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隐娘笑道:“其实也不全为了你,我自己也想杀论莽热,除掉这个隐患。魏帅年轻不懂事,容易被人撺掇,我可不希望他一步走错,就此葬送了魏博。”
原来吐蕃自内大相论莽热被韦皋生擒后,国内无帅,军心浮动,有投降吐蕃的汉人向吐蕃赞普献计,说中原人多贪婪之辈,不如悬以重赏,招募江湖亡命之徒营救论莽热出来。然则悬赏五百万贯营救论莽热的消息放出后,并未有多大动静,这是因为论莽热虽只是被软禁崇仁坊宅邸中,但长安坊区封闭管理,城防极其严密,营救难度太大,就算能用强将论莽热带出宅邸,也带不出崇仁坊,更不要说出长安城了。五百万贯钱确实够荣华富贵几辈子,可一想到没命去花也就没有那么大的诱惑力了。又有人献计不如以利益联合藩镇,吐蕃已占尽河西陇右,西北与吐蕃毗邻的无非是灵武、泾原、凤翔几镇,然因靠近京畿,所任节度使均为唐朝廷信重之人,难以有机可乘,选来选去,最终挑中了河北魏博——所谓“长安天子,魏府牙兵”,魏博在天下藩镇中兵马最强,地盘却是极小,在倒数之列,土地有限,人口和财力自然远远及不上邻近的平卢、幽州、河东等镇,这是魏博几任节度使最为郁结的一点。田承嗣在世时,多次预谋用武力夺取昭义镇领土,昭义节度使薛嵩派心腹高手红线潜入魏州,盗走节度使金印,田承嗣有所畏惧,这才按兵不动,并与薛嵩结为儿女亲家。然而薛嵩一死,红线不知所终,田承嗣立即故态重萌,不但发兵夺取昭义镇相、卫四州之地,还杀死了朝廷刚刚任命的相州刺史,惹得代宗皇帝大怒。在高人指点下,唐朝廷利用藩镇之间的矛盾,发诏调动八大藩镇兵力征讨魏博,战事持续一年,魏博在南北两线的围困下,几遭灭顶之灾。亏得田承嗣狡诘多谋,用诡计挑拨分化八大藩镇,令他们自己内斗,这才逃过大劫。朝廷本无力征讨,全靠以藩制藩,见田承嗣肯主动认错,就此作罢,到德宗皇帝时,魏博益强,不得不以新都公主再嫁田承嗣子田华,又以嘉诚公主下嫁魏博节度使田绪,极尽笼络。魏博虽不敢再轻易过界,但勃勃野心不减,吐蕃正是看中这一点,游说现任魏博节度使田季安,许诺若能营救论莽热回国,吐蕃将发兵动进,打下河东、河中之地后尽归魏博所有。田季安倒真心动了,瞒着嘉诚公主,指派心腹侯臧专门去办这件事。侯臧认为兵马使田兴正在京师想朝廷讨要军饷,人多易引人注目,仅带着聂隐娘和赵存约二人,连同吐蕃派来的使者老郭一道来到京师。
空空儿这才知道当晚舒王遇刺时在堂内见到的两名黑衣人除了江湖杀手王翼外,另一人正是吐蕃使者,问道:“老郭既是吐蕃使者,如何不多带自己人?”聂隐娘道:“老郭是汉人,并非吐蕃人,可能是以前镇守陇右的军将,陇右失陷后投降了吐蕃。”她虽是藩镇武官,却也相当鄙薄这类卖身投敌的汉人,不由露出了轻蔑的神情来。又道,“至于他为何自己不带亲信,反而花重金雇请江湖杀手王翼,我也很是费解,也许是因为吐蕃人容貌、口音异于中原汉人的缘故。不过我们当日去波斯公主府邸,并不是要刺杀舒王,而是打算绑走他,因为他是老皇帝最爱的皇子,预备拿他作人质交换论莽热出来。这是老郭出的主意,他对中原局势极其熟悉,到长安后更是如入家门,所以我才说他应该朝廷前任军将。”
空空儿心念一动,忽想起当晚舒王李谊在波斯公主萨珊丝家遇袭时的情形:金吾卫大将军郭曙一刀向那老郭背上斩去,却被老郭回身挡住,动作极其娴熟,倒是像二人事先操练好了一般,郭曙自己当时也相当意外,特意停手问了那老郭一句什么话。这吐蕃使者既叫老郭,想来是因为姓郭的缘故,莫非他跟郭家有什么干系?可既是郭家的人,又如何能背叛朝廷、投靠吐蕃?一时间也想不明白究竟,只可惜郭曙已经意外亡故,不然还可以直接去问个清楚。
聂隐娘续道:“不过自那次绑架舒王失败后,不但京师警戒极严,舒王身边护卫大大增强,就连论莽热的住处也换了神策军把守,我们再没有机会下手,只好一直等待。至于后来罗令则半路杀出,买下隔壁宅邸,花数月时间挖了一条地道,成功从神策军眼皮底下救走了论莽热,确实高明,相当令人佩服。空郎,你与他有所交往,可知道此人来历?”
