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王翰微笑道:“不错,还是辛渐最知道我。”转头见王之涣轻摇折扇,意态悠闲,似早已胸有成竹,忙叫道,“之涣,还是你这位大才子来吧。”

  王之涣字季凌,与王翰同族,年纪虽轻,却是文才出众,诗名远扬。他外貌看起来也是一副文绉绉的样子,书卷气极浓,闻言将折扇收起,笑道:“好,那我就献丑了。”微一沉吟,“嗯,立意就取辛渐刚才那句‘振翮凌云之志’。”晃了晃脑袋,漫声吟道:“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话音刚落,王翰、李蒙、辛渐几人便大声鼓掌喝彩。辛渐道:“好个‘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好男儿就该奋发向上,志在千里!好!好!”王翰也赞道:“确实是景象壮丽,气势磅礴!诗因楼成,楼借诗传,之涣,你这首诗当可与鹳雀楼日月同辉,足以流芳百世了。”

  王之涣心中品度,也极是得意,却还是客气地拱手笑道:“过奖,过奖。”

  李蒙转头见一旁狄郊神情严肃,一言不发,忙叫道:“老狄,之涣做出了这等气壮山河的好诗,你竟还能无动于衷?”辛渐笑道:“他就是爱这样不动声色,不然如何叫老狄?”

  狄郊摇了摇头,道:“之涣这首诗有毛病。”李蒙问道:“什么毛病?”狄郊道:“之涣说‘白日依山尽’,日正西下是没有错,山却是在东南面。”李蒙“呀”了一声,道:“还真是。”

  王之涣不服气地道:“诗言志,歌永言,谁说做诗非要写实景物?”辛渐也笑道:“老狄心细如发,事事严谨,不过诗里也能鸡蛋里挑出骨头来,这可是较真了。”

  王之涣上前捉住狄郊衣袖,拉扯到西南面站定,指着远处的蒲津浮桥道:“难道要我说‘白日依桥尽,黄河入海流’么?照你的意思,我们眼下人在最顶层,‘更上一层楼’一句也有毛病,因为再没有楼层可上了。”狄郊见他着了急,忙道:“之涣,我不是说你诗写的不好,只是说……”忽想到对方才气纵横,最爱与人滔滔辩论,自己与他讲理无异自讨苦吃,忙闭了嘴。

  王之涣却还是不依不饶,催逼道:“不行,你今日非要说个明白不可。”狄郊无论如何不再发一言。

  李蒙笑着解围道:“好了,天色不早,要谈诗论道,回去逍遥楼坐下再慢慢说不迟。”

  忽见蒲津浮桥上尘土飞扬,一大队黑色戎服骁骑正策马过河,朝蒲州方向而来。那浮桥是用铁链铰结巨船而成,马匹急速驰过,船只来回晃动不止,拉动铁链轧轧作响。此时太阳落山,多有行人来往于浮桥上,骑士这一番搅动,桥上登时大乱。虽看不见真切情形,却隐隐有哭叫声传来。

  这一番动静可不算小,几人立时都留意到了。王翰不禁皱起了眉头,道:“不是规定不准车马在浮桥上疾驰么?”辛渐道:“看装束打扮,这些人是洛阳来的禁卫军。”狄郊道:“是左羽林军的左万骑。”

  李蒙素知狄郊谨慎精细,观察入微,没有把握不轻易出声,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怎会知道得这般清楚?”狄郊道:“他们手中枪矟上的纷带是红色。”

  原来羽林军下面分左右飞骑、左右万骑四营,枪矟纷带各用绿、绯、红、碧四色。众人听说,凝神查看,果见那些骑士手中长矛上有鲜红色的缎带迎风飘舞。只是羽林军是天子禁军,地位非同小可,向来只负责保卫皇宫安全,如何会突然出现在蒲州?想来发生了什么非比寻常的事。

  王翰若有所思地道:“这些羽林飞骑赶路这般急,莫非是要去并州?”他如此推断,自然是因为当今女皇是并州文水人氏的缘故。

  辛渐点头道:“多半是那帮姓武的又要搞什么花样。”言下很不以为然,大有鄙夷之意。武则天虽已执政多年,不过只知道铲除异己,全仗酷吏兴武灭李,以高压手段维持统治,尤其她所信用的侄子武承嗣、武三思等人尽是粗鄙贪婪之辈,政治上毫无作为,自然难以赢得人心。鹳雀楼在蒲津东北面,辛渐等人并未看到浮桥南面有人落入河中的情形,不然还会更加愤怒。

