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辟走到空空儿面前,道:“本帅本来敬慕你们魏博威名,所以特意网开一面,答应聂隐娘先还交还你给她,你既愿意拿自己换出师弟,这份高义也足令人感动,这可是你自己心甘情愿要进来这里。眼下你同党绑走一个无辜的女人,用她来要挟本帅交你出去,你说我该怎么做?”空空儿道:“原来相公也知道有无辜一说。”言下之意,无非是暗讽刘辟谋害长官,却嫁祸无辜。
刘辟摇了摇头,道:“政治的事你不懂,你以为本帅愿意么?我也是逼不得已。我敬你是条好汉,不愿意对你酷刑加身,可太阳一落山,卢家娘子就要性命难保,你说该如何是好?”空空儿道:“我说什么相公就会照做么?”刘辟道:“不妨先说出来听听。”空空儿道:“好,我要你放了我和玉箫,我们就此离开西川,你还照旧当你的留后节度使。”
刘辟奇道:“玉箫当真有本事,你被关进来还不到一日,她便能说服你与其共进退。郎君这个条件开得太高,你虽有朋友在外面接应,你自己拿什么做讨价还价的筹码?”空空儿道:“什么?”刘辟道:“你身上肯定有什么大秘密,所以才有这么多人赶着来救你,你若肯说出这个秘密,我可以考虑放你走,但是玉箫不行。空空儿道:“我不知道什么秘密。”
刘辟道:“你也知道我不会杀你,但我会一直关住你,当着你的面反复拷打玉箫,你这般怜香惜玉之人,岂不是比死还难受?至于你的同党,他也逃不出西川,等本帅抓住他,一样要严刑拷问,你早晚要被迫吐露口实,何不现在说出来,你好,他好,大家都好。”
空空儿见刘辟先是令卢文若退出,后来才说这番话,并不见得如何爱惜卢若秋性命,也知道他所言是实,若他一定要弄出鱼死网破来,早晚会捕到苍玉清,便问道:“相公想知道什么秘密?”刘辟道:“是你们魏博勾结吐蕃,救走了吐蕃内大相论莽热么?”空空儿道:“不是。救走论莽热的人名叫罗令则,住处就在崇仁坊论莽热宅邸隔壁,我曾去过他家几次,竟是没有留意到丝毫蛛丝马迹。”
刘辟道:“罗令则人现在在哪里?”空空儿摇头道:“我在他家住过一晚后不久就被人囚禁,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见过他,至于他挖地道救走论莽热也是后来才听说,根本不知道他人去了哪里。”
刘辟道:“噢,你被人囚禁?什么人敢囚禁魏博武官?”空空儿道:“是……”一时也不回答不出到底是谁囚禁了他,实际上他自己也不知道。忽然心念一动,想起被关在掖庭宫中那间天井囚室时看过的那行小字,当即道,“倒真有一个涉及宫廷的大秘密,不过是我无意中在看到的,并不知道真假,相公若是想知道,我想用它来交换玉箫出去。”
刘辟是官场中人,深知往往就是无意中看到的不知道真假的东西才是真正的秘密,忙道:“换你本人出去可以,换玉箫绝对不行。”
空空儿不明白刘辟为什么一定要扣住玉箫这样一个弱女子,想来她跟在韦皋身边时深深得罪过他,一时无奈,只能等自己先出去后再想办法救她了,道:“那好。我被关在掖庭宫时,曾看到过一行字……”刘辟大奇,问道:“你又不是罪人女眷,如何会被关进掖庭宫?”空空儿道:“这个说来话长。”
刘辟愈发相信他卷入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宫廷秘密中,忙问道:“是什么字?”空空儿道:“太子用美人醉毒杀郑王于大历八年岁次癸丑五月乙亥朔十七日。”
刘辟道:“美人醉?那是什么?”空空儿道:“传说是一种杀人于无形的毒药。”忽尔想到当日太子李诵——也就是当今太上皇——中毒时不也是毫无征兆么,莫非中的正是美人醉剧毒?这等宫廷奇药常人不易得到,想来李诵在赶出宫相送侯彝前就已经中毒。那些将空空儿深夜捆进掖庭宫的人之所以没有再刑讯拷问他,也没有杀他,大概已经查明了真相,知道他不是下毒凶手。
刘辟哈哈大笑道:“好,本帅已经明白了,果然是个天大的秘密。”
