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杨功从辛渐口中得知黄练儿失火当晚所见后,立即派人去黄瘸子家中寻找金块。兵士到达时,却看见黄昌正在废墟仔细翻找,当即起疑,将他捆来州廨。宋璟早听过黄昌其人其事,闻讯立即命杨功率人前去黄昌家搜索,竟然当真找到四块金子。
宋璟问道:“你这些金子从哪里得来得?”黄昌道:“这金子是小人自己的私物,是小的多年积蓄所得。”
宋璟命人将自车三家中找到的金子摆到一旁,众人一看,两堆金子的成色、形状、大小一模一样。
王之涣问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辛渐恍然有所醒悟,心道:“难道当晚放火杀人的不是车三,而是黄昌?”
宋璟道:“你自己也看到了,这九块金子别无二样,肯定是一炉所出。本史猜想一共是十块金子,五块在车三手中,五块在黄瘸子手中。你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黄瘸子发财的消息,半夜来到他家中,趁他不备杀人夺走了金子。为了毁尸灭迹,又放了一把火。结果慌乱中遗失了一块金子,所以你手中只剩了四块。你回家后发现,心有不甘,所以今早又回废墟寻找,想找回那块失落的金子,对不不对?”
黄昌道:“冤枉,这四块金子分明是小人的私物。黄瘸子一向穷得揭不开锅,人所共知,他哪里会有这么多金子?”
宋璟见他狡诈滑头,铁证如山还抵死不认,便下令用刑。差役将黄昌拖翻在地,举杖朝他臀部狠狠击打下去。才打了三下,黄昌已然不能忍受,连连叫道:“别打了,小的愿招。”当即招认了杀人放火经过,果然一切如宋璟所言。
宋璟命书吏将供状拿到黄昌面前,让他过目画押。又道:“黄昌谋财杀人,又放火毁尸灭迹,大火蔓延开去,更害得许多无辜百姓家破人亡,按律该处以斩首。因其人罪大恶极,民愤极大,特批杖毙在州廨前。”黄昌闻判,当即瘫倒在地。
宋璟道:“判司,你这就命人四下张榜,将黄昌罪行公告蒲州,再带往西门处公开行刑,以慰人心。黄氏赌坊即日关闭,黄昌所有家产充公为专款,用来赈济那些在大火中受灾的灾民。”判司躬身领命,带人拖了黄昌出去。
唐代为避免冤假错案发生,唐太宗李世民起制定了严格的复审制度,州县地方死刑案件均要由刑部复审,然后上报皇帝裁决。然自武则天登基以来,告密成风,因一言不慎被杀者不可胜数,酷吏来俊臣等人更是常常先杀大臣再编造口供,法制极其松弛。不过宋璟却不属于此类,他既是御史台最高长官,又有皇帝特使身份,自有决断之权。
辛渐、王翰等人亲眼见宋璟断案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又是惊奇又是佩服。又听见宋璟道:“来人,带狄郊上堂。”
片刻后,镣铐铛铛,狄郊被押了进来,不待差役呵斥,主动跪下。宋璟道:“堂下下跪之人可是并州晋阳人氏狄郊?”狄郊道:“是。”
宋璟道:“你可有派逍遥楼伙计张五往洛阳送信给你伯父狄仁杰?”狄郊道:“有。不过信件半路被人调包,成了所谓的反信。”
宋璟道:“辛渐可在?”辛渐道:“是,我人在这里。”宋璟道:“你可知道狄郊有意勾结突厥谋反一事?”辛渐道:“我跟狄郊朝夕相处,从来不知道有此事。”
宋璟道:“狄郊,你既有意谋反朝廷,为何不拉拢辛渐?”狄郊被问得莫名其妙,道:“我本来就没有谋反,如何拉拢辛渐呢?”
