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郊问道:“贞娘可是租住的秦家的房子,男主人姓韦?”傅腊悻悻道:“是。反正我已经告诉你们实情了,不信你们可以去问贞娘本人。我今晚还要当班,得赶紧走了。”
狄郊、李蒙、王之涣便来到“河津胡饼”店铺,买了几张胡饼,一边吃着一边闲扯。李蒙道:“胡饼味道不错。店里就店主一人么?”胡饼商容貌看起来跟汉人无异,不过一双眼睛却是绿色,汉话说得极是流利,答道:“原先雇有一个打杂的伙计,而今春耕,他暂时回乡帮忙去了,等农闲了再来。”
王之涣道:“店铺后院可有一户姓韦的人家?”胡饼商一听就笑道:“三位郎君其实是为贞娘而来吧?”王之涣大是好奇,问道:“是啊,店家如何能猜到?”胡饼商道:“那贞娘长得跟仙女似的,啧啧,好多男人都想打她主意,可不止你们两位。”
原来后院租户男主人名叫韦月将,在城外给有钱人家当教书先生,一个月难得回来一次,家里只留下一个妻子,名叫苏贞,生得极是美貌,是这一带有名的美人。
胡饼商又道:“不过我劝你们几位还是死了心吧,贞娘温柔娴静,斯文有礼,看上去像是大家闺秀,很少出来抛头露面,也不会跟陌生男子搭话。”
狄郊几人交换一下眼色起身绕到“河津胡饼”后,果见店铺后有一处小小的院子。狄郊拍了拍门,听见一阵细碎脚步声响,一名白皙美丽的年青妇人开了门,问道:“二位郎君找谁?”狄郊道:“娘子是叫苏贞吧?我也不想绕弯子,昨晚水手傅腊是睡在你这里么?”
苏贞“啊”了一声,露出惊恐的表情,随即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看,似乎屋内还有什么人在。
王之涣忙道:“娘子别怕,昨晚锦娘被人杀死,我们只想查验傅腊行踪……”
屋里忽传出一个深沉浑厚的男子声音道:“是谁在外面?”苏贞回头应道:“是来问路的。”压低声音道,“傅腊昨晚确实在我这里……”听到屋里男子走了出来,不及多说,慌忙关了门。
离开韦家,几人站在普救寺门前等到辛渐,告知水手傅腊的嫌疑已经可以排除。辛渐问道:“适才屋里讲话的人该是苏贞丈夫吧,不然她何以怕得如此厉害?”狄郊道:“嗯,我想也是。”
李蒙道:“既然,眼下就只剩下蒋会了。我们直接去找他,蒋翁面子上会不会很难堪?”王之涣道:“既然凶手一定是陌生人,并非蒋素素情夫中的一个,蒋会跟这件事不是没关系么?”
狄郊知道他有心不张扬此事,以免蒋大难以自处,正色道:“这件案子,蒋会嫌疑最重。因为到目前为止,只发现他一人能将秦锦、蒋素素姑嫂与王翰联系起来——也许他当真有妙手空空的神偷绝技,出雅室时顺手从王翰身上摘走了玉佩,而我们所有人因为注意力在赵曼身上,根本没有发现。抑或他是出门后在逍遥楼里其它地方捡到,猜到是王翰之物,于是据为己有。当晚他来到秦家,不知道什么缘故没有找老情人蒋素素,反而摸进了秦锦房中,逼奸未遂才杀人灭口,慌乱中又遗失了玉佩,干脆趁机诬陷到王翰身上。”
李蒙道:“缘故有!蒋翁不是说蒋素素做媒要将秦锦嫁给蒋会么?可秦锦不同意,昨晚还来逍遥楼找蒋翁拒婚。她出来撞到我时,正因为这件事哭泣,不是我撞疼了她。”
王之涣道:“大有道理!蒋会肯定是听说秦锦拒婚后气坏了,也许怀疑秦锦向蒋翁揭破了他跟蒋素素也说不准,他恼羞成怒下,决定晚上悄悄摸进秦锦房间,好将生米煮成熟饭,哪知道秦锦反抗,导致另一房中的蒋素素听见动静,不得已只好杀了锦娘逃之夭夭。”
这确实是到目前为止最合理的解释,动机、过程以及与王翰的关联通通能剖析得清清楚楚。李蒙道:“那咱们还等什么?赶紧去捉了蒋会问清楚,再捆送县衙换王翰回来。”
辛渐忽道:“等一等!蒋会昨晚确实人在秦家,但他却不是凶手!”众人闻言愕然。
