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太后王娡住在前殿西侧的长信殿,她早知道儿子要带未来的孙女婿前来拜见,已穿戴得整整齐齐,正襟危坐在主殿堂首。她虽然年近六旬,却依旧雍容华贵,能看得出年轻时是个绝色美人。

太后的四个亲生女儿平阳公主刘媖、南宫公主刘婧、隆虑公主刘姈、修成君金俗均侍立在一旁。四女中以金俗容貌最为美丽,艳绝出众。她虽是长姊,却不是皇室血脉,地位远远低于三位公主妹妹,只能站在最下首。

王娡最早嫁给长陵[12]人金王孙为妻,生下了女儿金俗。后来有相士算命,称王娡和其妹王姁是大贵之人。王娡母亲臧儿是燕王臧荼孙女,很有心计和手段,将王娡强行从金家夺回,想方设法送进了太子刘启宫中。后来王娡和妹妹王姁均得到刘启宠爱,王娡生下三女一男,三女即是平阳、南宫、隆虑三位公主,一男即是刘彻,后被立为太子,王娡也被立为皇后,果然母仪天下,大富大贵。金王孙愤恨王娡的背弃,与王家绝交,独自将女儿金俗养大,还向她隐瞒了亲生母亲的下落。金俗成人后嫁给长陵平民梅元,生下一子一女,长女梅瓶,次子梅仲,从不知道当今太后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而王娡显贵之后,因为某种原因,也从未派人找过金王孙、金俗父女。她讳忌莫深,又贵为太后,知情者不敢多提,生怕祸从口出。刘彻对母亲梅开二度的经历毫不知情,直到后来他宠信儿时伙伴韩嫣,引来朝野非议,才由此引出金俗身世的曝光。

韩嫣字王孙,是弓高侯韩颓当庶孙,韩王信后人,其名字是名将周亚夫所取。他因年纪与刘彻相仿,三岁时就入宫当了皇子的伴读。他生得容貌俊美,眉目清扬,人又聪慧敏捷,与刘彻极为投缘,二人几乎形影不离。等到刘彻当上皇帝,韩嫣也跟着一飞冲天,被封为上大夫,赏赐多不胜数,有时甚至与皇帝同睡在一张御榻上,同卧同起。李广长子李当户在宫中当郎官,随侍皇帝左右,见韩嫣与刘彻玩笑,语中多有不逊,实在看不下去,挺身而出,当众打了韩嫣。刘彻倒也大度,既不怪罪李当户,但也认为他跟韩嫣无须讲君臣之礼。韩嫣如此得皇帝宠爱,更加放纵挥霍。他好弹丸游戏,常常以黄金为丸射击猎物。长安有歌谣云:“苦饥寒,逐金丸。”意思是只要能捡到韩嫣射出的金丸,就能发财。每每韩嫣出弹,身后无数儿童跟随,望着弹丸落地的地方奔跑争抢。

有一次江都王刘非入朝,刘彻很是高兴,约这位王兄一同去上林苑打猎,命韩嫣乘副车先行出发,去上林苑探视鸟兽的情况,做些准备。韩嫣奉命出宫,率领数十百骑登车,在驰道上快速急驰。所谓驰道,就是专供天于巡游海内时行驰的御道,因此,道蜿蜒伸展之处,都是天子履经之地,不容侵犯,就是王侯将相皇亲国戚,甚至皇太子,如无皇帝诏令批准,也不得行于驰道中,甚至不得跨越驰道而过。被天子批准行于驰道者,在当时是一种崇高的荣誉,刘彻的乳母侯媪就曾获得过这个殊荣。江都王刘非正在未央宫外等候天子銮驾,突然望见车骑如云,一大队人马奔驰在驰道上,声势张天,还以为是天子到来,忙麾退从人,一齐拜伏在地。不料车骑并未停住,一直向前驰去。刘非这才知道事情不对,恼怒地从地上爬起来,问明究竟,竟然是韩嫣坐车驰过。他是皇帝的异母兄长,却平白无故地给一个小小的宠臣下跪,忍不住怒气冲天,立即跑到太后王娡面前哭诉,道:“堂堂皇帝,如此公然地喜好男色,有违圣贤之言,不合礼统,这是皇室的不幸,是皇家的耻辱。”又表示自己愿意辞去封国,回到京师,与韩嫣一道为皇帝宿卫。王娡听了也不禁动容,虽然刘非不是她的亲生儿子,毕竟也是景帝的亲骨肉,堂堂诸侯王,竟被韩嫣这样的小人侮辱,实在说不过去。于是好言抚慰刘非,承诺必定惩治韩嫣。她也是个厉害角色,先隐忍不发,并不去跟皇帝说,只命人暗中监视韩嫣,查访他的过错。