空空儿摇了摇头。聂隐娘道:“此人谋划深远,一定是非常人,空郎以后再见到他可要多加小心了。”
空空儿却还是不解,问道:“若说罗令则是为了五百万贯赏金费尽心力营救论莽热出来,那波斯公主萨珊丝富可敌国,又为什么要卷入其中?”聂隐娘道:“萨珊丝虽然有钱,却只是寄人篱下,上次扬州兵乱,死在平卢节度使李师古手中的波斯富商多达数千人,财产全部被平卢夺走,萨珊丝自己也差点被杀。以前的德宗老皇帝打仗钱不够用时,也向她借过钱充作军费,名义是借,其实就是强征。说白了,萨珊丝的钱再多,也不是她自己的,朝廷随时可以找个借口拿走,这种为人所制的滋味并不好受。她祖先曾矢志光复波斯国,到了她这一辈,未必还有这个雄心,但扬州兵乱也给了她一个教训,我想她肯定是希望摆脱寄人篱下的生活,至少能像她祖辈俾路斯和泥涅师师那样,在西域吐火罗占据一块故地,建立一个小小的独立王国,由此彻底摆脱大唐的控制,而这个计划吐蕃很容易就能帮她实现。不过,我见过萨珊丝本人,我猜她并没有这等远见卓识,她手下也无此能人,当是罗令则向她游说,只要救了论莽热出来,就能拿他为筹码与吐蕃交涉。”
空空儿道:“隐娘说是罗令则的主意?”聂隐娘点点头,道:“所以我说罗令则一定不是普通人,他应该不会是为了吐蕃开出的五百万贯赏钱才去冒死营救论莽热,当然也不会是为了帮助萨珊丝,一定另有大图谋。”
当日吐蕃使者老郭重金聘请江湖著名黑刺王翼,与聂隐娘和赵存约一道化装成金吾卫士,去萨珊丝宣阳坊府邸绑架舒王,不料竟意外发现空空儿也在夜宴上,聂隐娘担心被认出,只好和丈夫负责外围接应,结果功败垂成,那以后再无机会。老郭又一定要从舒王身上下手,由此与聂隐娘等人起了争执,遂不欢而散。侯臧听到聂隐娘回报后推断老郭一心要绑架舒王可能不止是交换论莽热那么简单,但后来老郭再无联络,侯臧也不得而知究竟,反复思虑后,还是决定继续派人监视论莽热宅邸。后来御史中丞李汶遇刺,刘叉被通缉,空空儿卷入其中,侯臧正命人逮捕空空儿好审问与自己有杀子之仇的刘叉下落时,罗令则与波斯公主萨珊丝突然出现叫走了空空儿,罗令则当时已经引起侯臧留意,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能从所有人的眼皮底下挖地道救走了论莽热。之后虽罗令则和论莽热被广发图形告示通缉,但朝中却没有人怀疑过波斯公主萨珊丝。只有侯臧料到仅凭罗令则一人之力难以完成如此浩大工程,萨珊丝财大气粗,手下众多,一定牵涉进来,遂派聂隐娘暗中调查。聂隐娘某夜潜入萨珊丝宣阳坊宅邸时,正遇到萨珊丝交代一妇人到成都割下西川节度使韦皋,聂隐娘一眼就认出那美貌妇人是早先被万年县通缉过的女商人王景延,她本欲继续跟踪萨珊丝追查论莽热下落,但很快就得知丈夫赵存约刺杀韦皋不成失陷在成都狱的消息,只好先赶来蜀中营救丈夫,但成都大狱看管极严,一直不得机会,只能望洋兴叹。