他进士出身,既熟知朝中各种掌故,又朝夕阅览西川进奏院刺探来的种种朝廷密报,见闻博识远非空空儿所能比拟。当年德宗皇帝李适还是太子时与弟弟郑王李邈争宠不已,皇宫曾经失火,危及四方,唯独李适寝宫没事,代宗皇帝怀疑是太子派人所为,准备改立李邈为储君,关键时刻,李邈突然病故,改立太子一事才就此搁置。难怪德宗皇帝会对李邈之子舒王李谊多方宠爱,想来就是因为杀弟夺位、心中多有愧疚的缘故。至于当今太上皇李诵还是太子时离奇中风,肯定也是舒王李谊派人下毒,若不是被人凑巧用天河水解毒,早就命陨当场,当时德宗皇帝还在位,李诵一死,肯定会立舒王为新太子。偏偏李诵半死不活,拖了几个月病情还不见好转,老皇帝正召集舒王进宫时,却又突然去世,李诵才得以以太子名份登基,现任宪宗皇帝才由此捡漏即位,谁在其中作梗捣鬼一目了然。
刘辟虽不知道空空儿就是用天河水解了李诵奇毒的人,但这句外人看起来没由头的话对他确实是个大秘密,他已经有了当今皇帝一件大把柄,西川节度使必是囊中之物,若再多一件,三川岂不是唾手可得?连韦皋都没有达成的心愿,就要在他手中实现。越想越是得意,挥手命道:“来人,开了空空儿枷锁,放他去吧。”
牙将邢泚大是吃惊,上前一步,低声问道:“相公真要放走空空儿么?须知纵虎容易捉虎难,况且卢家娘子还没有回来。”刘辟摆摆手,道:“本帅信得过他。空空儿,你这就去吧,让你朋友将卢家娘子放回来。不过你若再与本帅为敌,下次见面绝不轻饶。”
空空儿想不到一行字竟能真地换到自己的自由,抚摸手腕上被镣铐磨破的伤处,一时难以相信。忽听见邢泚厉声道:“还不快去让你同党放卢家娘子回来?”空空儿道:“那好,告辞了。”
邢泚目送空空儿出去,又安排人手前去跟踪监视,以接应卢若秋回来。转头见刘辟满面喜色,更是不解,问道:“相公就此放了空空儿,不是太便宜他了么?”刘辟道:“反正留住他也暂时用不上,不如放他去吧。”
邢泚道:“那相公为何要放空空儿而不是玉箫?他是魏博田兴的义弟,不是更有利用价值么?”刘辟道:“你不懂,你看空空儿一张口就要换玉箫出去,全然不顾及他自身,肯定是承诺了那贱人要救她出去,他这般重情重义,一定会守信再来,到时咱们再设陷阱捕住他,岂不又有筹码在手?”
邢泚这才恍然大悟,道:“相公远见卓识,属下不及万一。”刘辟“嘿嘿”一笑,道:“你去狱中叫人开了玉箫身上的大枷,让她过得舒服点,活得长命点,好帮咱们钓到大鱼。”邢泚道:“遵令。”
空空儿出来成都府,深感侥幸,他担心苍玉清到了时辰不见他真的会伤害卢若秋,便径直望北城门而来。几近城门时,忽见苍玉清正在前面,忙跟了上去。正想如何摆脱后面跟踪的牙兵时,横地里奔过来一名七、八岁的孩子,拿着一封信交给了为首的牙兵。牙兵拆开一看,对同伴道:“是贼人写来的,卢家娘子在新南城米氏柜坊货仓中。”一边派人回去报信,预备自己继续跟踪,以防有诈,抬头一看,却早不见了空空儿踪影。
苍玉清骗开牙兵,接到空空儿,领着他疾步出城来,问道:“你有没有受伤?”空空儿道:“没有。”苍玉清便不再多问,到城门处茶博士那里取了寄存的马匹,道:“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二人飞身上马,往东北驰出十几里,暮色渐趋苍茫,依稀见到前面竹木蔚阜,一座半坍塌的小庙掩映其中。进来小庙,拴好马匹,到残垣下坐下,苍玉清问道:“刘辟为何如此干脆放了你?”空空儿道:“我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当即说了与刘辟用所谓的大秘密交换一事。
苍玉清深感意外,半晌不言。空空儿道:“娘子也觉得奇怪么?”苍玉清道:“嗯,刘辟当真是精明之极,我们原本以为他比韦皋容易对付,看来看走眼了,这下可要糟了。”
空空儿道:“娘子说什么?”苍玉清意识到自己失言,忙道:“换你出来的秘密你在掖庭宫黑狱中看到的字么?”空空儿道:“嗯,我当时根本没有当回事,今日刘辟非逼着我讲出什么秘密,我随便想到这个说了出来,他竟然真放了我,我自己都不相信天下会有这样的便宜事。”
苍玉清迟疑半晌,终于还是道:“你被关进掖庭宫后,有人来问过我你的事,是我告诉来人你是个大麻烦,应该将你先关上几个月再说。”空空儿吃了一惊,问道:“娘子为什么要这么做?”苍玉清道:“你是在怪我么?”空空儿道:“不是,娘子行事高深难测,我只想知道为什么。”苍玉清咬咬嘴唇,低声道:“我不想我们那么快就成为敌人。”
空空儿奇道:“娘子几次三番救我,怎么会成为敌人?”苍玉清道:“你忘了你被金吾卫捉走之前正在追查的事了么?”