韩嫣隐约听到王太后要对付自己的消息,很是惶恐。他早知道太后有一女儿遗落民间,却因为种种原因不能相认,于是决意用这件事来讨好太后,跑去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刘彻。刘彻也是个不拘形迹的人,听说自己在外面还有个同母异父的姐姐,立即带着韩嫣出宫,一路赶来长陵,亲自拜见大姊金俗,封她为修成君,还引她进宫拜见太后。王娡得与长女相见,极是感慨,虽然也爱怜女儿,但得知事情经过后,对韩嫣更加不满,认为他有意窥测自己的隐私。不久,有人告发韩嫣淫乱后宫,与宫女相奸。王娡立即命人赐毒酒给韩嫣,刘彻闻讯赶来长乐宫求情,反而被母亲严厉训斥一顿。事情无法转圜,韩嫣被迫服毒而死。刘彻失去韩嫣,心痛不已,但太后是他的母亲,又能如何?有传闻说皇帝恼恨江都王刘非在太后面前挑拨,将韩嫣之死算在了他身上,刘非回去封国后不久就莫名其妙地病死,其子刘建嗣封。不久,刘非之女刘徵臣又被选为和亲公主,若不是事情突然起了变化,也会落个老死胡地的凄凉下场。

整桩事情对金俗倒是件大好事,她得韩嫣牵线,与母亲、弟妹相认,从此奴婢如云,衣食无忧,儿子梅仲也有封号,享受食邑,女儿梅瓶则嫁给了淮南王太子刘迁,成为皇帝最敬慕的淮南王刘安的儿媳妇。但她毕竟是在民间长大,见过的世面有限,此刻被母亲召来长信殿中参加重要礼仪,不免很有些拘谨无措。

长乐宫卫尉段宏奔进来告道:“皇上一行已经离开了前殿,正往长信殿来了。”

王娡道:“夷安公主还没有找到么?”段宏道:“没有。为防万一,臣已经派卫卒去了淮南邸[13]和茂陵司马相如君家里。”

原来夷安公主不愿意下嫁匈奴太子於单,向父皇和太后哭闹过多次,然而刘彻意不可转,她也只能认命,只好请求从未央宫搬来长乐宫居住,在出嫁前多陪陪祖母。今日本来是事先约定的於单拜见太后的日子,他也将在长信殿中与夷安公主正式见面。只是一大早近侍去永宁殿叫公主准备时,才发现夷安公主不见了。皇宫禁卫森严,出入宫门有严格的制度,宫门令和各宫门司马均未见到夷安公主离宫,那么她只能躲在宫中某处了。长乐宫周回二十里,等于一座大城邑,当真寻起人来,还真好比大海捞针。

王娡挑起了双眉,额头现出几道沟壑来,道:“夷安若是真出了宫,不会傻到去找刘陵和司马琴心。旁人都知道她三人最为要好,一旦出事,头一个要搜的就是淮南邸和司马相如家。”段宏见太后语气极为恼怒,不敢接话。

王娡转头道:“你们都知道该跟皇帝怎么说了。”平阳公主最为伶俐,立即应道:“是,夷安公主到后苑游春赏花,临时感染了风寒,不便与贵客相见。”

王娡心道:“狗屁贵客,不过是皇帝要拿亲生女儿当招揽人心的筹码罢了。”她是太后,贵为至尊之母,这话当然不能公然说出来,当即赞许地点点头,道:“平阳说得好。”