宋璟却不理会,道:“辛渐父亲辛武掌管大风堂,本朝兵器十之二、三出自他家,我中原武器之利远胜突厥,你既想谋反,怎么会没有想到通过辛渐来拉拢辛武?大风堂可抵得上十万雄兵。”
狄郊微一凝思,即明白他弦外之音,忙道:“御史明鉴,这反信是有人冒充我笔迹栽赃嫁祸于我,信中有个大大的破绽。”
宋璟道:“破绽在哪里?你指出来?来人,拿信给他看。”狄郊道:“不必,破绽不是信中写了什么,而是有一件极重要的事情没写进去——诚如御史所言,辛渐尊父辛武掌管的大风堂可抵得上十万雄兵,我虽然愚钝无识,却还是明白这一点,若要谋反,最先要做的事一定是拉大风堂入伙儿。可反信中连突厥都卷进来了,却丝毫丝毫没有提及辛渐半句,可见起草信件之人当时并不知道辛渐身份,他首要对付的只是狄某一个。这愈发证明信是伪造,并非出自我本人之手。”宋璟道:“嗯,听起来确有几分道理。书吏,你将这一段供词记录下来后重点标注出来。”书吏道:“遵命。”
宋璟又命带送信的伙计张五上堂,张五却不肯承认信件中途被人调包。宗大亮随即被带上堂来,供认道:“是羽林军曹校尉给了下吏一封反信,又命下吏找人监视逍遥楼的一举一动。张五背着行囊出来后就被盯上捉回,下吏许以重金,拿到了狄公子的原信,又找到黄瘸子,答应给他十块金子,让他模仿狄公子的笔迹抄写了一遍反信。再将新写好的信交给张五送去洛阳。”
张五大呼冤枉,道:“哪有这种事?驿长可不要愿望小人。”他抵死不认,自是知道一旦承认罪名就身败名裂,死且不算,家人还要受到牵累。宋璟便命人先押他下去,又问道:“反信原件和狄郊原信呢?”宗大亮道:“都被曹校尉留下的人要回去烧了。不过下吏怕将来事发后有口难言,所以当时命黄瘸子多仿了两封信,一封仿的是狄公子家书原件,一封仿的是狄公子笔迹的那封反信。”
宋璟道:“如此,已经足以证明狄郊无辜。来人,开了狄郊身上枷锁。狄公子,委屈你了,你先起来,站去一旁。”狄郊躬身道:“多谢御史。”
宋璟又问道:“宗大亮,你为何不让黄瘸子摹仿一封曹符凤交给你的反信原件?”宗大亮倒也干脆,老老实实地道:“下吏不过是想为自己留条后路,若当真摹仿了反信原件,那可再没有后路可退,而且会招来杀身大祸。”
言下之意,无非是通过反信原件的笔迹难免会追查到淮阳王武延秀头上,这如同武延秀背上的芒刺,不除不快,他可没有这个勇气跟淮阳王父子做对。
宋璟点了点头,问道:“那么你交给张五送去洛阳的那封反信和你手中的狄郊反信可是一模一样?”宗大亮道:“是。”犹豫了下,又道,“也不全是。下吏当时将两封信跟狄公子原信比照过,觉得有一封似乎更像些,所以取了那封交给了张五。”
宋璟命人带车三上堂,问道:“你可认识这个人?”宗大亮道:“认识,他是本地算卦道士车三。”宋璟道:“你可知道他跟黄瘸子的关系?”宗大亮道:“只听说他二人都好赌博,至于他二人是否有交情,下吏并不清楚。不过仿冒书信时,下吏一直从旁监视,黄瘸子倒是提了句:‘要是车三在就好了。’”
宋璟道:“黄瘸子仿冒书信时,你一直从旁监视么?”宗大亮道:“是。不过黄瘸子写到一半时说他得回家取自己的毫笔才称手,下吏就让他去了,等他走了才发现所有的书信他都带走了。下吏当时吓坏了,急忙赶去他家,却是没人,也没有人见他回家过。正四处找不到他时,他却自行回到我家,而且按下吏的要求,三封信都仿好了。下吏便如约将曹校尉留下的十块金子都给了他。他拿着金子兴高采烈地走了。”
宋璟点点头,命道:“来人,先押宗大亮下去,等判决时再带他进来。”宗大亮忙道:“宋相公可是答应过,要对下吏从宽处理。”宋璟道:“你主动招供,又交出了关键证物,本史既答应了你,自会有所考量。”挥手命人押走。
宋璟这才问车三道:“你可认得你面前的金子?”车三道:“认得。这是黄瘸子不知道从哪里得的,他给了贫道五块,自己留了五块。咦,怎么少了一块?”
