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那萧娘穿着一身单薄的纱衣长袍,身材婀娜,腰肢若隐若现,分明是个美人胚子,却偏偏脸上戴了个黄色的面具,衬着白皙如玉的肤色,不仅大煞风景,也极见诡异。

  阿金一推萧娘,道:“还不快去服侍萧郎。”萧娘道:“是。”声音极是温柔,轻飘飘地走到田智身旁坐下,星眸低缬,香辅微开。

  映着烛光,田智这才看清楚她那面具是黄铜制成,打造精巧,与她面形贴合,架在鼻梁之上,遮住上半边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更奇的是她后脑勺下有一道铜箍,自耳后斜伸上去,与面具双耳焊接在一起,如此,面具牢牢箍嵌在头上,再也难以取下。田智不由得一呆,问道:“娘子这面具是镶死的么?”萧娘道:“是,小妇人容颜已毁,不愿意旁人见到,今生今世也不打算再取下面具。”

  田智见她言谈温柔从容,很是喜欢,便朝阿金点了点头:“她很好。”阿金笑道:“好了,今晚可就看萧娘的了。”萧娘道:“是。”扶着田智到床边坐下,伸手解开他衣带,又自行去脱衣服。阿金这才满意一笑,带好门出去。

  萧娘却忽然停下手,颓然跌坐在床上。田智道:“娘子不舒服么?”萧娘道:“不是。”

  她上半边脸被面具遮住,田智无法得知她面上表情,却清晰地看见她那双眼睛噙满泪水,不由得有些着慌,忙起身道:“娘子若是不愿意,大可自行离去,我绝不会强求。”萧娘慌忙扯住他,道:“不,不,我愿意。”将田智重新拉回床沿,咬咬牙,脱下衣服,便往他嘴上凑来。

  田智尚不知该如何是好,萧娘道:“萧郎请张开嘴。”田智依言张开口,萧娘伸出自己舌头,轻轻放入他嘴里。二人的舌头瞬间胶结在一起,相互抽递迎送。她面上的铜面值间或碰上田智脸庞,一点冰凉,倒也是别样风情。

  田智初尝旖旎销魂滋味,只觉得唇干舌燥,全身发烫,有如烈火燃烧,忍不住脱下衣服,扶住萧娘肩头,将她压翻在床上。正行事时,萧娘忽惊叫呼痛。田智忙道:“抱歉,我太用力了。”萧娘道:“不是萧郎的错,是小妇人……那个地方……私处……有伤。”

  田智闻言,强忍欲火爬了起来,呆望了一会儿她裸露的胴体,这才扭过头去,慢慢穿好衣服。

  萧娘半坐起来,问道:“郎君是嫌我不济事么?”田智道:“不是,是我不好。”起身捡起纱衣为她披上,问道:“娘子是本地人么?”萧娘道:“其实也不算是,我本是京兆武功人,我夫君是洺州武安人,不过来蒲州居住倒是有好几年了。”

  田智奇道:“娘子既有丈夫,如何来了青楼这种地方?”萧娘忽然悲泣起来,她犹本能地举手去擦拭眼泪,触到铜面具才会意过来,显是对戴上面具尚未习惯。

  田智心道:“哎哟,我可是触及了她的伤心之处了!看起来她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子,想来丈夫已死,无以谋生,才不得已来了青楼这种地方卖身。她戴上面具,一是要遮住暗疮,二来也是出于羞耻之心,怕熟人认出。”

  只是他另有要事,没有心思去探究这个神秘的面具女子,便道:“娘子可知道本地有什么字写得好的人?我上次在洛阳见过一人,他能够模仿当今圣上的飞白书,别无二样,简直神了。”

  萧娘道:“嗯,我听我夫君提过,蒲州书法大家非张道子莫属,他是当今石泉县公王綝的内弟。我夫君就是仰慕他书法出众,才不辞辛苦,去张家做教书先生。”

  田智道:“张道子可擅长仿人笔迹?”萧娘道:“张氏是蒲州大族,张道子又是书法名家,如何屑于做这种事?萧郎问这个做什么?”田智道:“不过是随意问问。”站起身来,道,“娘子身上既不方便,我先走了,改日再来拜访。”