平阳公主道:“可是三日后还有一场家宴,皇帝、皇后以及在京诸侯王均要出席,万一找不到夷安,岂不麻烦?”王娡道:“卫尉君,你快些派人将刘陵和司马琴心带来长乐宫,就说公主将要大婚,请她二人来帮忙做准备。”段宏忙躬身道:“诺。”

平阳公主笑道:“母后这一招高明,捉来夷安的好友当做筹码,她最重朋友义气,不论她在宫里还是宫外,都会乖乖现身。”

王娡冷笑一声,正要接话,忽望见大女儿金俗站在那里绞动衣角,局促难安,心中一动,一时间回忆起许多往事来,暗道:“俗儿还真有几分我年轻时的模样,比她三个妹妹都出挑得多。唉,当年若是没有与她父亲分离,而今又会是什么样?夷安是筹码,我自己和妹妹当初不也是被母亲当做筹码送进宫的么?”正想得入神,忽听见侍者高声叫道:“皇帝到!”声音未落,刘彻已引着数人昂然进来。

大汉以孝治天下,汉初即设孝弟力田之科[14],自惠帝以下的故去皇帝的谥号中均有一个“孝”字。刘彻贵为天子,见到母亲也要行大礼,当即上前伏地叩拜。王娡微微直起身子,表示还礼,道:“皇帝免礼。”

刘彻又将於单引见给太后。王娡见到於单五大三粗的鲁莽样子,不免更加失望,心道:“孙公主嫁去了匈奴,军臣单于等于是我第一个孙女婿,而今他儿子又要娶夷安,做我的第二个孙女婿,年岁那么大,皇帝倒真是舍得。”也不便多说,只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又说明夷安公主不巧染了病。

於单未能如愿见到未婚妻子,稍稍有些失望,但转念想到汉公主金贵娇弱,不比匈奴女子,皇帝既已许嫁,大婚不过是早晚之事,况且皇帝在三日后还要在长乐宫举行家宴,那时必能见到夷安公主,当即恭恭敬敬地道:“见面不急在这一日,请转致公主安心养病,谨祝早日康复。”王娡道:“涉安侯有心。”

刘彻见太后闷闷不乐,意甚怏怏,便命人先带於单去未央宫。他一边向母亲告退,一边向平阳公主使了个眼色。平阳公主会意,跟出殿外。刘彻令从臣退开,才吞吞吐吐地道:“有件事,朕想拜托大姊。”

平阳公主芳名刘媖,正式的封号是阳信公主,因嫁给平阳侯曹寿为妻,所以世称平阳公主。这位公主承袭了母亲的秉性,在刘彻四位姊姊中心计最深,最了解皇帝弟弟的心思,也最会办事。刘彻一度极依恋这位姊姊,微服出游民间时总是自称“平阳君”,在宫外留宿必定是选平阳府。平阳公主深知刘彻喜好美女,而第一任皇后陈阿娇生性好嫉,不令美貌宫女接近皇帝,于是她在自己家中养了十余名良家女子,专供刘彻挑选享用。偏偏这十余名女子刘彻一个也没有看中,反而看上了地位低贱的歌女卫子夫,临幸之后,又带回宫中。平阳公主由此获赐金千斤。卫子夫有一头乌黑亮泽的秀发,很是令刘彻迷恋,入宫后很快宠冠后宫,又因为刘彻生下第一个儿子而被立为皇后。亲属尽沾其光飞上枝头,如其弟卫青本是平阳公主骑奴,因卫子夫之故也被授予官职,入宫担任皇帝身边的亲信侍卫,后来更是当上将军,因对匈奴作战有功而封侯。卫子夫不忘平阳公主举荐之恩,极力撮合公主和卫青结婚。因为这桩婚事,平阳侯曹寿被逼离京,回去平阳封地,卫青原配田氏也与卫青离异。最终由皇帝刘彻出面,下诏卫青与平阳公主成婚,卫氏一门,富贵震动天下。

平阳公主原以为皇帝要追问夷安公主之事,见刘彻神情诡秘,似有难言之隐,忙道:“请陛下明示,臣姊不敢不尽力去办。”刘彻道:“朕适才在殿前看到一名青衣女子,瞧她的服饰打扮,似乎并不是长乐宫的宫女,大姊可方便向太后打听一下?”