宋璟道:“还有一块埋在黄瘸子的废墟中。车三,本史问你,黄瘸子为什么要给你五块金子?”车三道:“不为什么,大概就是有福同享的意思。”
宋璟道:“嗯,你不肯说,本史来说,是你仿冒了本史手中的这封反信。当时黄瘸子称回家取笔,其实是去找你,因为你仿人笔迹的水平比他高。本史看过你抄写的《道德经》,书法在本地应该还算不错。因为你帮了黄瘸子这个大忙,所以他才将金子分了一半给你。”
车三道:“什么反信?”宋璟便命人将两封反信举到他眼前,道:“这两封信内容一样,但笔迹却有细微差别,一封是黄瘸子本人执笔,另一封则是左撇子你的杰作。”
车三匆匆浏览一遍,大叫道:“贫道从来就没有见过这封信,这信是要陷害庐陵王和狄相公,贫道决计不会做这样的事,况且贫道根本不会仿人笔迹。”
王之涣道:“铁证如山,你何必再狡辩?你若不是心虚,为何要骗我和辛渐说你跟黄瘸子不熟?我们前脚刚走,你后脚就着急挖金子出来,分明是知道事情已经败露,所以预备逃跑。”车三道:“不,不是这样,贫道知道黄瘸子的本领有限,却忽然得了十块金子,怕是来路不正,又见他人已经死了你们还在打听,生怕你们是要追回金子。”
宋璟见这道士说精不精、说傻不傻,面对如此多的证据还要强辩,不过是恃仗黄瘸子已死、死无对证,便下令用刑。
车三忙道:“先等一等!”宋璟道:“怎么?你可愿意招认?”车三道:“贫道没有做过的事,为什么要招认?等一等,先等一等,贫道想问问相公,到底是谁要陷害狄郊狄公子?”
王之涣冷笑道:“还能有谁?当然是淮阳王。”车三惊道:“是他?”宋璟咳嗽一声,道:“目下还没有证人、证据表明事情跟淮阳王有关,交代宗大亮办事的是羽林军校尉曹符凤,本史已经派人去并州追捕他到案。”
王之涣道:“曹符凤不过是个校尉,如何敢攀诬本朝宰相?如果不是淮……”辛渐急忙拉住他,摇了摇头,示意不可再说。
车三却毫不忌讳,往地上重重“呸”了一声,道:“狗屁,贫道怎么会帮淮阳王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贫道恨他还来不及。”宋璟见他强硬,便发了一支签,道:“来人,打他二十杖。”
差役刚要拖倒车三,他又叫道:“等一等,等一等!贫道有证据,有证据,可以证明贫道不会写这封反信。”宋璟道:“什么证据?”车三咬咬牙,道:“当晚贫道曾经入河东驿站行刺淮阳王。”
众人闻言大吃一惊。王之涣道:“这不可能。那曹校尉口口声声说有两名刺客,现在大伙儿都知道了,一人是裴昭先,一人是突厥人阿献……”宋璟道:“他叫阿史那献,是兴昔亡可汗阿史那元庆之子。”
辛渐等人这才知道阿献原来是突厥王子身份,他父亲在朝中任左威卫大将军,因欲举兵扶持武则天幼子李旦登基而被腰斩。
车三道:“什么献什么先,那晚贫道确实曾化装驿卒的样子混入驿站。当晚驿站人多,很是很混乱,又是军士又是驿卒,双方互相都不认识,混进几个刺客并不难。贫道听见有歌声,猜想那一定是淮阳王在寻欢作乐,所以循着歌声走,果见一名少年郎君正在厅中边饮酒边观看一名美貌歌姬跳舞,应该就是淮阳王武延秀。等那歌姬唱完一曲,淮阳王便叫她到身边,站起来拥着她回去房中,坐在床边调笑。正巧厅前卫士换班,贫道趁空持刀闯进去。本来就要得手,那淮阳王忽然扯过歌姬挡在了前面……”
