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李绅一听到韩愈的名字,“啊”了一声,不再言语。原来韩愈任国子监四门博士时,曾举荐李绅参加科举考试,名义上是他的“举主”,也就是他的“恩师”,古代尊师重道,恩师再有不是,当学生的也不能说三道四。

  元稹到底最年轻,性情锋锐,爱见事风生,明明猜到李绅的心思,不过他素来反感韩愈不顾文人体面为京师达官贵人、富豪商贾撰写墓志铭,收取高额润笔费,当然不肯放过这个嘲讽的大好机会,道:“你那位举主去年四门博士任期期满,去留没有着落,全靠写文章吹捧李实才谋得了监察御史的位子。”李绅闻言大是惊奇,道:“竟有此事?”元稹清了清嗓子,摇头晃脑地学着韩愈的样子,道:“愈来京师,于今十五年,所见公卿大臣不可胜数,皆能守官奉职、无过失而已,未见有赤心事上忧国如阁下者。这‘阁下’,指的就是京兆尹李实。”

  白居易见李绅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忙咳嗽了解声,打断了话头,道:“微之,咱们还是得想个法子让圣人知道民间疾苦才是。”元稹本是伶俐之人,脑子转得极快,当即不再背诵韩愈那篇阿谀奉承李实的文章,只是两手一摊,为难地道:“你我只是正九品的校书郎,最清闲最无权的职位,如何能对付李实这等虎狼之辈?可惜我岳父已经过世,不然或许还能找他在圣人面前说句话。”他岳父韦夏卿也是一代名臣,先后任过京兆尹、太子宾客,检校工部尚书、东都留守,去年卒于太子少保任上。

  白居易道:“你新婚夫人的姊姊,不是嫁给了翰林学士李程么?李程既见宠于天子,又是皇室宗亲,正是再合适不过的进谏人选。”元稹哑然失笑道:“乐天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李程是出名的懒人,总是日过八砖才去上朝,内子一家人都暗地称他‘八砖学士’。进翰林院后也是不发一言,混混噩噩,无所作为……”

  李绅突然重重一拍桌子,怒道:“何必这般麻烦,我这就去找韩夫子,亲自找他问个清楚!”白居易大为惊讶,问道:“你是要直接去找韩御史么?”李绅愤然道:“正是!我倒要问问他,他……”

  恰在此时,一阵铮铮的乐音蓦然着扬起,飘荡在虾蟆陵上空。酒肆中所有的人都自觉住了口,竖耳凝神倾听对面翠楼传来的金石之声——音律一起,既从容不迫,又雍容细致,足见其惊艳不凡之处,弹奏者一定是那位著名的莹娘了。

  当今的长安人都风传虾蟆陵有两大宝——一样是郎官清酒,另一样则是莹娘。

  这莹娘本名艾雪莹,原是教坊乐妓,且是专为皇帝表演的“内人”,因色艺俱佳深受恩宠,在皇宫宜春院中拥有自己的私人宅邸。但后来不知道怎地得罪了皇帝面前最为得宠的宋氏五姐妹——这五姐妹分别名为若莘、若昭、若伦、若宪、若荀,均能诗能文,才貌双全,十六年前为昭义节度使李抱真举荐宫中,成为当今德宗皇帝的侍妾,但德宗皇帝爱其风操学识,只命人以“学士”称呼。这五姐妹进宫后不久就掌管宫中记注、簿籍等,不但写得一手清丽淡雅的好文章,且有论议奏对之能,深得老皇帝重视,六宫嫔媛和诸王公主驸马也都以礼相待,在宫中自成一股势力——艾雪莹虽然琵琶技艺高超,名列教坊第一部,可得罪了这样身份非同一般的五位女学士,终究还是被逐出了教坊。她尚有长辈、幼弟要养活,不得已只能拿出所有积蓄在虾蟆陵置办了一处房产,做起暗娼的勾当。以她这等才貌,又是宫中旧人身份,自然不乏裙下之臣,偏偏她眼光极高,非贵戚豪客不能出入其门,能听到她弹奏琵琶者更是寥寥可数。似今日这般翠楼尚未开张,即听到她的琵琶绝唱,更是殊罕之极的事。

