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卓二娘精明伶俐,当即猜到有人暗中在监视精精儿的一举一动,不敢谎言欺骗,忙上前将精精儿的话据实禀告,甚至连房梁上藏东西的事也没有隐瞒。

  卢文若道:“二娘是个聪明人,这样吧,梁上的东西就归二娘所有,当是奖赏给你,至于代精精儿跑腿给空空儿送口信一事,就由本官派人替你去办吧。你放心,口音我一定带到。”卓二娘不敢违抗,道:“是。”

  她一路小跑回来南城,赶路太急,在万里桥上迎头撞上一名白衣女子,将对方手中的几枝桂花撞得脱手飞出,掉下了水中。亏得那女子看上去也是心事重重,没有心思计较。

  卓二娘回来店里,低声对丈夫说了精精儿托付带话一事,她倒不是想要同鱼成商量,而是本能地觉得今日之事不会这么容易解决,想找个人说说心中顾虑。鱼成迟疑道:“不管精郎在外面是什么人,但在咱们店里,他是贵客,他所求之事是人之常情,二娘好心答应了他,也算是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卓二娘道:“嗯,我也是这么想。不过卢使君从中作梗,非不要咱们再管这事,听说他那人没什么本事,全靠将漂亮妹子嫁给了太尉儿子才得以为官,你说他会这么好心去派人帮精郎传话么?”鱼成吞吞吐吐地道:“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忽见侄子郑注飞快地奔进来,低声道:“咱店里进来了几名官兵,穿得都很光鲜,不怎么说话,可就是赖着不走,怕是来打秋风白吃白喝的。”鱼成道:“我去招呼他们……”卓二娘一把拉住他,道:“打什么秋风,他们是节度使府的人,一定是卢使君派来监视咱们的。”所谓“监视”,自然是要防止卓二娘再去合江亭给空空儿带话。

  郑注不明所以,问道:“什么监视?是跟住过咱们这里的精精儿有关么?”卓二娘也不回答,心中却道:“明日才是八月二十,这些人做事如此周密,即使是代传口信这样的小事也要大力阻止,莫非……莫非精精儿当真是被冤枉的不成?”

  然而眼下的局面,她还能有什么法子?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就算她想帮精精儿一把,怕也是有心无力。

  次日便是八月二十,合江园一带一大早已经是热闹非凡——这里既是码头渡口,无数舟楫停泊来往于此;又是集市,时值金秋八月,正有桂市开张,商旅游客穿梭不绝。合江园则是闹中取静的游览之地,主亭合江亭恰好位于郫江和流江的交汇之处,四周又有芳华楼等阁楼台榭,遍植花草,珍木周庇,奇花中缛,尤以梅花居多。这里号称“一郡之胜地”,历来是文人墨客宴饮娱乐、吟诗作赋的首选之处,流风所及,蔚然成景,无论迎来送往,还是赏景休憩,成都官民都爱选在此地进行。

  合江亭为连体双亭,垒基高达数尺,由十根亭柱支撑,构建巧妙,意味隽永。拾级而上,绿野平林,烟水清远,二江风物,尽收眼底。

  合江园的管界巡检吕大早早就守候在亭侧的台阶前,仔细观察着每一个登级合江亭的游客,但一直到中午,始终没有等到他要找的人。忍不住心急,登上亭子一望,却见有一名年青男子靠在亭柱坐在地上,正在闷声拿着酒袋喝酒,不觉一愣。他不记得见过这样一个落拓的男子上亭,怀疑此人是昨晚便在此等候,忙上前问道:“郎君可是空空儿?”

  那男子果然放下酒袋,起身应道:“正是,你是……”吕大道:“小的是这里的管界巡检,有人托我来给郎君带句话。郎君可认识精精儿?”空空儿道:“精精儿是我师弟,巡检怎会知道他?”

  吕大道:“郎君师弟精精儿因为谋害太尉身陷牢狱之中,不方便见你,特托小的来给郎君传话。”空空儿一呆,道:“什么谋害太尉?太尉是西川节度使韦皋么?”吕大道:“是,不过这里不方便说话,不如到小的官署再谈,就在前面市集中。”空空儿道:“好,多谢。”

  二人一前一后出来合江园,迎面走过来一名戴着帷帽的白衣女子,虽看不清面孔,却极尽飘逸之姿。空空儿停下脚步,怔怔望着那女子发呆,一种阔别已久的感觉像潮水一般覆盖住他。

  那白衣女子正是苍玉情,却是看也不看空空儿一眼,仿若根本不认识他这个人,唯在擦肩而过时低声道:“有诈!”

  空空儿一愣,正不解其意之时,忽然自集市人群中抢过来一条大汉,高声嚷道:“空空儿,你怎么在这里?”

