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从汉惠帝开始,西汉皇帝移居未央宫,长乐宫则成为太后的住所,“人主居未央,长乐奉母后”成为汉代的定制。由于长乐宫位于未央宫之东,所以又称“东宫”,又因其为太后所居,皇帝常到此朝请太后,故又称为“东朝”。

虽成为太后之宫,长乐宫依旧在朝政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汉惠帝刘盈在位时,时常要到长乐宫向母后吕雉请示。吴楚七国之乱时,汉景帝刘启频繁往来于长乐宫,就政局与母后窦漪房商议。即使雄才大略如当今天子刘彻,也曾就丞相田蚡囚禁灌夫之事率领群臣到“东朝”廷辩。[2]

汉代长安城推测复原示意图

长乐宫坐北朝南,由一系列宫室构成,整体建筑大致为方形,周回二十里,宏伟壮丽,规模相当可观,仅外围宫墙就厚达二十多丈。四面各开设宫门,因南门临近规划中的长安南城墙,北门正对东西横贯全城的驰道,因而东、西二门是进出皇宫的主要通道,门外各筑有阙楼,西阙又称白虎阙,东阙称苍龙阙。宫城内有前殿、大夏殿、长信殿、长秋殿、温室殿、永寿殿、永宁殿、永昌殿、神仙殿、钟室、鸿台等十四座主要宫殿。

长乐宫的主体建筑是前殿,四周筑有墙垣,殿门辟于南面,门内设庭院,院中有南北道通至前殿之上。正殿两边,对称分布着大小相同的东厢和西厢。正殿东西四十九丈七尺,两杼中三十五丈,深十二丈,极其宏阔,当年由汉高帝刘邦亲自主持的大汉立国典礼便是在此殿举行。因其地位非凡,殿中正首至今供奉有刘邦斩白蛇起义的金剑,世称高帝斩白蛇剑。

大夏殿是长乐宫中规模仅次于前殿的大殿,位于前殿之东,雕饰华丽,殿前有清澈见底的鱼池和酒池,昔日秦始皇嬴政曾在这里举办盛大的酒池肉林之宴。但最吸引人的目光的却是殿前台阶两旁伫立的六个巨型的坐姿铜人,各高三丈、重千石[3],正是昔日秦始皇统一天下后收缴民间兵器所铸的十二金人——足履六尺,皆夷狄[4]服,胸前铸刻有秦相李斯所篆、秦将蒙恬所书的铭文:“皇帝二十六年,初兼天下,改诸侯为郡县[5],一法律,同度量。”

十二金人自铸成之日起,一直被放置在秦京师咸阳阿房宫的宫门外,据说能够安定天下。然而暴秦残酷无道,苛政胜于猛虎,民不聊生,再大再重的铜人也难以镇压住不平的人心。秦朝末年,陈胜、吴广首先起义抗秦,一时间风起云涌,群雄响应,从秦始皇兼并天下到秦灭亡,前后仅十五年时间。义军中实力最强的项羽率军进入咸阳后,将秦宫中的金块珠砾抢掠一空,又纵火烧了阿房宫,三百里逦迤宫室尽成焦土。废墟中独剩十二金人,巍然屹立不倒,默默见证着历史的兴衰与王朝的更替,即后世诗谓“朝做干戈化炉红,暮看焚尽阿房宫”。汉代立国,刘邦不嫌麻烦地将其移来长安,安置在长乐宫中醒目的位置,自然也是希望它们能协助刘氏镇守汉室天下。

时值阳春三月,大汉天子刘彻亲自带领涉安侯於单到长乐宫拜见王太后,顺便参观游览闻名天下的十二金人。皇帝的脸上写满了春风得意,随侍其左右的也尽是亲信重臣,三公有丞相薛泽,御史大夫公孙弘;九卿有太常司马当时,郎中令李广,未央宫卫尉苏建,长乐宫卫尉段宏,太仆公孙贺,廷尉张汤,大行正丘,宗正刘弃,大司农郑当时,少府孟贲;京师长官有中尉李息,左内史李沮,右内史汲黯等人;诸卿有主爵都尉李蔡、御史中丞李文等;另有不少匈奴降人封侯者及后人,如弓高侯韩则、襄城侯韩释之,均是韩王信后人;还有不少内朝宠臣如将军卫青[6]、光禄大夫吾丘寿王,太中大夫东方朔、严助,侍中桑弘羊,郎官徐乐、霍去病等,新近归国回朝任职的太中大夫张骞、奉使君甘父、郎官赵破奴也在其列。

