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锦是胸口中刀,刀口如缝,入刀极深,可见凶手腕劲不小,应该是个孔武有力、训练有素的男子。不知怎的,狄郊立即想到了适才在门外见到的那个神秘水手。
又来到西厢锦娘房中,房内甚是素净,只有床头一片凌乱,遗留有一大滩血迹。仔细勘验,别无可疑之处。
出来房外,王之涣还在院中与蒋素素密密交谈着。狄郊扬声问道:“那凶手是从西边院墙翻走的么?”蒋素素应道:“是,就在郎君右手边。”
狄郊走到墙根下,果见西面土墙上的一处位置有明显的鞋子蹬过的滑迹,痕印极新,当是男子的足迹,看来蒋素素的供词是可信的。不管这凶手本意就是冲秦锦而来,还是摸错了房间,肯定不会是蒋素素的情夫。而蒋素素提供了凶手翻墙而出的证词,也表明她确实与锦娘被杀无关。不然她何须多此一举,只说当晚没有听到任何动静、次日清晨才发现锦娘在房中遇害岂不是更完美?只是如此一来,难以从蒋素素及秦家认识的人下手,要追查凶手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思虑片刻,狄郊又照猫画虎般爬上土墙,骑在墙头,前方就是巷口,往后一望,却见到一个柴垛,恰好在大门东面不远,不由得心念一动:“如果恰好能看到凶手翻墙出来且不为凶手察觉,人要么站在巷口,要么躲在柴垛后。可凶手既是要逃跑,当是面朝退路翻墙,以在最短时间内冲出巷口,这是人的本能反应,比如我刚才想也没想就翻成现在的样子。如此推断,凶手骑到墙上时肯定也是面朝巷口。昨晚月色不错,却是下凸月,亥时才从东方升起,子夜时间,月亮依旧在东南位置,站在巷口的人是逆着月光,他如何能看见凶手的脸、还信誓旦旦指认其就是王翰?如果人躲在柴垛后,倒是顺光,可凶手明明背对着他,他一样看不到凶手面孔。”
蒋素素见狄郊骑在墙头,一会儿朝前看,一会儿朝后看,来回扭动脑袋,情状甚是诡异,不禁一愣,问道:“狄郎在那里做什么?”王之涣头也不回地道:“他在忙着破案,娘子不必理会他。”蒋素素道:“破案?”
忽见狄郊跃下墙头,道:“我知道那证人的破绽了。”
王之涣套问了半天姘头姓名,对方也不肯吐露半字,应付这样一个不读书不识字的妇道人家,他的滔滔雄辩口才也全然不起作用,实在有些厌烦了,忙舍了蒋素素,上前问道:“什么破绽?”狄郊看了蒋素素一眼,道:“走,咱们去河东县衙,边走边说。”
出来秦家巷口,王之涣道:“可我还没有问到蒋素素情夫的名字。”狄郊道:“这蒋素素识得厉害关系,事联杀人命案,她不会轻易说出来情夫名字。我们先去县衙,她不知道我们到底在她家中发现了什么,一定很恐慌,回头再来盘问她就容易多了。”王之涣回头,果见蒋素素站在大门口张望不止。
辛渐听狄郊和王之涣说完经过,将手中筷子往桌上一拍,起身道:“那我们还等什么,赶紧去县衙接王翰出来吧。”
四人便立即赶来河东县衙,还不等诸人开口,门前差役已然笑道:“几位也是来瞧王翰王公子的么?明府特别有交代,允准各位探监一次。”
辛渐等人大奇,却也不多问,跟随差役进来县廨。县狱即在县衙西面,差役使劲叩了叩狱门的铁环,漆黑的大门上拉开一扇小窗,一人露出头来,朝外查看。
差役叫道:“张典狱,这几人是来探视王翰。”那姓张的典狱伸头看了一眼,不耐烦地命道:“开门!”