  大弦嘈嘈,低沉刚劲,似急风骤雨;小弦切切,轻快细碎,如儿女私语;轻拢慢捻,诉尽滚滚红尘事。乐弦的清亮生动中,自有一股稠密的悲思轻轻跳跃,如绿水涟漪,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

  一曲奏罢,余音袅绕,满堂寂然。

  刘太白抬眼朝翠楼一望,只见楼上从来遮挡得严严实实的竹帘卷起了半幅来,帘后红影绰绰、腰肢纤弱,显是有红衣女子站在那里。他生在长安城、长在酒肆间,自小有阅人之能,立即猜到这是艾雪莹的小小心思——她年纪已经不小,早有出嫁从良之心,一定是她相中了酒肆中的哪位客人,故以乐音挑拨好引起注意,她所居住的翠楼,原本可以自外窗清楚瞧见厅堂内的大部分情形。只是,谁会入这位心高气傲的芳邻的法眼呢?当然不会是他自己,也不会是已经离去的唐斯立和刘叉。

  刘太白一时无比好奇,又将目光投向堂内,想猜出艾雪莹看中的到底是谁。此刻日正当中,东市、西市的开市鼓声才刚刚响过,对酒肆而言时辰还太早,除了适才惊走刘叉的神秘剑客空空儿外,店里还有五名客人,除了中间一桌的那位李公子外,均是熟客:北首的就是适才帮他解围的罗令则。时近十月,正是各地贡生和生员赴京赶考的时节,刘太白见他年轻,不过二十来岁年纪,总穿着读书人最通行的玄色长袍和乌皮履,言谈不俗,举止儒雅,原以为他是来京师参加科举考试的才子,但听说他租住在虾蟆陵,并非士子们最钟爱的崇仁坊,且日日流连酒肆,并不似寻常书生那般用功苦读,以求早日金榜题名,不免又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不过他虽然好奇却并不多嘴,这也是酒肆的祖训,不然如何能在虾蟆陵这样一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成为百年老店?是以到今天为止,刘太白也仅是知道这位罗公子的姓名,其来历丝毫不知。

  南首的一人叫王立,说起来也是个经历相当坎坷的人,他本是饶州馀干县县尉,踏实肯干,两年前任满到期,来到京城等候调任其它官职,原本以为自己的考课为县功曹列为上上,必定要得到重用,不料上头突然说公文出了岔子,要另行处置,之后便是遥遥无期的等待,结果仆人又偷了他仅有的马匹、钱财逃走,一个铜钱都没有剩下,他在长安又无亲戚熟人,终于沦落成乞丐,每日靠到晋昌坊的慈恩寺乞食为生。这一日王立在虾蟆陵一带游荡,正好经过郎官清酒肆,刘太白尚记得他几月前曾来过酒肆饮酒,且出手相当阔绰,忽见他衣服褴褛单薄,在寒风中瑟缩发抖,与往日的踌躇满志相比,完全变了一个人,知道出了重大变故,便好心叫他进来,送了一壶清酒。也是凑巧,恰逢东市绸缎铺女店主王景延往翠楼送完布帛,顺道进酒肆买酒,听王立说话带有南方口音,过来搭讪,叙起来两人竟是饶州同乡,又是同姓。这王景延三十岁出头,比王立略小一些,丈夫去世已经十年,她一人独力支撑夫君留下的绸缎铺,正需要人帮手,便邀请王立去家中与自己同住。王立落魄之际,忽得如此美貌的妇人的垂青,自是喜出望外,二人自此姘居在一起,虽不曾成亲,感情却胜似夫妻。尤其是王景延又贤惠又能干,不但将所有的财物、钱币、布帛等交给王立收管,家里家外也从不让他操心。王立也乐得过起富足翁的生活,安心等待吏部的调职公文下来。因为王景延白天均在东市商铺里忙碌,家里又没有雇用奴仆,王立便时常一个人来郎官清酒肆来打发午饭,虽则说离他崇仁坊的住处远了些,但毕竟这里是他第一次遇到王景延的地方,是他的福地,别有一番滋味。况且他当馀干县尉时经常率领差役追捕鄱阳湖水盗,风里来、雨里去,早就走惯远路了。

