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从停下手道:“明府,犯人晕过去了。”侯彝斥道:“犯人是装晕,想逃避刑罚,你们看不出来么?”
他早知稍后鉴虚被捕消息传开,必有权贵上书营救,皇帝多半要下诏书释放。且不说此人是否与平卢勾结,单凭他贪赃枉法无数足以死无数次,不如将他就此杖毙,一了百了。
随从当即会意,又打了数十下,伸手一探,鼻息全无,即报道:“犯人体弱,受不住刑罚,已经气绝身亡了。”侯彝道:“先将尸首拖到一边。将今日带回的十五人全部押上来。”
金吾卫士将那个十五人押到堂前跪下,侯彝先随意提出一人,问道:“圆净一伙人藏在哪里?”那人闭口不答。侯彝便命人将他拖到一边行杖,再提出一人,问道:“圆净藏在哪里?”见他不答,便又命人拖到一旁行杖。又提审下一人。
那人见鉴虚浑身是血,躺在一边,不知是生是死,又听见两名同伴大声惨叫,吓得全身发抖,不待侯彝发问,即道:“圆净……圆净上人前几日已经离开青龙寺,不知道去了哪里。”
侯彝道:“杀死精精儿的是谁?”那人道:“是于友明将军。”侯彝道:“他人在哪里?”那人道:“不知道。自从精精儿发现我们藏在佛像中后,于将军率人出寺追踪,再也没有回来。”侯彝道:“嗯,你们六月初六有什么阴谋?”那人道:“这个小人可不知道,我们这次来京师,是来找玉龙子的。”
侯彝便下令拖到一旁杖打,那人苦苦求饶,侯彝却是不睬,又提下一人。那人甚是桀骜,冷笑道:“看你们朝廷还能嚣张到几时。”侯彝道:“原来你也是平卢的人。”那人傲然道:“当然。”侯彝道:“好。”命人拖到一旁拷打。
如此将十五人轮审一遍,大多数不肯说话,少数几个招认均跟第一个招供的差不多说法,不过十五人这那个竟无一人否认自己不是平卢兵,金吾卫士大为称奇。中郎将问道:“明府何以知道这些伙夫、游僧、香客不是平民?”侯彝道:“这些人都是军人,看他们的眼睛就知道。”命人停止拷打,全部押下去监禁。前面几人挨的棍棒最多,早已奄奄一息,动也不能动,被拖了出去。
正在这个时候,神策军中尉吐突承璀率兵赶来,传皇帝口谕,说圣上要亲自提审鉴虚。侯彝一摊手道:“实在抱歉,鉴虚不肯招认平卢圆净藏身之处,受刑不过,已经死在堂上。将军,请你代我向圣上请罪。”
吐突承璀自上次征讨成德失败被宰相李绛弹劾免过一次官职后,深知结纳朝臣的重要,已经收敛许多傲气,望了一眼鉴虚尸首,笑道:“明府,还是你厉害,昔日御史中丞都搞不定鉴虚上人,你却敢立毙杖下。”
侯彝上前一步,低声道:“将军现下有空么?何不立即带人去青龙寺,搜出平卢藏在那里的赃款赃物,上缴府库,既解淮西军饷燃眉之急,又是一场大大的功劳。”
吐突承璀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明府提点的极是。明府放心,那些想救鉴虚的人其实是怕他当堂抖出丑事,受到牵连,现下人既然死了,大伙儿都放心了。明府做了件大大的好事,这京城里多少好人坏人都感激你呢。”自带人去搜索青龙寺,果然搜出三百万贯财物,金如山,银如海,全部上缴府库,充作军饷。一时全城轰动,寻常百姓只以为鉴虚是受贿被杖杀,丝毫不闻平卢之事。
一直忙到傍晚,侯彝心中惦记着空空儿,匆忙赶回住处,空空儿竟还抱着精精儿坐在门前。其他尸首早已被抬走,万年县尉韩晤不敢走开,只带人守在一旁。镜儿见侯彝回来,忙道:“四郎快劝劝空郎,旁人怎么说他也不肯放手。”
