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泚挥了挥手,示意狱卒上前开了脚枷,又去掉精精儿颈间长枷,两名牙兵上前将他拉起来。精精儿当即会意,道:“不,我不要你用自己换我出去。”牙兵哪里管他情不情愿,将他大力拖了出去。
精精儿手足间镣铐未去,无力挣脱,只不断叫道:“师兄!师兄!”又听见隔壁牢房有女子叫道:“精郎!精郎!”却是玉箫的声音。精精儿叫道:“玉箫!”叫喊声渐行渐远。
邢泚道:“空巡官,这可要得罪了。”空空儿点点头,狱卒上前将他拖坐在地上,如同对待精精儿一般,戴上长枷,套住双脚,这才锁了牢门去了。
空空儿再次限入牢狱之灾,知道此次远比前一次在京师时凶险,正如苍玉清所言,这西川独立于中原之外,当权者翻云覆雨,视国法为儿戏,就连韦皋这样的人物死后真相都被掩盖,他一个小小的百姓又能怎样?现在唯有期盼苍玉清和精精儿尽快离开这里,越远越好,只是不明白聂隐娘如何会知道论莽热和丽娘的下落。
忽闻见脚步声,抬头一看,聂隐娘正来到牢门前,扶着栏杆道:“空郎,隐娘能力有限,只能做到这些。我猜刘相公未必会杀你,你自己多保重。”空空儿道:“是,我师弟就暂且托付给隐娘照顾,千万别让他再来救我,空空儿若逃不过这一次,来世再报隐娘大恩。”聂隐娘凄凉一笑,道:“好,那我去了。”
空空儿本想请聂隐娘到万里桥知会苍玉清,请她千万不要再来相救,然则邢泚始终率领牙兵从旁监视,不得丝毫机会,只好作罢。
等到狱卒、牙兵尽数退出,大牢重新陷入一片死寂。空空儿勉强挪了挪身子,好让颈上的重压减轻写。忽听得隔壁有女子问道:“郎君是精郎的师兄空空儿么?”空空儿心念一动,道:“是我。你……是玉箫?”玉箫道:“是。空郎,你是用自己换走精郎么?”空空儿道:“是,其实也不是,是刚才那位聂家娘子答应帮刘辟做一件大事。”
玉箫忽然“呜呜”哭了起来,道:“可我该怎么办?你们都是大有来头,外面都有人拼命营救,我别无亲人,该怎么办?”空空儿听她哭得甚是凄凉,又说“别无亲人”,心中一软,安慰道:“你别哭,我若能脱此牢狱,一定救你出去。”玉箫喜道:“当真?你不会骗我?”空空儿道:“当真,绝不骗你。”
玉箫道:“精郎原先说空郎会来救我们,现下他走了,空郎自己又被关了进来,他……精郎会来救我们么?”空空儿道:“他一定想来的,不过却不一定来得了。”
精精儿被带出成都府后押在一旁。邢泚陪着聂隐娘出来大门,笑道:“娘子可要记得遵守诺言,尊夫还在大狱中等娘子回来相救。”聂隐娘道:“这是当然。”邢泚道:“眼下城门已闭,娘子得等明日一早才能出城,前面就有客栈,请自便吧。”命人开了镣铐,将精精儿交给她。
聂隐娘道:“咱们走吧。”精精儿道:“我不要师兄换我出来,我要回去大狱。”不料聂隐娘虽是妇道人家,却是力气奇大,搀住他的手臂宛如铁箍一般,他竟是挣脱不开。
聂隐娘道:“我还有许多正事要办,可没有功夫跟你小孩子过家家胡闹,你自己安静些,也好让我省点心。”精精儿怒道:“什么小孩子过家家,我师兄身陷险境,你这般说,还算是他的朋友么?”聂隐娘道:“你师兄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精精儿道:“我要回去救他。”聂隐娘道:“你一身是伤,回去只会白白送命。”精精儿道:“这用不着娘子多费心。”聂隐娘道:“我既答应了空空儿要照顾你,就该费心管你。”挟持着精精儿来到客栈。
有一名年青男子正等在门内,见状迎上前来笑道:“二位的客房已经订好了。”聂隐娘见对方虽是一身伙计打扮,却戴着一顶胡帽,压得老低,颇为诡异,不知什么来路,料来是跟空空儿一伙白天飞骑射书的人,当即道:“请前面带路。”
那男子便领着二人来到后院一间上房,敲了敲门,有一白衣女子举灯来开了门,道:“请进。”
聂隐娘将精精儿扔在椅子中,回身道:“我是魏博聂隐娘,他是精精儿,空空儿的师弟。二位尊姓大名?空空儿的朋友我可是都知道。”白衣女子道:“我叫苍玉清,这位是大郎,我们也许算不上是空空儿的朋友,可一样想救他出来。”
聂隐娘道:“是二位想出的绑架韦皋妻儿以交换精精儿的计策么?这种主意空空儿可是想不出来。”苍玉清道:“是,可惜功亏一篑。”
精精儿道:“喂,你们都是些什么人?为什么要救我?”苍玉清冷冷道:“不是我们要救你,是空空儿要救你,我们只是帮忙。”