  萧娘扯住他衣袖,道:“萧郎别走。”田智道:“娘子还有事么?”萧娘忽“呜呜”哭了起来,道:“萧郎是个好人,求萧郎救救小妇人,救救我。”田智道:“娘子是想要我为你赎身么?这我可办不到,抱歉了。”抬走要走。萧娘滚下床来,死抱住田智大腿不放,悲戚地哭道:“我本是良家女子,被丈夫狠心卖来这里,又被迫戴上这个劳什子面具,再也不得见天日……”

  田智道:“娘子不是自愿戴上这面具的么?”萧娘道:“不是。萧郎,求你帮我带个信……”

  只听见“砰”地一声,两名男子踢门闯了进来,上前将萧娘架起来拖了出去。萧娘哭叫道:“萧……”“郎”字尚未出口,嘴已被人用麻布堵住,再也叫喊不出来。阿金叫道:“哎哟,慢点,别让她踢到墙,弄脏了墙面。”

  田智正惊疑间,阿金进来笑道:“萧郎新被她丈夫卖来这里,今日是第一次接客,有些小情绪,萧郎莫怪。”田智道:“原来如此。那我就告辞了。”阿金上前挽住他手臂,道:“长夜才刚刚开始,干嘛着急走啊。萧郎应该不姓萧吧?”田智道:“萧娘应该也不姓萧吧?”

  阿金笑道:“瞧,大家各有自己的小秘密。萧郎,你今日来到我这宜红院,到底想要做什么?”田智笑道:“金娘问得有趣,这里是青楼,我来还能做什么?”

  阿金道:“你打听张道子做什么?张家可是蒲州有名的豪族大家。”田智这才知道她在暗中监视房中谈话,心中暗生警惕,道:“不瞒金娘,我今日才是第一次听说张道子的名字。我得走了。”

  阿金道:“哎,话不说清楚不能走。你是不是想打张家那本王羲之真迹的主意?来我们宜红院打听这事儿的人可是不少。”田智道:“啊,金娘误会了。”见阿金一副不信的样子,便道,“那好,我实话实说,不瞒金娘,我家阿郎在蒲州有个朋友,他有一柄绝世宝剑,可任谁也不给看,给多少钱也不卖,可我家主人十分想得到那柄剑,所以想找一个能人,冒充剑主的母亲写一封信给他……”

  阿金道:“啊,我明白了。你小子,怎么不明说……”田智“嘘”了一声,道:“剑的主人可不好惹,我刚来这里,哪敢公然四处打听?”

  阿金笑道:“我告诉你吧,张道子是个古怪傲慢的老汉,住在城外雷首山的庄园里,闭门谢客已经多年,你请不动他的。我倒是能给你找一个人,不过……”田智忙取出两片金叶子递过去,道:“这事可全仰仗金娘了。”

  阿金喜不自胜,将金叶子举到唇边吻了一下,道:“城西门北边有个黄瘸子,萧郎去找他试试。”

  田智道:“这黄瘸子是什么人?”阿金道:“原先也是出身富户人家的公子,又嫖又赌的把家产败光了。他读过书,会写字,看见门前‘宜红院’的牌匾了么?那就是他写的。你如果想弄封假信骗到宝剑,非找他不可。”

  田智道:“难道这蒲州城中再没有其他人了么?”阿金道:“会写字的人不少,可仿人笔迹仿得旁人看不出来的,只有黄瘸子一个。”

  田智大喜过望,道:“多谢。”又想起适才那萧娘甚是可怜,问道:“萧娘当真没有古怪?”阿金道:“萧郎也听到她自己说了,她是被她丈夫卖来这里,我手里有她丈夫亲笔契约为凭,那面具也是她丈夫给她戴上的,来的时候就有。我还觉得可惜了,明明是个美人,偏偏戴了这么个鬼怪东西。”

  田智遂无话可说,告辞出来,匆忙赶回逍遥楼。远远见到楼前高高挑起的气死风灯,心头一喜,正要加快脚步,忽然旁侧闪出一名醉汉,一头撞了过来。田智甚是机灵,微一侧身,那醉汉即摔倒在地。田智想不到对方醉得如此厉害,“哎哟”一声,慌忙俯身去扶。忽然眼前一黑,醉汉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条布袋,套在了他头上。田智惊道:“你要做什么?”面前那醉汉已经敏捷地站起来,抽紧布袋,将田智抱起来扛在肩上就跑。