於单正是几月前新投降大汉的匈奴军臣单于之子。他本早被立为太子,该当继承单于之位,却被其叔伊稚斜用武力打败,为了保命,只得南下投降了大汉。因为他是有史以来名号最尊、地位最高的匈奴降人,皇帝刘彻欣喜万分,封其为涉安侯,并许以亲生女儿夷安公主下嫁。只是女婿三十来岁,比岳丈还大了几岁,虽然在旁人看起来未免有些可笑,但皇帝却毫不在意,心情大好之下,甚至还下诏大赦天下,称:

夫刑罚所以防奸也,内长文所以见爱也;以百姓之未洽于教化,朕嘉与士大夫日新厥业,祗而不解。其赦天下。

倒不是刘彻格外偏爱於单,而是当於单跪倒在金阶玉阙下的时候,他看到匈奴单于匍匐在自己脚下的未来,大汉自白登之围以来被迫向匈奴贡献金帛女子的羞辱,都将由他一雪前耻,九世之仇[7],终将在他手中得报。

於单身材矮而粗壮,除了头顶留着一束头发外,其余部分都剃得精光,阔脸高额,厚眉杏眼,上胡须浓密,下巴上则有一小撮硬须,看起来极有草莽气概。

他对十二金人早有所闻,此刻亲眼见到铜人造形之大、制作之精巧考究,为生平所仅见,虽然惊叹不已,但心中很是不解,问道:“听说前秦始皇帝销镕了天下兵器来铸造这十二座铜人,如此一来,民间百姓没有了兵刃,凭什么防身,凭什么抵御外敌?难道这些金人比兵器更有用么?”

刘彻哈哈笑道:“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瓦解,这一点,要有劳徐卿向涉安侯解释。”

随侍在一旁的徐乐只得上前道:“昔日秦始皇灭六国而统一天下,不服者大有人在,他担心民间造反,所以提前收缴了兵器。至于抵御外敌,中原地广人多,仅一个大郡就能抵得上匈奴全部人口,朝中有足够多的常备军队。即使需要征召民间黔首入伍,各地武库中也备有武器,可以及时分发到各人手中。”

匈奴举民皆兵,各个生长于马背,以精于骑射为荣,单于也是大力奖励民间练兵习武,与中原制度有本质的区别,徐乐一番解释,於单仍是困惑难解。

太中大夫东方朔插口道:“这么说吧,秦始皇担心的不是像匈奴这样的外患,而是怕他自己治下的百姓造反,所以他先缴了这些人的兵器,让这些人想造反也没有武器可用。结果秦代如此强大,防民甚于防川,还是被反掉了,仅传了二世。再譬如说,我大汉武风强悍,民间百姓时兴佩剑带弓,就有人担心了,担心百姓手持弓弩抗拒官府,于是想奏请天子禁止百姓挟藏弓弩,多亏当今天子圣明,没有采纳。如今民间人人舞刀弄箭,也没有见谁要造反。”