聂隐娘道:“如今打草惊蛇,要想再救人难上加难。抱歉的是,我明日一早要离开成都,怕是帮不上什么忙。不过,刘辟已经知道空空儿魏博武官的身份,应当不会轻易加害。”
苍玉清道:“救人我们自有办法,不过,我们想请隐娘帮个忙。”聂隐娘道:“什么忙?”苍玉清道:“精精儿身上有伤,隐娘要带他走只能乘坐马车,我想借你们的马车带一个人出城。”
聂隐娘心道:“如今因为韦皋暴死的关系,成都进出城搜索极严,她独请我带人出去,自是知道刘辟会暗中派人监视我,相应地,进出西川一路也会畅通无阻。这苍玉清到底是什么人?她是真心要救空空儿,还是别有所图?”尚在沉吟间,忽听得精精儿笑道:“谁说我要走了?我要留下来跟这位美貌的小娘子一起救我师兄。”他一脱困,立即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浪荡子本色。
苍玉清根本不睬他,只问聂隐娘道:“如何?”聂隐娘道:“好。”也不多问对方要送走的人是谁。
苍玉清道:“那就这样吧,这房间给你们用。我会去跟店家说好你要雇一辆大车,明早自有马车赶到门外来接你们。”聂隐娘道:“客栈外面有人在暗中监视我,你们小心些。”苍玉清道:“多谢。”开了门与那大郎一道出去。
片刻后,大郎又折返回来,带来一身衣服给精精儿,好让他换下囚衣。精精儿道:“多谢,不过这身衣服也太寒碜了。”大郎白了他一眼,道:“那你还是穿你的囚衣好了。”精精儿笑道:“那倒也不必。”
聂隐娘送走大郎,闩好房门,道:“这里有金创药,你抹了伤口,换好衣服,这就到床上去睡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精精儿道:“那娘子睡在哪里?”聂隐娘不搭理他,吹了灯,搬了一张椅子坐到窗下,似在凝思,又似在打盹。
精精儿是风月老手,素来极得女人欢心,今日却一再碰壁,一时不敢再闹,乖乖自己涂了药,换了干净衣裳,慢慢爬到床上。他被囚禁二个多月,不但被禁锢得手足不得自由,也一直无法躺下睡觉,这时往床上一倒,才知道自由真好,虽则全身刑伤依旧疼痛不已,但比起被锁在牢中的动弹不得的情形,无异于天上地下。可转念想到师兄空空儿此刻正代自己受苦,不由得又是心急如焚。好不容易等到半夜,见聂隐娘头歪到一旁,似已经睡着,便悄悄从床上跃了下来。他被禁锢日久,身手不及从前十分之一,双腿又受过重刑,刚一落地便触动伤口,忍不住“哎哟”一声。聂隐娘立即惊醒,点燃灯烛,见精精儿扶着腿歪倒在床边,当即上前将他抱上床,解下腰带,缚了他手脚。
精精儿无力反抗,惊道:“娘子这是做什么?我不过是想下床方便而已。”聂隐娘道:“你再闹我就将你的嘴也堵上。”精精儿无奈,只好道:“我怕了娘子啦,娘子预备带我去哪里?”聂隐娘道:“京师。”精精儿还待再问,聂隐娘当真撕下一片衣襟,塞入了他口中。
次日一早,精精儿从昏睡中醒来,鼻尖、额头微有汗珠渗出。明明已经过了秋分,成都却还残留着浓浓淡淡的夏季余温。他见聂隐娘已经打好行囊,挣扎着“呜呜”叫了两声。聂隐娘便过来掏出他口中衣襟,解开手脚束缚,道:“车子也该到了,咱们走吧。”精精儿道:“你绑了我一夜,我得先去方便方便。”
聂隐娘从床下拖出一个瓦罐,道:“就在这里解决吧。”精精儿道:“这里?娘子不是开玩笑吧?”聂隐娘道:“你既是空空儿师弟,想来本事也不小,又诡计多端,我可不能让你离开我的视线。”精精儿道:“多谢娘子夸赞,那么请娘子先出去一下。”聂隐娘道:“我历来视你师兄空空儿为幼弟,你是他师弟,更是小弟弟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竟是不肯出去,只背过身子。
精精儿这才知道这女人精明厉害,做事滴水不漏,要从她手上逃脱怕是难如登天,只得背转过去,往那瓦罐中解了手,穿好衣裤,老老实实地扶了聂隐娘出来。
客栈门口早停有一辆马车,赶车的正是昨晚见过的大郎。几人相见,佯作不识,大郎问道:“是娘子要的马车么?”聂隐娘道:“是。”
大郎便跳下车来,帮忙扶了精精儿上车,聂隐娘自己一跃跳上来。精精儿赞道:“娘子好身手。”
聂隐娘见那马车座位宽大,当即猜到位子下面是空的,苍玉清要送走的人应该就藏在里面,也不点破,只坐在精精儿身边。大郎道:“这就走么?”聂隐娘道:“嗯,先出蜀中再说。”
一路来到北城门,果见牙兵盘查极难,牙将邢泚正率人等在那里,聂隐娘命大郎将车停下来,掀开车帘问道:“将军还有事么?”
