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此时,崔光远为京兆尹,也就是长安城的最高行政长官,边令诚则为宫廷最高长官。二人听到消息,急忙带人赶到左藏大盈库救火,又召募人代理府、县长官,分别守护。局面混乱下,崔光远不得不杀人立威,一直杀了10多个人,局势才勉强稳定下来。眼见叛军大兵压境,崔光远立即派他的儿子去见安禄山,边令诚也把宫殿各门的钥匙献给安禄山。事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八》。

  『注:京兆尹特指是首都地区的最高行政长官,这一职位设立于汉武帝太初元年。所谓京,是极大的意思,兆则表示数量众多。定名京兆,显示出一个大国之都的气派与规模。』

  边令诚便是在玄宗面前进谗言、导致玄宗怒杀封常清和高仙芝的宦官。当时他诬蔑“常清以贼摇众,而仙芝弃陕地数百里”,而他本人,在叛军行将到来之际,主动投降献媚。边令诚深得玄宗信任,安史之乱起后,一直担任军中监军。只是不知道玄宗知道边令诚投敌后,再想想当初因边令诚之言而杀封常清和高仙芝,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关于崔光远此人,后面也还有极为精彩的好戏上演。

  大唐的皇帝到底到哪里去了呢?原来,玄宗公然发布亲征诏书的同时,还有密诏给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命他整军待发,同时选良马900余匹,夜半待用。六月十二夜半时分,长安城尚在一片寂静之中,玄宗率同杨贵妃并杨国忠兄妹、太子李亨等皇子皇孙、同平章事韦见素、御史大夫魏方进、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宫监将军高力士等重要人物,暗中潜出延秋门,向西逃去。除了六军士兵外,随行的官员、亲友不过百余人。大部分臣僚和皇族都被遗弃在京师,弃而不顾,甚至包括住在宫外的皇妃、公主及皇子、皇孙等。玄宗一度宠爱的梅妃江采萍便是属于这类被遗忘的人之一。之后,她死在了杀入长安的叛军之手。

  大唐天子竟然要如做贼一般悄然离去,生怕被人发现。当年玄宗东封泰山时,文武百官、皇亲国戚、四夷酋长扈驾从行,车马列队,延续百里,盛极一时。如今落魄至此,可叹!盛唐已经成为了历史,历史却是如此无情。

  一行人路过左藏大盈库的时候,杨国忠请求将库藏烧毁,以免大批库存布帛为叛军所得。玄宗心情凄惨,长叹道:“叛军来了没有钱财,一定会向百姓征收,还不如留给他们,以减轻百姓们的苦难。”过了便桥,杨国忠又命人将桥烧毁,以阻挡叛军的追击。玄宗知道后,说:“官吏百姓都在避难求生,为何要断绝他们的生路呢!”立即派高力士带人将火扑灭,留着桥梁给后面的士民逃命之用。

  玄宗事先已经派太监王洛卿先到沿路各地,要官员准备接待。到了咸阳,派出的太监王洛卿和咸阳县令都已经逃走了。再派太监去征召,官吏与民众都没有人来。逃难的皇帝饥锇不堪,只得以杨国忠临时买来的胡饼充饥。随行太监好不容易找到当地百姓,向他们说明了情况。百姓们送来了一些粗饭,其中参杂有麦豆。皇子皇孙们平时养尊处优,哪里吃过这样的饭,但是实在饿得慌,也顾不得什么体面,没有碗筷,便用手捞着吃,一下子就吃得精光,还没有吃饱。

