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薄暮轻烟,濛濛四散。老木寒云,充斥着暮气沉沉的衰飒。辛渐慢慢悠悠往东而去,如同散步一般,他忽然很喜欢这种感觉,这让他又想起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来。
半途中,辛渐也遇到两队巡逻的士兵和几名老宫女,却只是擦身而过,竟无人上来盘问,大约是见他意态悠闲,将他当成了宫中的仆役。
果见墙根那些树华盖如云,比以前来时更粗大了。他趁着天光尚明拉开一根拇指粗的葡萄藤,也不扯断,只别在腰间,选了最细的一棵树爬上去,由于双腿不能使劲,很是费了一番工夫。等到与高墙齐身时,一手抓住墙头,一手抓住葡萄藤,翻了出去。葡萄藤没有他想象的那般长,到离地面还有一丈时便已经拉死,只得松开手,重重落在地上,顿时触动伤口,百骸欲散,忍不住叫出声来。
忽听得暮色中有人问道:“谁在那里?”辛渐吃了一惊,反问道:“你是谁?”那人问道:“跟你一样的梁上君子。你得手了么?”辛渐这才知道对方是要偷入晋阳宫行窃的窃贼,一时不答。
那人已摸索过来,打亮火石,往辛渐脸上一照,不满地道:“你坏了江湖规矩,这里可是我们的地盘。将你身上的东西交一半出来,这次就这么算了,下次不准再来这里。”辛渐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道:“我不是窃贼。”
那人冷笑道:“你不知道道上规矩么?不交出东西,休想离开。”一旁忽有一个尖细嗓子道:“啊,谈哥,我认得他,他就是告示上的那个人,辛渐,值一万钱呢。”
辛渐急忙转身欲走,却被那谈哥扯住手臂大力一拉,当即仆倒在地。谈哥顺势骑上身来压住他,反拧了双手,解下腰带缚住,居然还嘲讽道:“你是官府通缉的要犯,总以为你三头六臂,厉害无比,怎么被我轻轻一拉就倒了?喂,小元子,快过来帮忙。”辛渐被他正压在伤处,无力抵挡,只是强忍疼痛,一声不吭。
那小元子从树丛后溜了出来,原来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与谈哥一左一右架了辛渐,拉着往东而去。穿过大道时,远远见到一队巡逻的兵士,谈哥做窃贼做惯了,急忙扯住辛渐闪在树后,本能地伸手捂住他嘴巴,防他叫喊。
小元子奇道:“谈哥,咱们不是正要拿辛渐去官府领赏么?为何还要躲着官兵?”谈哥这才回过神来,道:“谁说要立即送他去官府了?先带他回家,好好搜搜他身上,榨干油水再送他去官府领赏。从晋阳宫翻墙出来,能没财没物?我才不信了。”等兵士走远,这才拖着辛渐飞快地穿越街道,翻过坊区一道半塌的矮土墙,又走过几条黑漆漆的小巷子,这才进了一个院子,里面有两排房屋,灯火通明。
房里有人听见推门声,出声问道:“这么快就回来了?得了什么宝贝?”小元子答道:“是个一万钱的宝贝。”那人笑道:“一万钱?我可没有一万钱给你。”小元子道:“不用你给。”将辛渐拉入最北面的房间,按坐在木椅上。
辛渐强忍屁股伤痛,道:“你们无非是想要钱,放了我,我给你们两万钱。”谈哥道:“我知道你是大风堂辛堂主独子,这话我以前还信,可眼下你家被抄,爹娘被逮,你一无所有,哪里来的两万贯?骗谁呢!”辛渐遭他讥讽,犹如伤口上撒盐,心中痛如刀割,愈发恨起李弄玉来。
谈哥便来搜他身上,却什么也没有找到,不禁很是生气,上前一把拉起辛渐,道:“起来,这就送你去官府。”忽听得门口有人道:“把他交给我,我给你两万钱。”
小元子奇道:“这人有这么值钱?”说话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突厥男子,点点头,道:“交给我。”
谈哥似是对突厥人迫为畏惧,忙将辛渐推了过去,又问道:“那两万钱……”突厥人道:“我眼下没这么多现钱,下次你再卖偷来的赃物给我时,我一并付给你。”谈哥道:“是,是。”