狄郊问道:“你如何能蒋会不是凶手?”辛渐道:“我适才检视过秦锦尸首,发现她只有胸口一道伤口,且是一条细缝,长不过一寸,凶手下手既狠,入刀又深,一刀致命。但伤口边缘微有皮肉外卷,证明他用的刀并不是什么利刃。”他出身铁匠世家,对铁器兵刃自小耳闻目睹,自是行家。
狄郊一经提醒,顿时醒悟,道:“是了,我怎么忽视了这一点。凶手能有这样的手劲和气度,绝对是个老辣冷静的人,且已谋划多时。蒋会不像是这样的人。”辛渐道:“我也是这样想,而且他一定是蓄意杀人,无论能不能逼奸得手,最后都会杀了秦锦。”狄郊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能肯定杀人当晚蒋会一定在蒋素素房中了。”
正如辛渐所言,凶手是蓄意杀人,蒋素素是听到动静后才来到西厢房外,他既杀了秦锦,何不干脆一并杀死蒋素素灭口,而是要像落水狗一样翻墙逃走呢?只有可能当时蒋素素身边还有其他男人——也就是她的情夫,那凶手揣度难以悄无声息地同时料理二人,只得选择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而据蒋素素所言,她近来只与水手傅腊和堂弟蒋会来往,既然傅腊昨晚在另一个情妇苏贞家里,那么剩下的只有蒋会了。王翰的玉佩确实是蒋会所拿,大约是在他和蒋素素进秦锦房中查看究竟时不慎遗失。至于那所谓指证王翰的证人,十之八、九就是蒋会本人。
王之涣道:“啊,你既然已经看破这一点,为何适才不直接问蒋素素昨晚睡在她房中的男人是谁?”辛渐道:“这女人很精明,识得轻重,问她她也不会说实话。况且她一个妇道人家,小姑惨死,还未入棺,她要独自面对一大摊事,也令人同情,还不如回逍遥楼直接问蒋会更好。蒋素素既见到凶手背影,他也应该同时见到。蒋素素毕竟是女子,遇事恐慌,不能自已,但男子应该有所不同,蒋会或许留意到凶手的什么特质,能提供一些线索。”
李蒙道:“辛渐总是替人考虑,你这样心软,将来怎么当将军带兵打仗?蒋会这小子肯定就是窦县令所称的证人,他成心想害王翰,还会好心告诉咱们凶手的线索么?”辛渐道:“嗯,确实如此,看来还是得靠咱们自己找出真凶才行。”王之涣道:“既然凶手有备而来,我们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一直追查蒋素素情夫的线索不放,而是要从秦家的仇人入手。”
几人回来逍遥楼,还是不见蒋会踪影,蒋大也去了蒋素素家协办丧事。忙碌一天,刚要坐下来歇口气,蒲州刺史明珪忽然又率一群兵士赶来。辛渐见他穿着便服,上前问道:“使君有何贵干?”明珪道:“嗯,本使到河东驿站巡视,顺道来你们这里看看。”
辛渐心道:“这位刺史倒是提醒了我,我们几个怎么都没有想到去驿站打听昨夜的行刺情形?嗯,都是因为秦锦一案分了心。”当即试探问道,“使君可发现驿站有什么特别之处?”明珪道:“没有。”
狄郊道:“昨晚羽林军取到一柄带血匕首,说是刺杀淮阳王的凶器,既然沾了那么多血,驿站里定然有人受伤,不知道是谁?”王之涣也问道:“还有昨晚那个歌妓赵曼,她和她父兄又去了哪里?”明珪道:“呀,你们几个刺客的嫌疑还未洗清,倒盘问起本使来了。”言下之意,竟也不相信辛渐他们几个是行刺淮阳王的刺客。
李蒙忙道:“我们也是一心要弄清真相才有所失礼,请使君见谅。”明珪指着道:“嗯,宗驿长人不就在这里么,你们何不问他自己?”
李蒙这才知道一直站在逍遥楼门前窥探的闲汉就是河东驿站驿长宗大亮,一时惊惧不已。那宗大亮嘻嘻一笑,转身自去了。
辛渐正待追上前问几句话,明珪叫道:“站住,谢制使不是放你们几个去寻找刺客么?可有什么线索?”
王之涣道:“制使?是谢瑶环么?”明珪道:“是她。哎呀,她说你们不是刺客,放你们去追查真正的刺客,她自己人却跑了,这不是又将难题丢给本使了么?”一时急得满头大汗,又道,“你们四个不论找不找得到刺客,在淮阳王回来之前,都不可以离开蒲州,知道么?”