  玄宗命人给这些送食的百姓按价给了金钱,并好言抚慰。百姓们眼见自己的天子落难至此,都痛哭失声。玄宗无限感慨,老泪也是纵横不止。这时候,一个叫郭从谨的老人挤到车前,对玄宗说:“安禄山包藏祸心,预谋反叛已经很久了,其间也有人到朝廷去告发他的阴谋,而陛下却常常把这些人杀掉,使安禄山奸计得逞,以致陛下出逃。所以先代的帝王务求延访忠良之士以广视听,就是为了这个道理。我还记得宋璟作宰相的时候,敢于犯颜直谏,所以天下得以平安无事。但从那以后,朝廷中的大臣都忌讳直言进谏,只是一味地阿谀奉承,取悦于陛下,所以对于宫门之外所发生的事陛下都不得而知。那些草野之士,有想进谏者,但九重严深,无路上达。如果不是安禄山反叛,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怎么能够见到陛下而当面诉说呢!”玄宗无言以对,好半天,才垂头丧气地叹息说:“这都是我糊涂所致,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此时,随行的军士都还没有吃饭,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便让军士们各自到附近村落求食。军士们无不深怨杨国忠,认为他是这一切苦难的罪魁祸首。陈玄礼也对杨国忠是敢怒而不敢言。

  然而,他们所有人的恨,都比不上太子李亨的恨意更强烈。太子正在想什么呢?他最多地是回忆,回忆自己贵为太子,竟然两度被迫离婚以求自保的悲惨境遇。

  玄宗多子嗣,有59个子女,其中29个儿子,30个女儿。开元十四年(726年),玄宗下令在皇宫东北角专门为诸王建立一座王宅,史称“十王宅”。这样,当皇子在宫内长大,得到封号后,不是像从前的皇子出宫自立门户,而是住在十王宅中,日用所需等由朝廷统一供应。玄宗这一措施,能够有效地管理监督皇子们的行动,这是诸王地位衰落的一个标志。之后,因为皇子皇孙太多,十王宅不够住了,又在十王宅附近建了百孙院。(《旧唐书·卷一百零七·玄宗诸子传》)

  玄宗如此对待自己的子孙们,是生怕他们干政,当然还不仅仅是担心干涉朝政那么简单,关键的还是怕这些子孙夺他的皇帝位。玄宗集中管理的这一招,确实彻底防止了有实力、有野心的亲王造反的可能。然而,有一点玄宗没有想到。安禄山造反后,玄宗仓皇出逃,十王宅和百孙院中的大部分皇子皇孙们都没有来得及逃走,被攻入长安的叛军屠杀一尽。

  在玄宗严密的监管下,当时作为太子的李亨,日子更加不好过。天宝五年(746年),对于太子李亨来说,是多灾多难的一年。就在这一年,李亨相对安宁的生活被打破。身为大唐太子,甚至连自己的妻子都不能保住,不得不用离婚的手段来保护自己,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事情还要从皇甫惟明说起。

  皇甫惟明为唐朝大将。开元十八年(730年)九月,吐蕃因为屡屡被唐军打败,便遣使请和。皇甫惟明知道后,便向玄宗面陈和亲之利。玄宗却说:“赞普尝遗吾书悖慢,此何可舍!”意思是赞普曾经写信,言辞无礼,无法原谅。对此,皇甫惟明解释道:“赞普当开元之初,年尚幼稚,安能为此书!殆边将诈为之,欲以激怒陛下耳。夫边境有事,则将吏得以因缘盗匿官物,妄述功状以取勋爵。此皆奸臣之利,非国家之福也。兵连不解,日费千金,河西、陇右由兹困敝。陛下诚命一使往视公主,因与赞普面相约结。使之稽颡称臣,永息边患,岂非御夷狄之长策乎!”(《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三》)

  这话分析得合情合理,玄宗听了大悦,于是派皇甫惟明和内侍张元方一同出使吐蕃。二人到了吐蕃,对赞普赤德祖赞和王后金城公主(唐中宗养女)说明来意。赤德祖赞欣然同意,唐朝和吐蕃两国遂修旧好。唐开元二十一年(733年)唐蕃双方派使会盟,并在赤岭(今青海湟源日月山)树碑定界,刻盟文于碑上。唐蕃会盟碑至今还保存在拉萨的大昭寺。

  和谈后不久,皇甫惟明因功任左卫郎将,后摄侍御史,充长春宫使(《唐会要·卷五十九》)。之后一路升迁,开元末年,出任陇右节度使。

  天宝元年(742年)十一月,吐蕃大军进犯陇右地区,皇甫惟明立即率军迎击,在青海大获全胜。十二月二十七日,吐蕃大将莽布支再率3万余人马,与皇甫惟明部交战。唐军先锋骑将王难得率先出阵,与吐蕃赞普之子琅支都交锋。琅支都被其枪挑于马下。吐蕃军阵脚大乱。皇甫惟明趁机指挥唐军乘势掩杀,斩获5000余人。

