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之悌上前扭住王翰,喝道:“你想做什么?”王翰冷笑道:“我想做什么,你难道不清楚么?你们兄弟害死……”宋之悌慌忙拿手捂住他的嘴,王翰不甘示弱,反手拧开宋之悌手臂,二人当即扭打在一起。
宋之问忙道:“大伙儿先出去,我跟王公子之间有点小误会,说清楚了就没事了。”
狄郊追了进来,见宋之悌已将王翰压在身下,忙叫道:“快些放手!放手!”宋之问道:“六弟放手。”
宋之悌这才松开手。王翰爬起来,弹弹身上的土,道:“你们是不是想连我也杀了灭口?”宋之问愕然道:“王公子这是何意?是你闯进来打人在先,我六弟动手反在你后。”
狄郊向王翰使个眼色,咳嗽了声,道:“这其中有些误会,宋尚书切莫在意。请容许我二人再为刘先生祭拜一次。”强行拉过王翰,低声道:“你如此莽撞,只会坏了大事。”
他性情本就冷静,又不像王翰跟刘希夷关系那般亲密,早看出这件事不简单,刘希夷看起来本来就极像是醉酒自然死亡,又不是死在宋之问家众,若没有实证,不但不能为刘希夷伸冤,自己也会落个诬告重臣的罪名,按律要反坐。王翰素来信服狄郊,闻言才勉强压制怒火,不再发作。
狄郊这才道:“既是灵柩尚未合上,请容许我再瞻仰一次刘先生遗容。”宋之问很是客气,拱手道:“狄公子请便。”
狄郊走到灵柩前,却见刘希夷已经被换上了崭新的寿衣,知道沙土证据已毁,适才进来时,正撞见仆人在院角刷洗马车,肯定运过刘希夷和土囊的那辆车,一切的实物证据都有意无意地被抹去了痕迹。剩下的唯一线索就是《代悲白头吟》那首诗,可只有王翰一人能证明那是刘希夷原作,而能证明《有所思》是宋之问所作的则有宋宅一大家子人,律法采取“众证定罪”,宋之问的证人可是比王翰多多了。
一念及此,当即出来拱手道:“我同伴王翰今日心情不好,多有冒犯,请宋尚书恕罪。”宋之问道:“狄公子客气了,还请公子得便时转达之问兄弟对狄相公的敬意。”狄郊心道:“原来你早已经知道我伯父是当朝宰相,难怪如此客气。”拉着王翰告辞出来。
王翰气呼呼地道:“算便宜了宋之问,咱们这就去河南县报官,舅父为一首诗害死亲外甥,也算是千古奇闻了。”狄郊摇头道:“不妥,这件案子如果现在报官,你我必输无疑,最终只会落下反坐。除非能说卢夫人出面作证《有所思》就是《代悲白头吟》,是刘先生所作,也许还有一线转机。”王翰道:“这更不可能了,你我都担心会落下反坐之罪,卢夫人若是上公堂告发丈夫,无论如何都是死路一条。”
妻子告发丈夫犯“十恶”中的“不睦”大罪,若是卢夫人告发宋之问,宋氏兄弟杀人罪名成立处斩的话,卢氏因告发也要处绞,即使宋氏兄弟无罪,卢氏仍要处罚。
狄郊闻言,也深感棘手。忽见宋之悌又追了出来,冷笑道:“我五哥有几句话让我带给二位郎君,二位若是有心替我外甥刘希夷出头,也该弄清楚究竟。他色胆包天,一直暗中倾慕五舅母,二人眉来眼去、勾搭成奸已有多年。这等家丑本不该外扬,只是若非走到见官的那一步,就非明说出来不可了,‘内乱’可是十恶重罪之一。王公子当众殴打我五哥,已是犯了王法,我五哥大度不予计较,王公子何不也退让一步?我们双方相安无事,我外甥也得以入土为安,半生清誉得以保全。他人已经死了,还有什么比名声更重要呢?”
王翰知道对方是以刘希夷与卢夫人有私情来要挟他,不由得大怒,上前一拳挥出。宋之悌早有防备,接了一招,骂道:“不识好歹的晋阳小子!”一脚朝王翰踢来,王翰拧身闪开。二人竟然就在宋府大门前打了起来。狄郊连连劝止,却是无人理睬。幸亏今日出门仓促,王翰未随身携带兵器,不然只怕要闹出更大的事来。
清化坊是左金吾卫驻军之地,这一番动静立即引来一队路过的金吾卫士。领头卫士问道:“什么人敢到宋尚书门前捣乱?”宋府仆人纷纷道:“就是他!就是他,正在跟六郎扭打。”
金吾卫士正要上前擒拿王翰,一旁忽赶过来三人。一人喝道:“住手!王翰当街斗殴闹事,奉御史中丞宋相公之令将其拘捕。”
宋璟为人鲠正,不畏权贵,名烁京师。宋之悌一听到“御史中丞宋相公”几个字,便立即停手跳开。
王翰还要追上前扭打,杨功命人捉住他,喝道:“王翰,你闹够了没有?带走!”