  中间那桌的白居易和元稹刘太白自然都认得,不但他认得,虾蟆陵的娼妓也都认得,只不过风流成性的元稹新娶了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幼女韦丛,正是情浓之时,而古板的白居易念念不忘徐州符离的老相好湘灵,甚至为其至今不娶,这都是京城中早已经传开的事儿,因而这二人绝不会艾雪莹相中的对象。那位李公子虽然身材矮小、相貌平常,但既同元白二人一道,必定也是出身世家的大才子,他年纪与白居易相仿,想来早有妻室,而艾雪莹曾立誓要做正妻,料来也不会考虑他。王立在京滞留两年,调职公文仍未下来,不但前途未卜,且早已成为富商娇娘王景延豢养的庙客,也由此可以排除。那么,剩下的就只有罗令则和那落魄的空空儿了。空空儿虽是个奇人,但却不修边幅,妓女习惯以衣冠取人,都爱俏郎君,他怕是难入艾雪莹法眼。而比较起来,罗令则确实相当出众,仪表潇洒,风度翩翩,艾雪莹相中者非他莫属。

  刘太白心中正暗自盘算着,忽听见对面“吱呀”一声,素来紧闭的大门打开一道小缝,艾小焕跌撞着冲了出来,大约他那又势利又好面子的阿姨张媪正在背后推他。他是艾雪莹的幼弟,才十四岁,与刘太白的次子刘二郎年纪相仿,时常到酒肆中玩耍,两个孩子也颇合得来。

  尽管一脸不情愿的样子,艾小焕还是飞快地走进酒肆,埋着头,也不打招呼,果如刘太白所料,径直走到罗令则身边停下,讪讪道:“这位郎君,我姊姊想请你到对面翠楼叙上一叙。”他显然深恶自己所充当临时老鸨的角色,羞愤得满面通红,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

  而那罗令则极是惊讶,问道:“适才弹奏琵琶的便是尊姊么?”艾小焕道:“是的。”罗令则极是领情,立即站起身来,欣然道:“甚好,我正有心要去拜见妙手高人。这请小哥儿前面带路。”

  艾小焕神色甚是冷淡,也无恭敬之色,只道:“郎君先请。”又走到坐在角落的空空儿面前,先瞟了一眼桌上的长剑,这才依葫芦画瓢地道:“我姊姊想请郎君到对面翠楼叙上一叙。”

  这倒是出乎人意料,从来没有听说过一名娼妓同时约请两位不相干的男子的,罗令则也愣在当场,露出不解之色来。那被邀的罗令则更是离奇,大凡男子见赏于美人,必感受宠若惊,他却恍若未不闻,不动声色,照旧饮酒。

  艾小焕见惯了拜倒他姊姊石榴裙下的嫖客的浪荡样儿,反而对眼前这不苟言笑的男子大起好感,当即凑上前去,低声道:“这里的清酒固然好喝,不过还是太甜太软,我姊姊那里藏有几坛剑南烧酒,性子极烈,那才是男人该喝的酒。”他年纪虽小,却有辨人之能,见别的酒桌都是酒瓶,唯有此桌摆有一个酒坛,猜到此人定然嗜酒如命。

  空空儿颇为木讷,抬头看了艾小焕一眼,似在思索对方的话,隔了半晌,才点点头,道:“多谢。”自怀中掏出两吊铜钱放在桌上,一手抓起长剑,站起身来。

  艾小焕随口以美酒相诱,想不到竟奏奇效,喜道:“郎君请随我来。”领先朝外走去。那罗令则为人谦和,风度奇佳,忙让到一旁,道:“兄台先请。”空空儿点点头,也不推谢,紧随艾小焕步出了酒肆。

  这一幕早为旁人清清楚楚瞧在眼中,李绅也暂时忘记了对京兆尹李实的愤恨,好奇地问道:“对面住的是谁?”白居易道:“是虾蟆陵的名妓,名叫艾雪莹,人称莹娘,原是教坊第一部的琵琶乐工。”李绅道:“噢,难怪,难怪。”他所言“难怪”,自是指难怪此女适才能将琵琶弹得如此出神入化。