  不久,皇甫惟明发现吐蕃每次进犯陇右地区,都以洪济城(今青海贵德西)为前哨阵地,决心除去这个隐患。天宝二年(743年)四月,皇甫惟明亲自率领兵马自西平郡(今青海乐都)出发,长途奔袭千余里,突然向驻守洪济城的吐蕃军发起了进攻。由于唐军远道而来,出其不意,很顺利地占领了该城。

  天宝初年,唐玄宗喜好边功,边帅常以抗击吐蕃有功而获官爵。皇甫惟明在与吐蕃军作战中连战连捷,立功心切,决定率军向吐蕃所占重镇石堡城(又称铁刃城,在今青海湟源西南)发起攻击。

  石堡城是吐蕃的战略要地,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其实早在开元十七年(729年)三月,朔方节度使、信安王李祎采用远程奔袭,就已经攻占了石堡城。可是到了开元二十九年(741年)十二月,由于河西、陇右节度使盖嘉运防务疏忽,吐蕃又重新攻占石堡城。

  皇甫惟明兵至石堡城后,立即开始攻城。吐蕃守城将士凭险据守。吐蕃闻讯后,派大军兼程往援,与守城将士里应外合,重创了唐军。唐军副将褚诩战死,皇甫惟明只好退兵。

  不久后,皇甫惟明进京向唐玄宗献对吐蕃作战中的战利品。皇甫惟明曾经担任过太子李亨的幕僚,颇为念旧,当他发现宰相李林甫专权、正大力排挤太子李亨时,心中对李林甫大为不满,便趁叙职时劝唐玄宗罢免李林甫。并提出刑部尚书韦坚有宰相之才,可以起用。皇甫惟明的介入,使李林甫和太子一方的暗中较量一下子成为公开的秘密。

  『注:韦坚,京兆万年人(今陕西西安郊区),是太子妃的哥哥。原为陕郡太守,领江、淮租庸转运使,以办事干练著称。玄宗让其督办江淮租运,每年收益都有大量增加。在长安东郊广运潭(南方租赋漕运总码头)落成典礼上,韦坚还特意为到场的玄宗安排了歌舞节目,一百多人齐声唱道:“得宝弘农野,弘农得宝耶!潭里船车闹,扬州铜器多。三郎当殿坐,看唱《得宝歌》。”(《旧唐书·卷一百零五·韦坚传》)由此可见,韦坚是个有政治野心的人。玄宗听到他的乳名“三郎”出现在歌词中,龙颜大悦,认为韦坚能干,所以立即升官加以重用,由此引起了李林甫的嫉妒。韦坚的妻子是李林甫舅舅姜皎的女儿,算得上是很近的亲戚关系。在韦坚未被玄宗宠信之前,韦坚和李林甫的关系甚为亲密,随着韦坚的日益见宠,李林甫害怕危及自己的宰相地位,对其非常厌恶。出于对自己的利益考虑,韦坚不得不与太子李亨结盟。』

  李林甫得悉皇甫惟明的言行后,怀恨在心,决定报复。他利用宰相的有利身份,开始布置反击,并加快了行动的步骤。这时候,杨慎矜成为李林甫对付太子集团的一员干将。

  杨慎矜,乃隋皇族一脉,隋炀帝杨广的嫡系玄孙。按说隋被唐灭,杨李二姓不共戴天,势不两立。但在唐玄宗时,由于国力强盛,政权巩固,观念开放,在任人为官时不拘一格,很少顾及门第出身,杨慎矜因“沉毅有材干”充太府出纳,颇以政能知名。李林甫觉得此人可用,破格将他擢升,并有意让他取代太子集团中的韦坚。