  王之涣最好议论时事,当即接口道:“不错,自从女皇在文水立五庙以来,并州是非不断。我早说过女主处阳位,反易刚柔……”李蒙忽插口叫道:“嘘,小点声,那边有人。”

  几人回过头去,果见一对年青的男女正探头朝这边望来。女子不到二十岁年纪,作男子打扮,身穿灰色圆领袍衫,头上挽着惊鹄髻,甚是清爽干练。男子跟她年纪相仿,,也是一袭圆领袍衫,斜背着一个大大的行囊。

  王翰生性放荡不羁,见那女子容貌端庄,颇有明媚可人之姿,有心上前搭讪结识,只是不知道适才王之涣的话对方听进去多少。当今女皇帝大开告密之门,天下因为一句牢骚戏言家而破人亡者不计其数。这一男一女来历不明,一看就不是蒲州本地人氏,万一有心告密,或是以此为把柄讹诈,将会是一场大麻烦。他微一权衡,即不欲招惹事端,向同伴使个眼色,招呼道:“天色不早,咱们也该回去了。”

  五人有意避开那两人,匆忙下楼出来。鹳雀楼前占卜算卦的道士车三正怏怏收拾摊子,忽见过来几位华服少年公子,心中一动,忙上前拦住笑道:“几位郎君好兴致!游完鹳雀楼,再算个卦,卜一卜前程,才算彻底尽兴了。”

  王之涣听他说得有趣,便顿下脚步,笑道:“那好,先生先大致算算我们几人的来历,如果说得对了,我们再请先生占卜前程不迟。”车三道:“郎君是要先考我么?好……”指着王翰道,“你这位郎君神情高迈,气宇轩昂,一定是几位的首领了。”

  李蒙道:“这个一般人可是都能看出来,算不上稀奇。”车三道:“嗯,不过他虽是大富大贵之相,却时常遭人嫉妒,最终要穷困病死。”

  一旁几人闻言相顾而笑。李蒙道:“先生这话说的也对也不对,他遭人嫉妒是没错,我都时常嫉妒他,谁叫他又英俊又多才又有钱?不过,就算天下人都穷死困死,也轮不到他王翰头上。”

  车三吃了一惊,问道:“莫非这位郎君就是富甲天下的晋阳王公子?”王翰只斜睨他一眼,傲然不答。还是李蒙道:“正是。”车三慌忙拱手道:“哎呀,失敬,失敬。”

  王翰见他一身道袍肮脏污秽,胸前染了几大块油污,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洗换,打从心底里瞧不大起这邋遢道士,见他得知自己身份后态度瞬间转变,料来不过是那类靠危言耸听来吸引主顾的算命先生,便冷笑一声,转过头去,将手指拢在嘴唇边打了个呼哨,台基下等候的两名彩衣僮仆慌忙牵马过来。

  王之涣笑道:“先生今日怕是赚不到卦金了。”车三叫道:“哎,几位郎君……”几人却是睬也不睬。他在鹳雀楼前坐了一整日,饥肠辘辘,不但未能赚到一文钱,还平白错过了结交晋阳王氏的机会,不免愈发沮丧起来。

  辛渐走出几步,又回过身来,自怀中掏出两吊铜钱递了过来。车三虽则贫困,倒也颇有骨气,摇头道:“无功不受禄,贫道可不是路边的乞儿。”辛渐道:“那好,就请先生给我算上一卦。”

  车三卜算一阵,得卦为“观”与“涣”,道:“郎君是富贵之命,将来前程远大,会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造福苍生。不过额间有一股煞气,这是五鬼侵凌,天罡临命。‘观’主惊恐,‘涣’即‘散’,今年是郎君一生中的一个大灾年,怕是会有家破人亡的事情发生。”

  辛渐听了摇头道:“先生怕是算错了……”指着王翰、李蒙几人的背影道,“我跟他们四个可是完全不同,既不是望族出身,又非官宦之后,我家祖祖辈辈都是铁匠,跟政治权势完全扯不上半点干系。”

  车三这才恍然大悟辛渐为何要主动周济自己——道教和铁匠行尊奉的祖师爷都是太上老君,铁匠炉就是太上老君流传民间的炼丹炉,因而论起来铁匠和道士是同门师兄弟。按照民间的传统说法,铁匠是师兄,道士是师弟,师兄有权管教师弟,当然也有照顾的责任。

  车三道:“郎君该知道,蜀汉关公关羽及本朝开国功臣鄂国公尉迟恭均是河东铁匠出身。郎君若不是心雄万夫、志在建功立业,又如何会放弃祖传的冶炼手艺,与王公子等人结伴出游呢?照我看来,你们五位公子中,就数郎君你最重视功名。嗯,郎君喜武艺,好读兵法,希冀将来往边关杀敌立功,是也不是?”