韦皋被杀当晚,月光皎洁,亮如白昼,聂隐娘正在摩诃池边徘徊,思忖要不要学习老郭的法子,绑架韦皋妻儿交换丈夫出来,忽远远见到百尺楼上有重物坠下,一会儿后就有牙兵骚动呼喝声,正惊愕间,水中忽有异响,忙藏身一旁。只见摩诃池中爬出来一人,嘴里咬着芦管,一身黑色劲衣,背负革囊,正是王景延。聂隐娘当即猜到她背后革囊所盛即为韦皋人头,一时猜不透对方如何能孤身在如此戒备森严的节度使府署中刺杀了韦皋,料来一定身负盖世武功,一时迟疑,不敢上前阻拦,任凭她去了,只在岸边捡到一根发簪。至于后来盛传有剧盗与韦皋爱妾玉箫勾结谋害太尉一事,聂隐娘微有耳闻,只是事不关己,也不知道所传飞天大盗就是空空儿的师弟,未去留意。她本以为韦皋遇刺暴死,成都定然大乱,她有机可乘,自狱中救出丈夫来,哪知道支度副使迅疾被众人推为留后,掌控了局面,成都府狱因为关押了谋害韦皋的“凶手”的缘故,防守比以往更严密百倍,根本没有任何希望。她去打探了韦皋遇刺情形,这才明白刘辟新收的爱妾丽娘就是王景延,所谓丽娘被刺客抛入摩诃池中,尸骨无存,其实是因为她割走了韦皋人头,刘辟怕受牵连,不敢声张而已。聂隐娘反复思虑后,决意拿丽娘人头换丈夫出来,哪知道事不凑巧,空空儿正预备当日绑架韦皋妻儿,坏了好事不说,还被刘辟擒住。聂隐娘深感歉疚,遂提出拿论莽热的人头来换空空儿出去。至于后来刘辟故示大度、有意先放一人,空空儿又愿意以自己先换他师弟精精儿,神秘女子苍玉清绑架了韦皋儿媳卢若秋以交换空空儿出狱等种种情形,就非她所能预料。空空儿与苍玉清在成都城外过了一夜后即分道扬镳,空空儿自己先骑马去追赶聂隐娘,以免刘辟悔之不及派人来追捕自己又牵累了苍玉清。聂隐娘车马走得不快,第三日即行追上,精精儿见师兄安然无恙,大喜过望。聂隐娘却因为丈夫还在刘辟手中的缘故,必须得找到王景延或是论莽热其中一人。她猜想王景延既是刺客,收钱杀人,成事后定然远走高飞,难以寻觅,但论莽热的行踪却不难追查,遂往京师而来。
空空儿道:“罗令则救出论莽热后,当会尽快离开长安逃回吐蕃,隐娘何以可能他们一定还会藏在这里?”聂隐娘道:“若放在平时,肯定是要逃得越快越好,可你也看到今年正月以来京师的局面,三个皇帝,两个年号,如此动荡,他们留下来说不定大有可为。”
空空儿道:“莫非吐蕃要趁火打劫?”聂隐娘道:“趁火打劫未必,吐蕃几年前为西川节度使韦皋所败,元气未复,但我朝新皇登基,宝座不稳,吐蕃很可能趁机要挟皇帝放回论莽热之类。有一件事……空郎认出适才囚车中的吐蕃人了么?”空空儿道:“似乎有些眼熟。”聂隐娘道:“他正是我所提过的汉人老郭。”空空儿道:“呀,难怪!不知道为何吐蕃人将他囚禁起来?”聂隐娘道:“他是中原叛将,也许吐蕃预备将他交回朝廷,以表示求和诚意。”
空空儿当即会意,这更说明进城的吐蕃使者是来与新皇帝谈判讲和,所以聂隐娘才说刺杀论莽热要尽快动手,万一皇帝担心内外交困,同意放走论莽热,那就真正是纵虎归山了。只是萨珊丝宅邸遍布京师,手下胡人多不胜数,她会将论莽热藏在哪里呢?
聂隐娘道:“最有可能的还是她在宣阳坊新买的那处杨国忠故宅,那座宅子紧挨万年县,表面最危险,实则最安全。”
空空儿想起当初刘叉藏身在袄祠中,正在右金吾卫的眼皮底下,却始终没有被发现,确实是这个道理,当即道:“那好,我们先去宣阳坊找家客栈住下,安顿好我师弟,夜禁后我们便一起去萨珊丝府中打探。”
忽听得精精儿掀开车帘叫道:“喂,可以走了,你们还在嘀咕些什么?不能让我听听么?”