一旁的御史大夫公孙弘听在耳中,脸上登时青一阵白一阵,禁止百姓挟藏弓弩正是他不久前的提议,认为只有如此才能禁止郡国盗贼群起。

这公孙弘字季,菑川[8]薛县人氏,七十余岁,在当今汉臣中最具有传奇色彩。他年轻时家贫,靠为富人到海边放猪为生。后来好不容易当上了薛县狱吏,又因为没有学识,常常犯错,终被免职。他深受刺激,自此发奋读书。建元元年,刘彻即位,下诏访求为人贤良通文学之人。当时公孙弘年已六十,以贤良的名分应征,被任命为博士。过了两年,刘彻派他出使匈奴,归来后陈述的情况不合帝意,刘彻认为其人无能,公孙弘被免职,赋闲在家。又过了数年,刘彻征召文学,菑川国又推荐公孙弘。公孙弘来到太常应策,对策被排在诸位儒生的最末。然而当刘彻读到其对策后,立即将其擢为第一,随即召见,赞其相貌姝丽,丰仪魄伟,再次封为博士。公孙弘这次学了乖,凡事察言观色,揣摩帝意,由于其驯良守礼,从不违逆圣意,深得刘彻欢心,很快就由博士升迁为左内史。数月前御史大夫张欧被免官,公孙弘被拔擢为新一任的御史大夫,得与丞相平起平坐。汉朝惯例,如丞相、太尉、御史大夫这类三公高官,必须由有列侯爵位的人充任,没有爵位则无法问津。公孙弘以布衣跻身三公之列,开创了先例,由此可见刘彻对其的信任程度。

但因其为人猜疑忌恨,阿谀奉上,名声并不好。他常常公开道:“人主的毛病,一般在于器量不够宏大;而人臣的毛病,一般在于生活不够节俭。”所以在家中身体力行,吃饭只吃一个肉菜和脱壳的糙米饭,睡觉也盖布被。主爵都尉汲黯实在看不惯公孙弘的矫情做作,道:“公孙弘位处三公,俸禄丰厚,但却盖布被,这是欺诈。”在朝会时当面指责其人虚伪。刘彻便召问究竟。公孙弘谢罪道:“的确有这回事。九卿与臣友善者,没有及得上汲黯的,他指责我虚伪,这正是我的缺点。我身为三公,地位高贵,却以布为被,确实是巧行欺诈,沽名钓誉。我听说,管仲在齐国为相,娶三姓之女,生活奢侈可与齐王相比,结果辅助齐桓公成就霸业;晏婴相齐景公,食不重肉,妾不衣丝,齐国也治理得很好。今臣为御史大夫,盖布被,使九卿以下直到小吏的服饰没有了等级贵贱的差别,汲黯的责备确实有理。再说没有汲黯的忠诚,陛下也无从知道臣盖布被的事。”刘彻听后,反而认为公孙弘谦让有礼,愈发厚待。

公孙弘外表宽宏大量,脸上老是堆着谦和的微笑,内心却城府很深。汲黯不断当庭诘责他两面三刀,见风使舵,称:“齐人多诈而无实话,当初公孙内史与臣等一起议定此事,如今他却改口,这人是个奸臣。”刘彻随即问公孙弘,他答道:“夫臣者以臣为忠,不知臣者以臣为不忠。”刘彻很是满意,从此每每有人再指斥公孙弘,都不为所动。但公孙弘由此深恨汲黯,便向皇帝建议道:“右内史界部中多贵臣、宗室,难治,非重臣不能胜任,臣推荐汲黯。”将汲黯由主爵都尉迁为最容易得罪权贵的右内史。

中大夫主父偃为天子宠臣,曾向刘彻献“推恩令”,分封诸侯子弟,有效地削弱了诸侯王的势力,使中央政令达于全国,有大功于朝廷。其为人锋利尖锐,不留情面。他在一些事务上与公孙弘有分歧,常常当着天子的面与其争论,争得面红耳赤,令公孙弘难以下台。公孙弘表面继续与主父偃往来,暗地里却寻机报复。不久,主父偃为齐国相,有人上书告发他受诸侯重金,又向齐王刘次昌索金,逼迫齐王自杀。刘彻大怒,下令逮捕主父偃审讯。主父偃承认受过诸侯贿赂,但不承认齐王自杀与己有关。公孙弘乘机进言,说齐王自杀的首恶是主父偃,如不处死,将无以服天下。刘彻本想将主父偃免职了事,听了公孙弘的进言后,信以为真,便下令灭了主父偃的全族。

中大夫董仲舒曾建议刘彻“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其为人廉直,痛恨公孙弘的表里不一,对其行事作风十分不齿。公孙弘心中衔恨。正好胶西王刘端骄纵无赖,残害官吏,肆行不法。公孙弘便向皇帝谏言道:“只有董仲舒才能担任胶西相,教导胶西王。”预备等胶西王犯法后将董仲舒一并牵连除掉,董仲舒意识到危机,遂称病辞官,只居家修学著书,这才得脱大祸。