狱门笨重异常,等了好一会儿才拉开一条缝,仅容一人侧身通过。辛渐领头钻了进去,一股又酸又臭的霉气扑面而来,不禁皱起了眉头。那典狱瞧在眼中,冷冷道:“这里就是这个样子,郎君少不得多担待些。”辛渐道:“有劳。”
张典狱领着二人依次穿过狱厅、轻监、女监,最后才是囚禁死犯的重监。一路所见犯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粗大的栅栏后尽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双眼无神的人,实在让人难以将他们与“罪犯”二字联系起来。
王翰的囚室位于最里面,倒是清静,他正席坐在地上,似在闭目养神,又似在凝思。虽然并没有锁链缠身,可如此境遇,对于一贯舒适享受惯了的富贵公子而言,也实在太难为他了。
辛渐叫道:“阿翰!”王翰倏忽睁开眼睛,见同伴到来,却并无惊喜意外,只皱了皱眉头。
张典狱命狱卒打开牢门,放二人进去,再将牢门锁上,道:“给你们一刻时间。”
王之涣见王翰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笑道:“怎么,你不想见到我们?”王翰道:“我眼下是杀人凶手,你们得跟我划清界线。”狄郊道:“我们找到了关键证据,能证明指证你是凶手的证人说了谎,一会儿我们去找河东县令,请他先放你出来。”王翰意甚坚决地道:“不行,我已经认下杀人罪,你们不能那么做。”
王之涣道:“眼下我们几个都没事,知府放了我们,武延秀也离开了蒲州,你为什么还要坚持扛下这莫名其妙的杀人罪?”王翰道:“武延秀既然挑起了梁子,哪有这么轻易放过你们?还有,我听狱卒说是一个叫谢瑶环的女人下令放了你们,你们不觉得事情太过容易了么?”
辛渐道:“既是如此,我们更要设法救你出去,你跟我们一起来查个清楚。”王翰道:“不行!武延秀很快就会回来蒲州,我们只能弃卒保车,我就是那个卒子。”
他出身望族,更是天下首富,自小不受约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成人后龙章凤姿,才气高逸,是几人当之无愧的首领,然而他却将自己比成了小卒子,话里平添了几分苍凉意味。
辛渐、王之涣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相劝。狄郊道:“那好,你愿意呆在这里也由得你。不过你得告诉我们你昨晚去了哪里,你衣服的血迹到底是怎么回事?”辛渐道:“还有那位紫衣娘子李弄玉来狱中向你逼问什么?”王翰若有所思,道:“原来她叫李弄玉。”
王之涣道:“你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又如何结下了梁子?”王翰道:“这事说来话长,我也懒得多说。”
辛渐上前一步,低声问道:“莫非你当真跟刺客有关系?”王翰道:“我不想提这件事。老狄,你带他们几个走吧,赶快离开蒲州,暂时别回晋阳,去神都找你伯父,告诉他武延秀的阴谋,让他早有提防。”他生性骄傲,即使身陷囹圄,也不愿意为莫须有的罪名辩驳,倒是对几位好友的安危很是在意。
李蒙道:“那好,你自己留在这里等死,我们几个这就赶回晋阳告诉羽仙,说王翰在蒲州因为奸杀一个平民女子被判了死罪,也许她听了还愿意赶来见你最后一面。”使了个眼色,辛渐、王之涣、狄郊会意,一齐站了起来。
王翰道:“站住!我叫你们去洛阳,不是让你们回晋阳。”李蒙道:“你眼下是杀人凶手,我们得跟你划清界线,只是不知道羽仙愿不愿意跟你划清界线。”
王翰听他们左一个“羽仙”,右一个“羽仙”,分明是要拿羽仙来挟制他,长叹一声,道:“好啦,我怕了你们啦,快些回来。”压低声音道:“我昨晚确实在驿站外墙遇到一名受伤的刺客,糊里糊涂地救了他,结果对方有一大群同伙赶来接应,反而将我劫了去,领头的就是李弄玉。”