突厥人便带着辛渐来到南面一间大屋,里面还有数名突厥人,一齐站起来,问道:“相大哥,这人是谁?”那阿相道:“他就是大风堂辛武之子辛渐。”一人喜道:“当真?你当真就是大风堂主之子。”辛渐已经隐约猜到这些人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只是一声不吭。
阿相也很是欣喜,道:“想不到大汗交代的事这么轻易就办成了。咱们明日就带着他回去草原,让他专门为咱们突厥打铁。”
以辛渐的性格,当然不会轻易屈服,可他若是继续沉默,当真被对方带回突厥,那可就彻底完了,忙道:“我虽然是大风堂的人,可我并不会打铁之术。况且你们带我走也没有用。并州刀剑之所以称霸天下,是因为并铁的铁质好,工艺倒在其次。”
阿相道:“你这话前半部分是假,后半部分是真,已足见是个行家。我告诉你,我们突厥缺的就是技艺高超的铁匠,不管并铁什么铁,你给我打出锋利的好刀就行了。我们不会亏待你。”辛渐昂然道:“你可别妄想。就算你带我去突厥,我也绝不会为你们打一把刀。”
一名胖胖的突厥人道:“相大哥,这小子是契丹细作,现在城中到处贴着这小子的通缉告示,怕是很难带他出城。”
阿相沉吟片刻,道:“你是汉人,既然给契丹人当细作,为何不能给我们突厥人当细作?你想要多少钱?只要你说出百炼钢的秘密,我不但放了你,价码也随你开,另外我个人加送你十匹骏马。”辛渐道:“我不知道什么百炼钢的秘密。”
阿相见他倔强,也不多费口舌,招手叫过两名手下,道:“带他到里屋去,吊起来拷打,直到他说百炼钢的秘密为止。”
突厥人的刑罚很简单,就是不断用马鞭子抽,晕过去后用水泼醒再继续抽。因为怕辛渐叫喊被外人听见,又拿布堵了他的口,每抽十鞭就取出布团问一遍:“说不说?”等到挨了百余鞭,辛渐已是奄奄一息,即使勉强用水浇醒,也是全身麻木,鞭子抽上去再没有任何知觉。
他不知道这一夜是怎么熬过来的,只觉得眼前影影绰绰,不断有人晃过来闪过去,那在火光中泠泠闪亮的应该是刀光,就像出炉时映着火焰的钢刀,他再熟悉不过,可是刀子始终没有落到他身上。后来不知道什么缘故,臂膀被吊索拉扯的痛楚忽然减轻了许多,有人将他放了下来,叫道:“辛渐!辛渐!”
辛渐呻吟一声,问道:“你……你是四娘么?”李弄玉道:“是我。”辛渐道:“你怎么会……”李弄玉道:“你离开正觉寺后,我一直派人跟着你。”辛渐道:“我……不要……你救……”想努力去推开李弄玉的手,却是一丝力气也使不出来。
一旁有人道:“他流血过多,伤势太重,怕是不行了。”辛渐心道:“不,我不能死,我还要去飞阁与那契丹人见面,还要揭穿李弄玉的阴谋,好救我爹娘出来。”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意识逐渐模糊,似乎有雨点一滴一滴地落在脸上,终于又失去了知觉……
等到辛渐再醒来时,全身如躺在棉花堆里,软绵绵的,半分力气也没有,眼前晃动的正是再熟悉不过的同伴的脸。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昏迷了好几日,还以为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昨天,那一天一夜的惊魂经历——白天他在正觉寺被李弄玉手下掳走,虽然身体上没有吃太多苦头,但李弄玉的一番话却令他如遭雷轰,震惊不已,他几乎不能相信她所说的都是真的,他母亲竟然曾经是高宗皇帝的妃子,还掌握着能致女皇帝于死地的大秘密,可若不是真的,李弄玉又何必费尽心思,将他弄得家破人亡?只是,她事先费尽心机,后来为何又突然放了他?后来他阴差阳错落入突厥人的手中,被严刑拷问百炼钢的秘密,本以为有死无生,又是谁救了他?难道那不是梦境,真的是李弄玉?他伤势严重,难以思索,稍微一用精力,便觉得疲累之极。
李弄玉见辛渐既不答话,也不出声呼叫狄郊进来,胸口剧烈起伏不止,知道他内心矛盾挣扎,便重新走到床边,苦笑道:“你如此费心踌躇,已足见盛情。你放心,是我害你成这样子,我自会对你有所交代。”辛渐道:“你……你想怎样?”