  这彪形大汉正是刘叉,他本一直盘桓在灵池县尉段文昌住处,因不见段文昌回来,又听说西川节度使韦皋新近暴毙,担心有事,所以赶来成都瞧瞧究竟。灵池在成都东五十里,合江园是入城必经之路,不过他刚好能在这里遇上空空儿,也真是再凑巧不过。

  空空儿乍然见到刘叉,也是惊奇万分,问道:“刘兄如何也在这里?”刘叉道:“说来话长,你来成都做什么?”空空儿道:“与我师弟精精儿相会,他……”一旁吕大忙道:“二位久别重逢,不如到官署坐下来再叙旧不迟。”

  空空儿朝苍玉清望去,却见她虽然走出老远,却停下脚步,似在等待自己,便道:“多谢巡检传话,不过我还有要事……”吕大慌忙上前扯住他衣袖,道:“你走不得!”回头大嚷道,“他在这里,空空儿在这里!快来人,快来人!”

  刘叉上前一把将吕大扯开,推倒在地,喝道:“你做什么?”空空儿见前面一阵骚动,有人大声呼喝,知道有大队人正朝这边赶来,忙道:“快走。”忙拉住刘叉,赶上苍玉清,问道,“清娘,你……”苍玉清道:“先离开这里再说。”领着二人下来渡口,登上一条乌蓬小船,艄公旋即操浆划水,慢慢往西而去。

  却见岸上市集大乱,人群来往奔跑,尘土飞扬,大队牙兵涌出,四下张望搜索。刘叉道:“空空儿,这些官兵到底是要抓你,还是要抓我?”空空儿苦笑道:“我哪里知道?清娘,还请告知究竟,这些官兵为何突然出现?你怎么也会在这里?”苍玉清道:“你师弟精精儿因为杀死前任西川节度使韦皋被捕下狱,这些人拿你是因为怀疑你是精精儿的同党。”

  空空儿道:“清娘说我师弟杀人?不会,他虽然爱做些梁上君子的勾当,但决计不会杀人,更别说是西川节度使这样的大官了。”苍玉清道:“听说他是为了一个女人。”空空儿道:“女人?是不是叫杜秋娘?”苍玉清道:“不,叫玉箫,不过听说是后来才改的名字,原先叫什么名字我可不知道。”

  空空儿道:“我师弟现下情形怎样?”苍玉清道:“还能怎样?他在酷刑下认了罪、招了供,只等朝廷批复下来就执行死刑。”空空儿道:“那好,请娘子让船靠岸,让那些牙兵抓到我带我去官府,我想见见我师弟。”苍玉清道:“你去就是送死。”

  空空儿道:“我昨日刚到成都,又没有犯法,他们凭什么拿我?我去官府只想见见我师弟。船家,请将船靠边停一下。”苍玉清怒道:“我说了不准去,你自己去送死容易,你还想救出精精儿么?”

  空空儿一呆,道:“什么?”苍玉清道:“我知道精精儿不是真凶,但具体情形经过我也不清楚。从成都到京师路途遥远,韦皋死讯至今还没有传到京师,就算执行精精儿死刑的批文回复下来,那也是半个月后的事了,眼下最要紧的是要先查出真相。”

  空空儿道:“娘子为何要救我?”苍玉清道:“我不是要救你,我自己也想要查明韦皋死因。”

  空空儿闷了半天,实在无话可说,半晌才问道:“怎么不见第五郡娘子?”苍玉清道:“她私自去江南找你义兄侯彝了。”

  刘叉奇道:“原来你和侯少府结拜成兄弟了。”空空儿点点头,这才问道:“刘兄如何也在这里?”刘叉便大致说了经过。

  苍玉清道:“刘郎竟与段文昌熟识?那再好不过,他和推官林蕴一道重审过精精儿的案子,但很快林蕴被捕下狱,段文昌却被放了出来,他一定知道些底细,咱们先躲一躲,晚上再去找他。”

  刘叉道:“段少府现今人在哪里?”苍玉清道:“在浣花溪薛涛居处。”刘叉道:“段少府到底还是跟心爱的女人在一起了。”他与段文昌在一起厮混几月,酒酣之时互相吐露心声,早知段文昌心底一直爱慕薛涛,只是畏惧韦皋,不敢流露。现下韦皋既死,障碍已去,檀郎谢女当可终生厮守。

  小舟划过万里桥,来到米氏柜坊后院旁的渡口停下,这后院尽是一间间仓库,专门租给行商存储货物用。三人下船来,苍玉清拿钥匙开了一间仓库,闪身进去,里面堆了一些货包,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角落边有桌椅、食物、水、被褥等物,显是早有准备。