侯彝命随从上前将空空儿拉走。空空儿还要挣扎,不过饿了一整天,滴水未进,抵不过几名随从大力,被强行拖进院中。侯彝道:“少府请先将精精儿抬回县廨备案,再为今日所有死者各准备一副上好的棺木,钱由我本人来出。”韩晤道:“是。”慌忙带人抬了尸首去了。
侯彝进堂见空空儿呆坐一旁,神色木然,上前劝道:“空弟,人死不能复生,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杀死精精儿的平卢牙兵。”镜儿问道:“四郎已经查到凶手了么?”侯彝点点头,道:“是平卢牙将于友明。”
空空儿咬牙切齿地插口道:“我认得他。”侯彝道:“那好,空弟明日跟我一起到金吾厅,我请画师来画出凶手的面貌。”
空空儿更加难过,道:“当日要是我跑得快些,追上师弟,就不会发生这些。是我害了他。”侯彝道:“这不能怪你。说起来我的过错更大,这些弓弩手一直埋伏在附近,已有数日,我竟未能觉察。尤其空郎早怀疑到鉴虚,我却没有派人仔细搜查青龙寺,以致贻害今日。”镜儿忙道:“这怎么能怪你们呢?害死精郎的是那些平卢兵。”
正说着,门外有人大力拍门,随从赶去开门,却是神策将军王士则,进来即道:“空郎,圣上召你进宫。”空空儿满脑子全是精精儿之死,根本未听进去。
王士则是现任成德节度使王承宗的叔叔,在上次皇帝征讨成德前投靠了朝廷,颇见信任,脾气也很好,从来没有神策军将军的架子,当即又说了一遍。空空儿摇了摇头,却是不答。
王士则满脸愕然,问道:“空郎是要抗旨么?”侯彝上前附耳低语几句,王士则道:“我知道了。”叫进来两名神策军士,命一左一右地架了空空儿拉出去。
空空儿问道:“你们要带我去哪里?”王士则见他魂不守舍,劝道:“空郎,你还是看开些,圣上召见非同小可,你打起精神来。”簇拥他出来上马,先来到左神策军,从夹城带空空儿来到延英殿,因皇帝还在殿中与重臣商讨淮西战事,便站在殿外廊下等候。
过了大半个时辰,才见宰相武元衡、御史中丞裴度、兵部侍郎许孟容等人鱼贯而出。武元衡气度娴雅,在群臣中如鹤立鸡群,极引人瞩目。
裴度因三年前抚慰魏博田兴有功才得以升任中枢高位,一直关注魏博在朝中的官员,认得空空儿,特意停下来打了声招呼,道:“我有个门客是空郎故人,常常赞赏空郎为人很好。”空空儿伤痛精精儿之死,昏昏沉沉,竟也不问故人姓名,只随意点点头。
裴度觉察到空空儿神色有异,又见他被神策军士挟住手臂,问道:“出了什么事?”王士则道:“空郎……”尚不及回答,一名小黄门奔出来叫道:“圣上召空空儿进殿。”王士则忙带空空儿进来,禀道:“陛下,空空儿带到。”宪宗李纯道:“你们先退下。”王士则道:“遵旨。”躬身退了出去。
李纯又命道:“你们带上他跟朕来。”两名小黄门便上前携了空空儿,跟在李纯身后。
曲曲折折,穿廊过院,也不知道走过些什么地方,来到一处临水凉亭,四周掌以纱灯,亮如白昼。清风拂过水面,粼粼光影漾动,既恬静又柔美。
早有宫女往亭中白玉圆桌上摆好酒菜。李纯坐下来,招手叫空空儿道:“你也坐下来,陪朕喝一杯。来人,给空空儿换上大杯。”
空空儿每次被宪宗召见,都面临脑袋落地的危险,还从来未见过皇帝这般和颜悦色过,也不推谢,一屁股坐下,颇感茫然。一旁宫女往酒杯中斟满酒,他不待皇帝举杯,自己先一饮而尽。
李纯知道他伤痛精精儿之死,也不怪罪,叹了口气,道:“其实朕很感激你和精精儿,若不是你用天河水救了父皇,怕是难以有朕日后的登基。而且因为你,我得到了琼罗,因为精精儿,朕得到了秋娘。这两个女人,都是上天在朕最困顿时赐给朕的安慰,你明白朕的意思么?”
