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逍遥楼,却见几名羽林军士抚刀守在门前。众人见状,心头均是一沉。王之涣道:“莫非是淮阳王到了?”王翰道:“哼,他无缘无故捉了田睿,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他。”跟在身后的田智这才知道兄长被抓一事,不由得愣住,见王翰已大踏步奔进楼中,慌忙跟了进去。
却见永年县主武灵觉正坐在堂中一张桌子旁,身后跟着数名羽林军士,站在旁侧与她交谈甚欢的不是旁人,正是李蒙。
众人都愣住了。李蒙听见动静,急忙迎上来笑道:“我又回来了。想不到你们几个这么快就逢凶化吉。”王之涣道:“她是怎么回事?”李蒙道:“永年县主么?我是半路遇到她,亏得她将我从廖管家手中救了出来。”
王翰道:“你不会不知道她也姓武吧?老狄背上谋逆罪名,可全是拜姓武的所赐。”李蒙道:“姓武的也不全是坏人。”刻意压低声音,道,“你们知道么?是县主救了裴昭先,当晚他行刺不成,自己也受了重伤,本已难以逃脱,是永年县主将他藏在房中。”
原来武灵觉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交代宗大亮将裴昭先藏起来,不让旁人发现。她在诸武中地位虽远远不及武延秀,可其嗣母却是太平公主李令月——这位公主才是真真正正的不倒大树,先帝高宗皇帝和本朝女皇武则天的独生爱女,将来若是武氏当权,她丈夫姓武,若李氏当权,她本人就姓李,无论何种局面,都少不了她的富贵荣华——宗大亮不敢抗命,可又顾忌裴昭先刺客身份,所以特意找了本地地痞无赖平氏三兄弟,让三人将裴昭先绑在普救寺梨花院中,等武灵觉回转蒲州再做处理。至于后来机缘巧合下发生了诸多事情,裴昭先更是窝囊地被韦月将杀死在其家中,则不是人力所能预料。
辛渐等人这才解开心中一个大谜团,只是好奇武灵觉为什么要这么做。忽听得田智大叫一声,道:“哥,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你怎么了?”众人这才发现一旁板凳上躺着一个人,急忙抢过去一看,正是田睿——浑身是伤,奄奄一息,昔日清俊的脸上被刀交叉划出数道伤口,左眼只剩下一个血窟窿,煞是恐怖。
武灵觉在一旁道:“还能怎么了?你难道看不出来么,他一只眼睛被挖出来了。”王翰面色紫胀得厉害,怒道:“你们好歹毒!有本事冲我来,如此对付一个下人算什么本事?”羽林军士生怕他暴起伤了县主,抢上前来,喝道:“退下!”
武灵觉挥手示意军士退开,咯咯笑道:“这可不是我做的,你要发火报仇,得找武延秀去。”李蒙忙过来劝道:“若不是县主出面救了田睿,怕他早已经死无全尸了。”
武灵觉道:“好了,我也不需要你们领我的情,我走了。李蒙,有空来神都吧。”李蒙道:“是,多谢县主。”恭恭敬敬地送武灵觉出去。
狄郊忙命田智抱了田睿回房,仔细查验诊治,半晌才出来。王羽仙问道:“田睿伤势怎么样?”狄郊道:“他受了不少折磨,鞭伤、烫伤、刀伤都有,不过这些都可以慢慢复原,唯有面容和眼睛……”深深叹息一声。
王翰恨恨道:“他这是为了我而受苦。”狄郊道:“是为了我们大伙儿,一定是淮阳王逼迫他攀诬我们谋反,他不肯听从,所以备受苦刑。”
王翰道:“我找淮阳王评理去。”李蒙忙拉住他道:“淮阳王已经先行赶回洛阳,你上哪里去找他?况且你找到他又能怎样?你斗得过他么?这事还是算了吧。”
王翰依旧气愤难平。王羽仙上前握住情郎的手,温言劝道:“我们明日就要回并州了,何必生气?善恶终有报。就算能为田睿复仇,他的面容和眼睛也一样回不来了。”王翰这才怒气稍解。
因为田睿之事,众人晚饭都吃得相当郁结。王翰忽然道:“咱们明日就要走了,有件事我还是说出来好,不然之涣日后又要怪我。”王之涣道:“我怎会怪你?不过到底是什么事?”王翰道:“你们都知道我不喜欢苏贞,我一直冷眼观察她,觉得她这次没有说谎,她可能真的看到了她的丈夫韦月将。”