辛渐几人交换一下眼色,王之涣试探问道:“莫非真有刺客行刺?”明珪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是淮阳王自己编造出遇刺的假话。驿站里面可是血迹斑斑……”
忽有兵士飞奔而来,躬身禀告道:“朝廷制使到了州司,说有要事要调兵出城,请使君速速回去。”明珪愕然道:“她不是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竟然还要调兵。”兵士道:“是,制使说事情紧急。”
辛渐问道:“制使可是一姓谢的女子?”兵士道:“是,她自称名叫谢瑶环。”
明珪挥手道:“回去,快些回去!来人,带上他们四个!”李蒙道:“为什么又要抓我们?”明珪道:“你们人是谢制使背着本使放走的,我得当面向她讨要一句话,日后才好向淮阳王交代。放心,她既然能放你们一次,就能再放你们一次。快些带走。”
兵士上前拥了辛渐、狄郊四人,跟在明珪身后,一路疾跑赶来州廨。
蒲州衙门是昔日北周权臣宇文护的旧宅邸,规模气派可比河东县衙大多了。未到大门,便见一黄一蓝两名陌生女子牵马站在旗杆下——黄衫女子二十来岁,甚是英气;蓝衣女子年纪轻些,斜背着一个行囊。
只是这二人均不是谢瑶环,明珪不由得一愣,回头问道:“谢制使人呢?”兵士不及回答,那黄衫女子上前道:“我就是谢瑶环。”
只见那自称是谢瑶环的女子自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卷轴,双手奉给蒲州刺史明珪道:“这是女皇陛下亲自颁发的制书,请使君过目验证。”
一干人无不目瞪口呆。这女子既自称是朝廷制使谢瑶环,又有制书为凭,那之前的谢瑶环就是假的了,这未免太过匪夷所思,简直比有证人指控王翰奸杀妇女还要离奇。
明珪呆了半晌,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当真朝廷制使?”蓝衣女子抢过来喝道:“明刺史这是什么话?朝廷制使在此,还不快些见礼?”
明珪见她语气凶恶,不由得一愣,问道:“你是哪位?”谢瑶环道:“她是我心腹侍女青鸾。明刺史,事情紧急,请你速速调派五百兵马给我,我要赶出城去捉拿反贼。”
这女子才是真的谢瑶环,她奉武则天之命微服巡视河东一带,适才入城时正遇到一伙人出城,发现领头的竟然是李俊,也就是她的杀父仇人——曹王李明之子。二十余年前,她父亲黔州都督谢佑暗奉皇后武则天之命杀死贬置黔州的曹王李明,为高宗皇帝所不能容忍,被罢去官职。几天后,曹王李明之子李俊率两名门客潜入谢家,杀死谢佑。谢瑶环时年三岁,躲在一旁,亲眼看到李俊割走父亲的首级,只不过她虽记住了他的样子,却不知道他的身份。后来武则天称帝,派人抄斩李明满门,在李府中发现一个人头做成的尿壶,严刑下有人供出是谢佑人头,她才得知杀死她父亲的人是李明之子李俊。本以为仇人早已经被女皇处死,适才当面遇到,李俊虽然容颜苍老了许多,但她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才知道他当年竟侥幸逃脱了罗网。然则对方人多势众,己方却只有三人,她和侍女青鸾又都不会武艺,因而不敢轻易动手,只得派随身侍卫蒙疆暗中跟踪,自己带了青鸾匆忙入城到州廨,表明身份,请明珪调兵相助。
明珪却尚未从真假制使的震撼中清醒过来,又问道:“娘子当真是谢制使么?”谢瑶环见他身为大州刺史,却几次质疑自己制使身份,未免太过昏庸,不悦地道:“制书就在使君上,使君何不自己一辨真伪?我这里还有官印,使君可以一并查验。青鸾,取官印出来。”
那侍女青鸾当真从怀中取出一件玉袋来,玉袋是身份的象征,只有五品以上官员及都督、刺史才有,专门用来装携官印。明珪一见那玉带高高鼓起,显是官印不小,忙叫道:“哎呀,不必验了,不必验了。来人,快去拟文书,快去请都尉来,调发五百兵……不,发八百兵给谢制使。”
唐初实行府兵制,地方州郡设折冲府统领府兵,最高长官为折冲都尉,州府刺史并不统领折冲府,但点兵、发兵需下符契,必须得刺史与折冲都尉同时勘契,是而地方行政长官与军事长官互相牵制。明珪一边叫嚷着,一边自腰间解下官印。
谢瑶环不过是长于深宫的女流之辈,虽然以制使身份巡按四方,权柄在手,威风凛凛,不过因为她是武则天的亲信,并不熟识朝廷军制,根本不了解地方州府发兵需要如此多的手续,当即不满地道:“发五百兵如此麻烦么?怕是等都尉赶来,反贼早就跑远了。明刺史,可否通融一下,先调派兵士给我?”