  刘叉道:“娘子就住这里么?这也太不像闺房了。”苍玉清道:“你们先住在这里,我住在对面的锦江春酒肆。”指着墙角道,“这儿有几坛酒,你们先喝着,不够再告诉我。”

  空空儿关怀精精儿下狱一事,破天荒地没有见到酒立即眼开,只问道:“娘子是如何知道我师弟并非真凶?”苍玉清道:“想要韦皋死的人很多,轮不到你师弟来动手。”她似不愿意多谈这个话题,道,“你可知道,你们魏博武官赵存约行刺韦皋不成被擒住,一直被关在狱中,不过他没有露出身份,韦皋至死也不知道他是魏博的人。”

  空空儿大奇,心道:“赵存约何以会刺杀西川节度使?不过无论如何他是隐娘的夫君,隐娘于我有恩,我总要想办法救他出来。”忙问道:“赵存约人关在哪里?”苍玉清冷笑道:“你眼下自身难保,既想救这个又想救那个,还是先解决眼下的难题再说。”不再理睬空空儿,自己开了门出去,回身将门锁上。

  刘叉道:“空兄很忌惮这位娘子么?她到底是什么人?”空空儿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她的来历。”刘叉道:“那你为什么总是听她的话?”

  空空儿一愣,无言以对,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大吃大喝。苍玉清留下的酒是烧酒,又醇又烈,正对空空儿性子,当即饮了个痛快。外面不断有马蹄声、呼叫声传来,大约是官兵正在四处搜捕,酒肆、客栈肯定是重点搜查目标。

  到了晚上三更时分,苍玉清果然来开了门,领着空空儿、刘叉二人摸黑出来,重新上了小船,依旧是那名艄公,悄悄往上游划来。河水轻缓,无边的宁静中自有一派诗情画意。两岸间或几盏昏黄的灯光,没精打彩地在黑暗中挣扎。

  划出三、四里路,艄公停在北岸边,道:“到了。”听声音甚是年青,浑然不像他外表那般苍老。

  苍玉清道:“前面半里处的精舍就是薛涛住处,原本是节度使别墅,韦皋特意划了一处别院给她。这件事我们不便出面,你二人自己去找段文昌问个清楚。”刘叉奇道:“我们?娘子说的还有谁?”苍玉清也不理睬,只道:“我在这里等着,小心有刘辟的人在暗中监视段文昌。”空空儿道:“多谢。”拉着刘叉跳上岸来,往前赶去。

  刘叉问道:“你的剑呢?”空空儿道:“被魏帅收了。”刘叉听说魏博节度使收了浪剑,不免很是惊奇。

  原来空空儿被放出掖庭宫后不久即被聂隐娘制住,押回魏博进奏院,他义兄田兴已经返回魏博,进奏官曾穆倒也没有杀他,只将他囚禁在槛车中送回魏州,请魏博节度使田季安发落。田季安命推官邱绛审讯空空儿,邱绛也查不出他杀死曾穆心腹的实证,又加上田兴从旁求情,只以屡次违令为由将他重责了一百军棍。不过他的浪剑却被田季安收去,不予发还。那剑原是田承嗣赐给田兴之物,田兴为此颇生芥蒂,好在空空儿全不在意。

  刘叉道:“你跟田兴是结拜兄弟,论起辈分,不还是魏帅的叔叔么?”空空儿苦笑道:“我算哪门子的叔叔?”

  二人摸索行到薛涛精舍外,灯火朦胧,大门微掩,门口果有两名监视的牙兵,正倚靠在门槛上打盹。刘叉道:“我去杀掉他们。”空空儿道:“何必多杀人?咱们翻墙进去。”

  正要离开,忽见两名跨刀男子奔近大门,牙兵登时惊醒,急忙上前拦住,道:“唐侍卫,你们不能进去。”

  这两名男子正是唐棣、唐枫兄弟,他二人昨夜听信精精儿信口胡言,连夜到武担山搜索,一直忙到今日中午,却始终没有发现什么林空,这才知道是上了精精儿的当,忙回来大狱,狱再向精精儿逼问,却被牙将邢泚率兵挡住,说留后刘辟有命,任何人不得靠近杀害太尉的凶手,以防万一。二人悻悻出来,意外听到府中差役谈及推官林蕴昨夜审问精精儿后被莫名下狱,这才觉得事情蹊跷。唐枫道:“该不会真如精精儿所言,真凶另有其人?”二人急忙去找晋阳和楚原问案发情形,虽然与官方说法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唐棣却发现晋阳腰间的伤口在左前侧,刀刃分明是自前面刺入,这可与他所称的被人从背后袭击大不相同。晋阳忙声称记不清了。唐氏兄弟愈发起了疑心,从楚原那里听到段文昌也参与了复审,便欲来找他闻明究竟,只是一直有人暗中跟踪,好不容易到晚上才甩掉监视的牙兵,摸黑赶来浣花溪。

