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宗即位后,迅即恢复了一切唐朝旧制,京师也重新由洛阳改回长安。又特别下制,凡文明以来因各种缘故破家大臣的子孙均可以恢复资荫,就连最为武则天的痛恨枭氏萧淑妃、蟒氏王皇后也均复旧姓,只有徐敬业、裴炎子孙例外,可见中宗对昔日裴炎告密导致自己被废一事仍耿耿于怀。李弄玉因与裴炎侄裴伷先有约,一旦恢复李唐江山,就要为裴炎恢复名誉,特意上书力请,因此惹怒中宗,不但不许裴炎之事,依旧流放裴氏子孙,派兵逮捕裴伷先,关押在安西都护府监狱中,而且仅追赠二哥李贤为司徒,遣使迎其丧柩,陪葬于乾陵。李弄玉自觉失信于裴氏,断然拒绝恢复皇族身份以及朝廷所赐县主名号。直到后来睿宗李旦即位,才追复裴炎官爵,彻底为裴氏平反,召裴伷先入朝为官,并追赠兄长李贤为皇太子,谥章怀,史称章怀太子。
兵变后,一代女皇武则天瞬间由权力的巅峰跌至低谷,虽被儿子中宗尊为“则天大圣皇帝”,却完全失去了行动自由,被押送到上阳宫居住,由李湛率领所部羽林军监管。
这一日,辛渐和李弄玉陪着贺英来到上阳宫。自从武则天被监禁以来,除了中宗本人每十日来探望一次外,再无别的访客,当然,李湛也奉有严令,不准任何人接近她。
李湛听说贺英想见武则天,很是为难。
李弄玉道:“这不过是贺大娘离开洛阳前的最后一个心愿,将军若是怕出意外,大可亲自站在一旁监视。”她虽然依旧只是庶民身份,却因为颐指气使惯了,言语中自有一股威严气度,令人不敢违抗。李湛躬身道:“遵命。”亲自护送三人来到武则天寝宫。
谢瑶环领着两名宫女默默守在门前,她是唯一一个主动愿意来上阳宫照顾武则天的女官,而之前与她同样受女皇宠爱的女官上官婉儿已经及时投怀送抱,成为中宗的嫔妃,被封为昭容。见到辛渐等人到来,谢瑶环只轻轻道:“多谢,请进。”
寝宫中寂静无声,弥漫着苦闷、悲观和消极的情绪,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尤其那股萧瑟的意味,更感觉上更像来到了生命的冬天。
武则天形容枯槁,不事梳洗,满头白发如乱草一般散开,朽木一般躺在床上。她实在不愿意放弃权力,但以她现在的处境,注定剩下的只有回忆。唉,无情岁月去如流,只有满头白发向人愁。
听见有人进来,她勉强侧头望了一眼,目光立即落在李弄玉身上,问道:“英娘,她是谁?”贺英道:“她叫李弄玉,是前太子李贤的遗腹女,也是陛下的亲孙女。”
武则天“啊”了一声,尖叫道:“贤儿不是朕的儿子,她也不是朕的孙女。你看她的样子,还真跟我姊姊生得一模一样。”
皇宫中一直有流言说武则天次子李贤天分最高,却不是她亲生,而是她姊姊为高宗皇帝宠幸时所生。此时由武则天亲口说出,才彻底得到证实。
李弄玉上前一步,冷笑道:“我还不愿意要你这样六亲不认的祖母呢!你这个冷酷无情的老巫婆,杀了我祖母,又杀了我父亲!看看你手上,沾满了鲜血,兄弟姊妹的血,儿子的血,孙子的血。你也活不了几天了,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面目去地下见先帝。”武则天道:“你……你这个孽种,还敢来气朕……”
李弄玉大怒,正待反唇相讥,辛渐忙拉住她,低声劝道:“算啦,咱们马上就回太原了,何必跟她计较?”