  田智心道:“坏了,肯定是白日跟踪我和羽仙娘子的坏人的同党。”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呼救。扛着他的大汉怒骂道:“你奶奶的,喊什么喊?你主人被关在牢里,有人来救你么?”田智趁机拧住他耳朵,想迫他松手。大汉吃痛之下更怒,使劲将他摔在地上。田智屁股重重顿在地上,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被癫了出来,身子如散架一般,双腿发麻,难过之极。大汉见他再也叫不出来,这才重新将他扛起,继续朝前走。

  走了一刻工夫,来到一处院子前,大汉喊了一声,有人来开了门,问道:“怎么捉他回来了?”大汉道:“他溜出逍遥楼时我没有看见,不抓回来问清楚怎么行?”扛着田智进到房中,将他放在一张椅子中,取绳索将他连人带椅牢牢缚住,也不取下布袋,只问道:“你晚上溜去了哪里?”

  田智又是惊惶又是害怕,故做镇定道:“什么去了哪里?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绑我?”

  大汉也不跟他废话,让同伴打开满满一铜盆水,摆放在桌上,将田智连人带椅提起,脑袋按入铜盘中。那水是新打上来的井水,田智只觉得面上一凉,随即呼吸为之窒息,胸口如被大石憋住,用力挣扎,水渐得满桌都是。

  等了一会儿,田智挣扎渐弱,神智渐失,大汉才将他松开。他剧烈地咳嗽,大口吐水,头上的布袋因浸水紧贴在脸上,呼吸依旧艰难。

  大汉喝道:“说还是不说?”见田智不答,又要将他提起再次浸入水中,忽听到门外有人叫道:“田智是在里面么?”大汉惊奇地望了望同伴,伸手就去取兵刃。同伴道:“你傻啊,他敢公然在门口叫板,你想能是什么人?”大汉道:“那干脆杀了这小子再说。”门外那人笑道:“杀了人你就走不了了。”

  大汉道:“你奶奶的……”同伴道:“他只想要这小子活着,走,咱们从后门走。”大汉道:“咱们怕他做什么?”同伴道:“你想坏大事么?”不由分说地将大汉拖入后堂。

  田智张大嘴,费劲地吸着气,忽觉面上一松,有人揭下了那条湿漉漉的布袋。大口踹了几下,这才看清来人,惊讶地问道:“你……你不是宋相公的侍从么?”那人拔刀割断绑索,道:“是,我叫杨功,奉宋相公之命来救你。”

  田智听说堂堂御史中丞竟然派人来救自己,极感受宠若惊,问道:“宋相公也知道我被坏人捉了?”杨功道:“相公暂时还不知道。他命我暗中保护你和王家娘子,走吧,我送你回逍遥楼。”

  杨功一直将田智送进逍遥楼中,才赶回州廨去向御史中丞宋璟禀报。田智忙将今晚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知王羽仙,只略过萧娘一节不提,一是因为她不过是个毫不相干的人,二来他本人与萧娘有过亲热之举,现今回想起来犹面红耳赤,因而只说是向那宜红院主人阿金打听到了要找的人。

  王羽仙道:“这些坏人虽然暂时还不知道你去了宜红院,不过他们也许会猜到我们在找仿冒信件的人,因为这个人眼下是能证明狄郊清白无罪的关键,说不定他们要杀人灭口。走,我们这就去找黄瘸子。”

  田智慌忙抢在王羽仙面前跪下,恳求道:“娘子也看见了,这些人胆大包天,敢将我当街绑走,若不是宋御史暗中派了人,怕是小的已经见不到娘子。现在已是半夜,娘子出去找黄瘸子太过冒险,万一有个闪失,小的如何向阿郎交代?求娘子明日再去,明日一早,小的就陪娘子去找黄瘸子。”

  王羽仙道:“可是……”忽有伙计来拍门道,“楼前有人请娘子出去。”田智抢过去拉开门,问道:“是什么人?”伙计道:“不认识,是个陌生男子。”王羽仙道:“好,我这就出去。”

  出来一看,楼前站着一名二十余岁的年青男子,腰悬长剑。王羽仙道:“我就是王羽仙,郎君是找我么?”那男子点点头,道:“在下是谢制使的侍卫蒙疆,娘子请跟我来。”田智慌忙上前拦住,道:“娘子可不能跟他走。”