  元稹却是脸有愤愤不平之色,他不但能写一手好诗,更是有名的“仪形美丈夫”,向来为女子瞩目,那艾雪莹被逐出宫不到两年,已经成为虾蟆陵风头最劲的名妓,他亦心仰已久,只不过她声名鹊起时,他已经娶了妻子,而前途还要倚仗妻家势力,少不得要收敛起以往的浪荡行径。虽然他未必真的就对艾雪莹有意,但她派人来相请的不是自己,不免折损了他青年才俊的风头。况且,她适才的那支曲子弹得百转千回,有股撩人心动的力量,他还真想见见她呢。

  眼睁睁地望着空空儿和两人跟随艾小焕走出酒肆,忽见一辆驴车驰到对面翠楼门前停下,车上跃下来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妇人,英姿飒爽,丰盈有致,自有一股别样的成熟风韵。又听得刘太白叫道:“王少府,王家娘子来了!”

  南首窗下的王立扭头一看,果见驴车上跃下之人正是王景延,知道她又往翠楼送绸缎来了,慌忙起身赶出酒肆。王景延知道情夫时常来郎官清酒肆打发时光,乍见之下毫不惊讶,只笑了一笑,低声道:“郎君请自去饮酒,只是几块布而已,不劳帮手。”王立虽然穷困落拓,全倚仗情妇生活,却也顾虑自己士人出身,闻言笑道:“那我先去结了酒钱,再同你一道回去。”

  艾小焕却是对王景延很有好感,特意停下来问道:“娘子可是要帮手?”王景延笑道:“我一个大活人,哪需要你一个小孩子帮手?”艾小焕道:“那好,我先进去了,娘子自己卸货,我一会儿再来找娘子说话。”王景延道:“好。”

  艾小焕便领着罗令则和空空儿先进去。一进大门是个庭院,花竹翳如,小巧精致,闹中取静,颇见幽雅。正东面有屋三楹,南面则是一座翠绿色的两层小楼,正是艾雪莹的住所“翠楼”。楼前数株菊花正傲霜怒放,花色浅黄,鲜艳纯正,如黄金般精光灿然。最奇的是花瓣全是正方形,齐整如剪刀裁减过一般,风姿奇特,贵气十足。

  罗令则一进来目光就落在那些形状奇特的菊花上,问道:“这应当就是传说中的黄金印吧?”艾小焕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罗令则道:“听说这黄金印取自西域,开元年间曾在宫苑寺观广泛种植,唯有亲仁坊咸宜观的数株开出了方形花瓣,他处则变成了普通菊花,北苑和南苑两处御苑也不例外。这里如何会有此等珍稀难得的黄金印?”

  艾小焕一双眼睛尽在空空儿那柄剑上滴溜溜地打转,对罗令则提及的黄金印这等风雅旧事也毫不关心,只漠然答道:“这个我也不知道,这里原是日严寺的一处后院,我们搬来时就有这些花花草草。”罗令则道:“季秋之月,鞠有黄华,此等风雅奇花,当真可以称得上古人说的‘卓为霜下杰’。”

  忽见张媪闪身出现在翠楼门口,笑道:“二位郎君稀客!”艾小焕见阿姨出来迎客,便不再理会,自出门去招呼王景延。

  那张媪五十来岁,慈眉善目,花白的头发梳得极是齐整,只是背微微有些驼,令她天生显出卑微的姿态来。她脸上堆满笑容,额头拉出来一道道岁月的沟壑,自我介绍道:“妾身是莹娘的二姨,敢问二位郎君高姓大名。”罗令则忙上前作揖道:“在下罗令则,问姥姥好。”空空儿也欠身行了一礼,道:“在下空空儿。”

