墙头。
黄巢顺着她的眼光望去,发现墙头正露着一个男子的脑袋。黄巢一惊,喝道:“是谁在哪里?”瞬息之间,那脑袋已然不见了。黄巢从不惧事,正欲追出去,却听鱼玄机叫道:“黄公子!”他当即站住,只听见鱼玄机柔声道:“夜深了,公子请早些安歇罢。”便若无其事般回了自己房间。
黄巢一时困惑不已,茫然呆立在当场。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感到脸上一片冰凉,一摸却甚么都没有。抬头一看,点点雪花正轻柔地飞舞着,盘旋而下。
这一夜,漫天雪花飞扬飘逸,纷纷洒洒,大地银装素裹,影影绰绰的长安城也陷入了静谧安祥,天地终于浑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