  辛渐本不大相信占卜一说,回头也只是同情这道士的落魄,听了这话,才觉得车三多少有几分犀利之处,便笑道:“先生大略说得不错。来,这卦金给先生,先生拿去买件新衣裳,既是摆摊算卦,殊不知问卦人也都要看衣裳外表。”

  车三讪讪接过铜钱,笑道:“郎君倒真是个真性情的好人。我再多送郎君一句卦语——贤贤易色,玉走金飞。日后风行水上,灾祸自会消去。”辛渐闻言一愣,不及询问,王翰已然等得不耐烦,连声催道:“辛渐,走了!”辛渐便不再多问,谢了车三,匆忙跟随同伴上马,径直往城中而去。

  蒲州州城河东县是座历史悠久的古城,虽然规模气势远远及不上长安、洛阳、太原等几大都城,却也是河东大城,人烟稠密,商业繁茂。

  逍遥楼位于最繁华的西大街,距离西城门不远,这也是河东一带负有盛名的豪华客栈,为并州王氏所开,准确地说,是记在王翰名下的产业。不过王翰还是生平第一次来蒲州,既与同伴到了这里,当然也是要住在自家的逍遥楼里。

  几人也不着急回去,一路慢吞吞地闲逛,以观赏蒲州风土人情。到西大街时早已是华灯初上,远远望见逍遥楼楼前旗杆上高高挑起一盏写着“满”字的气死风灯,表明客栈已然住满,不能再接纳主顾。其实情形并非如此,而是因为王翰一向养尊处优惯了,不喜欢乱糟糟的环境,早派僮仆知会掌管逍遥楼的店主蒋大不得再收人进去。至于早先已经住进来的客人就只能听之任之了,总不能强行将人赶走。

  经过河东驿站时,发现门前守卫的不是寻常驿卒,而是全副武装的黑衣武士。几人猜想这些人一定就是适才违例驰马过河的羽林军飞骑。王之涣好奇心最重,正想要过去打听这些御林军的首领是谁,忽见前面一阵骚动,几名差役一边开路一边喝道:“使君在此,让开,快让开!”王之涣道:“莫非是蒲州刺史明珪到了?”

  话音未落,即见一红袍官员当先往驿站而来,身后官员各依品级穿着绿、青官服。看情形是蒲州、河东州县的大小官员全到了,且如此行色匆匆,想来这河东驿站一定住进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只是这一大群人却被羽林军决然挡在了外头,地方官员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低声下气干候在门外。他们各自带有随从,人数众多,加上不断有闻声围过来看热闹的闲汉,驿站两旁的道路一时为之阻塞不畅。王翰、辛渐几人只得下马,从路边上慢慢通过。好在逍遥楼距离驿站不远,步行也不过一刻即到。

  王之涣道:“你们猜驿站里面住的是什么人?”他称的是“你们”,却特意扭过头去望着狄郊。李蒙也问道:“老狄,你看有这等羽林军护送出行气派的会是什么人?”

  狄郊道:“阿翰说过这人多半要去并州,既是去并州,多半是要去文水了,嗯,我猜领头的一定姓武。”辛渐道:“老狄推测得有理,只有姓武的才会如此嚣张放肆,大白天地在浮桥上纵马狂奔。”

  忽听得一旁有人低声议道:“你听说了么?今日有人在渡口被挤落了河中,就是驿站这些黑衣武士做的好事。”同伴惊问道:“当真?”原先那人道:“我听水手亲口说的,还能有假?”同伴道:“本朝立国近百年,这还是头一遭听说有人纵马在浮桥上狂奔乱撞。”原先那人道:“可不是吗?水手上前阻止,都挨了领头的鞭子呢!”