  张媪往日所见男子多是朝官贵戚有权有势之辈,早习惯了被人颐指气使,忽见罗令则、空空儿谦恭有礼,不免有些不习惯,暗道:“看来这二人也不过是普通的凡夫俗子,不知道莹娘看上了他们哪一点?尤其这空空儿一身麻布衣裳,能是个有钱的主儿么?”心中既起轻视之心,面上也就不那么热情了,见艾小焕正与王景延一道抱着布帛进来,便顺势道:“莹娘正在楼上相候,请二位郎君自己上去,妾身这里还有些杂事。”罗令则道:“姥姥请自便。”又回头笑道:“空兄,你先请。”空空儿显然不是很擅长应付这种场面,踌躇了一下,这才道:“好。”

  二人一前一后上来翠楼.二楼是一个套间,里间大约是卧室,外间则是厅堂,布置得华丽典雅。一名红衣女子正在楼口迎候,她二十五、六岁年纪,挽着宫人时兴的簪花髻,发髻上斜插着一大朵浅黄色的绢花,当就是名誉京城的艾雪莹了。她容貌也还算出众,不过比适才见过的女商贾王景延却差了一些,然而一身红衣衬着她莹白如雪、吹弹可破的肌肤,乍见之下当真有惊艳的感觉。

  艾雪莹道:“承蒙二位郎君不嫌莹娘鲁莽,只是寒舍简陋,还请多体谅包涵。”空空儿走在前头,只看了她一眼,即垂下眼帘,道:“娘子过谦,多谢以美酒相邀。”艾雪莹尚不知道空空儿是被幼弟用剑南烧酒的名义诱了来,一时不明所以,愣在原地。

  罗令则笑道:“听这位空兄的口音,当是河北人氏。河北之地向来榷曲不榷酒,因而所有酒肆酿出的酒都是一个味道。空兄嗜酒如命,来到京城突然发现有如此多的好酒,自是难以舍弃。娘子若要款待贵客,该赶快将珍藏的美酒拿出来才是。”空空儿想不到平地冒出个知音,既意外又惊喜,只是他不善言辞,只微微朝罗令则点了点头,示意他所言不虚。

  艾雪莹这才恍然大悟,忙道:“这是当然。”扬声朝楼下叫道:“阿姨,请将那坛剑南烧酒取来。”却是无人回应。艾雪莹又叫了两声。罗令则道:“适才有人送布来,想是姥姥在房里验布,听不见喊叫。娘子这里没有仆妇么?”艾雪莹黯然道:“原来有,可是他们……都死了。”

  罗令则见她神色充满了歉疚追悔之意,料来这里面有许多伤痛往事,便道:“既是如此,不如娘子告知烧酒所在之处,由在下去取。”艾雪莹忙推谢道:“岂敢有劳郎君。”又扬声叫道:“小焕!小焕!”只听见楼下张媪应道:“听见了!烧酒这就送来!”艾雪莹这才问了空空儿、罗令则姓名,引二人到南首窗下坐下。

  这翠楼原是寺庙的钟鼓楼改建,楼层极高,人在里面说话,隐隐有空旷的回音。站在窗口望去,更有登高揽胜之妙——窗下即是日严寺,再远处则是京城胜赏之地曲江,以“其水曲折,有如广陵之江”而得名,绿水弥漫,池波潋滟。此时秋意正浓,沿岸彩林重复,万紫千红,池中则是烟水明媚,气象澄鲜。唯一有些煞风景的是东南芙蓉园内建筑残破萧条,荒草森森,与其“皇家南苑”、“天上人间”的盛名极度不符。

  罗令则见园内最高的一座楼老旧不堪,似是坍塌了半边,惊问道:“那是紫云楼么?”艾雪莹道:“正是。”罗令则叹息不已,半晌才道:“今日一见,方知幼时所读‘江头宫殿锁千门’一句不虚,可怜杜甫尚不知道后世芙蓉园还要遭受更大的劫难。”