狄郊忙道:“我们不过是跟宋尚书有点小误会,没什么大事。王翰一时冲动,还请杨侍从高抬贵手,放了他吧。”
杨功道:“误会?有什么误会回去向宋相公说清楚。马上就要夜禁了,麻烦狄郎也跟我走一趟吧。”命人牵了马,押着王翰、狄郊回来城南明教坊宋璟住宅。
御史中丞宋璟的宅邸甚是奇特,所有房舍都是东西相对,没有任何斜曲,当真是宅如其人。
宋璟听说王翰是到清化坊宋之问家而不是到毓德坊来俊臣家捣乱时,很是惊异,问道:“你如何又与宋尚书结了怨?”王翰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狄郊忙道:“回宋御史话,其实就是一点小误会,宋尚书的外甥刘希夷刘先生一直借住在王翰洛阳家中,昨夜醉酒死去,我们上门祭拜刘先生时跟宋六郎言语间起了些争执,阿翰一时忍不住就动了手。”
宋璟道:“原来如此。”似对宋之问印象不佳,不愿意多提,又问道,“辛渐一直没有消息么?”狄郊道:“没有。”心道:“宋御史是中枢重臣,执掌御史台,百官尽在其掌握。河东日日有文书飞驰朝廷,他为何还问我有没有辛渐消息?莫非是在暗示什么?”
又听见宋璟感慨道:“本史今日看过李湛将军派人送回朝廷的文书,里面提到辛渐因为不肯泄露百炼钢的秘密,被突厥人严刑拷问,导致双腿残废。当初在蒲州一见,对他印象很是深刻,想不到时隔几月,竟是起了如此大的变故。”
王翰忽道:“宋御史只道辛渐刚毅坚强,可知道他是在家破人亡、被官府通缉追捕的时候落入了突厥人之手?若换作一般人,当此最危难时刻,心怨朝廷,早就倒向了敌阵。然而突厥人百般利诱,辛渐亦丝毫不为所动。试问这样的人会反叛朝廷么?”
宋璟道:“贺英通谋契丹一案,李将军在文书中已经写得很清楚,纯属子虚乌有,是被一名名叫李弄玉的女子诬陷,不过贺英身份确实是契丹公主,她自己也已经承认。”
狄郊与王翰交换了一下眼色,试探问道:“不知那李弄玉可有被捕获?”宋璟道:“嗯,她已经被李湛将军秘密处死。”
王翰愈发肯定李弄玉是李唐皇族身份,他跟李弄玉并无深交,甚至几次相遇时她对他本人相当粗暴无礼,在河东县狱时她曾命手下宫延扼住他咽喉逼问璇玑图下落,差点令他窒息致死。可她敢率人从官府手中营救阿史那献这样的“反贼”之子,果断用行为与武周暴政对抗,至少比他们这些只知道暗地言语发泄不满的人要有勇气得多。此刻听说她已被李湛处死,忍不住心悸起来,问道:“李将军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当然不是问李湛为什么要对付李弄玉,而是问为何只将她悄悄了结。宋璟却立即会意,答道:“因为李弄玉身份特殊,若是公开审理论刑,不知道要牵连多少人家。李将军这次做的很对,换做我,也会这么做。”重重叹息了一声,道,“你们今晚就留在这里吧,外面夜禁,你们也走不出坊门。”吩咐人叫来第三子宋浑,命他好生款待二人。
宋浑与王翰、狄郊年纪相当,热情开朗,不似其父那般深沉,也不领二人去客房,而是径直领来自己居处,好酒好菜款待。王、狄二人与他聊过一阵,方知他新与赵郡李氏定亲,纳征已成,只待请期亲迎了。
狄郊道:“恭喜!”宋浑喜滋滋地道:“礼成之日,务请二位驾临府上,喝杯喜酒。”狄郊道:“一定会来叨扰。”
他与王翰二人奔波劳累一天,心情也不佳,吃过晚饭,略与宋浑交谈几句,便洗漱歇息。宋浑特意让出自己的房间给二人居住。
到了半夜,狄郊忽道:“我明日跟你一起去来俊臣府上赴宴,如何?”王翰道:“嗯。你也睡不着么?”狄郊道:“嗯。”
王翰道:“刘先生的事就只能这么算了么?”狄郊道:“只能这么算了,咱们既告不倒宋氏兄弟,还会累及刘先生声名。你没有当面将这件事告知宋御史,心中不是早已经想得明白了么?”王翰道:“可是我不服气,刘先生可以说是因我而死,我要为他报仇。”
狄郊道:“我不希望你因为报仇而违反法纪,将自己也搭了进去。宋氏兄弟人品低劣,为人不耻,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王翰道:“你这话可是自欺欺人了,这世上的坏人不是个个都活得好好的么?我们眼下已经知道是宋氏兄弟杀了刘先生,等于抓住了他们的把柄,就算我不对付他们,他们也不会轻易放过我。”
狄郊知道难以阻止他报仇,道:“那好,我答应你找到辛渐后一起跟你想办法来对付宋氏兄弟,但在这之前,你不能轻举妄动。”王翰道:“嗯。也不知道辛渐怎么样了。老狄,他的腿当真从此就残废了么?”
