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士见有人要出去,立即上前拦住,道:“使君有令,谁也不能出寺。”住持忙道:“他们几位是香客。”兵士道:“香客也不行,除非得到使君准许。”住持道:“那好,请各位公子稍候,贫僧这就去请明刺史出来。”王之涣道:“有劳。”
众人便站在门边等候,那领头的兵士见几人抬着一个年轻女子不放,忍不住道:“喂,使君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出来,你们几个不会先放下她么?”
门板下还藏着一人,众人如何敢放。李蒙气喘吁吁地道:“地上太凉,我妹子身子弱,受不得寒气。”兵士更是惊讶,道:“你怎么喘成这样?喂,你们瞧,他们四个男人抬一个女人,他还累成那样。”兵士一齐笑了起来。
一人取笑道:“也许这位小娘子看着瘦弱娇小,其实却比石头还重呢,不如我来试试手。”当真走上前来,去接王翰手中板角。若真让他接过去,立即就能发现门板的蹊跷。王之涣忙上前拦住,道:“我妹子染的病非同小可,兵大哥还是小心点好。”那兵士闻言果然缩了手。
领头兵士笑道:“能是什么非同小可的病?你们这么多男人,个个称呼这位小娘子为妹子,怕是花柳病吧?”
王翰强行忍耐了许久,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将板角丢给王之涣,抢过去照那兵士胸口就是一拳。其余兵士见他敢殴打官兵,发一声喊,拔出兵刃就围了上来。
辛渐道:“哎哟!之涣,你抓紧了,我去拦住阿翰,他没有兵刃,不是对手。”
众人为装得逼真,并未事先准备担架,那门板不过是临时在书斋拆下来的,并不趁手。王之涣一下没有抓紧,手一滑,那一端便沉了下去。幸亏辛渐身手敏捷,闻声回身抓住。门板上的王羽仙差点滚落下来,下面的裴昭先更是险些惊叫出声。
正一片混乱中,只听见住持大声叫道:“停手!快些停手!明刺史在此。”
明珪一身便服,从住持身后转了出来,一张脸拉得老长,问道:“怎么回事?”领头兵士道:“禀使君,这些人想强闯出去!说不定就是平老三说的刺客同党。”明珪走得近些,认出了王翰、辛渐几人,皱眉问道:“怎么又是你们几个?”
住持并不知道王翰几人姓名、来历,忽见刺史认得他们,忙道:“原来使君认得他们,那可就好了。”
领头兵士也颇为吃惊,忙挥手命围住王翰的兵士退下。王之涣将板角交给辛渐,上前道:“这是我妹子王羽仙,本来图普救寺清净,想来这里借住,不巧得了急病,我们正要抬她回逍遥楼。”
明珪一听躺着的女子也姓王,料来是并州王氏一族,不敢怠慢,问道:“你们当真不是刺客同党么?”
辛渐等人闻言才确定平老三已经将刺客裴昭先藏在普救寺中一事禀告了明珪,却不解他为何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王之涣正要回答,明珪又道:“是了,你们几个本来就曾被怀疑成刺客,谈不上什么同党了。”一想到这件令人烦恼的案子又鬼魂般地冒了出来,即便来到寺庙拜佛求神也不放过他,立即头疼无比,正要命人放走辛渐一行,一名兵士飞奔而来,禀告道:“梨花院里死了两个人,是平老三的亲兄弟平老大和平老二,二人都是被人用刀杀死,血迹未干,应该刚死不久。平老三说他亲眼看见是两名蒙面人救走了刺客,正在后院搜索。”
明珪道:“哎呀,快回去叫人来!请谢制使来!叫河东县令窦怀贞来!哎呀,病倒了病倒了!我今晚非要来什么普救寺啊!”
住持更是莫名惊诧,道:“梨花院死了人?这……这是怎么回事?”