王翰失声道:“原来你刺中的是赵曼。”车三道:“贫道可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贫道见误伤了人,又见那小娘子死死瞪着我不放,外面又有人大叫有‘抓刺客’,一时也吓坏了,不及拔出匕首,转身就逃。出来厅外,见到一群卫士正围着两名男子乱打一气,居然也跟贫道一样,是驿卒打扮,不过用黑布蒙着脸,大约就是你们说的什么先什么献的,一片混乱,贫道趁乱溜走了。”
宋璟道:“淮阳王可看到你的面孔?”车三道:“贫道是去行刺,又不是作法,冲进去时当然要蒙住脸了。”
宋璟道:“那你为何要行刺淮阳王??”车三道:“这是贫道私事,恕不能奉告。”宋璟倒也不再追问,命道:“来人,去带阿史那献来。”
过了一刻工夫,两名兵士架着阿史那献进堂。他几日来饱受狱卒折辱,体力衰弱,委顿不堪,又因手足不得动弹,被各种鼠虫蚊蚁反复光顾,兵士刚一松手,便即瘫软在地。
宋璟见他灰白的面容上有许多斑斑点点的血胞,问道:“献王子生病了么?”阿史那献只是轻蔑地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宋璟命人除去他身上长枷,让他坐在地上,指着车三道:“献王子当日闯入驿站行刺时,可有见过此人?”
阿史那献冷漠地扫了车三一眼,既不回答“见过”,也不回答“没见过”。
车三忙道:“当日贫道可是在驿站见到王子和同伴被官兵围住。王子,你再好好看看,贫道见过你,你怎么会没有见过贫道?”阿史那献看也不看,道:“没有见过。”也不知道是真没有看见还是想为车三遮盖。
宋璟见他桀骜难驯,始终不肯多开口说话,有意激将道:“献王子虽是突厥人,却在中原长大,自小封有爵位。尊父阿史那元庆曾率军西讨吐蕃,有大功于本朝。如今你非但不为朝廷尽忠,还行刺淮阳王,罪同谋反,这到底是何缘故?”
阿史那献闻言顿生怒气,道:“宋相公问我为何行刺?那好,我也有几句话想问问宋相公,我父亲既有大功于朝廷,为何却被来俊臣诬为谋反,将他腰斩在神都?淮阳王武延秀纵马在浮桥上横冲直撞,堂堂前宰相裴炎夫人被挤落黄河,尸骨无存,相公有没有问问武延秀为什么?还有裴昭先,名门洗马裴之后,人都已经死了,还被官府砍下首级,将尸体悬吊在城门示众,相公有没有问问谢瑶环为什么要这么做?宋相公,我爹爹在世时也常常谈论你,说你当得起‘疾风知劲草’五字,对你很是佩服。换作旁人来审我,我阿史那献也不愿意理睬,今日就告诉相公一句实话,我就算走到今天这一步,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反叛朝廷,我要反的只是这些为一己之私而滥杀无辜、诬良为盗的酷吏昏官。”
宋璟道:“献王子问的三个问题本史确实都回答不了,不过这番话足见你对朝廷忠心尚在,何不将经过情形原原本本说出来?事情或许还有和缓余地。”阿史那献摇头道:“我可不抱什么希望。我要说的刚才都已经说完了,再无二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宋璟几次问话,阿史那献果然只是充耳不闻,对他这样倔强的人刑罚全无用处,只好命人先押下去。
狄郊道:“等一等。”上前说了阿史那献在大牢被狱卒“特别对待”的事。
宋璟道:“原来如此。传本史话给典狱,命他好生照看献王子。”阿史那献冷笑一声,竟连替他出头说话的狄郊也不曾看一眼,一步一挪地慢慢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