  辛渐忙上前问道:“落水的是什么人?可有救上来?”那人道:“掉到黄河中还有得救么?”见辛渐面孔陌生,手扶长刀,不知什么来路,生怕因为刚才的几句闲扯惹祸上身,忙一拉同伴道:“走,快走,这热闹还是不要瞧的好。”

  辛渐几人虽不知具体经过,但以傍晚时在鹳雀楼见到的浮桥上混乱的情形来看,有人被挤落水当非假事,心中俱感愤怒,却又无可奈何,只得闷闷挤过人群,回来逍遥楼。

  楼内忽有一名年轻的圆脸女子疾奔而出,她头垂得老低,竟没有看到正待进楼的诸人,一头撞在李蒙身上。李蒙体肥,只轻轻晃了一下,倒将那女子顶了个跟头,一跤跌坐在台阶上。辛渐眼疾手快,抢上前将那女子扶起,问道:“可有伤到娘子?”

  那女子只不断举袖轻拂双眼,泪光涟涟。李蒙见对方痛得泪流不止,忙道:“哎哟,实在抱歉了,不过好像是娘子先撞的我……”

  那女子哽咽一声,轻轻挣脱辛渐的手,一声不响地离开。辛渐见她腿脚有些不便,忙问道:“娘子的腿不要紧么?”那女子也不答话,只一瘸一拐地埋头朝前走去。

  店家蒋大闻声赶出客栈来。他大约四十余岁,短小瘦削,一脸和气,慌忙迎上来道:“那是锦娘,是我远房侄女蒋素素的小姑,小门小户的女子,没见过什么世面。各位郎君,这就请进楼吧,里面早为各位准备好了酒菜。”几人见那锦娘已没入夜色中,也不再多理会。

  进来逍遥楼,大厅内零散坐着七、八桌客人,虽不比往日觥筹交错的热闹,却也不显得冷清。蒋大忙道:“这些都是在接到阿郎吩咐前已经住进来的客人。不过请阿郎放心,我已经特意一一交代过,客栈内不得大声喧哗。”

  王翰点点头,道:“记住了,从今日起,逍遥楼只许出不许进,直到我们几个离开蒲州为止。”蒋大道:“是,是,全听阿郎吩咐。”顿了顿,又道,“适才有驿卒来,说有个贵客想从河东驿站搬来逍遥楼,我因为郎君事先的吩咐,婉言谢绝了他。那驿卒威胁说贵客可是个大官,我还是不敢答应,那驿卒才愤愤走了。阿郎看这事会不会惹下麻烦?”

  王翰猜想驿卒口中的所谓大官一定是今日见到的那拨羽林军的首领,也就是狄郊推论的姓武的,一想到所见到这些人不顾强行骑马通过浮桥的情形,心中很是厌恶,哪管对方有没有可能是亲王、郡王,上前拍了拍蒋大肩膀,安慰道:“蒋翁做得对。他若不是所谓的大官,我还考虑让他进来。既是大官,按律公务出行须得住官府驿站,咱们逍遥楼不够资格接待。万一来个刺客行刺,咱们岂不是脱不得干系?实在不行,他可以去住蒲州衙门嘛,驿站外面不正有一堆地方官员抢去奉承么?”

  蒋大应道:“阿郎说的极是。”忙领着几人往楼梯口走去。

  厅北墙角一桌坐着一名青年男子,略有些驼背,忽尔剧烈咳嗽起来。狄郊精通医术,听他咳的声音有些怪异,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那男子却极是敏锐警惕,飞快地抬起头来,目光如电,冷冷扫了狄郊几人一遍,瞬间又低下头去。

  狄郊心道:“听这人上气,应该是火气浮于肺,可咳嗽声重浊腻滞,又该是湿邪内停,这两样不是自相矛盾么?真是奇怪。”心中有所思虑,脚下也相应慢了下来,只不自觉地望着那男子发愣。

  李蒙重重往他肩头拍了一下,道:“你在看什么?肚子不饿么?走啦!”狄郊想了一想,招手叫过一名伙计,嘱咐道:“你去告诉边上那位郎君,请他不要再饮酒。”伙计不明所以,心道:“哪有在自家店里劝客人少饮酒的道理?”蒋大喝道:“发什么呆,没听到狄郎吩咐么?还不快去办。”

  伙计慌忙奔去墙角,低声对那青年男子说了。那男子朝狄郊点点头,虽依旧冷漠肃然,却还是多了一丝感激之意,随即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酒刚一下肚,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狄郊见对方贪恋杯中之物不听劝阻,如此下去早晚有失声变成哑巴的危险,不禁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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