空空儿微一回忆,他当时迫于形势追查的无非是前任御史中丞李汶遇刺及进奏官曾穆两名心腹在魏博进奏院中遭人割喉惨死两件案子,按照苍玉清的说法,她应该跟这两件事有关——李汶遇刺案早已经真相大白,是江湖有名的黑刺杀手王翼所为;剩下的就是魏博卫士被杀一案,凶手不及查到,他也因此被押送回魏博审讯,幸好审案的推官邱绛认为没有找到凶器,查无实证,最终只将他打了一百军棍了事。苍玉清不惜将他关在黑狱中也要阻止他调查,莫非……莫非是杀死魏博卫士的人正是第五郡或是苍玉清本人?第五郡有奇物吉莫靴,飞檐走壁,如履平地,曾出入进奏院,极熟悉地貌。当日空空儿在万迁家时,她还去找过他,骑走了波斯公主借他的马,肯定也见到了在万迁家外跟踪监视的人。
一念及此,忙问道:“是娘子杀了进奏院的两名卫士么?”苍玉清道:“不是我,可也差不多。”空空儿心道:“果然是第五郡。那两名卫士殴打万老公,死不足惜,只是清娘她对我……”心中激荡,一时说不清什么滋味。
忽听得苍玉清叹了口气,道:“这里有饼,吃了就早些歇息吧,明早还要赶路。”空空儿道:“娘子是要回京师么?我想留下来救玉箫,然后还要回峨眉拜祭师傅。”苍玉清道:“玉箫?是韦皋的侍妾么?”空空儿道:“是,她也是无辜被牵连进来的,我答应了要救她出来。”
苍玉清道:“你去救她就等于再投罗网,你自己想想看,明明扣住你用处更大,那刘辟为何偏偏要扣住玉箫?他知道你这个人死脑筋,答应了人家一定会去做,正要留着玉箫再等你上钩呢。”空空儿沉吟道:“话虽如此,可是我答应了玉箫。”
苍玉清忽然恼怒起来,道:“这件事你别再管了,我自有办法救她出来。”空空儿不知道她为何突然发怒,想问却又是不敢问。
隔了半晌,苍玉清怒气平息,才道:“西川也许即将有战事发生,刘辟肯定会派兵封锁蜀道,将所有人扣作人质,你还是尽快离开这里的好。拜祭师傅一事,可以暂时请人代去照料,等日后蜀中平息,你再与精精儿同去不迟。你师傅地下有知,一定也不希望你留下来冒险。”
空空儿知道她关心自己安危,不愿意自己留下来再陷险境,不敢忤逆她,只好道:“是。”这才想起卢若秋来,问道:“卢若秋人呢?”苍玉清道:“她在城外,我留了封信在你呆过的那间仓库里,他们自会找到她。”
空空儿见她办事周密,很是感激,道:“多谢娘子搭救之恩。”苍玉清冷冷道:“你救过我,我也救过你,如今咱们扯平了,以后互不相欠。”
空空儿道:“我当日救娘子不过是凑巧路过,娘子几次救我,却是冒着生命危险,还是我欠娘子的多些。”苍玉清道:“那好,我有件事要请你帮忙,你愿意去做么?”空空儿道:“敢不为娘子效力。”苍玉清道:“我要你追上聂隐娘,一路跟着她,从她身上追查到丽娘和论莽热的下落,然后杀了这二人。”空空儿道:“就是这件事么?不用我动手,隐娘自己也要去取丽娘和论莽热的人头。”当即说了聂隐娘拿论莽热和丽娘人头向刘辟换取自己和赵存约一事。
苍玉清大为意外,半晌才幽幽道:“聂隐娘对你可真是不错,宁可她夫君在牢里受苦,也要先换你出来。”空空儿道:“我也没有料到隐娘会这样做。”苍玉清道:“你难道不觉得奇怪么?”空空儿脸一红,道:“隐娘素来视我为弟弟……”
苍玉清道:“不是这件事,我说的是聂隐娘怎么会事先知道是丽娘取走了韦皋首级?韦皋八月十七暴死,我们是二十日晚上问过灵池县尉段文昌才推算到事情经过,今日二十二日,蜀难艰险难行,驿马飞传,最快今日消息才能传到京师。按马力来说,丽娘现在人应该才刚刚逃出东川,聂隐娘如何就能知道她的下落,并要拿她的人头来换赵存约?”