二人见前面城门处果然已经放行,遂重新上了车马,往城里赶去。刚刚走出墙洞,忽听得城楼上有人叫道:“拦住他!快拦住那辆车!”一旁卫士一拥而上,将空空儿马车拦住,喝道:“下来!”空空儿愕然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一名精壮剽悍的军官上前将空空儿一把扯下车来,道:“叫你下来就下来!”空空儿暗中打了个眼色,示意聂隐娘先走。聂隐娘便提马前行,走出百余步后下马等在一旁。
那军官还要上车去扯精精儿下来,空空儿道:“他身上有伤,行不得路。”轻轻一托,登时将那军官甩在一旁。那军官大怒,便要去拔兵刃,城楼上飞奔下来一名中年男子,叫道:“别动手!别动手!”气喘吁吁地跑到空空儿面前,道:“郎君……可叫我好等!”
空空儿见他一身黄衣,面白无须,分明是个宦官,问道:“你是……”那宦官道:“空郎不认识我了么?”空空儿颇觉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那宦官道:“上次侯彝侯少府左迁出京,我家主人前去长乐驿相送,我们不是见过么?”
空空儿恍然大悟,这人是太子——不,应该说是太上皇李诵身边的心腹宦官。那宦官果然道:“我叫李忠言,是太上皇身边的人。太上皇一直想见郎君一面,派人去魏博相召,却说去了蜀中,又派人去蜀中,得到东川节度使李康的飞报,说郎君回来了京城。”
空空儿心下大奇,暗道:“东川节度使如何知道我的名字和踪迹?莫非……是清娘?她既是朝廷的人,命人沿途监视我和隐娘也不足为奇。”又听见李忠言笑道:“这里是西来必经之处,太上皇便让我日日在此相候,还真等到了郎君。空郎,这就请随我一道去兴庆宫,太上皇见到你,一定十分惊喜。”空空儿为难地道:“我才新到京师,我师弟又受了伤……”精精儿掀开帘子笑道:“不如也带我一起去吧,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进过皇宫呢。”
李忠言却不理睬,只道:“我这就派人送你师弟去西市宋清药铺。”空空儿料来无法拒绝对方,不然刚回来长安就又落下抗旨不遵的大罪,当即道:“不必。”招手叫过聂隐娘来,低声交代几句。聂隐娘点点头,将马交给空空儿,自己上车将马车赶走。
李忠言早翻身上马,道:“咱们走吧。”空空儿遂上马跟在身后,见那李忠言体态肥胖,骑马甚是吃力,想来是一惯跟在李诵身边,养尊处优惯了,而今李诵退位为太上皇,行动言谈不便,身边没有什么亲信之人,不得不派他出来。
一路东行,到新昌坊时夜禁鼓声响起,二人快马加鞭,刚好在夜禁时赶到兴庆宫通阳门。
把守通阳门的都是全副武装的神策军士,态度倨傲,虎视眈眈。李忠言低声下气解释了老半天,神策军士仔细搜过空空儿全身,才肯放他进去。这大概也是一种象征——太上皇已经失势,他已经极难见到他想见的人,即便是空空儿这样的非朝廷官员。
进来通阳门往北不远,就是兴庆宫最重要的建筑勤政务本楼。天光已暗,楼里早点起了灯火,忽闪忽闪,在这幽深的皇宫中格外显得落寞。李忠言领着空空儿来到楼前,先命他等在阶下,自己进去禀告。楼四周佳木异竹,垂阴相荫,风景奇佳,只是不断有巡逻的神策军士穿梭经过,那种警惕审视之色颇煞风景。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才见李忠言奔出来叫道:“太上皇命你进去。”带着空空儿穿过正堂、设厅,往东拐入一间精致的雅室,上首一名中年男子半躺在卧榻上,正是空空儿在长乐驿见过的李公子李诵。他身旁站着一名二十五、六岁的标致妇人,粉腮红润,芳菲妩媚,数名小黄门、宫女立在两边。