明珪忙问道:“寺里可还有其他人在?”住持道:“使君进来时,贫僧已经下令将所有的香客外人都请出寺去。”明珪指着王翰道:“那他们几个呢?”住持道:“他们……”
李蒙早将板角交给王翰,歇息了一会儿,调匀气息,道:“使君,王家娘子的病耽误不得,不如让我们先送她回去治病。”明珪不耐烦地道:“走吧走吧,你们几个也是本使的灾星。”李蒙大喜道:“多谢使君。”
辛渐几人刚一抬脚,有人疾奔过来道:“使君,不能放他们走!”明珪道:“等一等!”辛渐等人无奈,只得站住。
那赶到的男子正是平老三。他与两个哥哥将刺杀淮阳王的刺客裴昭先藏在普救寺中,按理不该惊动官兵,可这老三相当精明,在梨花院撞见裴昭先举刀的瞬间已经将利弊权衡得清清楚楚——他两个哥哥多半已被杀死,刺客又被同党救出,河东驿长及其上面来历更大的人绝不会放过他,说不定刺客也不会放过他,他除了亡命天涯别无出路;碰巧蒲州刺史人正在普救寺中,刺客及同党人还在后院,若是及时向刺史求助,派兵封锁寺门,只要抓住刺客和同党,那就是大功一件,说不定还可以巴结上淮阳王。至于他们三兄弟为什么要窝藏刺客在普救寺中,就让驿长宗大亮却解释好了,反正他们确实也不知道原因。
只是平老三人一直窝在普救寺中,只知道他们看守的是当晚在驿站行刺淮阳王不成的刺客,是重要钦犯,根本不知道外面淮阳王早已经指定王翰、辛渐等人是刺客。他飞奔赶来阻止辛渐、王翰等人出寺,看也不看诸人一眼,径直朝门板上望去——他望的当然门板本身,而不是王羽仙本人,当初他们三兄弟正是用这个法子带裴昭先入寺的,而他自己凑巧就是躺在架上装伤病的那个。
伴随着那直勾勾的仿若穿透门板的眼神,时间仿若凝固了,辛渐等人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平老三又上前两步,旁人都看得出来他是要弯下身来去看门板下面。
那一瞬间,王羽仙正待坐起来分散平老三的注意力,李蒙已然抢将过来,扬手一个巴掌,重重打在他脸上,暴喝道:“你好大胆,竟敢当众对王家娘子无礼!你知道她是谁吗?她亲姊姊可是洛阳令来俊臣的夫人!”
“来俊臣”三个字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李蒙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身子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所有的人亦立即惊骇得呆住了。别说平老三,就连刺史明珪也露出了不可思议的意外神色,远远比他知晓王翰是天下首富、狄郊是狄仁杰之侄要意外得多,除了震撼之外,还多了一种发自心底的悚怵与恐惧。
李蒙冷笑道:“还有你明刺史,羽仙得了急病,你非要将我们扣在这里,万一出了事,你可要自己向王家交代!”明珪道:“啊,不敢不敢,本使不知道娘子是……来人,快,快放行!”
兵士自动让出一条路来,李蒙道:“走。”
一行人出来,却找不到马车,大约已经被兵士驱走,只得摸黑往前走。谁也想不到在关键时刻竟是有史以来最残酷的酷吏来俊臣的名字救了大家,一时无话可说。一直到再也见不到普救寺大门,才让王羽仙站身下地,倒转门板,解开绳索,放开裴昭先。
辛渐道:“眼下之事麻烦得紧。明刺史适才已经派人去叫谢瑶环和窦县令,咱们没有车马,走不了多远就会迎头遇见他们。”
狄郊道:“我有个提议,不如请裴郎去秦家暂避一夜。嗯,我说的不是蒋素素家,她人尚未下葬,灵柩依然停放在家中,一定有人看守,我说的是河津胡饼铺后韦月将租住的秦家的房子。”王之涣道:“是个绝好的主意!主人卷入人命官司逃走,又被官府通缉,绝对没有人想到还有人藏在那里。”
裴昭先却道:“几位相救之恩,在下十分感激,大恩来日再报。不过适才平老三已经有所怀疑,他不过是一时被唬住,出于自身利益,一定会告发检举,刺史又认得几位,为避免牵累大家,我们不如就此分手。”
辛渐料想他外面既有诸多同伴,自有藏身去处,便道:“那好,裴郎自己多加小心。”李蒙道:“裴郎,我们几个可是因为你和你同伴行刺淮阳王惹下了不小的麻烦……”正想提起欲请李弄玉援手对付武延秀一事,狄郊忽叫道:“李蒙!”摇头示意他别提这件事。
裴昭先转头问王羽仙道,“娘子的姊姊当真是恶贼来俊臣的夫人么?”他目光烁烁,闪现出深深的敌意。
王羽仙微一犹豫,还是答道:“是。”王翰生怕裴昭先暴起伤人,忙挺身挡在她面前。裴昭先道:“很好,很好。”朝诸人拱了拱手,转身又往回走。
李蒙道:“就这么让他走了,咱们不是白忙活一场?”王翰道:“回去再说。”
事情紧急,不便耽搁,当下王羽仙重新躺回门板,众人抬了她往西城而来。走不多远,便见前面火光闪动,一队骑兵疾驰而来,领头的正是谢瑶环。她一眼留意到辛渐诸人,勒马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王之涣忙道:“回制使话,我妹子得了急病,正要带她回逍遥楼救治。”谢瑶环道:“你们几个是从普救寺出来的么?”