原来刘彻进来长信殿前,看到一名青衣女子站在殿旁的花丛中。旁人见到天子,要么伏地下拜,要么远远避开。可那女子就那么旁若无人地站在那里,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也不是站在大汉最尊最贵的长乐宫中,而是伫立于绝岭雄峰之上,尽情沐浴着怡荡的春风。不经意间,她转过头来,脸庞上挂着绯红,仿若两朵灿烂的朝霞。她就平静地那么看着御道上前呼后拥的皇帝,眼神茫然而天真,那种风韵一下子打动了他。甚至当她转身离去的时候,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失落的滋味。他不能忘怀她的楚楚动人,虽然明知道她很可能是太后的人,还是忍不住地想拥有她。

平阳公主道:“啊,那一定是王寄,就是陪嫁孙公主到胡地的宫女。”刘彻道:“原来她就是那名从匈奴逃归的女子。”

平阳公主道:“正是。太后听说有以前的旧宫女从匈奴逃回,特命接进宫来。最早王寄也是因为与太后沾一点亲,才进长乐宫当了宫女。不过她逃归中受了伤,虽然治愈,人却变得有些痴痴傻傻,以前的事一点也不记得了。陛下真的想要她么?”见刘彻不应,便笑道:“这件事并不难办,不过母后因为夷安之事心中有些不痛快,过几日等她老人家心情好转,臣姊再设法央求,要了王寄送去未央宫。”

刘彻点点头,道:“有劳大姊。”顿了顿,又道:“朕知道太后不愿意将夷安许给匈奴太子,可这是没办法的事。况且又不是要她嫁去胡地,不过是招女婿上门,有何不好?”

平阳公主道:“陛下说得极是。且不说陛下贵为天子,单是作为父亲,就有权决定儿女的婚姻大事。更何况夷安的婚事关系着国家安危呢?陛下放心,母后只是不喜欢匈奴人而已,臣姊自当设法劝转。”

皇帝辞别平阳公主,出来长信殿时,正巧遇上乳母侯媪。多年前,她因家人犯法,被判举家迁往边郡,多亏东方朔的巧计,才得以留在京师。那以后,侯媪便来了长乐宫居住,名为皇帝恩泽,但家人俱远在天边,她又不能任意出宫,实际上与软禁无异。

迁徙事件后,刘彻极少再见到乳母,此刻偶遇,竟发现她鸡皮鹤发,苍老得不成样子,不禁很是惊讶,遂主动上前招呼道:“大乳母。”

侯媪忙要下拜,却被皇帝亲手扶住,一时感怀哽咽,不能自已,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滴大滴地滚落。

刘彻已从东方朔等人口中得知侯媪之子阳安及儿媳管媚的故事,料来侯媪如此是为亲人不幸遇害而伤怀,当即安慰道:“大乳母放心,朕早已发出诏书,严令天下逐捕郭解、随奢,等捉到凶手,便可为令郎、令媳报仇。”

侯媪不喜反惊,“啊”了一声,道:“陛下不是刚刚大赦过天下么?按照国法,之前罪犯所犯下的罪行该一律赦免。”

刘彻不过是随口安慰一句,却被侯媪立时抓住了把柄,颇为尴尬。侯媪倒也识趣,不再追问,勉强谢道:“陛下有心。愿陛下强饭自爱,臣妾告退。”刘彻点点头,命随侍侯媪的宫女道:“好好伺候大乳母。”

正好有郎中苏武赶来禀道:“宴席已准备好,丞相派臣来请陛下回未央宫。”

未央宫在长乐宫之西,两宫之间有东西驰道相通。刘彻遂领着侍从往西,却在讲武殿前撞见了东方朔,手中还捧着一具剑匣。那剑匣是一整块石头打磨而成,颇为沉重。东方朔双手捧住,仍甚是吃力。

刘彻狐疑道:“卿捧的是高帝斩白蛇剑么?”东方朔道:“是。陛下放心,此剑是我大汉镇国之宝,臣决计不敢带剑离开长乐宫,只是暂时送去凌室收藏,等太仆卿选定工匠和吉日后再开匣磨剑。不过臣怕是不及参加今日为涉安侯举办的百官盛宴,还请陛下恩准。”