  天宝五年(746年)正月十五日元宵节之夜,风清月朗,太子李亨出游,借观灯的机会,在市井之中匆忙与韦坚见面。玄宗忌讳皇室人员与外臣相交,曾经发布敕命:“宗室、外戚、驸马,非至亲毋得往还;其卜相占候之人,皆不得出入百官之家。”(《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二》)这就是为什么这次太子李亨与韦坚的碰头也是偷偷摸摸、见不得光的原因。之后,韦坚又匆匆与皇甫惟明相约夜游,一同前往位于城内崇仁坊中的景龙道观。

  一直在后面紧紧跟踪的杨慎矜立即上奏弹劾,说韦坚与边将私会,违反了国法。李林甫也立即上奏,说韦坚与皇甫惟明将要支持太子发动政变。皇甫惟明与韦坚因此锒铛入狱,李林甫又让杨慎矜、杨国忠、王鉷、吉温等人一起出来做证。玄宗也怀疑韦坚与皇甫惟明结谋,但没有确凿的证据。二十一日,玄宗下制书责备说韦坚因谋求官职地位,存有野心,定了个“干进不已”的罪名,由刑部尚书贬为缙云郡(今浙江缙云)太守。数十人受到牵连,韦氏家族被清洗一空。皇甫惟明则以“离间君臣”的罪名,解除河西、陇右节度使的职务,贬为播川郡(治今贵州遵义)太守,并籍没其家。天宝六年(747年),皇甫惟明被杀。

  玄宗没有轻易涉及太子,这一处理,只是限于惩治韦坚、皇甫惟明的个人过失,并未有任何针对太子李亨之处。皇甫惟明的兵权则移交给朔方、河东两道节度使王忠嗣。王忠嗣与太子李亨关系亲密,朝廷上人人皆知。这一结果,导致太子李亨有惊无险,李林甫也无奈何。

  然而,事情却突然有了变化。原来,韦坚被贬后,他的弟弟韦兰、韦芝上书替兄长鸣冤叫屈,二人为了达到目的,还援引太子李亨作证。这样一来,事情一下复杂起来,唐玄宗龙颜震怒。太子李亨担心遭祸,惶惶不可终日,立即上表,表明与韦坚兄弟毫无干系,并以与韦妃“情义不睦”为由,坚决请求离婚,表明了“不以亲废法”的态度。唐玄宗听任太子李亨与韦氏离婚。韦氏被废为庶人,出家为尼,据说之后与李亨偶然相遇,也是形同陌生人。

  在这一回合的争斗中,李林甫虽然成功铲除了韦坚等人,但太子的不得已离婚之举,使野心勃勃的李林甫一时受挫。他借机对韦坚一案大加株连,江淮一带大批无辜的漕吏、船夫都被打进大狱,监狱人满为患。地方官趁机敲诈,导致许多犯人死在牢中。这件大案牵扯广泛且时旷日久,直到天宝十一年(752年)李林甫死后,方告结束。在扳倒韦坚一案中立了首功的杨慎矜看到李林甫怨满天下,有意与之疏远,却不知由此犯了政治上的大忌,不久便被李林甫寻隙诬陷,全家被迫自尽。

  天宝五年(746年)年底,太子李亨的姬妾杜良娣(东宫的内官有妃、良娣、宝林三级,还有诸多宫女。良娣是地位低于太子妃的姬妾,秩正三品)的父亲杜有邻惹上了官司,酝酿成另一起大案。杜有邻时任为赞善大夫,正五品官,为太子东宫官属。杜有邻有一女(杜良娣的姐姐)嫁给左骁卫兵曹柳勣。曹柳勣生性狂疏,不拘小节,喜欢交结豪俊之士,与淄川太守裴敦复、北海太守李邕、著作郎王曾等皆结为好友。李邕性喜豪侈,不拘小节,任职期间纵求财货,驰猎自恣,多次因贪污被人告发,屡遭贬斥,但才艺出众,人争睹其风采。他擅作碑颂,精于书法。许多人手持金帛拜访,只为求取他的文章和书法。

  丈人杜有邻和女婿曹柳勣性情大不相同,杜有邻接受不了曹柳勣的轻傲狂放,而曹柳勣则讥笑杜有邻的迂腐胆小。这样,二人积怨越来越深,甚至相互仇视。有一天,为了一件小事二人又争吵起来。杜有邻凭借自己的长辈资格,狠狠地训斥了曹柳勣。曹柳勣一贯心孤气傲,一气之下,他就写了一篇诬告状,诉状刚好落到李林甫的手里。