  唐棣见薛涛住处也派了牙兵,愈发起疑,正要往里强闯,忽听得背后马蹄得得,牙将邢泚率大队骑兵赶到。兄弟二人交换一下眼色,当即拔出刀来,制住两名牙兵。邢泚命人围住二人,怒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太尉尸骨未寒,你们就要反叛么?弓弩手!”骑兵一齐张开弓弩,对准唐氏兄弟。

  唐棣道:“我们兄弟只想见见段少府,问几句话就走。”邢泚道:“留后有急事召你们回府,速速放下兵器跟我回去,不然我可要不念旧情、下令放箭了。”唐枫冷笑道:“你试试看!”邢泚当真一挥手,数支羽箭飞出,射到唐氏兄弟脚下。

  唐棣道:“好。”放开牙兵,抛下腰刀。唐枫道:“大哥,你……”唐棣厉声道:“放手。”唐枫无奈,只得松手丢了兵刃。邢泚命人收了腰刀,让出两匹马来,道:“这就走吧。”带人拥了唐氏兄弟飞骑离去。那两名牙兵面面相觑一阵子,照旧回来门槛守卫。

  刘叉瞧见情形,咋舌道:“这刘辟当真是要一手遮天了。”空空儿低声道:“走吧。”绕到后院,轻松攀过院墙,往灯火处摸去。

  只见院中寂寂,段文昌正在月下徘徊,低低吟道:“西风忽报雁双双,人世心形两自降。不为鱼肠有真诀,谁能夜夜立清江。”丝毫不为适才门前的吵闹介怀。刘叉一见之下大喜过望,从花丛中现身叫道:“段少府!”

  段文昌先是吓了一跳,待开清来人,慌忙往前院看了一眼,问道:“刘兄如何来了这里?”刘叉道:“我带了一位朋友来看你。”招手叫空空儿出来。段文昌道:“呀,你是精精儿的师兄空空儿么?”空空儿大奇,问道:“段少府如何知道是空某?”段文昌道:“我听刘兄讲过你许多事,心下早仰慕已久。如今这成都城里怕是少有人不认得你,就连薛家娘子的大门上都贴有你的图形告示呢。快,二位跟我进来。”

  领着二人进来房中,掩好门窗,将灯光挑得弱些,这才道:“抱歉,这里一直有人监视,薛娘子又已经歇息,怕是要怠慢了。空郎冒险前来找段某,是想知道你师弟精精儿的案子么?”空空儿道:“是,还望少府将实情相告。”

  段文昌当即说了精精儿的供状及卷宗上描述的杀人经过。空空儿道:“这不可能,我师弟再笨,也不会笨到杀人后将尸首丢进水中,那不是有意要暴露自己么?况且他以偷盗为生,向来独来独往,不会有什么同党。”段文昌道:“尸首落水是最大的疑点,我和林推官也一眼就发现了。询问你师弟时,他说自从他两个多月前入百尺楼盗窃不成被擒后,一直被囚禁。他本来被关押在节度使府地牢中,一个多月前转押到府狱时半路为人救走,当时已经风传是你空空儿所为,韦太尉为此大发雷霆,下令全城搜捕,这一节我倒是早就听过。”

  空空儿道:“可是我明明昨日才到成都。”段文昌道:“嗯,我猜可能是有人故意劫走你师弟,然后将他秘密关押在某处,为的就是后来将太尉之死嫁祸给他。不过既然你师弟无辜,也没有同党,可太尉首级又去了哪里?这是我一直未能想通的一点。”

  空空儿吃了一惊,立即想起苍玉清来,那块神秘的苍玉早已经归还给她,每每那块苍玉出现,不都是有一具无头尸首出现么?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魔咒。韦皋之死,她刚好出现在成都,这绝不会是巧合。若真是她所为,她又为什么要救他,还指引他来找段文昌问明真相?

  段文昌道:“刘辟现在派人搜捕你,就是因为找不到所谓带走太尉首级的精精儿的同党,没有办法结案交代,你正好适时出现,又是精精儿师兄,实在是最合适不过的替罪羊。”刘叉怒道:“奶奶的,这些官员为了名利,不惜陷害无辜,空空儿,不如我跟你一道去劫狱,将你师弟救出来。”

  段文昌道:“如今西川尽在刘辟掌握,劫狱只是白白送死。空郎,我猜刘辟并不知道你魏博巡官的身份,你不如以魏博名义堂堂正正地去拜访他。刘辟意在得到西川节度使的位子,他虽得将士死力,但在朝中没有任何名望地位,正需要外援,只要你亮出魏博的名字,他肯定不敢再对你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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