空空儿忙上前下跪参拜,道:“空空儿见过太上皇。之前在长乐驿时不知陛下身份,多有冒犯,还请恕罪。”李诵喜形于色,口中“霍霍”连声,做了两下虚扶的姿势,他身旁那妇人道:“太上皇见到你很是高兴,命你起来说话。”空空儿道:“是。”当即起身,垂首站在一旁。
李忠言道:“这位是牛昭容,最知道太上皇心意。”空空儿道:“是,昭容娘子有礼。”他生平头一次进宫,也不知道规矩礼仪,不过随口一叫,一旁宫女听见他称呼昭容牛氏为“昭容娘子”,不禁暗暗好笑。
李诵又“呀呀”一阵,牛昭容似乎也不大明白,便取了纸笔捧上前去,李诵抖抖簌簌地写了几个字,牛昭容这才恍然大悟,转身道:“太上皇说很感谢你当初用天河水救他,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报答。你想要什么赏赐,不妨现在提出来,太上皇会尽力满足。”她自己说到“太上皇会尽力满足”一句时,脸色黯然,大有凄凉之意,显然也不相信太上皇还有能力报答空空儿。
空空儿心道:“看来太上皇并不知道他中毒后我被囚禁在掖庭宫一事。”他亲眼见到李诵爱惜民力,是以刚刚得知他太子身份时对他抱了很大期望,然而此刻见他无法坐立,嘴角不断有涎水流出,恍若婴孩一般,毫无皇帝尊严,心中很是难过,当即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天河水能解毒,不过是听旁人指点误打误撞,多有莽撞之处,哪里再敢要太上皇赏赐。请陛下安心养病,勿以当日之事为念。”
李诵勉力点点头,颇有欣慰之色。忽然外面有脚步声杂沓纷至,夹有兵甲之声。一名小黄门奔进来道:“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到了,说有重要事情要马上见太上皇。”牛昭容冷笑一声,道:“每次太上皇一见外人,他就要带兵来求见,倒真是来得快。”
李诵嘘了一口气,挥了挥手。牛昭容便道:“空郎请退下吧,来日有机会再谈。”空空儿道:“是。”欠身行了一礼,道:“陛下多保重龙体。”正欲转身时,忽见李诵眼眶有眼泪潸然流下,一时怔住。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吐突承璀带着数名卫士闯了进来,一见空空儿就愣住,道:“是你。”空空儿点点头,又向李诵行了一礼,道:“空空儿告退。”转身走出雅室。却听见背后牛昭容正怒声喝道:“吐突承璀,太上皇正会见客人,你带兵闯进来,有何用意?”吐突承璀笑道:“昭容息怒……”
一名小黄门领着空空儿出来勤政务本楼,刚下台阶,便见一名黄衣宦官端着几色果子自林中出来。小黄门忙道:“快些送进去,说太上皇夜宵时间到了,将那吐突承璀赶出来。”那宦官只点点头,却不应声。
天色本黑,空空儿心有所感,未多留意四周情形,待到与那宦官擦肩而过时,才觉得他身形十分熟悉,立时醒悟过来,当即回身追上几步,去抓他肩头,道:“罗兄,好久不见了。”
那人正是假扮成宦官的罗令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上空空儿,见身份被识破,将托盘一扔,伸手便格,却被空空儿趁势拧住,反别到背后,低声喝问道:“论莽热在哪里?”罗令则笑道:“空郎不是素来不关心军政之事么,为什么要打听这个?你我原是酒中知己,见面只该谈酒才对。”
空空儿手上加劲,喝道:“快说,论莽热人在哪里?是不是在宣阳坊萨珊丝那里?”罗令则手腕被扭得咯咯作响,几欲断掉,他倒也真强硬,犹自笑道:“怎么,空郎是要学武元衡拷打侯少府一般,对我严刑拷问么?”
一旁小黄门早惊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四周警戒的神策军卫士听到动静,赶将过来,见空空儿制住一名宦官,以为他有异图,忙挺出兵刃,喝道:“快些放手!不然别怪弓箭无情!”