  曹柳勣状告杜有邻的罪名是“亡称图谶,交构东宫,指斥乘舆”。这项罪名很重,宰相李林甫借口案情重大,直接由其委派人员审讯。曹柳勣告发丈人杜有邻,起因简单,不过是挟怨报复,谁知事情被李林甫揪住不放,将李邕、王曾等一批人都牵扯进去,最后太子李亨也被牵连进来。玄宗听说涉及太子,立即令京兆府会同御史台官员审问。案情很快明朗,原来都是曹柳勣搞鬼。但李林甫授意手下指使曹柳勣诬告,先将案情扩大,又引李邕作证,使案情一下子扩大到地方官员,大有废太子李亨于朝夕之势。

  玄宗有鉴于祖母武则天之后朝政动荡,所以保持了谨慎的态度。但他对下级官员的告密未加宽贷,因曹柳勣、杜有邻等与皇室有亲戚关系,特予免死,判杖决,贬往岭南。但执行杖刑的过程往往因人而异,在李林甫授意下,杜有邻、曹柳勣均在重杖之下丧命,积尸大理寺,妻儿家小流徙远方。由于牵连出李邕,李林甫特命人奉敕往北海将其杖死。李邕时年已70多岁。之前曾经有人对李邕说:“君如干将、莫邪,难与争锋,然终虞缺折耳。”(《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五》)想不到果然应验。

  杜有邻一案使太子李亨十分不安,他眼睁睁地看着岳父等人冤死却无可奈何。命运常常会捉弄人,有时甚至是非常残忍。李亨非常喜爱杜良娣,却不得不解衣避火。他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无私,即派心腹宦官李辅国去宣布他与杜良娣离婚的决定。杜良娣被迁出东宫,废为庶人。此时,杜氏家人已是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境遇十分凄惨。据野史记载说,李辅国揣摩到太子不能忘怀杜良娣的微妙心思,悄悄为无家可归的杜良娣做了一番安排。这雪中送炭的举止令太子李亨格外感激,以致太子当了皇帝后,立即赋予李辅国至高的权力。

  两次大案,两次婚变,太子李亨身心蒙受了巨大的创伤,精神受到极大的刺激,逐渐变得神色萎靡,形容枯槁。有一次,太子入宫觐见,玄宗发现尚未到中年的儿子已经有花白的头发,显得苍老而憔悴,仿佛已经进入暮年。玄宗非常震动,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不免产生了几丝恻隐。太子退出后,他向高力士闻询太子的情况,高力士如实说了朝廷上的一些针对太子的情况,并大力赞赏太子亨的仁孝与谨慎。玄宗听了若有所思。

  之后,玄宗为了安慰太子李亨,给太子李亨安排了一次新的婚姻。从这件事上看,玄宗即使不满意太子,但也还没有废除太子的心思,这大概是太子能在李林甫的几次构陷中都死里逃生的真正原因。

  太子李亨续娶的张氏是一位很有背景的女子,她就是后来那位干政的张皇后。张氏出身国戚之家。祖母窦氏是玄宗母亲昭成太后(即睿宗之窦德妃,睿宗复位后被追封为昭成顺圣皇后)的亲妹妹。玄宗小时候,母亲窦德妃无故失踪(其实是被武则天暗中处死),尸骨无存,是这位窦姨抚养他长大。因此,玄宗一直对窦姨怀有特殊的感情,登基后立即封她为邓国夫人。窦姨的5个儿子也都封为高官,最小的儿子张去盈还娶了玄宗的女儿常芬公主。