邢泚上前往车里一望,见精精儿歪倒在车座上,头倚靠着板壁,双目紧闭,似是已经昏了过去,不禁一愣,问道:“他怎么了?”聂隐娘道:“他吵着要回去救他师兄,所以我打晕了他。”邢泚哈哈大笑,道:“娘子带着他,一路可有得麻烦了。”挥手命人放行。
马车出来成都城,聂隐娘道:“好啦,别再装了。”精精儿从车座上爬起来,笑道:“姊姊,我演得如何?”聂隐娘一愣,问道:“你叫我什么?”精精儿道:“姊姊啊,你不是说一直拿空空儿当弟弟么?我是他师弟,当然也是你弟弟了。”聂隐娘道:“嗯,不管你叫我什么,我都不会放你回去救你师兄的。”
不过她长年累月奔波劳碌于魏博军政大事间,对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姊姊”颇感温情亲切,又补充道,“你师兄是我魏博兵马使的结拜兄弟,刘辟野心极大,志在三川,他绝不会就这么杀了空空儿,一定会有所要挟。你放心,等我们回到京师进奏院,再慢慢想办法救他。”
精精儿笑道:“姊姊这么说,我就放心多了。”又拍了拍座位,道:“也不知道下面藏的到底是什么人,这么久都不吭一声。”
马车往北行了七、八里地,大郎将车停在一处僻静林边。聂隐娘扶着精精儿下车,大郎跳进车去,掀开座褥,取下座板,从里面抱出个人来。却是一名靓装年轻女子,手脚均被绑住,口中塞了衣襟,人已经晕了过去。
精精儿道:“呀,想不到我屁股下面坐的是个绝色美女,她是谁?”大郎道:“卢文若的妹子卢若秋,也是韦皋的儿媳妇。”聂隐娘道:“你们要拿她换空空儿么?怕是极难。”大郎道:“嗯。”聂隐娘见他不愿意多谈,便道:“那好,我们这就告辞了。”大郎道:“多谢。”
精精儿还恋恋不舍地望着那昏迷中的卢若秋,颇垂涎她的美色。聂隐娘狠狠将他塞入车中,自己赶了马车,继续往北驰去。
大郎则负了卢若秋穿过树林。林子尽头是一条小小的溪流。两岸怪石嶙峋,攲嵌盘屈,不可名状,清流触石,洄悬激注,极见山野之趣。
苍玉清早牵了两匹马等在那里,问道:“还顺利么?”大郎先将卢若秋放到一块大石上,道:“一切如清娘所料,刘辟派人守在城门口,我猜他已经连夜派人知会各驿站、关卡,沿途均会有人严密监视聂隐娘。不过一旦出了西川,局面就不是刘辟所能控制。”又问道,“清娘当真认为聂隐娘手中有丽娘么?”苍玉清道:“嗯。”
大郎道:“可她为何不直接带来西川跟刘辟交换赵存约出去?”苍玉清道:“韦皋刚死不到五天,路途遥遥,京师都尚未得到消息,聂隐娘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丽娘,她再有本事,也难以凭借人力办到,这实在太不可思议。”
大郎道:“清娘是说聂隐娘与丽娘是一伙子?”苍玉清道:“至少她知道丽娘在哪里,说不定也知道论莽热藏身之处。”大郎道:“那咱们还等什么?眼下最要紧的,无非是要除掉论莽热,以免他逃回吐蕃后又再次领军犯我大唐领土。”苍玉清望着地上的卢若秋,一时沉吟不语。
大郎道:“眼下有不少大事要办,除了论莽热外,北方好几个藩镇都蠢蠢欲动,平卢节度使李师古正打算趁新皇帝登基、朝中不稳之时,发兵攻打义成军节度使李元素,争夺地盘。我们不该为了一个空空儿耗在这里。虽然他在青龙寺救过清娘,可他毕竟是魏博武官,就凭他上次在京师惹出那么多事情,将来总有一天会成为我们的敌人。”