罗令则笑道:“你看,你明明是好人,却被他们当作坏人,这世道就是这样黑白颠倒,即便你一身武功,也是无能为力。”
空空儿恨恨松开了手,神策军卫士抢上前来,将他双臂拧住,拖到一旁。小黄门这才如大梦初醒,结结巴巴地道:“他……他是太上皇的客人,你们不能拿他。”又指着罗令则道:“这个人……我从来没见过。”
神策军卫士这才知道抓错了人,发一声喊,上前围住罗令则,他也不反抗,任凭被拿住,只道:“带我去见太上皇。”
吐突承璀闻声出楼,喝道:“出了什么事?”听神策军卫士禀明了经过,皱眉道,“先将这两人都带回去再说。”卫士押了二人欲走,罗令则挣扎叫道:“我要见太上皇。”吐突承璀冷笑道:“太上皇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么?全部押回神策军大狱拷问。”
忽见牛昭容怒气满面地赶出楼来,喝道:“吐突承璀,你这是要造反作乱么?你可别忘了,血浓于水,太上皇怎么说也是当今天子的亲生父亲!”她清喉娇啭,在黑暗中凛凛喊出这句话,颇具威慑。
吐突承璀是宪宗皇帝心腹,新任神策军中尉,兵权在握,奉命严密监视太上皇,闻言也是悚然一惊,暗道:“说的也是,他父子为争权反目,但终究还是父子,万一将来太上皇拼死要皇帝给我安个不尊不敬的罪名,那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一念及此,忙笑着赔礼道:“昭容这是哪里的话,圣上命老奴来服侍太上皇,原是怕下人粗笨。我也是着急侍奉好太上皇,有不周之处,还请昭容从中圆缓。”
牛昭容道:“那好,太上皇要见他们两个。”吐突承璀道:“遵旨。”命人押了空空儿和罗令则进来雅舍。李诵勉强扶着小黄门坐起来,摆了摆手。牛昭容道:“太上皇命你和你的人退出去。”吐突承璀迟疑道:“这个……”
牛昭容道:“难不成你还想从旁监视太上皇会客不成?”吐突承璀道:“不敢,老奴是怕这二人伤了太上皇。”牛昭容道:“太上皇若被他们刺死,不正趁了你心意么?”
吐突承璀冷汗直冒,尴尬万分,道:“老奴不敢有违太上皇圣意。”挥手带人退了出去。他因天黑未能认出罗令则就是因营救论莽热被通缉之人,不然无论如何都不会留下他来。
李诵指了指罗令则,牛昭容道:“太上皇问你是什么人?”罗令则刚上前两步,空空儿便拦在他面前,道:“这个人很危险,太上皇要多加小心。”罗令则冷笑道:“空郎以为我是来刺杀太上皇的么?不,他是我姊夫,我怎会杀他?”
房里所有人都呆住了,最惊讶的当然是李诵自己,他呆呆地望罗令则,仿佛要从他脸上挖出什么秘密一般。罗令则道:“陛下不认得我,难道连自己的结发妻子也忘记了么?”李诵道:“你……你……你是……萧……萧……”指着罗令则的手指颤抖不止,显见心中激动之极。
一旁牛昭容和李忠言更是诧异不已,李诵自神秘中毒以来,一直不能开口说话,他适才竟然喊出了好几个字,当真是奇迹,一时惊喜交加。牛昭容长居宫中,甚是机敏,忙上前道:“空郎请先离开,日后有机会太上皇自会召见。”叫过一名小黄门,命他送空空儿出去。
空空儿见李诵神色大变,猜想罗令则所言不虚,只是料不到他如此年青,竟然是太上皇的小舅子,一时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冒险救走论莽热,心中疑问虽多,却是没有机会多问,只得躬身道:“告退。”
出来勤政务本楼,却见吐突承璀正率领一大群神策军卫士守在门口,一见空空儿便上前拦住,道:“你不能走,圣上要见你。”
空空儿心道:“兴庆宫距离大明宫不算近,皇帝如何知道我来了这里?嗯,定是我进宫时就已经有人飞奔去通知了他。唉,他们本为血肉至亲的父子,竟到了儿子监视父亲一举一动的地步,难道权势真有那么重要么?”感叹一回,问道:“圣上为何要见我?”吐突承璀道:“圣上召见是莫大恩泽,还需要给你交代么?这就走吧,不过得委屈你一下。”
空空儿道:“是要绑我么?”吐突承璀道:“不是,你是圣上指名召见的人,说不定一步登天,谁敢绑你?”挥了挥手,一名神策军士从背后抢上来,拿一个黑布袋子套到空空儿头上,另有两人一左一右挟住他手臂。吐突承璀道:“这是惯例,得罪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