  紫云楼建于唐玄宗开元年间,正值唐朝国力最鼎盛的时期,楼建得奢华大气,花费靡多。玄宗皇帝常常带领嫔妃、群臣登临此楼,一边欣赏歌舞,一边作诗唱和,甚至还在这里接待过重要的外宾。然而好景不长,安史之乱爆发后,玄宗皇帝匆忙出逃,长安沦入安禄山叛军之手。当时尚滞留长安的大诗人杜甫来到曲江,见到园中细柳绿蒲新发,芙蓉园却是大门紧锁,荒草萋萋,一派凄凉景象,再无半分皇家威严,不由得万分感慨,写下了“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的诗句。安史之乱结束后,唐朝国力由盛转衰,代宗皇帝在位时,由于财政困难,先后两次拆除芙蓉园中重要的亭台楼阁,取屋梁、瓦木等另作它用,罗令则口中所称的“劫难”,即是指这两次人为的破坏。

  艾雪莹道:“适才听罗郎在楼前问及黄金印,似乎熟知长安掌故,莫非郎君本是京兆人?”罗令则笑道:“在下确实在京兆出生,不过自小过继给伯父为嗣子,尚在襁褓之中便回了祖籍南兰陵,迄今已是二十八载。”艾雪莹道:“原来如此。南兰陵萧氏一族,可是大大的有名。”罗令则笑道:“可不是么?不说前朝萧氏嫁给隋炀帝为皇后,母仪天下,本朝以来,光宰相、驸马就出了好几个。不过自郜国公主一案后,萧氏已经败落。”

  郜国公主为肃宗皇帝幼女,辈分极高,是当今德宗皇帝的姑姑,她起初下嫁裴徽,裴徽死后又嫁萧升——萧升即出自南兰陵萧氏,是宰相萧复从弟,萧复母亲是玄宗皇帝爱女新昌公主——二人生三子一女,女儿萧氏又嫁给了德宗子李诵为太子妃,可谓亲上加亲。但自萧升死后,郜国公主不断有淫乱丑闻传出,这对皇室而言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偏偏她不知道又怎生得罪了侄子德宗皇帝,被借此罪名幽禁深宫而死,几个儿子均被流配,女儿萧妃也被杀死。萧复受此牵累,也被罢官幽禁而死。

  艾雪莹既在宫中日久,深知宫廷事密,不愿多谈,只淡淡附和道:“可惜。”又转头问道,“空郎是河北哪里人氏?”空空儿道:“魏州。”艾雪莹道:“这么说,空郎这次是来朝中办公事?”

  她虽是乐妓,毕竟在皇宫多年,多少知道一些军国大事——魏州是魏博镇治所所在,魏博自安史之乱后就成为魏博节度使的私人地盘,军事、政治、财政均独立于朝廷之外,号称实力最强的藩镇,镇内实行全民皆兵制,男子少壮者入伍当兵,老弱者种田养马,如此有精兵强将十数万——空空儿虽然衣着打扮像个农夫,但既来自魏州,又随身携带长剑,当是军人无疑,如此一来,他露面即惊走那在郎官清酒肆呼喝闹事的壮汉也说得通了。

  果见空空儿并不否认,略微点了点头,但却神态依旧,并无丝毫藩镇军人常有的倨傲之色。艾雪莹愈发觉得他气度深沉,绝非普通军士,正要多问一些,忽听见楼梯“轧轧”作响,有人登上楼来,回头一看,正是张媪和艾小焕,一人手里提着小铜炉,一人抱着一大坛未开封的酒。那铜炉甚是精巧,下有炉灶,已经加入了燃烧的木炭,上面则是酒鎗,专门用来热酒。

  张媪将铜炉放上案桌,为难地搓着手道:“酒是现成的,只是家里今日没有预备待客,事先也没有准备什么下酒菜……”罗令则道:“是我二人来得唐突。”从怀里取出一个黑色丝袋递到张媪手中,笑道:“这里有一点钱,请姥姥拿了去对面酒肆买些现成的酒菜来。”

  张媪见袋子空瘪,以为不过是一点碎银,打开一看,装的却是砂金,立时春风满面,洋溢着水蜜桃般的热情来,笑道:“是是是,妾身这就亲自去办,请郎君稍候。”转身见艾小焕盯着空空儿的长剑发呆,忙喝道:“你还愣在这里干什么?卖胡饼的摊子该摆出来了,快去买几个趁热拿回来。”急急拉扯艾小焕下楼去了。