武则天道:“英娘,朕待你不薄,还封你弟弟为郡王,朕眼下这副样子,你……你还带这个孽种来气朕!”贺英道:“不是这样,天后,我今天来是要告诉你,高宗皇帝归天前,曾经留下一幅璇玑图给前太子李贤,藏有一道太宗皇帝亲笔所书废黜天后你的诏书。”
武则天张大了眼睛,震惊之极,道:“什么?先帝他怎么会……”贺英道:“不过前太子手中只有璇玑图,后来又传给了弄玉,他父女二人并不知道内中秘密。这幅璇玑图据称是前朝遗物,内中本身就藏着一笔巨大的财富,昔日太宗皇帝得到后,曾召集许多聪明绝顶之人来解这幅图,均未能成功。后来太宗干脆召集能工巧匠,在图的背面另外加织了一层,看起来好像是为原来的璇玑图裱了一层护套,但其实内里即是诏书。只是新织的诏书与旧锦针法相连,须得按特定次序挑断丝线才能打开。先帝交给我的,就是解开织锦、取得诏书的秘密。”
武则天道:“原来当初先帝是有意放你逃走。”贺英道:“是的,承蒙先帝信任,让我带着秘密私下离开了解皇宫。不过,当初先帝将解开璇玑图的秘密交给我时,手在发抖。天后,先帝是爱你的,他真的不想留下制衡你的把柄,然而他又不敢违抗太宗皇帝遗命,担心他的子孙们会被你全部杀死。”
武则天喃喃道:“爱我……爱我……”
一阵冷风穿堂袭来,拂动发丝,也吹拂起了她的若干思绪。那些成长在她的生命年华里的人和事,点点滴滴,原来还隐藏在她心底深处。
每个人心中最柔软的地方都藏着一份难忘的真情,就连女皇也不例外,仿若老酒,岁月愈久,愈是浓厚。它是梦想中的梦想,牵挂中的牵挂,跨越了时光年轮,存之永恒,传之久远。
贺英见武则天面色渐渐柔和下来,又道:“当初先帝与我约定,只有同时见到李贤子女和璇玑图,才能说出秘密,可是弄玉带着璇玑图来找我时,我并没有立即说出来。我知道我如果真的说出了秘密,先帝一定会很伤心,他其实不愿意看到你们骨肉相残的一幕发生。弄玉也没有再逼我,答应好好想一想再说。”
武则天极是失落,道:“而今有没有太宗诏书又有什么用,朕已经失去了皇位,失去了宝座,失去了五郎六郎,失去了一切……”贺英道:“所以说,冥冥中自有定数,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有没有璇玑图都是一样,逆天行事,注定不能长久。而且,天后,你并没有失去一切,你还有众多的儿女子孙,众多的亲人。虽然你亲手开创的武周王朝没有了,可日后的大唐皇帝代代都是你的子孙,他们也一样是你的骄傲呀。”
这一番言辞恳切,字字真情,令人动颜。武则天也是深受触动,长叹一声,扭过头来,凝视李弄玉许久,才道:“你长得还真是像姊姊。”
李弄玉哼了一声,只是不理。贺英低声劝道:“弄玉,你看天后那么钟爱权势,一心想留下武姓江山,最终不还是立你三叔为太子了么?你没有解开璇玑图拿到太宗皇帝诏书,不一样也有文武大臣齐心合力光复了李唐基业么?你曾用我弟弟的名义陷害我,如今我们不还是婆媳么?你是先帝的亲孙女,堂堂金枝玉叶,打开你的胸襟,宽恕天后吧。而今,她只是一个可怜的老人,她需要你的关爱。”
李弄玉柔情忽动,道:“贺大娘说得极是。”上前几步,走近武则天道:“天后,我……实在不知道该称呼你什么,你……你愿意让我经常来看看你么?”
武则天声嘶力竭地叫嚷道:“不要!你滚,你是个孽种!朕不要你们可怜,你们都给我滚!你们这些叛徒!还有你,李湛,你杀了我的五郎、六郎,朕永远不会原谅你。这天下是朕的,是我们武家的,你们休想夺走!朕偏要逆天行事!你们这些叛徒,李显你这个不孝子!”这位则天皇帝蓦然坐起来,双眼放光,露出凶悍的本色来。
谢瑶环闻声赶进来,道:“几位不如暂且先出去吧,圣上近来深受刺激,情绪起伏很大。”
众人知道武则天眷恋权力,入魔已深,心结难解,只得退了出去。身后宫门缓缓掩上,犹能听到她疯狂的怒骂声。当人在善与恶、爱与恨中作出选择时,并不是兴之所至,也并不是由于偶然的机遇使然,而是取决本人与生俱来的秉性。这女人天生就要当至强者,恶与恨引领她登上了千古一女帝的宝座,也让她的人格坠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最终令她失去了所有。她的一生,并非危机太多,而是危机感太多;并非幸福太少,而是幸福感太少。
“高卷珠帘二十年,女人星换紫微天”。神龙元年,公元705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女皇帝武则天在极度孤独中死于洛阳上阳宫,年八十二岁。
女皇的时代终于彻底结束了,一个新时代已经到来。
宫墙九仞,有多少惊涛骇浪。迷城幻影,又有多少遗恨终天。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