  张氏先是被选立为太子良娣。张良娣巧言善辩,因此获得了太子李亨的欢心。从这次婚姻中,太子李亨也多少感受到玄宗的暗示,不像之前那样萎靡不振了。但他依旧谨慎,处处小心。有一次,宫中专门负责膳食的尚食局做了一桌丰盛的菜,其中有一只烤羊腿,玄宗就让太子李亨去割羊肉。李亨割罢羊腿,手上都是油渍,他就顺势将油渍揩在旁边的饼子上。玄宗看到后很不高兴,但没有当场发作。李亨看到了玄宗的不快,但装作没有意识到。等到他用饼将手揩拭干净之后,又不紧不慢地把擦过油渍的饼子拿起来,大口地吃起来。玄宗大出意料,不禁喜上眉梢,对李亨道:“福当如是爱惜。”因此对太子的态度大为改观。

  然而,李林甫对太子的态度却依然如故,一心要除掉太子而后快。玄宗虽然对太子大有好感,却对李林甫的所作所为听之任之,可见他内心深处,还是对太子不放心。如此放纵李林甫对付自己的儿子,其实也隐有警告太子的意思。

  天宝十年(751年),张良娣生下儿子李佋(后封为兴王),太子李亨的脸上才多了几分喜色。不久,李林甫病死,李亨少了一个最大的对手。可惜,太子李亨还没有高兴多久,杨国忠继任宰相,仍旧是太子李亨的死对头。此后,李亨与杨国忠之间长期明争暗斗,表面貌似平静,实则险象环生。这种状况,一直到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后才有所改善。一直有一种说法,马嵬驿兵变受到了太子李亨的暗中支持。

  从根本上说,玄宗对权臣好几次诬陷太子的事并不相信,因为李亨为太子之日尚短,加上他一直不允许太子与朝臣来往,所以太子并没有在朝中形成一股势力。但玄宗之所以对与事者处置极重,一般均予处死,也是为了警告的太子和朝臣,让他们断了相结的念头。

  玄宗还改变了皇太子居住在东宫的制度。自东汉以来,东宫就是皇太子的代名词。然而,玄宗东封泰山以后,不再让太子居住在东宫,而是移居于皇帝起居所在的“别院”,改变了数百年来沿袭的旧制,这自然对李亨产生了巨大的心理压力。

  李亨在如履薄冰中度过了自己的太子生涯。虽说是权臣屡屡发难,但如果不是唐玄宗态度暧昧,那些权臣如何敢对太子下手?在李亨的内心深处,对父亲除了畏,还是畏,而如今,连一点点敬都没有了。他永远也忘不了爱妃韦氏出家为尼时哀怨的表情。那无辜而无奈的神态,时常刺着他的心,让他终生不得安宁。

  在这次西逃中,太子李亨越来越意识到,目前的时机对杨国忠极度不利,稍有不慎,便有大祸降临到这个草包宰相头上。可笑的是,那自以为是的杨国忠丝毫没有意识到利剑就悬在头顶,还整天对军士呼来喝去,摆出一副宰相的样子。不满和愤怒写在陈玄礼将士的脸上。这一切,自然落在了太子李亨的眼中。

  快半夜时,逃难的玄宗一行到达金城馆驿(今陕西兴平),县令和县民也早逃走,但食物和器物都在,士卒才能够吃饭。当时跟随玄宗身边的官吏中,借机逃跑的人很多,宦吏内侍监袁思艺就趁夜色逃走了。金城驿站中没有灯火,人们互相枕藉而睡,也不管身份的贵贱地混睡一起,皇室贵族的威风扫地以尽。

  这一夜,从潼关逃回的王思礼赶上了玄宗一行。玄宗这才知道哥舒翰已经被俘,于是就地任命王思礼为河西、陇右节度使,命令他立刻赴任,收罗散兵,准备向东进讨叛军。

  关于王思礼这一夜除了晋见皇帝外,还干了些什么,正史上没有记载。然而,就是王思礼这个人,曾经极力怂恿主帅哥舒翰杀掉杨国忠以谢天下,甚至主动请缨要求亲自动手。而杨国忠早知道密谋一事,之后一定会设法谋害王思礼。王思礼心中也非常清楚这一点。到了这个时候,王思礼对杨国忠的切齿痛恨,就从以前的为天下人请命而转变为自保。王思礼进出金城,势必要遇到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种种的证据表明,这二人必然就杨国忠的话题有过秘密交谈,也许还谈到具体对付杨国忠的计划。一些野史甚至绘声绘色地记录了王思礼与陈玄礼的对话,并认为太子李亨的亲信家奴李辅国也参与了这次秘密会谈。就在王思礼离开的第二天,以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为首,发生了兵变,从而让默默无名的马嵬驿成为千古名地。