但由于公孙弘巧言令色,善于揣测天子心意,一直很得宠信。他提出禁民间弓弩的建议后,也引起了刘彻的重视,下令朝议此事。光禄大夫吾丘寿王认为此建议愚蠢而可笑,对道:“秦代兼并天下,销毁甲兵铸十二金人,但百姓仍以锄耰箠挺奋起反秦,所以圣王治民重教化而省禁防。现在陛下昭明德,建太平,宇内日化,方外乡风,然而圣王合射以明教,未闻以弓矢为禁。所以,禁民挟弓弩无益于禁奸,反而会因此废先王之典,使学者不得习其礼。”刘彻当然是要当一个圣王,于是没有采纳公孙弘的建议。公孙弘忙低首悔过,改言谢罪道:“臣山东乡鄙之人,见识短浅,经众位陈明其利害关系,我已明白了。”

“禁民间弓弩”是公孙弘为数不多的当着天子之面被驳倒的糗事,此刻却被东方朔有意无意地重新提了起来,虽未指名道姓,旁人却都知道究竟,知道他在暗讽公孙弘,有会意微笑的,有怕遭公孙弘报复而假意不闻的。

於单对此一无所知,当即点头道:“东方大夫的话我算是听明白了,原来这十二金人是这样的来历。我们匈奴也有祭天金人,但那是当做大神祭拜的,而且是真金,供奉在休屠王的驻牧地,是匈奴的镇国之宝。不过我还是有一点不明白,这金人的样貌服饰,为何是夷狄人呢?”

东方朔道:“这也是有来历的。始皇二十六年,秦国大将王贲攻灭了最后一个诸侯国齐国,天下一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始皇帝嬴政欣喜若狂,下令天下大庆,同时诏令各地官吏,广征神异祥瑞之事,上奏朝廷。各地官员遂广征博采,纷纷以本地祥瑞之像上奏。临兆郡守上报,说本郡出现了十二个大人,长五丈,足履六尺,均穿夷狄服饰。而且当地还有童谣唱道:‘渠去一,显于金,百邪辟,百瑞生。’始皇帝大悦,以为喜瑞,令销天下兵器,按照十二大人的图形铸造了十二金人。这是当年最著名的两件祥瑞之一。”

以前旁人均以为是十二金人着夷狄衣代表秦始皇志在四海、征服夷狄,东方朔的解释甚是新鲜,非但於单,在场群臣包括皇帝刘彻都是第一次听到,不由得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是真有其事,还是东方朔临时编造出来的。他最爱在群臣聚集时大出风头,言语求新求奇,常常奇谈怪论,有时候甚至胡说一气,早已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公孙弘从旁窥见天子神色,主动开口问道:“东方大夫提及两件祥瑞,那么另一件是什么?”东方朔惊讶地道:“呀,御史大夫君广见博识,竟然不知道么?”

公孙弘登时灰头土脸,大是没趣,不知该如何下台。还是刘彻催道:“东方卿快些说出来,朕也想听听另一件祥瑞到底是什么。”东方朔道:“是,臣遵命。另一件祥瑞是河内郡温城县令许望之妻赵氏生一女,手握玉佩,玉上隐约可见文王八卦图[9]。而且此女出生百日后即能开口说话,实属神异。河内郡守将此事上奏,始皇帝亦以为吉瑞之兆,令赐许望百镒[10]黄金,以善养其女。”

公孙弘道:“祥者,吉利也,瑞者,征兆也。东方大夫所举,仅仅是民间有女子握玉而生,‘吉’倒也勉强,可‘瑞’就实在说不上了。除非是母亲孕时有吉兆,譬如皇上诞世前太后梦日入怀,这才是真正的祥瑞。”

他说的是太后王娡还是太子刘启的美人时,怀了当今天子刘彻,曾梦见太阳投入她的怀中。刘启知道后道:“此贵徵也。”结果孩子还没有出生,文帝刘恒去世,太子刘启即位为皇帝。当年七月初七,刘彻生于猗兰殿。刘启认为此儿出生前即有祥瑞,将来必定不凡,因此格外宠爱。