王之涣惊道:“你是说韦月将真的还在蒲州?”王翰道:“苏贞本来宁死也不肯去官府,但适才却不加抗拒,乖乖跟我们去了县衙,主动入狱,并不是她想投案自首了结案子,而是她担心她丈夫又会找上她。她知道她丈夫手段厉害,在外面不安全,此刻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监狱。”众人仔细一回味,均感有理。
王之涣道:“可韦月将为什么要冒这么大险?是想杀贞娘灭口么?”王翰道:“不,灭口不是韦月将首先要做的事。据我推测,他应该没有拿到那幅璇玑图。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定还有人知道了璇玑图的秘密,抢在他之前下了手。璇玑图,这才是韦月将甘冒性命之忧滞留在蒲州的原因。”
众人深感意外。辛渐道:“璇玑图一事极为机密,我们几个也是刚刚才从苏贞口中知道,苏贞又只告诉了韦月将一人,还会有谁知道璇玑图藏在她家中?”王翰道:“你忘记了么?为何之前之涣在宜红院跟苏贞交谈要用纸笔?”辛渐这才恍然大悟,道:“啊,隔墙有耳。”
原来宜红院一些房间的墙壁、床下都装有铜管,通向隔壁的暗室,人在房内、床上说话,隔壁监视的人听得一清二楚。韦月将不可能知道这个,苏贞大概也是后来冒险向田智求助后才知道隔墙有耳,所以她被迫说出璇玑图的那番话应该一字不漏地落入了阿金或是其手下的耳中。阿金遂用法子绊住韦月将,派人或是自己亲自去他家里抢先取了璇玑图。等到韦月将赶回时,自是迟了一步。
狄郊道:“这么说,应该是阿金下手杀了裴昭先,她一样可以冒充宅子的女主人,令裴昭先放松警惕。”辛渐点点头,道:“应该是她。凭桌上那个‘王’字,谁手中有璇玑图,谁就是凶手。而且我留意她有洁癖,所以她用烛台砸死裴昭先后,将烛台放好,没有顺手扔掉。”
辛渐道:“我这就去宜红院问个明白。”王羽仙忙道:“一起去吧,正好可以散散心,看看天上的星星。”
众人遂留下田智照顾田睿,一齐往宜红院而来。此时夜幕刚刚拉定,举头繁星满天,环顾灯火点点,颇有意趣。
离宜红院尚远,众人便发现不对劲。此刻华灯初上,正是青楼开门做生意的最好时间,宜红院却是大门紧闭,灯火全无。
辛渐忙道:“你们等在外面,我先进去看看。”打亮火石,推开大门,叫道:“金娘,有客上门!”却是无人应声,举手点燃门旁两只大油灯,登时一片亮堂,偌大的厅堂内却是空无一人。
王之涣道:“咦,人呢?怎么不见阿金?”狄郊使劲嗅了嗅,道:“不好,有血腥气。”循着气息转到楼梯背后,却见那里藏着数具尸首,有男有女,看服饰打扮似是宜红院里的人。
忽听得辛渐轻轻“啊”了一声,人呆在了小厅门前。狄郊知道事情有异,忙赶过去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幅血淋淋的画面——一名妇人高举双手被吊在房梁下,头发缠绕在绳索上,下巴微扬,一双眼睛如死鱼般瞪得老大,口中堵着一团麻布,面上尽是惊恐痛苦之色。全身赤条条地一丝不挂,上下布满刀伤刀痕,胸口更有两个大大的血窟窿,血淌满地,显然在被杀死前遭受了极为残酷的折磨和虐待。这妇人,正是宜红院的主人阿金。
众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是韦月将做的,他又抢先了一步,用残忍的手段逼迫阿金交出了璇玑图。”
王翰忙用手掩住王羽仙的眼睛,将她揽入怀中,不让她看见这血腥残忍的一幕。忽听得背后有人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阿金人呢?”回头一看,却是一队巡城的兵士,不知怎的巡视进了青楼中,且一幅熟门熟路的样子。
辛渐道:“阿金人在这里。”
领头的队正上前一看,即呆若木鸡,直至身后的兵士惊呼一声,这才回过神来,大声喝道:“来人,快,快将这些人通通拿下了!”