这位女制使果然精明过人,一句话就问在了关键点上——眼下普救寺已经戒严,正关门大搜刺客,若是寻找不到,势必要怀疑到辛渐等人身上,因为今晚只有他们几个离开了寺庙。加上平阿三早已洞悉门板机关,即便抵死不认,却还是难以洗清嫌疑。
王之涣道:“是,我妹子借住在普救寺。”谢瑶环道:“怎么会这么巧?听说刺杀淮阳王的刺客就藏在普救寺中,你们……”
忽听得王羽仙“嘤咛”一声,一个翻身,从门板上掉了下来。王翰大惊失色,忙抢过去扶住,叫道:“羽仙!羽仙!”
李蒙使了个眼色,几人一齐将门板扔到一旁。狄郊上前一搭王羽仙脉搏,道:“快,回逍遥楼。”
王翰便俯身抱起王羽仙,狠狠瞪了谢瑶环一眼,疾步朝前走去。李蒙忙朝谢瑶环拱了拱手,道:“救人要紧,告辞。”
谢瑶环见这些人言行举止甚是做作,不免更加狐疑,却又看不出什么破绽,回头命道:“青鸾,你带两个人去跟着他们,看看他们在搞什么鬼。”青鸾微一迟疑,应道:“是。”
王翰将王羽仙抱回逍遥楼房中,狄郊几人跟了进来。王之涣道:“青鸾一直跟到逍遥楼来了。”王翰不屑地道:“随她去。”又问道,“羽仙有没有摔到?快让老狄看看。”
王羽仙笑道:“没事。我不翻身下来,你们怎么能让谢瑶环亲眼看到门板下面并无蹊跷呢?”王翰道:“那你也该先招呼一声,突如其来地吓人一跳。”王羽仙柔声道:“好啦,是我不对。”
辛渐道:“今晚出了这么多事,明日官府必定要找上门来盘问,不如大伙儿先各去歇息,明日才好打起精神应付。”遂各自回房就寝。
次日一早,果然有数名兵士奉刺史之命来请王翰五人前去普救寺,言语虽然还算客气,却是一副不动身就要立即强行押走的架势。众人早有心理准备,骑马来到寺中。
谢瑶环在王羽仙预备借住的书斋布置了一处公堂,蒲州刺史明珪、河东县令窦怀贞、河东驿长宗大亮、住持等均在场——明珪满脸困顿疲倦,似是一夜未睡;窦怀贞甚是严肃;宗大亮阴着脸,面色极其难看;住持则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平老三正跪在堂下,见辛渐等人进来,忙道:“就是他们几个。”
谢瑶环道:“王翰,你们几个听着,昨晚有两个蒙面人从梨花院中救走了刺客,人到现在没有捉到。”王之涣故作惊奇道:“刺客?什么刺客?他要刺杀制使么?”谢瑶环道:“是当晚在河东驿站刺杀淮阳王的刺客之一,一直被关在普救寺梨花院中,由平氏三兄弟看守。平老三说是你们中的两个救了他,又用门板抬了出去。”
王之涣道:“这等荒唐的话,制使竟也相信?”谢瑶环道:“可从昨晚到现在只有你们五个抬着名女子出过普救寺,平老三说你们将刺客藏在门板之下,是也不是?”
李蒙道:“昨晚谢制使也撞见我们几个了,门板下哪有什么刺客?况且我们昨日下午来到普救寺后,五个人一直在书斋里面跟王家娘子聊天,未出房门半步,住持的弟子可以作证的。”
住持身后的小沙弥忙道:“阿弥陀佛,确实如此。小僧一直候在门外,五位公子和一位小娘子在房中争论不休,不仅小僧听见,几位路过的同修也听见了。”又一指平老三道:“这位施主也听见了。”
原来昨晚平老三听说来了寺里贵客,忍不住到前院查探,来回时均路过书斋,听见里面有数人争吵,还特意顿住脚步听了听,又向院门前的小沙弥打听里面是什么人。
谢瑶环问道:“平老三,可有此事?”平老三道:“是。不过这几人声音听起来都差不多,又争吵得厉害,难保不是障眼法。”他却不知道王之涣天生擅长模仿旁人语气神态。昨晚本就有李蒙、王翰、王羽仙、王之涣四人在房中,离开的只有狄郊、辛渐二人,王之涣一人充当三人绝色,不过是小菜一碟而已。
李蒙道:“笑话,我们为什么要救刺客?他躲在普救寺中不出来,害得我们几个被冤枉成刺客,我们正要找他呢。敢问谢制使有没有查过是谁将刺客藏在普救寺中?窝藏钦犯,可是重罪。”
谢瑶环看了河东驿长宗大亮一眼,“这件事说起来有点复杂……”随即挥手道,“使君,明府,你们二位先回去,宗大亮、平老三暂时交给窦明府收监关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