明珪道:“制使,本朝律法制度,发兵十人以上即需要同时勘验铜鱼兵符和契书。无契符擅自发兵可是大罪,千人以上即要处绞。”
他虽然也拍上司马屁,却有自己的分寸和底线,起码他是决计不会违反制度,也不会主动要求陪同谢瑶环去追捕所谓的反贼。现在的世道,年年有反贼,月月有反贼,自女皇登基以来,以谋反罪名被杀的宰相比之前所有抄带加起来还要多,哪天谁看你不顺眼,你就是反贼了。
谢瑶环听说,倒也不再催逼,只静静等待了,等折冲都尉到来勘和符契,点齐兵马,带了侍女青鸾上马,领先而去。
明珪连连跺脚哀叹道:“病倒了,病倒了,这次真要病倒了。”扭头见到辛渐、李蒙正想要趁乱溜走,忙道,“你们四个还想走么?来人,将他们抓起来。”
兵士一拥而上,将辛渐、狄郊、李蒙、王之涣四人拿住,押进府衙。
明珪坐到堂上,喝道:“那假制使到底是什么人?姓甚名谁?现下藏在哪里?快快将她交出来。不然本使要在行刺亲王的罪名上给你们再多加一条诈伪罪。”王之涣道:“实在冤枉,我们也是刚刚才知道那位小娘子是假的谢瑶环,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她是在冒充朝廷制使。”
明珪道:“还敢狡辩?你们若不是同伙,她为什么要冒充制使救你们?”狄郊道:“敢问使君是如何知道那假谢瑶环是朝廷制使的?”
明珪一时语塞,细细论起来确实怪不到这四人头上,是那羽林军校尉曹符凤告知他制使谢瑶环住在逍遥楼中,他也够糊涂,竟丝毫没有想起来要查对制使身份,核验制书。不过说起来禁军统领曹符凤不是更糊涂么?听说连淮阳王武延秀都派他到逍遥楼给那假谢瑶环送了大礼。这事若是被淮阳王知道,还不知道要怎样的暴跳如雷,估计要迁怒他这个本来毫无干系的刺史,蒲州也要被翻个底朝天。可那假谢瑶环早命兵士准备了车马,一大早就离开河东,估计现下已出了蒲州境内,他不能违律出境追捕,又上哪里去寻她来交差?一声长叹,挥手命人将辛渐、狄郊四人下狱关押,等淮阳王回来路过蒲州时再行处置。
李蒙知道时机稍纵即逝,忙道:“等一等!使君既为我们几个的案子烦恼不堪,何不等那位真的谢制使回来,将我们交给她审问?”明珪道:“有道理。咦,你是……”李蒙忙道:“李蒙。”明珪道:“噢,我知道,你是晋阳副宫监李涤的独子。”李蒙道:“是。家父时常谈及使君淡泊名利,清静自守,很是令人佩服。”
他这句话是明显的奉承之语,可是自古以来“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好话听在耳中终归是很舒服,况且明珪心中细细品度,“淡泊名利,清静自守”八个字确实贴合自己,于是点头道:“那好,你们四个就留在这里等谢制使回来处置。不过,本使可是真要病倒了。”叹息几声,起身转入后堂去了,只留下一队兵士看守李蒙几人。
王之涣道:“你确信我们落到谢瑶环手中……我是指适才这位真的谢瑶环,会比在明刺使手中更有生机?”李蒙道:“谢瑶环来头再大,终究只是女流之辈,女人总是好说话些。”辛渐也道:“我看这谢瑶环甚是精干,也没什么太大的架子,由她来审问案情,我们总算还有说话的机会,肯定比被这昏聩的明刺史糊里糊涂地关起来好。”
王之涣道:“昏聩这两个字用得妙!淡泊名利,清静自守,嘿嘿,真不知道李蒙你是怎么想出来的。”李蒙笑道:“我这还不是为了救咱们几个才不得不大吹法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