空空儿当即会意,心中暗道:“不好,这只能说明隐娘早就知道论莽热派了丽娘来西川取韦皋首级,她既知道丽娘就是王景延,肯定见过本人,说不定也见过论莽热,她是节度使心腹,向来只办机密大事,看来魏博早就参予其中,有大图谋。果真如此的话,隐娘取丽娘和论莽热人头,不等于是公然反叛魏博么?”
苍玉清见他不答,知道他多少猜到了究竟,缓缓道:“你前日当面承诺过我,背叛朝廷之事,你是决计不会做的,是也不是?”空空儿道:“是。”苍玉清道:“如果魏博背叛了朝廷,你要站在哪一边?”
空空儿一时难以回答,问道:“娘子是朝廷的人,对么?”苍玉清道:“对。”沉默良久,忽然悲切起来,道,“我不该救你的,我最亲的亲人在魏博失踪多年,多半已经遇害,我曾发誓要为他复仇,眼下我却救了一个魏博武官。”
她掩住脸,身子轻轻地颤抖着,恍若冬日梧桐树上最后的一片枯叶。空空儿挪坐过去,扶住她肩头,温言道:“我的命是清娘救的,你想要的话,随时可以拿走。你肯救我,我很感激。即便你不来救我,你在我心中,也照旧是我的亲人,那些被关在掖庭宫黑狱的日子里,我总是会想到你。”
苍玉清听了他这番鼓足勇气说出来的话,半晌无言。空空儿虽看不到她满脸红晕,但见她低下头去,娇柔羞涩,大异寻常清高冷峻之姿态,不觉又爱又怜,既想将她揽入怀中,却又生怕亵渎了她。其实去年深秋那晚在青龙寺时,苍玉清衣衫为大雨湿透,空空儿怕她着凉,曾摸黑帮她褪下全部衣衫,当时一心救人,别无杂念,与此刻心境大不相同。迟疑许久,最终还是放开了手,叹道:“你放心,我宁可死,也绝不会与你为敌。”
第8章 剌长安心
二十三日,诏令下达,宪宗皇帝坚决拒绝了西川请任刘辟为新任剑南西川节度使的联名奏请,任命袁滋为剑南东、西川、山南西道安抚大使,即刻动身前往西川,名为抚慰,实则要去成都调查韦皋之死的真相。
袁滋曾代表唐朝出使云南、册封南诏王异牟寻,宪宗即位后才刚刚拜相。皇帝选中他前往蜀中,是因为他不但本人老成持重,与韦皋关系密切,且熟悉蜀中风物,兄长袁峰也正巧在西川为经略副使。
关中自八月初四顺宗皇帝退位为太上皇以来,雨水不绝,道路泥泞难行,袁滋受命后不敢耽误,还是冒着风雨上路。
八月二十九日,连绵阴雨多日的长安突然转晴,宪宗皇帝视为吉日,在大明宫宣谕群臣,意气风发,溢于言表。
天气放晴后的数日,空空儿与聂隐娘、精精儿三人到达长安西面的延平门,正遇到一大队神策军士护送百余名打扮怪异的番人进城,中间还夹有一名光头和尚及一辆囚车,煞是扎眼。囚车里坐的也是个胡服打扮的人,双手反接系颈,他不得不仰起头,好让绳索勒得不是那么紧。
此刻太阳即将落山,几近夜禁时分,许多人赶着进城,却被神策军喝住为番人让路,赶到一旁,难免怨声载道。
空空儿见城门拥堵了不少人,便早早勒住马缰,将马车靠边停下。精精儿伤势未愈,照旧乘坐马车,掀开帘子朝前望了望,不满地道:“为何朝廷对这些胡人反倒比对自家百姓好?”聂隐娘道:“这些不是胡人,是吐蕃人。”
空空儿坐在车夫的位子,正好可以越过攒动的人头看到吐蕃人进城的情形,忽然觉得那囚车中的人有些眼熟,心下大奇。忽听见聂隐娘叫道:“空郎!”却见她已经翻身下马走到一边,正朝自己招手,似有话要说。
空空儿忙跃下车来,过来先低声问道:“这些人会不会是为论莽热而来?”聂隐娘道:“这正是我所担心的。空郎,刺杀论莽热事不宜迟,要尽快动手,你当真决意要与我一道么?”空空儿道:“隐娘本可置身事外,是为了换我出狱才答应刘辟去杀论莽热,如今尊夫还被关在成都府狱,我怎可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