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安门前街两边都是宫阙,常人不得急驰,从宫门外经过,还必须得下车以小步快走,因而车夫赶得并不快。一路往北,走完前街,便到了与直城门大街交接的十字路口,西边就是大汉囤积兵器的巨大武库。只是这路口除了皇帝的车马,任何人都是不能经过的——因为从直城门到霸城门有一条横贯全城的东西驰道,不经皇帝或太后允许不得穿越,要通行得绕道两座城门,这是京师的一大特色。长安城城门通向城内的大街均是三道并列:中间是皇帝通行的驰道,约八丈宽,中央三丈为皇帝专用,被授予王杖及有皇帝许可的使者可以使用驰道上的旁道;两侧为官吏和平民走的道路,各约四丈宽。路上每隔三丈就种植松树一株,既美化了环境,又可以作为道长的标记。

驰道虽然宽阔平坦,但除了皇帝和皇帝特许的人物外,一般人不能在驰道中行走,也不能横越,从驰道这一侧的路到达另一侧的路非常麻烦,必须绕到城门外才行。唯一的例外是安门前街有一条南北行道,供普通人越过未央宫东阙外向东与长乐宫之间的东西向驰道。驰道纵横,给长安的交通带来很大的不便。外地人来长安.必须知道城内的目的地在路的哪一侧,在进城门时选定三个门道中的左道或右道,否则就要走很多的冤枉路。

车夫拉转马头向西,到直城门下再往北,一路驰到雍门,正要出城,东方朔忽吩咐车夫道:“走渭桥那条老路回去。”

茂陵在渭水之北,原先要过渭水,必须得出横门、过渭桥,既绕道又费时。十年前,为长安通茂陵方便,刘彻下令在雍门外新修一条直通茂陵的大道,渭水上也造了一座新桥,称便门桥,因位于渭桥之西,又称西渭桥,由此大大节省了时间。车夫见东方朔舍近求远,不免有些惊异,但主人既然吩咐,便只能照办。

车行到西市北门前,东方朔命车夫停下车子,自己携剑跳下车子,一头钻进市门。

夷安公主有心跟进去凑个热闹,可又因为是在逃身份,担心被巡街的中尉卒认出,只得缩在车中。

等了小半个时辰,东方朔总算回来了,上车即命车夫回去茂陵住处。夷安公主见他行踪神秘,追问究竟,他只道:“日后公主自会知道,咱们走吧。”

出横门往北三里就是渭水,渭水上有著名的渭桥,又名横桥。这座桥为秦遗物,始建于秦昭王年间,当时秦国有咸阳宫在渭北,兴乐宫在渭南,为通两宫,特意建造了这座石柱桥。桥头立有华表,桥身中跨水平,边跨倾斜,中部高耸,桥下可以通高船。整座桥宏丽宽长,犹如天虹卧波,自建成之日起,就起着重要的交通枢纽作用。

这座桥上发生过许多重大事件。昔日秦始皇焚书坑儒,选定的焚书之地就是渭桥,天下书籍除去医书、农书外,一律被拉到渭桥边,堆成一座座小山,火起后整整烧了九九八十一天,许多珍贵典籍由此失传。渭桥是北进长安第一桥,汉初陈平、周勃等诛灭诸吕,恢复汉室江山,迎立汉文帝刘恒就是在这座桥上。后来又发生了著名的“渭桥惊马”事件。汉文帝有一次出行,车辇走到渭桥时,忽然有男子从桥下钻出,惊了驾车的马,险些将汉文帝摔下车来。汉文帝勃然大怒,喝令骑士追捕,将那男子抓获,交给廷尉张释之审判。张释之发现那男子不过是个冒失的农民,他听到皇帝御驾到来,吓得躲到了桥下。当他以为队伍已过时,便从桥下出来,却正好撞上了汉文帝的车马。张释之审明情况后,按律令《清道令》中“跸先至而犯者,罚金四两”的规定,判决对农民处以罚金后释放。汉文帝听说后很是生气,认为廷尉判得太轻,一定要将那农民处死。张释之道:“法律是天下共有,天子和天下人应该遵守。这一案件是依据现在的法律定罪,加罪重判,法律就不能取信于民众。况且,在他惊动马匹之际,如果皇上当场命人诛杀他也就罢了,既然交给廷尉处置,就该依法处罚。廷尉,天下之平,是天下公平的典范,稍有倾斜,天下用法就可轻可重,没有了标准,老百姓岂不是会更加手足无措?愿陛下明察。”汉文帝沉思良久,最终同意了张释之的观点。