话音未落,便听见有人疾奔至门外,狄郊上前阻拦道:“宫延你不能……”宫延已排开他推门进来,道:“有羽林军来了,指名要带辛渐走,王翰正设法拖住他们,四娘快走。”李弄玉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先走,我还有些事要办。”宫延道:“是。”口中应着,脚下却是不动。
辛渐道:“你……你还在这里坐什么?请快些出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李弄玉道:“你赶我走,是担心我被羽林军捉住么?”
辛渐被她说中心事,却不愿意承认,哼了一声,道:“你害了我爹娘,他们至今仍在狱中,我巴不得你被官府捉住才好。”李弄玉道:“那好,我就如你所愿。”
宫延道:“四娘,你……”李弄玉厉声喝道:“住口!我叫你快走,你敢抗命么?”宫延咬咬牙,道:“不敢,宫延遵命便是。”
狄郊忙命侍女带宫延从侧门出去,又劝道:“羽林军既是为辛渐而来,娘子不如暂时避一下。”李弄玉道:“你没有听见辛渐的话么?是我害了他父母,是我仿冒了那封信,我要留下来。”狄郊惊愕不已,道:“什么?怎么会是你?”
却见脚步声纷沓而至,二十余名羽林军抢进院中,王翰等人跟在后面。为首的是两名戎装将军,一人四十来岁,另一人二十余岁,却是突厥王子阿史那献。
阿史那献一进房中,目光先落在李弄玉身上,惊得呆住,嘴唇蠕动了几下,有心招呼,却又有所顾忌,终于还是讪讪保持了沉默。
那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径直走到床前,俯身问道:“你就是辛渐么?”辛渐道:“是我。”那男子道:“我是左羽林卫将军李湛,奉圣上之命来押解你和你母亲回神都。”
狄郊忙道:“辛渐伤势极重,今日才刚刚舒醒,暂时挪动不得。请将军暂缓几日,等他伤势好转些,再带他走不迟。”
这李湛也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其父就是大名鼎鼎的“李猫”李义府,其人狡诈阴险,心胸狭窄,但外貌却温和谦恭,与人说话必嬉怡微笑,“笑里藏刀”的典故即由此而来。他出身寒微,对名第极为看重,多次为儿子向山东士族求婚,被拒后怂恿高宗皇帝重修《氏族志》,并禁止五姓七家互相通婚。比如李蒙是赵郡李氏,其父李涤一直想为爱子求娶王羽仙为妻,然而王羽仙偏偏是太原王氏一族,两家均在五姓之列,不能通婚。不过李义府人品虽恶,却以文翰见重,文章诗歌都写得相当好,唐太宗李世民就是因为听说他才华出众,予以召见后才授门下省典仪的官职,后升任监察御史,并在晋王府兼职。晋王李治后来即位为唐高宗,李义府跟着一路加官进爵。他善于吹拍武则天,极力促成其当上皇后,由此攀上一根高枝,更受重用,直至担任宰相。登上高位后,李义府恃宠专权,愈加嚣张,与他的母亲、妻子、儿子一起贪赃受贿,结党营私。他自恃有皇后武则天作后台,排挤正直朝士,连高宗皇帝也不放在眼中,高宗曾当面劝他稍微收敛些,不要公然卖官鬻爵。李义府听了勃然变色,质问道:“是谁说给陛下听的?”高宗回答道:“如果我说的是事实,你何必问是谁?”李义府竟冷笑着掉头而去。高宗自然很不高兴,后找了个理由将李义府定罪流放。消息传出,朝野相庆。李义府不久便忧愤而死。李湛是李义府幼子,父亲死时仅六岁,武则天感伤功臣之死,特授年纪幼小的李湛任周王府文学。李湛成人后袭封河间郡公,武则天称帝后授予其禁军兵权,亲赐免死铁券,恩遇远过诸臣。就连武则天的侄子梁王武三思也嫉妒李湛得宠嫉妒得发疯,一度进谗言诋毁,可惜未能如愿,由此可见李湛在武则天心目中的地位。
本以为李湛有这样的出身,又是武则天的心腹亲信,一定是武延秀一类的骄横人物,狄郊也不过是顺口一说,不料李湛甚是大气爽快,当即点头应允道:“辛公子可以暂时留在这里养伤。”又问道,“是谁将辛公子打成这样?”辛渐道:“是一群突厥人。”
李湛很是意外,道:“突厥人?你怎么会被突厥人捉住的?”辛渐道:“这件事说来话长,请将军恕我重伤未愈,气力不足,容我日后再详细说明。”
李湛微一沉吟,便立即会意过来,问道:“突厥人是想向你逼问百炼钢的秘密,对么?”辛渐道:“是。”
狄郊忽然想到什么,问道:“那些突厥人是不是住在昆林坊中?”辛渐道:“是。你如何能猜到?”狄郊道:“五天前,昆林坊发生灭口血案,有一个院落的人一夜之间全被杀死,一共有三十七人,其中大部分是突厥人。本来传闻说他们是自己内讧,现在看来……”他转瞬怀疑到李弄玉身上,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李弄玉竟立即爽快承认道:“是我做的。”
众人大感意外。辛渐更是心道:“原来我不是在做梦?真的是她救了我。如果不是她,我大概早已经被那些突厥人活活打死了。可若不是她陷害我爹娘,我也不会在公堂上受杖,不会连两个窃贼也打不过。说到底,她才是引发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我到底是该恨她,还是该感激她?”