狄郊道:“惭愧,我医术低微,确实治不好他的腿。但天下能人奇药极多,只要找回辛渐,一定有办法的。我伯父本人就是针灸高手,治愈过不少瘫痪病人,改日我要好好向他请教。”
王翰道:“咱们明日一早就径直去碧落馆,将真的苏贞揪出来,直接问她到底是谁救了她?又是谁将她困在那里当娼女?”
狄郊蓦地坐起来,反复拿手掌击打自己的脑门,道:“啊,我好糊涂!我好糊涂!阿翰,我们出来碧落馆时遇到的黑衣男子就是韦月将!难怪,难怪我觉得他的声音有些耳熟,当初在蒲州时,我和王之涣在门外听过他在自己家中说话。我听到他自称姓萧,所以就没有多想。”
王翰也惊得坐起身来,道:“什么?韦月将?”狄郊道:“铜面萧娘就是苏贞,是有人故意布下的陷阱,为的就是要引韦月将上钩。你我均认得苏贞容貌,安排的人怕事情提前泄露,所以千方百计地阻止你我见到她。啊,我怎么这么笨!哎呀,我真是笨啊,稍微回个神,就可以当场戳破这场阴谋。”
王翰道:“如果说铜面萧娘的安排是为了诱捕韦月将,那么在幕后安排的就应该是官府的人了,莫非是蒲州州司或是河东县衙的人?”
狄郊道:“按道理该是这样。可是今日一早洛州州府的人马来过这里,结果一进来就被人打发走了,你觉得洛州州府的人会怕小小的蒲州州司或是河东县衙么?”
王翰道:“当然不会,等于地头龙和弱蛇之比。”狄郊听他将“强龙难压地头蛇”改成了“地头龙”和“弱蛇”,大感新鲜,不禁会心一笑。
王翰又道:“可这样看来,诱捕的人就应该不是为韦月将在蒲州犯下的多起命案,而是因为别的事。”蓦然想起了什么,与狄郊异口同声地道,“王羲之真迹!”
王羲之真迹素来是稀世珍宝,甚至连太宗皇帝李世民也为夺取《兰亭集序》不择手段,留下了一段不光彩的往事。他得到《兰亭集序》后,如获至宝,朝夕观赏,叫人临摹数本,赐给皇太子、诸王、大臣等人,病逝前特别要求太子李治将《兰亭集序》殉葬昭陵。
因绝大多数王羲之真迹已落入太宗皇帝手中,民间散落的寥寥几件便成为了价值连城的稀罕物品。天下觊觎王羲之真迹的人极多,上至女皇武则天,下至爱好书法的平民,韦月将为盗真迹不惜到蒲州书法大家张道子家潜伏五年,便是明证,更不用说原先就拥有真迹的张道子了。他内兄王綝在朝中为官,曾先后出任洛州长史、宰相要职,极得女皇信任,而今虽以年老多疾乞请闲逸,改授麟台监修国史,封石泉县公,却因在中枢多年,自有一股势力,做出铜面萧娘这样的安排绝非不可能。
狄郊道:“只是这样一来,救走苏贞的人肯定就不是劫走辛渐的那伙人了,这条线索等于完全中断了。”
王翰道:“如果辛渐果真被带来了洛阳,从太原到洛阳数千里,一路总有人见过他。不如我们悬以重金,官府悬赏五万钱缉拿辛渐,我悬赏五十万寻他下落,总会有人贪图重赏。”
狄郊闻言吓了一跳,道:“切不可这么做。你出比官府多十倍的赏金,会惹来多少人忌恨?若被人弹劾你意图凌驾于朝廷之上,那可是重罪。”王翰道:“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我命人暗中进行便是。”
次日一早,王翰先来到南市,找到家奴郑元,命他找几个可靠的江湖人士四下散布悬赏的消息。
郑元久在京师,颇有见识,道:“五十万实在太多,过于引人瞩目反而不好,不如减为二十万。请阿郎裁决。”王翰微一沉吟,道:“那好,就按你说的办。”
与狄郊回来惠训坊,众人正为他二人一夜不归着急,不过俱霜和胥震却已经回来了。
王翰问道:“你这两天去了哪里?”俱霜道:“我怕你送我回太原,所以躲起来了。”王翰很是生气,道:“你一声不吭地走掉,知不知道旁人多为你担心?”
王之涣忙道:“别发火,人回来了就好。阿翰,我昨日跟送米的伙计聊了半天,现在洛阳城中关于来俊臣的消息可多了。”王翰关心王羽仙,不免要好好听上一听。
传说来俊臣为固恩宠,又将发动大规模的告密运动,他经常召集手下在龙门集会,朝刻着朝中大臣名字的石壁上扔石头,石头砸中了谁的名字,谁就是告密的对象。不过传奇的是,来俊臣最痛恨的监察御史李昭德的名字始终没有被击中。
又有流言说来俊臣一直把自己比作十六国时期的后赵皇帝石勒。石勒原本羯族贵族,然而年轻时因并州一带闹饥荒沦为奴隶,后来靠武功起家当上了将军,大权在握后又自立当了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