东方朔也不揭破公孙弘这番强辩意在当面拍刘彻马屁,只微笑道:“御史大夫君有所不知,那女孩儿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女相士许负。”公孙弘道:“原来如此。”一时再无话说。

许负是秦末汉初著名女相士,擅长相面,还是少女时就已经名望天下。她曾预言汉王刘邦将得天下,刘邦当上皇帝后封其为鸣雌亭侯,她由此成为汉代第一个有封邑的妇女。后来执政的高后吕雉、文帝刘恒、景帝刘启均对其礼敬有加。

许负著名的相例莫过于她为文帝宠臣邓通和周亚夫看相。邓通是文帝晚年极为宠幸的大臣,许负却说他相貌欠佳,将来会贫困不堪,甚至饿死。文帝刘恒听后很不高兴,堂堂天子喜爱的人日后还会饥饿而死?于是慷慨地道:“要邓通致富,有什么难的?只要朕一句话,保管让他富贵终身,将来怎么会饿死呢!”下诏将蜀郡的严道铜山赏赐给邓通,而且允许他自己铸钱,这无异于将天下的财富赐给了他。当时吴王刘濞占据东南,觅得故鄣铜山,自行铸钱,并且畅行天下。邓通所铸铜钱与吴王刘濞东西并峙,天下流通的大都是吴钱和邓钱,东南多吴钱,西北多邓钱,邓通的富贵,可想而知。然而文帝死后,邓通即一落千丈。景帝刘启还是太子时就痛恨邓通,一即位便将其遣送回乡,废为庶民。不久,又有人告发邓通犯法,其家产被抄得一干二净,邓通虽然出狱,却无力生活,最终穷困饿死,果然应验了许负的话。

周亚夫是大汉开国名将绛侯周勃的次子。他在河内做郡太守时,许负给他看相,说他三年后为侯,封侯八年为丞相,掌握国家大权,位尊任重,在众臣中将首屈一指,再过九年会饿死。周亚夫却根本不相信许负的话,大笑道:“我兄长已经代父为侯。如果他去世,他的儿子理应承袭爵位,我周亚夫怎说得上封侯呢?再说若我已显贵到如你所说的那样,怎么会饿死呢?你来解释解释!”许负指着他的嘴唇道:“你嘴边有条竖线,纹理入口,这就是饿死之相。”周亚夫也没将许负的话当回事。过了三年,周亚夫的哥哥绛侯周胜之因杀人被处死,文帝刘恒选周勃子孙中有贤德的人嗣立为侯,周亚夫因此被封为条侯,继承了绛侯爵位。八年后,景帝当政,周亚夫因平定七王之乱有功,升为丞相。当时景帝已经立王娡为皇后,想封王娡兄长王信为侯,因为此举有违祖制,所以私下与周亚夫商议,想先取得丞相的支持。不料周亚夫道:“当初高帝曾杀白马与众大臣盟誓:‘非刘氏者人不能封王,非立大功者不能封侯,不遵此约者,天下共击之。’王信虽然是皇后兄长,但没有为朝廷立下功劳,封他为侯违背了高帝誓约。”汉初丞相权力非常大,皇帝在很多事情上必须要听取丞相的意见,加上周亚夫搬出了高帝刘邦,景帝只好沉默不语。王信自然也没有被封侯。皇后王娡自然不高兴,景帝也很不高兴。不久,匈奴王徐卢等五人降汉,景帝想要赐封,用来鼓励匈奴高官降汉。周亚夫道:“这些人背叛了他们的单于,陛下却还要封他们以侯爵,那么今后用什么责备不忠诚的臣子呢?”景帝闻言很不高兴,当众道:“丞相议不可用。”坚持封徐卢等人为侯。周亚夫心高气傲,很受打击,因而称病闲居,景帝顺势免去他的丞相职务。但周亚夫毕竟还是个声名在外的臣子,景帝既想重新起用他,心中又有些顾忌,决意先考察一番,于是有预谋地在宫中召见周亚夫,赏赐食物与他。汉时是分食制,宫中使用筷子,以饭为主食,可周亚夫的席上只有一块大肉,没有切开,没有放刀子,也没有放筷子。周亚夫还以为是疏忽了,转头叫管酒席的官员取筷子来。景帝于是笑着讥刺周亚夫说:“这难道还不够您满意吗?”周亚夫这才觉察出这顿饭是来者不善。若是换作别的人,应该惶恐交加,立即向皇帝谦卑地参拜请罪,然后涕泪交加地请求原谅,大表忠心。然而周亚夫性情耿直,不通权术,不但没有作出任何申辩,还当场免冠告退,然后便快步走出大殿,对皇帝的恼怒一览无遗。景帝本意就是要试探周亚夫,见他愤然离去,恨恨道:“这人遇上这么一点事就如此愤愤不平,将来能事奉少主吗?”心中动了杀机。对于周亚夫来说,大祸已经不可避免,不过是时机的问题而已。不久,正如所期待的那样,景帝的机会来了。周亚夫之子出于一片孝心,悄悄给父亲买了五百件皇家殉葬用的铠甲、盾牌,预备等周亚夫百年后用。这些东西不少,体积也大,搬运的雇工很受累,周亚夫之子却有点仗势欺人,不肯爽快付工钱。雇工们知道周亚夫之子偷买的是天子用的器物,一怒之下就上告周亚夫之子要反叛。事情自然牵连到周亚夫,廷尉官吏按罪行书一条条质问,周亚夫却拒不答话,保持了他一贯的高傲态度,也因而将事情引向更糟糕的结局。景帝知道周亚夫的态度后,大骂道:“这样的人,朕实在不能用了!”下诏令正式逮捕周亚夫,交由廷尉治罪。当初官吏去逮捕时,周亚夫不甘心受辱,本想当场自杀,后因夫人劝阻没死。被关进了廷尉的监狱后,他一连绝食五天,最终吐血而死。相士许负当日预测,无一件不应验。