狄郊道:“可据说李弄玉手中有朝廷的金牌令箭,她若是刺客首领,如何能骗过那精明的河东县令,混进大狱见你?”王翰道:“她什么来历我也不清楚,但她手下能人不少,许多胡人都听她号令。听说他们有一位亲人被挤下浮桥,就是咱们昨日在鹳雀楼见到羽林军驰过浮桥时发生的事,所以派了两个人去驿站行刺。唉,这件事换到咱们身上,也是一定会设法报仇。”
李蒙道:“如此说来,你是决意不会指证李弄玉、宫延这一干人了。”王翰道:“当然不会。我已经立下重誓,绝不将他们的事泄露半句。”
辛渐沉吟半晌,问道:“那李弄玉专程来大狱找你做什么?”王翰道:“她丢了一件重要东西,因为昨晚只有我一个外人到过她那里,所以她怀疑是我拿的。哼,笑话。”王之涣道:“为一件失物不惜冒着危险追到大狱来,还差点害你性命,看来这件东西非同小可。
狄郊问道:“你身上的血是受伤刺客的血?”王翰道:“是。一共有两人前去行刺,一人去杀永年县主武灵觉,另一人去刺淮阳王武延秀,我救的是刺武灵觉的那个,听他们叫他阿献,是个突厥人,非但没能得手,还受了重伤。行刺武延秀的那人据说叫裴昭先,一直没有回来,但也没有听到被捕或是被杀的消息,仿若平空消失了一般。”
狄郊道:“果真是有两名刺客。”辛渐道:“呀,莫非另一名刺客就是袁华?”王翰问道:“谁是袁华?”狄郊道:“这个回头再细说。有一件很奇怪的事得先告诉你……”
忽听见背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张典狱奔过来道:“时间到了。”不由分说地指挥狱卒将狄郊四人赶了出去。
狄郊等人只得顺势来求见河东县令窦怀贞,言明锦娘一案有重大发现。这窦怀贞倒也认真,立即换上官服,正儿八经地坐到公堂上。
狄郊问道:“请教明府,不知道证人看到王翰自秦家翻墙而出时具体站在什么位置?”窦怀贞重新翻阅了卷宗笔录,这才道:“大门东面柴垛后。”
狄郊暗道:“这位县令很是认真,一切遵守制度流程,倒也难得。笔录中既然记录有如此精准的证人位置,看来证人确有其人不说,而且他确实看到有人从秦家翻出,只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诬陷王翰。还有王翰那块玉佩又是如何到了秦锦房中?”一时不及询问更多,大致说了昨晚月亮对应时辰的位置,以及翻墙凶手的面孔朝向,说明证人无论如何是看不清凶手的脸面的。
窦怀贞听了沉吟许久,大概在心中反复盘算狄郊的话。他如此郑重其事,旁人也不忍打断他。过了许久,窦怀贞才叹道:“当真后生可畏,狄公子精细机敏,本县十分佩服。”
狄郊几人一听,心中大石头立即放下,正要顺势提出释放王翰。窦怀贞又道:“不过,我想要问公子一个问题,如果是你本人躲在秦家柴垛外,看到王翰翻墙而出,无论是面向你还是背向,你只要看到他的身形,一定能认出是他,对么?”狄郊道:“不错,我能认出他来。可这个答案的前提是因为我们五个从小一起长大,彼此十分熟悉,也只有我们四个能做到这点,我不相信蒲州还有第五个人。”
窦怀贞道:“有时候未必如此。王翰玉树临风,风姿潇洒,任谁见到他都会留下深刻印象,况且他随身玉佩遗留凶案现场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他自己也已主动认罪。狄公子,在你没有找到更多证据之前,本县不能释放王翰,也不准取保,不然律法尊严何在?为防你们几个串供,也不准你们再进监探视。退堂!”
他一直和颜悦色,语气也并不严厉,说完“退堂”二字,便迅疾起身转入后堂。辛渐等人这才回过神来,叫道:“明府,请等一等!”还待追上前去,却被差役拦住,客气地请出公堂去。
狄郊本以为找到能洗脱王翰杀人罪名的铁证,却被窦怀贞轻松击败,颇感沮丧。李蒙也道:“这县令是个精明的老官僚,老谋深算,咱们斗不过他。”辛渐道:“别灰心。这次其实是咱们自己鲁莽了些,下次等咱们抓到真凶,带到他面前,看他再怎么说!”