刘彻也正担心他又跟以前一样在酒宴上冒出惊人之举,顺势道:“准。”自带了侍臣回未央宫。

凌室是皇宫中藏冰的地方,于冬天纳冰,春天启冰,所藏之冰用于储藏食物、防腐保鲜、降温纳凉等,位于长乐宫西北角,就在讲武殿之北。东方朔将剑交给凌室令收入冰库中,又郑重叮嘱一番,这才出来。

一旁槐树后突然闪出一名少年郎中,低声笑道:“师傅,你好啊,我可是跟了你一路,可算等到周围没人了。”东方朔吓了一跳,道:“公主,你怎么这身打扮?你不是该在长信殿与涉安侯见礼么?”夷安公主道:“我才不要嫁给那匈奴太子。师傅,你助我逃出宫去。”

东方朔道:“公主想逃婚么?我早告诉过你,那是自寻死路!皇上何等刚硬,太后何等精明,你逃不掉的。况且公主只是招匈奴太子上门,又不是要嫁去胡地,不如迁就一下,先勉强嫁了,再顺从皇帝的意思从他口中套出匈奴的各种机密,最后找借口将他赶去涉安封地,公主就再也不用见他啦。”

夷安公主道:“呀,师傅,你的心思可真够阴险的。不过本公主可不愿意做这样的事,那於单我看见他就想吐,嫁他是万万不能。快些带我出宫去,我愿以千金酬谢。”

东方朔道:“万金也不行。”拔脚欲走,却被夷安公主发现了腰侧的端倪,一把掀起外袍,惊叫道:“这不是高帝斩白蛇剑么?师傅,你居然敢盗窃本朝镇国之宝,这可是灭族大罪。”东方朔忙道:“别嚷!别嚷!我带公主出宫便是。”

皇宫是天下中枢,门禁森严,进出宫门者需要有门籍。所谓门籍,就是将有权出入宫者的姓名、年纪、身高、肤色、肥瘦、脸形等基本特征写在二尺竹牒上,悬挂在宫门边,供出入宫门时查验。无符籍妄人宫门称“阑”,阑入宫门及宫旁小门掖门者处城旦舂,阑入殿门者处死刑。昔日窦太后一度痛恨侄子窦婴,就除去其门籍,使得窦婴不能再进宫。当今皇帝刘彻寻到异父同母金俗时,用副车载回长乐宫,也要先行诏门著引籍,然后才能领姊姊去谒见王太后。

夷安公主当然有自己的门籍,当此逃亡之际却是万万不能使用。临近白虎阙阙门时,师徒二人便假意争吵。守卫阙门的司马令本欲上前例行问上一句,见东方朔声音愈高,呵斥那年轻郎中不止,几欲发怒,便不想再多惹这著名的狂人,挥手命卫卒放行。

出来长乐宫,夷安公主大喜过望,道:“想不到混出皇宫这般容易。”又问道:“师傅的车子[15]在哪里?是那辆半边红的车子么?”

东方朔的车子停在长乐宫西门阙附近的复道下。这里原先是秦国相国樗里疾的坟墓。樗里疾临死前有预言道,百年之后将有天子宫殿建于其墓地两侧。结果汉朝建立后,果然有长乐宫建在其墓之东,未央宫建在其墓之西。

东方朔寻到自己的车子,从外袍下取出长剑,迅疾跳到车上。夷安公主紧跟着钻进车里。东方朔料到一时难以摆脱她,便命车夫驱车回茂陵住处。

夷安公主道:“师傅为何要冒死盗剑?这柄剑称为镇国之宝,不过是因为高皇帝使用过而已,虽然名贵,可又不能换钱,师傅拿了有什么用呢?还是趁没人发现,快些还回去的好。”

东方朔道:“我只是暂时借用一下,而且也不是为了我自己。公主还记得几月前在右北平郡的案子么?”夷安公主道:“记得啊。难道师傅找到了那柄短剑,所以要用这柄长剑去与它相配?”东方朔道:“不是我找到了剑,而是有一个人来找我。”