许负的相面故事极为著名,刘彻本就对异象、祥瑞、方术、谶语、预言这类带有传奇神秘色彩的事物极是迷恋,忽听得许负出生在秦始皇统一天下的那一天,又与十二金人同为祥瑞,不觉悠然神往,竟以不能亲眼见到许负深以为憾。

於单却对走远的话题没有多大兴趣,心道:“这些秦人[11]可真是奇怪,无时无刻不在斗嘴耍嘴皮子功夫,非要在言语上占到上风。”也不愿意多去理会这些事情,道:“匈奴有镇国之宝祭天金人,听说大汉也有一件镇国之宝,是当年高皇帝遗物,不知陛下可否允臣一观?”刘彻道:“卿说的是高帝斩白蛇剑,供奉在前殿之上。”

虽是供奉在殿上,剑本身却是锁在一具石头的剑匣之中,钥匙由九卿之首太常和长乐宫卫尉分别掌管,须得两把钥匙合用,才能打开剑匣。

太常司马当时忙上前禀道:“臣料到今日涉安侯可能向陛下请求瞻剑,已从太常寺取了剑匣钥匙带在身上,只要与段卫尉掌管的钥匙合用,就能立即开匣观剑。”长乐宫卫尉段宏忙道:“臣这就去卫尉寺取钥匙。”

刘彻很是满意,命道:“薛丞相,劳烦你领涉安侯和群臣到前殿观剑。”薛泽躬身应道:“诺。”

刘彻招手叫过东方朔,问道:“卿适才所言十二金人和许负出生同为祥瑞之事,可是真的?”东方朔道:“千真万确,臣不敢欺瞒陛下。况且今日有匈奴太子在场,臣岂敢信口胡诌,坠了我大汉威名?陛下,臣从未看过高帝斩白蛇剑,也想趁这次机会好好观赏,臣暂请告退。”

刘彻道:“不准,朕还有话问你。”命人叫来主爵都尉李蔡,问道:“许负号称天下第一神相,曾被高帝封为鸣雌亭侯,她可有传人在世?”