  艾雪莹取了酒具出来,预备一边等酒菜回来,一边先将酒烫上。用来烫酒的是只银质酒壶,侧面有一匹鎏金的衔杯舞马,栩栩如生,制作精细,一望便是宫中之物。酒器则是白瓷酒杯,纤尘不染,握在手中恰似一团白雪。

  空空儿拔剑挑开泥封,房中顿时香气四溢。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露出贪婪的神色来,赞道:“果然是蜀中地道的烧酒。好酒!好酒!”罗令则道:“看来空兄曾云游蜀中,熟知当地风物。”空空儿道:“在下年幼时曾在峨眉山习艺,目今回想起来,最不能忘记就是这剑南烧酒了。”他本来沉默寡言,唯独一谈到酒就眉飞色舞起来,仿若完全换了个人。艾雪莹料他等不及热酒,便笑道:“空郎既如此心急,便请先饮冷酒。”空空儿道:“好。”单手抄起酒坛,微微一倾,那酒便如一道细线流入酒樽,片刻注满一杯,竟然未洒落出一滴酒来。

  罗令则道:“原来空兄身怀绝技,失敬。”空空儿道:“雕虫小技,不值一提。”正要再注一杯,罗令则忙道:“空兄先请自便,我量浅,还是等热酒。”又问道:“这剑南烧酒一直是贡酒,京师十分罕见,娘子从哪里谋得?”艾雪莹道:“不敢有瞒郎君,这酒是西川节度使韦皋韦相公自蜀中运来送给他兄长韦聿的寿礼。”罗令则道:“是国子司业韦聿么?”

  他见艾雪莹点了点头,心中不免惊讶万分:蜀道道路艰险,难如登天,这剑南烧酒自成都运来长安,一路不知道要费多大人力物力,艾雪莹得韦聿赠予如此珍贵之寿酒,韦聿一定是她的恩客,只是那韦聿已经年过七旬,如何还有流连花柳之地的精力?一时纳罕不已,也不好多问,却见空空儿贪恋酒醇味美,已经空腹连饮了三杯,忙劝道:“空兄,酒最忌混饮,你适才在酒肆已经饮过不少清酒,可别贪杯饮得醉了。”空空儿“嘿嘿”了两声,道:“醉了不是更好?”言语颇有沧桑之意。艾雪莹忙道:“空郎请尽管尽兴,一坛不够,厨下还有一坛。若真醉了也不打紧,我这里还有间客房。”

  罗令则笑道:“空兄饮酒,四个字足以形容——酒风浩荡。”空空儿道:“酒风浩荡?好,罗兄当可称为空某的酒中知己。”

  忽听见门外有人高声叫道:“莹娘,你的紫藤琵琶还要么?”声如洪钟,中气十足。艾雪莹道:“呀,是成都知来了。请二位稍候。”慌忙奔下楼去,片刻又领着一名捧着琵琶的年青男子上来,介绍道:“这位是右教坊的都知成辅端。”

  那成辅端是长安有名的优人,性格极是爽朗,笑道:“什么都知,不过是个教坊歌师,倒叫二位郎君见笑。”又将琵琶交给艾雪莹道,“我在崇仁坊老赵家的乐器铺看到莹娘的紫藤琵琶,老赵说早就换好弦了,可就是不见你来取,我想有些日子没见你了,不如我亲自跑一趟虾蟆陵给你送来。”艾雪莹道:“多谢费心,这就请坐下喝一杯水酒。”为成辅端引见了空空儿、罗令则二人,自去将琵琶收好。

  成辅端既对酒没什么兴趣,也是个坐不住的好动性子,转眼见到西首窗下靠墙摆着一面紫檀琵琶,走过去拿起来拨弄了两下,琴弦铮铮,清亮有声,当即赞道:“难怪莹娘不着急取回你那面紫藤,原来有了是更好的。这是个好宝贝,从哪里得来的?”艾雪莹道:“唔,是一个朋友送的。”成辅端摩挲着那紫檀琵琶,颇爱不释手,道:“正好我新编了支曲子,就用你这琵琶来试试新曲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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