前面的话空空儿倒是听明白了,至于皇帝为何将他救顺宗一事与郑琼罗、杜秋娘相提并论,他却是糊里糊涂,也无心询问,只应道:“是。”又举杯一口喝了个见底。
李纯道:“朕一直对你不怎么好,不是朕不信任你,恰恰相反,朕很赏识你,所以一直想收服你,留你在朕身边。不过侯彝说的对,你从无名利之心,难以在官场为官。朕不会再强逼你留在京师,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吧。”空空儿连饮三杯,这才道:“不,我不会走,我要找出害死我师弟的凶手。”
李纯道:“朕准你跟侯彝一道追查凶手,不过有一点,凶手不是平卢李师道所派,而是成德王承宗所派,你听清楚了么?”空空儿道:“为什么?凶手明明是平卢牙兵,陛下为何要替真凶掩盖真相?”李纯重重一拍桌子,道:“大胆,你敢当面顶撞朕!”
空空儿生平嗜酒,几大杯酒下肚,思绪大大平复,脑子也清醒了许多,见皇帝发火,当即起身,垂手站在一旁。
李纯怒气稍平,道:“你将朕的原话转给侯彝听,他自会明白。”空空儿道:“陛下不忘上次兵败成德之恨,一直想再找借口对成德用兵,对么?若是被杀的是别人,我原可置之不理,可死的是我师弟,我们一道从艺,一起长大,比亲兄弟还要亲。陛下想放过真凶,嫁祸成德,恕我不能从命。除非陛下杀我关我,不然我一定会亲手杀死凶手。”
李纯竟没有再发怒,只道:“你坐下,再陪朕喝几杯。”他却不似空空儿那般大口大口饮酒,只举杯浅酌,似有无数烦恼心事。
笼罩在朦胧夜色中的大明宫,弥漫着无限的寥落与空虚。
跟皇帝对饮一番,空空儿倒也没有喝得大醉,不过那酒后劲厉害,他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晨鼓声响时醒过来,才发现早已经躺在自家床上。镜儿正睡在旁边,呼吸均匀。她从来不会被晨鼓惊醒,这点很让空空儿羡慕。一直等到晨鼓停歇,他才轻轻披衣起床,到茅房解了手,出来院中,在朦胧晨光中伫立良久,想着要如何去找到那于友明。
忽听见院前有人轻轻拍了两下门,这么早有人上门,只可能是来找侯彝禀事的,忙走过去开门。却见门前站着一名玄衣女子,正是苍玉清。自上次在昭义她盗走浪剑后,空空儿再也没有见过她,没想到她会突然在夏日清晨再次神秘出现在自己面前。他虽然从来未曾忘怀过她,但自从浪剑失窃事后,他对她只是远远地爱,近近地怕。
空空儿道:“清娘……”苍玉清道:“我……我……”忽然扑到空空儿怀中。
空空儿既不敢抱她,也不敢推开她,只是一动不动,却见怀中的她慢慢软倒下去,这才恍然明白,抱住她身子一看,果见腹部受了重伤,鲜血淋漓,只不过她穿着黑色衣服,形迹不明显。
空空儿大吃一惊,忙抱了苍玉清进屋,叫道:“镜儿,镜儿,快起来。”将她放在窗前榻上。镜儿早已经惊醒,忽见丈夫抱了个血淋淋的女子进来,也不多问,忙去取金创药。
空空儿问道:“是谁下的手?”苍玉清道:“我求你……我求你件事……”空空儿道:“你说。”苍玉清道:“你可愿意为第五郡报仇?”空空儿道:“当然。”苍玉清道:“你……你去杀了王翼。”空空儿道:“清娘如何认得王翼?”苍玉清道:“我曾雇请他去杀京兆尹李实。我们早想杀了他,只是身为朝廷的人,不能自己动手。”
空空儿这才知道当日苍玉清虽从旁提醒,却并不说破王翼才是杀死李汶的真凶,原来她就是那个雇主。怪不得李汶遇刺当日她人在青龙寺外,只因那里是升平坊的制高点,她要从旁观察李实府中动静。
镜儿取来药瓶,打好一盆清水,要为苍玉清清洗伤口。苍玉清道:“不……不必,多谢……你先出去,我有重要的话要对你夫君交代。”镜儿迟疑地望着丈夫。空空儿知道苍玉清性情刚烈,便点点头,示意镜儿退出。
苍玉清道:“王翼……王翼受萨珊丝雇请,去平卢杀李师古,他为了逃脱,故意暴露我和郡娘……他……他才是害死郡娘的真凶。”