第6章 并刀如水
公元690年,武曌六十七岁,已经是年近古稀、垂垂老矣,却是勃勃野心不减,终于在九月初九重阳节这天废去儿子睿宗李旦皇帝位,受尊号为圣神皇帝,改唐为周,君临天下,这就是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女皇帝武则天。傀儡皇帝睿宗李旦被降格为皇嗣,原皇太子李成器则降为皇太孙,获赐武姓,成为千古奇闻。
女皇的籍贯是并州文水,距离其第一任丈夫太宗李世民的发家之地晋阳不过百里路程。为荣耀故土,武则天特下诏定并州为北都,改州为太原府,府治晋阳,此为太原建府之始,太原遂与京师长安、东都洛阳并称“三都”,进入全盛时期。
极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宏伟壮丽的新城池并未给太原人带来多少好运。正是自当今女皇帝武则天登基后,吐蕃、突厥等诸蕃不断攻扰边境,地处边防要地的太原备受烽火压力。
今年辽东契丹起兵反叛更是令北部边防雪上加霜。契丹素来归顺朝廷,松漠都督李尽忠、归诚州刺史孙万荣举兵本是事出有因,全因管辖境内大旱,百姓兵士无以为食,营州都督赵文翙残酷不仁,非但不加赈济,还加倍侮辱李尽忠等契丹首领,由此才酿成营州事变。
虽则真刀真枪杀了人,可终究还只是一个边境小事件,朝廷完全可以通过绥抚的方式解决。可惜身在洛阳的武则天得报后不立即下诏平息事态,反而为泄一己之愤将李尽忠改名为李尽灭,将孙万荣改名为孙万斩,由此使得局面进一步恶化,彻底丧失了和平解决契丹营州事变的希望。
不过李尽忠并没有立即尽灭,孙万荣更没有当场万斩,反而实力越来越强。当时契丹及其它少数民族部落均不堪忍受武周朝廷官员的欺压凌辱,听说营州起兵后纷纷赶来投奔。尤其孙万荣年轻时作为契丹质子长期在洛阳生活,与朝中不少官员交好,对武周和李唐势同水火的矛盾深为了解,及时打出了迎归庐陵王为帝的大旗,甚至山东一带有不少不满武则天统治的汉人也积极响应他所提出的号召,主动与契丹联络。如此,李尽忠起兵后,在短短十日内就发展到数万兵马,以营州为基地,以孙万荣为先锋,攻城略地,声势越来越大,遂自称为“无上可汗”,这也是契丹首领首次称“可汗”。
武则天愈发不能容忍,遂决意大张挞伐,任命侄子梁王武三思为主帅,率领左鹰扬卫将军曹仁师、右金吾卫大将军张玄遇、左威卫大将军李多祚、司农少卿麻仁节等二十八名大将进讨李尽忠,其中曹仁师、张玄遇、李多祚均是朝中重臣。
以时局而论,相比于突厥和吐蕃而言,契丹实力孤弱,绝非劲敌,武则天却派出如此声势浩大的队伍,不由得人不怀疑她是在为改立太子做准备。她虽有亲生儿子庐陵王李显和皇嗣李旦在世,却因为姓李入不了她的法眼,她一手开创了武周王朝,当然梦想着王朝代代相传,传位自然要传给姓武的,那就只有考虑血缘相对亲近的侄子武承嗣和武三思。可惜这二人贪婪残暴,贪鄙低能,素来为士族轻视,武则天不是不知道这一点,所以她才决意利用营州事变来提高武氏威望,劳师动众,派武三思统帅众多名将及三十万大军征讨契丹,意在使他立下平定契丹的不世军功。二十八将均赶赴河北前线,而武三思则屯兵在胜州一带,留在后方,不冒丝毫战阵危险,然则一旦前方克敌制胜,功劳却尽归在他头上。
然而战事演变的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契丹在西硖石黄獐谷事先设伏,诱敌深入,充分利用了地形优势,先后分两批歼灭官军前锋和后军,曹仁师、张玄遇、麻仁节等大将均被俘虏,官兵全军覆没。契丹一战成名,声势更盛,隐隐有雄霸河北、进军中原之势。早在几年前,民间流行一首《黄獐歌》,歌词道:“黄獐黄獐草里藏,弯弓射你伤。”直至契丹因黄獐谷之战威震天下,官兵诸军并没,罔有子遗,黄獐之歌才得以验证。