  蒙疆问道:“你是谁?”王羽仙道:“他是王翰的僮仆。”蒙疆道:“那好,你也跟我来。”田智还待阻止,见王羽仙,只得也跟了上去。

  走过街口,往东拐入一条小巷子。田智见越走越黑,不免疑心大起,叫道:“你这是要带我们去哪里?”忽听见王翰的声音道:“我们在这里。”

  王羽仙大喜,急奔过去,果见王翰、狄郊四人躲在墙角中,问道:“你们……你们是逃出来的么?”王翰道:“是蒙疆和青鸾偷了谢制使的制书,暗中放了我们。狄郊还不愿意出来,是我怕你一个人查案遇到危险,坚持要走。”蒙疆道:“好了,你们自己去追查真相吧。我得回去了,青鸾还在等着我。”

  他这一回去必然要被捕下狱,说不定还会面临酷刑拷打,被逼问狄郊等人下落,他却极是坦然,丝毫没有放在心上。众人很是感激。辛渐道:“大恩不敢言谢,蒙侍卫冒险相助,我等铭记于心。”蒙疆道:“狄公子救过我性命,我不过是报恩而已。况且想救你们的未必只有我一个,大伙儿对真相心知肚明。适才出府衙时正遇见宋御史的侍从杨功,他不是也佯作不识么?”

  狄郊道:“治病救人是医师该尽的本分。蒙侍卫的牺牲则要大得多。我是死囚,你私下放我出来,罪名极大,按律当绞。”蒙疆笑道:“公子还忘了一条,盗窃制书也是大罪,按律要判二年徒刑。不过公子不必担心,我是隶属军府的武官,谢制使和宋御史在外无权杀我,顶多只会将我押回洛阳交回内府军中处置。只要各位在这之前找到真相,我还是有机会活命的。”

  狄郊道:“无论如何,多谢了。请转告谢制使和宋御史,等我们查明真相,自会回去投案自首。”蒙疆道:“好。各位多保重,河东县城并不大,官兵很快就会追捕到你们,你们顶多只有一到两天的时间。”狄郊道:“是,多谢。”蒙疆朝众人拱了拱手,沿原路返回。

  王羽仙极是欣喜,道:“太好了,有你们几个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我们这就一起去找黄瘸子吧。”一路往西门而来,半路说了田智今晚的经历。

  王之涣笑道:“田智,你这说的是钟会骗取荀勖宝剑的故事么?上次咱们在洛阳一次酒宴上,还专门说过这故事。”田智道:“是啊,小的就是当时听了觉得好玩记在心上的,想不到今晚竟然用上了。”众人闻言,无不莞尔而笑。

  即近西门时,即闻到了一股强烈的焦糊味道。王之涣道:“是失火了么?”辛渐道:“应该是昨晚阿献想救裴昭先有意放火引发的大火。”

  目力所及,能看到有多处烧焦的民居,越往前走,烧毁得越厉害,紧挨城墙的一排房子已是残垣断壁,不知道哪里隐隐有男子叹息与女子哭声传出。路边的断墙处坐着一名老妇人和一名小女孩,相依相偎地靠在壁上。老妇人睡得很熟,额头上每一划皱纹都是沧桑人世的痕迹,写满了生活的艰辛和无奈。那小女孩却尚未入睡,正睁大眼睛好奇地望着路过的陌生人。

  辛渐上前问道:“你们原本是住在这里么?”小女孩点点头。辛渐回头望了一下王翰,王翰点点头。辛渐道:“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孩道:“练儿。”辛渐道:“这位是你奶奶么?你叫醒她。”练儿便推了推老妇人,道:“奶奶!”

  那老妇人惊醒过来,见眼前站着几名陌生人,不由得有些害怕,问道:“你们想做什么?”辛渐道:“太夫人别怕。你先起来,带着孙女暂时去客栈安顿。”老妇人摇头道:“老身没钱的,家里一切都烧掉了。”

  王翰命道:“田智,你带太夫人和练儿先回逍遥楼去。”田智道:“是。”又迟疑道,“小的送太夫人回去,万一被人瞧见,会不会反而连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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