原来王翼是受波斯公主萨珊丝所请,去平卢刺杀前任节度使李师古。当年扬州兵乱,李师古出兵平乱后杀死数千胡商,夺取财物,萨珊丝本人也险些遇害。她早有心报仇,只是李师古盘踞山左多年,连老皇帝德宗都甚为忌惮,不得不封他侍妾为国夫人以示恩宠。萨珊丝寄人篱下,无兵无权,又能拿李师古怎样?之前一直隐忍不发,既准备救出论莽热后离开中原,当然要除掉李师古这个大仇人,所以花重金雇请了大名鼎鼎的黑刺王翼。只是李师古身边高手环伺,王翼也等了许久才等到机会,虽然得手后成功逃脱,却跟苍玉清等人一样被困在魏博莘县,他那个时候才得知萨珊丝已死的消息,雇主已死,收不到余下的钱,遂决意丢弃首级脱身。
苍玉清紧紧紧紧抓住空空儿的手,道:“你一定要为清娘报仇。我……我求你……这是我死前求你的最后一件事,也是替第五郡求你。”
空空儿知道苍玉清突然身负重伤出现在自己面前,必有重大情由,无非是要利用他,可他不能拒绝她,他以前多次被她利用,却也是心甘情愿,思及虽偶有心痛,却是从来没有后悔过。此刻她命悬一线,命在旦夕,又关及第五郡,他无论如何都要实现她的心愿,他知道她一定不是为了她自己,当即应允道:“好,我答应你。”
苍玉清道:“他人在通化坊御史中丞府,你……你现在就去,迟了就来不及了。”空空儿大惊失色,忙问道:“王翼是要去刺杀裴度裴相公么?”苍玉清道:“是。他被我和大郎围攻,受了重伤,被斩下一条手臂,逃入御史中丞府。你……你带上我的清刚匕首,快去杀了他。我……我……”不及说完,头一歪,就此死去。
空空儿忙扶起她,叫道:“清娘!清娘!”却早没有了呼吸。镜儿闻声进来,问道:“她……她死了么?”
空空儿心头一阵绞痛,道:“是。”又想起苍玉清临死交代之事,忙起身问道:“大哥人呢?”镜儿道:“神策军昨晚送郎君回来后,又将侯大哥叫走了。”空空儿不及多问,道:“我得赶紧去趟御史中丞府。”
镜儿看了一眼他手中匕首,犹豫着问道:“郎君要去做什么?”空空儿道:“放心,我是去救人。”顺手将匕首插入靴筒。
镜儿指着苍玉清尸首道:“那她……她……”空空儿本无应变之才,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镜儿道:“既然她是郎君的朋友,不如先留她在这里,我给她换一身干净衣服。”空空儿道:“好,就依你。”骑马匆忙出来,却见无数金吾卫士正驰向东坊门,大叫道:“有刺客!有刺客!”
空空儿急忙策马跟过去。裴度在长安通化坊有私宅,又在安兴坊有赐第,因通化坊位于长安东南角,距离大明宫太原,裴度有一半时间住在安兴坊中。安兴坊就在永兴坊东,金吾卫士已经戒严,空空儿出示神策军腰牌,顺利得以通过。来到裴度府前,却见府前也站有金吾卫士,忙上前问道:“裴中丞人可还好?”卫士道:“头上挨了一刀,人还在昏迷中。”空空儿道:“刺客人呢?”卫士道:“听说逃走了,眼下正在搜捕。”
空空儿心道:“王翼为人坚忍,杀人从来不会失手,上次杀李实不成也只是弄错了人。他为清娘所阻,未能当场刺死裴相公,一定会再次下手,眼下一片混乱,正是最好的机会。看来确实如清娘所言,他是逃入了裴府。”忙出示腰牌,道,“我听说刺客逃进了府中,我进去看看。”金吾卫士道:“是,将军多加小心,听说刺客武功十分了得。”
空空儿点点头,当即进来。裴府果然混乱无比,他一个陌生人在府里转来转去,撞见数名仆人、婢女,竟无人上前问他身份。他想既然王翼受了伤,必然要先设法止血,因而只选僻静的地方去。果然在西面下人住处附近发现点点血迹,一路洒入一间房中。忙踢门进去,当真有一人倚靠在房内床上,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往断臂涂抹金创药。那人闻声抬起头来,表情僵硬,与空空儿以往见过的王翼面目并不一样,只是一双眼睛难以易容,做不了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