他说得慷慨激昂,众人很受鼓舞。狄郊道:“好,咱们这就去捉拿真凶。”李蒙问道:“去哪里?”狄郊道:“当然是去案发现场秦家。”
再到秦家时,院门大开,蒋素素正在院子中来回徘徊,显是心中焦虑异常。忽然见到四人进来,脸色为之一变,问道:“郎君们又来做什么?”李蒙正色道:“现在外面风传是娘子伙同情夫害死了小姑……”蒋素素道:“什么?”“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可没有杀人……”
李蒙道:“我们也深信娘子毫不知情,绝无害死锦娘的心意,不过娘子的情夫就难说了,也许他是嫌锦娘碍眼,除掉小姑好跟娘子更方便来往。”蒋素素止住哭声,惊疑地望着几人,抽抽搭搭地问道:“郎君说的可是真的?”言下之意,竟是对情夫杀死小姑一说半信半疑。
王之涣道:“还请娘子将情夫的名字一一告知,我们好去一一调查清楚。”蒋素素哼哼唧唧了半天,只用脚尖拨动地上的石头,却始终不肯说话。
李蒙道:“娘子莫非不相信我么?这位狄郊……”狄郊一听话头,就知道又要拿伯父狄仁杰说事,忙使眼色制止李蒙。李蒙却是佯作不见,续道:“……狄公子的伯父就是有神探之称的狄仁杰狄相公?他自己也是个小神探呢。”
狄仁杰大名震烁海内,蒋素素“啊”了一声,惊讶地望着狄郊,半晌合不拢嘴来。众目睽睽下,最终无可推托,才低下头道:“锦娘总在劝我,所以最近我收敛多了,只跟傅腊和堂弟有来往。”
王之涣问道:“傅腊是什么人?堂弟又是谁?”蒋素素道:“傅腊是个水手火长,堂弟……几位郎君应该也认识。”辛渐恍然大悟道:“啊,是蒋翁的儿子蒋会。”蒋素素低声道:“是他。”
王之涣这才知道为何随口问“莫非是跟令郎蒋会有关”时蒋大会颜色大变,而狄郊询问与蒋素素相好的男子有哪些时他也露出了不愿意提及的模样,原来他早知道儿子跟蒋素素有私情。也难怪他会讳忌莫深,这本已经是一件丑事,又加上通奸双方同姓有亲属关系,传扬开去会被官府追究定罪。
又听见蒋素素哭道:“我自知不守妇道,声名狼藉,还望郎君可怜我一个年轻寡妇,不要将这些事张扬出去。”狄郊道:“娘子放心,我们只是一心要找出真凶,好营救王翰出狱,其余的事一概不多问。多谢告知,我们这就告辞了。”
王之涣见蒋素素眼珠涟涟,风韵楚楚,颇为同情,问道:“娘子一人留在这里能行么?”蒋素素道:“我伯父去凶肆订棺木了,请了行人,一会儿他们就该到了。”王之涣听说,便跟着众人辞别出来。辛渐道:“你们先走,我去看一下锦娘尸首。”
狄郊等人出来巷口,竟然又见到不久见过的水手,见他转身要逃,大叫道:“傅腊,站住!”
傅腊见对方已知自己姓名,料到是从蒋素素口中得知,只得停下来,转身问道:“郎君是谁?找我何事?”狄郊报了姓名,问道:“傅水手昨晚人在哪里?”傅腊不悦地道:“你们又不是官府的人,凭什么盘问我?”
李蒙道:“那好,我们这就一道去河东县衙,向窦县令道出你和蒋素素的奸情。你敢说县令不会怀疑是你和蒋素素同谋害死锦娘么?”傅腊早听到此类风声,忙道:“郎君千万别胡说,我昨晚人可不在秦家……”
王之涣问道:“那么你人在哪里?可有人为你作证?”傅腊犹豫半晌,才道:“我去了贞娘家。”回头朝“河津胡饼”努了一下嘴,道,“她就住在饼铺的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