李湛走到李弄玉面前,问道:“还没有请教小娘子尊姓大名。”李弄玉道:“我是……”阿史那献忽尔抢到她面前,道:“这女人是个疯子,李将军切不可听信她的胡言乱语。”转头叫道,“来人,快将这个疯女子赶出去。”
李弄玉大怒,喝道:“阿史那献,你好大胆,我跟李将军说话,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插嘴?”阿史那献对她极为畏惧,被她一喝,立即低下头去。
李弄玉冷冷道:“怎么,你现在当上了羽林卫将军,眼睛里就没有别人了?”阿史那献忙道:“当然不是,阿献决计不敢对四娘无礼。况且我也不是什么羽林将军,圣上为了防御突厥默啜,新在庭州设置北庭都护府,命我袭父兴昔亡可汗封号,任北庭都护,充安抚招慰十姓大使。我是北上赴任,与李将军同道,听说辛渐出了事,因当日与他在蒲州有过一面之缘,特意前来探望。”
他父亲阿史那元庆因亲附皇嗣李旦被武则天处以最残酷的腰斩之刑,他自己也被酷吏来俊臣迫害几死,多亏李弄玉出手相救,而今他自己却又再次接受杀父仇人所授予的官职,面对李弄玉鄙视的眼光,不免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当即单膝跪下,拔刀捧过头顶,道:“我这条命是四娘救的,这就请四娘拿回去吧。”李弄玉侧身避开,道:“献王子而今已经是可汗身份,请自重。”
阿史那献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极是尴尬。狄郊忙上前扶他起来,道:“而今契丹、吐蕃、突厥几大强敌环顾,对我中原虎视眈眈,可汗能放下私人恩怨,挺身为国家效力,高风亮节,令人钦佩。”
阿史那献道:“狄公子当真这般认为?”狄郊道:“当真。不仅我,我们大家都这么认为。”
李湛冷眼旁观,一切都瞧在眼中,当即命道:“辛公子重伤在身,需要静养。其他人都出去,有话外面说。”
李弄玉刻意留在最后,临出门的一刹那,忍不住回头看了辛渐一眼,只见他正侧头怔怔望着自己,大有关怀之色,当即凄然一笑,决然转身走了出去。
出来院中,李湛命道:“来人,留下四个人守在这里,看着辛渐,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他离开这个院子。”当即有四名羽林军士守在辛渐房前。
李湛这才转向阿史那献,道:“可汗,军情紧急,西域又万里迢迢,你该上路了,你父亲的旧部都还等候在城外。可汗放心,你一路讲给我听的辛渐几人的事,我都记下了,你这就请吧。”
阿史那献知道他办事极为干练,立即要审问李弄玉,不欲自己再参与其中,忙道:“这位四娘……”李湛道:“我自有处置。可汗,国事为重,请你立即上路。”
阿史那献无可奈何,只得向李弄玉行了一礼,这才转身,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急促地道:“四娘,你不是总说中原是个是非伤心之地么?不如你跟我一起去西域,从此以后永远不再回来。只要有我阿史那献在一日,一定保护你周全。”
李弄玉摇了摇头,正色道:“可汗,我刚才不该那样对你。狄郊说得对,你能放下私人恩怨,挺身为国家效力,这一点可比我强多了。只要你永远忠于中原朝廷,那便是对四娘好。”
阿史那献还想要再劝,李湛厉声喝道:“来人,速速送可汗出城赴任。”竟是命手下上前执住阿史那献臂膀,意欲用强赶他出去。阿史那献只得道:“放手,我自己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