  【四 梦断马嵬驿】

  走走停停中,天宝十五年(756年)六月十四,玄宗逃难的队伍到了马嵬驿(在今陕西兴平县西。嵬,音wei维),随行的将士又饿又累,心中越想越气:好好的长安呆不住,弄得到处流亡,受尽辛苦。想到杨国忠专权误国,致使他们受苦,就怨恨异常。

  龙武大将军陈玄礼认为天下大乱都是杨国忠一手造成的,决定杀掉他以平民愤。陈玄礼有此心思,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及安禄山反,玄礼欲于城中诛杨国忠,事不果”(《旧唐书·卷一百零六·陈玄礼传》)。只是陈玄礼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下手。“至马嵬,军士饥而愤怒,龙武将军陈玄礼惧乱,先谓军士曰:‘今天下崩离,万乘震荡,岂不由杨国忠割剥氓庶,朝野怨咨,以至此耶?若不诛之以谢天下,何以塞四海之怨愤!’众曰:‘念之久矣。事行,身死固所愿也。’”(《旧唐书·卷一百零六·杨国忠传》)。然而,毕竟事关重大,陈玄礼决定动手前还是心有顾虑,于是就让东宫宦官李辅国转告太子李亨,想事先取得太子李亨口头上的支持,寻找到一座大靠山。然而,“太子未决”(《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八》)。

  这里要特别提一句,陈玄礼为玄宗最亲信的心腹。陈玄礼初任果毅都尉,与当时还是藩王的李隆基交好,并跟随李隆基起兵除韦后。玄宗在位期间,陈玄礼一直宿卫宫禁,备受信任。陈玄礼为什么在动手杀杨国忠前,还要特别征求太子的意见呢?这件事是非常微妙的。李亨当了多年太子,不但没有一天有过实权,还一直生活在宰相的倾轧重压下,生命都没有保障。太子李亨与杨国忠是生死对头,陈玄礼不是不清楚这一点。这只能说明,太子李亨事先就除掉杨国忠一事与陈玄礼有过交流。而当陈玄礼真的来征求意见时,太子李亨表面上并没有表态,以他的微妙身份以及对玄宗的畏惧,他也不可能表态,只能是“太子未决”。后世当然不可能看到太子李亨迫不及待地高兴得跳起来的记叙,事实上也不会如此。太子李亨一直生活在险恶的政治环境中,他相当知道分寸。但实际上,李亨一定有什么动作,事先或者当时给了陈玄礼以暗示,坚定了陈玄礼的决心,因为事变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当日,“次马嵬驿,军士不得食,流言不逊”(《旧唐书·卷一百零八·韦见素传》)。其时,众将士的愤怒犹如干柴,发难只需要一个导火线了。

  陈玄礼带头挡住了杨国忠的马头。刚好这时有吐蕃使节20余人,正向杨国忠诉说没有吃的东西。杨国忠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有人高声喊道:“杨国忠与胡人谋反!”然后立即有人用箭射中了杨国忠坐骑的马鞍。

  这个射第一箭的人据说叫张小敬,只是个普通的禁军骑兵。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张小敬在这一重大历史事变中挺身而出,历史上没有记载。既然是禁军骑兵,箭法肯定相当不错,距离如此之近,竟然只射中马鞍,也许这射箭的张小敬还不敢真的要了杨国忠的命,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毕竟,杨国忠是大唐的宰相,事后万一追究起来,必定要追究首者。毕竟,人人想杀杨国忠,只是无人敢第一个动手,这可是灭族的大罪。然而,这第一箭射出后,事情就变得难以预料了。群情难免汹汹,一旦众人一哄而上杀了人,事后追究,也是法不责众了。分析起来,用这一射不中的箭作为导火索的安排,思虑非常周密,应该事先有过详细的计划,陈玄礼作为禁军的统帅,一定亲自参与了谋划,而张小敬也定然是他的心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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