苍玉清道:“这样吧,大郎先跟着聂隐娘,尽量超在她前头,免得她起疑。我留下来处理卢若秋,多则两日,少则一日,无论能不能救出空空儿,都会立即动身去追你,我们在东川节度使李康那里会合。你先到梓州后,请李相公立即派人去江南召第五郡回来。”大郎道:“也好,娘子自己多保重。”牵了一匹马,自上马而去。
苍玉清目送大郎远去,这才转头凝视地上的卢若秋。她依旧昏迷未醒,胸脯有节奏地起伏着,恍若沉睡中的婴孩。现在成都城中该有人发现这位又美丽又娇气的韦公子夫人已经失踪一夜了吧?
实际上,直到当日中午才有人发现卢若秋失踪。卢若秋自恃美貌,娇纵傲气,经常与丈夫韦行式争吵,之后便赌气离开节度使府署回去兄长卢文若家,韦皋在世时已是如此。节度使府的人不见她,以为她回去了兄长家。卢文若不见妹子,以为她在节度使府署中。直到客栈伙计意外发现被绑在房间不得动弹不能出声的侍女阿曼,才知道出了大事。
卢文若得知消息后,急忙拿着贼人留在阿曼身上的书信来找节度使府蜀刘辟。卢若秋被人劫走,他当然是天下最着急的人,倒不是如何关爱妹子,而是卢若秋是他卢家攀上韦太尉的唯一纽带,他之所以能得到刘辟着意笼络,妹子是韦皋儿媳妇身份这一因素占了很大比重。
不料刘辟看信后只是一言不发,要他拿空空儿去换回卢若秋,这买卖并不划算。况且绑走卢若秋的肯定就是昨日假冒丽娘想诱骗他去武担山的人,既被聂隐娘意外破坏好事,应该不会是魏博一方的人,那么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又为什么一定要救空空儿出去?本来聂隐娘肯拿论莽热人头来换这个貌不惊人的空空儿已经足够令人惊奇,现下却还有另一拨人一定要救他出去,莫非他身上当真有什么大秘密不成?
卢文若见刘辟若有所思,并无焦虑担忧之色,知道他不愿意,忙道:“现下我妹子是咱们唯一同韦太尉有亲属关系的人,韦行式是个银样蜡枪头,不足为虑,倒也罢了,太尉夫人那边还是要放个自己人才好。”
刘辟历来视卢文若为心腹,这次能成功除掉韦皋,平稳接掌西川大权,他功不可没,不愿意令其心存芥蒂,道:“你放心,本帅一定会救你妹子出来,不过这件事还须从长计议,得先弄清对方是些什么人。”
当即派兵去搜索卢若秋下落,自己和卢文若领人来到成都府大堂,命人自狱中提出空空儿,问道:“空巡官在狱中过得可还好?”空空儿道:“甚好。”刘辟道:“你朋友绑走了这位卢使君的妹子,也就是太尉的儿媳妇,你可知道此事?”空空儿摇了摇头,心中暗道:“清娘原来还没有走,唉,她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为我孤身涉险,我当真不值得她这么做。”
卢文若厉声道:“你肯定早就知道你的同党还会来救你,所以才拿你自己先换走精精儿,是也不是?”空空儿道:“我确实不知道。”卢文若道:“快说,你同党将我妹子藏在哪里?”见空空儿不应,便要命人用大刑逼供。
刘辟道:“慢着!卢家娘子被贼人绑走在空空儿被捕后,他应该真的不知道。”卢文若急道:“相公,贼人要求今日黄昏前送他出北城门,不然就要割下我妹子一只耳朵来。”
刘辟沉吟片刻,道:“卢使君,你先出去带人搜寻你妹子下落,本帅有几句要紧话要问空空儿。”卢文若大感愕然,可又不敢强行留下,只得躬身道:“遵令。”瞪了空空儿一眼,恨恨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