夷安公主大奇,问道:“是谁?”东方朔道:“无论如何公主也猜不到的一个人。”夷安公主道:“随奢?郭解?到底是谁?”东方朔却卖起了关子,笑道:“等到了我家,公主自会知道。”

车马辚辚,沿着宽阔的安门大街一路往北。安门大街由南门安门直通到北门厨城门,前街左是未央、右是长乐,宫阙巍峨;后街则是歌妓聚居之处,因而又称章台街。沿路绿树成行,繁花似锦,一派欣欣向荣景象。然而在大汉初立国时,长安市貌是另外一幅截然不同的荒凉画面。

八十年前,汉朝刚刚建立不久,万民流离,经济凋敝,皇帝都找不到四匹同一颜色的马拉车,许多文武将相只能乘坐牛车上朝。民间更是一贫如洗,物资匮乏,物价飞涨,一石米要一万钱,一匹马值一百两黄金。长安虽成为大汉京师,日后更是成为世界上最宏伟的城市,当时却还是块偏僻乡村之地,四周连城墙都没有,像样的建筑也只有位于城南的新筑成的长乐宫和未央宫。

惠帝元年,天下局势已经稳定,汉惠帝刘盈即开始着手建筑长安城墙。工程仍由少府阳成延主持,先后征发三十余万人,历时五年时间。城墙为夯筑土墙,取龙首山之土,赤如火,坚如石。墙高三丈五尺,上窄下宽,上阔九尺,下阔一丈五尺。雉高三坂,周回六十五里。城墙外侧有宽三丈、深一丈的壕沟围绕,因沟边光植杨树,所以又称杨沟。

新建成的都城平面呈不规整的方形,由于四周城墙是在长乐、未央两宫建成后才开始兴建,为迁就两宫与临近河道的位置,形成南墙曲折如南斗六星、北墙曲折如北斗七星的形状,因而长安又有“斗城”之称。城中街道宽阔平整,规划整齐。全城共有十二个城门,四面城墙各开三门:东面自北而南为宣平门、清明门、霸城门;南面自东而西为覆盎门、安门、西安门;北面自西而东为横门[16]、厨城门、洛城门;西面自北而南为雍门、直城门、章城门。每门各三个门道,可容十二辆马车并行。城内纵横八条大街,各与城门相通。街道两旁还挖有明沟,作为城中排水的干道。它们与城墙底部的涵道或水道连接,能够及时将污水或雨水排到城壕中去。

经历数十年的建设和发展,长安一跃成为天下第一大城,建制庞大,商业发达,居民众多。由于先宫后城的独特布局,宫殿群占去了全城大半面积,仅未央宫和长乐宫就占据了长安城的一半,因而商业区和居民区都集中在城北——市集贸易集中在城西北的东、西二市,手工业区则在北部的横门附近;普通官吏和平民分散居住在城中的里坊中,长安有一百六十个闾里,著名者如宣明、建阳、昌阴、尚冠、修城、黄棘、北焕、南平、大昌、戚里等,室居栉比,门巷修直,大部分集中于城内东北部。但长安作为大汉的心脏,是天下人向往的地方,人人趋之若鹜,人口繁茂如烟,长安城中难以容纳,更多的人居住在城外靠近城门的地区。

此外,北郭以北还有四个陵邑——高帝刘邦的长陵、惠帝刘盈的安陵、景帝刘启的阳陵、当今天子刘彻的茂陵,东郭以东还有文帝刘恒的霸陵。帝陵均设县,建制一如普通郡县,建有城池。历任皇帝均采取措施增加陵县人口,或软或硬,刘彻甚至强徙天下富豪聚居茂陵,因而陵邑地区跟长安城一样人口众多,经济繁荣。尤其居民大多非富则贵,住在茂陵反而成为身份的象征。许多官宦显贵不喜长安城内狭小拥挤,甚至专门搬到陵邑居住,既可以获得更大的居住地,又可以顺带讨好皇帝。东方朔的住处也在茂陵,他和大名士司马相如等都是最早一批被皇帝下令迁居到茂陵的官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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