朝廷官兵出师遭受重大失利,前方败报传到洛阳,武则天勃然大怒,忿恨武三思不争气,立即撤销了侄子的统帅职务,任命另一侄子建安王武攸宜为新任统帅。可之前朝廷三十万大军全军覆没,西北吐蕃、突厥又蠢蠢欲动,她一时无兵可调,惊慌失措下,竟然下令挑选在天下囚犯及士庶家奴种挑选勇敢善战者,由官府出钱赎出,以组成临时军队抗击契丹。幸亏右拾遗陈子昂坚决上书阻谏,这一在唐朝历史上破天荒的诏令才没实行。
经过一番全国范围内的东拼西凑后,武攸宜再率四十万大军出发,因再无名将可用,不得不起用白衣王孝杰为前锋。
这位王孝杰也是个传奇人物,年少时就以军功入仕,唐高宗仪凤三年率军西讨吐蕃时,与主帅刘审礼同时成为吐蕃军俘虏。二人被押到吐蕃都城逻娑后,待遇大不相同:刘审礼被剃光头发,沦为最卑贱的奴隶,从事各种苦役,直至悲惨地死去;王孝杰则一跃成为赞普墀都松赞的座上客,备受礼遇,后来更是被放还中原,原因只因为其相貌酷似墀都松赞的父亲。武则天称帝后,王孝杰因在蕃日久,熟悉其情,出任武周军统率讨击吐蕃,收复被之前被吐蕃军占领龟兹、于阗、疏勒、碎叶四镇,以军功出将入相,显赫一时。然而就去年与吐蕃素罗汗山一战中,王孝杰再次大败,差点又当了俘虏,武则天盛怒之下,将其免官,削为平民。
可惜急于戴罪立功的王孝杰也未能给武攸宜带来好运,他率领十八万军队为前锋,在东峡石谷与契丹军遭遇,正布方阵对敌时,后军总管苏宏晖畏敌而逃,武周军阵势松动,契丹军趁机出击,官兵大败,王孝杰逃跑时坠崖而死,兵士被杀或奔践相踏,死亡殆尽,十八万军队全军覆灭。
武攸宜军听闻败讯后,军中震恐,不敢前进。主帅武攸宜更是心摧魂死,又听说契丹军大举南下,惶惶不可终日,甚至打算弃幽州逃走,幸为总管府参谋陈子昂阻止,但从此再也不敢进击,只是闭城紧守。
武则天连接败报后,还意识不到前方战事失利是由于统帅不习军事,一心妄想诸武立下不世军功,一面派使者到前线追斩苏宏晖,一面派侄子河内王武懿宗统军二十万增援武攸宜。武懿宗仪形短小,容貌粗鄙丑陋,性情怯懦,刚到赵州就听说契丹大将何阿小正率游骑南下,城内又有人暗中散发大量妖书——即宣传小册子,内容无非是思慕李唐,痛斥武周,号召天下人来起来反抗女主,迎庐陵王为新皇帝——他猜已经有契丹细作混入赵州城中,担心内外受敌,立即下令大军南撤,一口气逃至相州才停下。一路丢盔弃甲,委弃军资,不计其数,这就是著名的赵州大溃败。契丹大将何阿小轻而易举地占领了赵州,大肆屠城。朝中左司郎中张元一做诗嘲讽武懿宗未见敌即狼狈逃窜的丑态道:
长弓度短箭,蜀马临高蹁。
去贼七百里,隈墙独自战。
忽然逢着贼,骑猪向南窜。
武则天见诗后居然问道:“懿宗没有马骑吗?”张元一道:“骑猪,就是说夹豕。”武则天闻言居然大笑,也不处罚临阵脱逃的武懿宗。
至此,女皇前后所派出的平乱大军多达百万,人数是契丹军的十余倍不止,却屡战屡败。武则天再无兵可调,无计可施,只好召集佛教僧人参与解决国家大事,敕令名僧法藏在洛阳依经教遏寇虐。法藏于是沐浴更衣,建立道场,设置十一面观音像,行道作法,预备将武周军队变成所向披靡的神王之众。
自赵州大溃败后,燕南诸城,十不存一,河朔之地,人怀两端。契丹军已深入河北腹地,占据多座城池。河东紧贴河北,亦不断有契丹彪骑入境,烧杀抢掠,局势十分紧张,太原为此已经多次戒严。大街上行人稀疏,一派清淡,尽是巡逻的兵士,全副武装,遇到陌生面孔会立即拦下严厉盘问,对方稍微迟疑答不上来,便会被当作契丹奸细捆送并州州府严刑拷问。就连王翰、狄郊等人自蒲州归来,入城时也大费了一番周折。
倒不是所有人都受到了怀疑,被拦住的只有辛渐一人而已——他眉骨凸显,眼窝深陷,一张国字脸有棱有角,确实跟辽东那些叛乱的契丹人很有几分相似,守卫城门的兵士又是新从其他州调来,不认得他是城中著名铁匠大风堂堂主辛武之子,一望之下,立即上前拦住。
辛渐猜到是自己长相的缘故,他这一路下来,没有少被官兵盘问,当即冷冷道:“怎么,你们官逼民反不算,还是预备抓光杀尽天下所有契丹人么?”领头校尉见他出言不逊,腰间又有兵刃,喝一声道:“拿下了!”兵士便一起围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