李蔡是李广堂弟,所任主爵都尉专掌列侯封爵事宜,当即道:“臣不闻今侯爵中有鸣雌亭侯的名字,当是许负没有后人世袭下来。等臣回去官署查到雌亭侯爵位取消的时日和原因,再禀报陛下。”

刘彻便问道:“东方卿自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难道也不知道么?”东方朔道:“臣凑巧略知许负后人下落,就怕陛下知道了反而要发脾气。”

刘彻好奇心大起,道:“言者无罪,无论你说什么,朕恕你无罪。”见东方朔仍是不肯开口,会意过来,笑道,“你还想要什么赏赐?你已经骗得夷安公主做了你徒弟,难道还缺钱花么?”

东方朔道:“钱是不缺了,但臣还缺一条命。臣今日当众得罪了御史大夫,怕是很快有祸事上身。”刘彻微一沉吟,即笑道:“好,将来你若犯下死罪,朕饶你一次不死。快说许负后人的事。”

东方朔道:“听闻许负封侯后不久就离开了京师,一直隐居在商洛山中,潜心相术,不问世事,还写下了十六篇《许负相法》。她夫婿姓裴名钺,也是一名相士,实际上是她不记名的弟子,二人育有一子一女。儿子名叫裴洛,后来继承了许负的爵位,文帝时封洛商侯,但裴洛无子,他死后侯爵也就被取消。女儿嫁的是河内大侠郭器,也就是关东大侠郭解的父亲。”

刘彻一听到郭解的名字,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东方朔佯作不见,继续道:“据说许负之子裴洛对相术毫无兴趣,她只好将玉佩和那十六篇《许负相法》传给了女儿裴氏,推算起来,该传到了第三代郭解手中了。”

刘彻“哼”了一声,正待发话,太仆卿公孙贺匆匆奔了过来,禀告道:“适才太常卿取钥匙打开剑匣,由郎中令李广将军拔剑,才发现金剑剑身已略有些发黑。按照旧制,高帝斩白蛇剑每十二岁磨莹一次,眼下还有数月才满十二年。臣特赶来请示陛下,是否要责令考工令提早磨剑?”

公孙贺是匈奴人,景帝时其祖公孙昆邪投降大汉,因平定吴楚七国之乱有功封平曲侯。公孙贺少年从军,后又娶卫皇后大姊卫君孺为妻,很得皇帝信任,几次被任命为将军出战匈奴。他所掌管的太仆掌管宫廷车马事务,负责安排天子出行的礼仪队伍,但其属下有考工令,专门负责兵器生产,汉军的各种武器均由这一官署负责督造。

东方朔忙叫道:“陛下,臣愿意请命磨剑。”刘彻很是惊奇,道:“卿想请命磨剑?”东方朔道:“磨剑是假,臣想好好看看高帝斩白蛇剑,说不定里面有着什么秘密。”

刘彻会意过来,道:“朕知道自从你在右北平郡断了金剑之案后,就一直对高帝斩白蛇剑有兴趣。那管翁留给少子管敢的金色短剑,真的跟高帝斩白蛇剑很像么?”

东方朔道:“臣没有见过高帝斩白蛇剑,不敢妄言,但据说很像。可惜一直未能追捕到平原商人随奢,那柄短剑也失去了下落。但高帝斩白蛇剑为本朝镇国之宝,只有极亲信的皇亲权贵才有缘观瞻,臣侍奉陛下十余年,都没有机会见过,更不要说民间普通黔首。管氏那柄短剑已经很有些年头,想来是祖传之遗物,既能与高帝斩白蛇剑形似,很可能原本就是一对。臣心中实在好奇,想查清楚究竟,不过首先得从高帝斩白蛇剑着手。”

刘彻用人做事向来不拘一格,当即应允道:“既然牵涉到镇国之宝,朕准你调查,不过不准大张其事。太仆卿,磨剑之事就交给东方朔处置。”公孙贺躬身道:“诺。”

众人遂往西来到前殿,正好於单观完剑出来,东方朔自与太常司马当时、太仆卿公孙贺进前殿处置高帝斩白蛇剑,刘彻便命丞相薛泽带外臣先退回未央宫预备酒宴,自己率近臣引着於单来拜见王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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