驰过渭桥,便进入了咸阳原。这块塬地又名洪渎原,夹在泾水和渭水之间,塬头起于泾、渭相会之处,愈向西去,地势愈高。塬上土层深厚,沃野宽阔,是一块名副其实的古原——周武王曾封其十五弟毕公高于此,周平王东迁后,这里又成为了秦襄公的封地。由于处于渭河之北、九山之南,因而是“山水俱阳”的上上之地,在这里倚势建陵,封土巍峨,大有顶天立地之势,高帝刘邦的长陵,惠帝刘盈的安陵,景帝刘启的阳陵,以及当今天子的茂陵均位于咸阳原上。

时值阳春三月,正是咸阳原一年中最令人迷醉的季节——桃花绽放,光泽盛貌;垂条吐叶,芳草芊芊;绣壤交接,起伏如画;山光如靛,河光如练。皇帝刘彻选中此处作为千秋万代之地,除了景色秀丽、风水上佳的原因外,还因为其母王娡是槐里人,茂陵建在槐里县茂乡,含有光耀外家的意思。

按照汉代制度,建帝陵则置相应县邑,茂陵所在地称茂陵县,县城则称为茂陵邑。虽是陵邑,规模却相当宏伟,分为内城和外城,内外城四周都有城门。内城的中心是陵园,周围建有用于祭祀的便殿、寝殿、园宅等,设有陵令、属官、庙令、园长、门吏等官职四十余人,加上建陵、守陵、清扫等工役多达五千余人。外城则住着因各种原因迁徙来茂陵居住的官吏和富豪,人口亦多达数万,为大汉帝陵之冠,其繁华程度丝毫不亚于长安。

居住在茂陵的名人众多,如御史大夫公孙弘、太后王娡的兄长盖侯王信、名儒董仲舒、太史令司马谈、大名士司马相如以及他那才貌双全的妻子卓文君、当今皇帝的亲姊姊隆虑公主及夫君陈蟜一家人、还有新调回京师任郎中令的名将李广等。不过这些居民的风头都远远不及两位去年才被强制迁徙至此的平民,一是已经逃亡在外的大侠郭解,另一位是富豪袁广汉。郭解其人著名已有叙述,袁广汉则是因为其人富甲天下,家中僮仆多达八九百人。他一到茂陵就大兴土木,于北邙山[17]下筑园,东西四里,南北五里,激流水注其中。筑石为山,高十余丈。内中养有各种奇树异草,白鹦鹉、紫鸳鸯等奇兽怪禽委积其间,据说连皇家园林上林苑也有不及之处。

西汉帝陵分布图

夷安公主虽不是第一次来到茂陵,但还是

第一回见到袁氏园林,远远望去花团锦簇,灿若云霞,不禁问道:“那是谁家的园子?”东方朔叹道:“公主不必知道他的名字,反正他命不久矣。”

夷安公主问道:“呀,难道主人得重病了么?”东方朔道:“露财显富也算是一种重病吧。”夷安公主更是不解。东方朔道:“你忘了郭解了么?郭解为名所害,此翁必将为财所害。”

忽听闻马蹄声,朝车外一望,正见到郎中令李广飞骑进来陵邑,忙让公主缩头入窗。

李广心事重重,竟连东方朔的车子也未留意到,呼啸着擦身而过,倒是其随从任立政勒马招呼了一声。

夷安公主道:“此刻父皇正在未央宫大宴宾客,郎中令不参加宴会,也该在宫中当值,如何会私自回家?”东方朔道:“李将军多半是借病退席了。”夷安公主道:“师傅怎么会知道?还有,郎中令位列九卿,出门该乘车才是,京师不比右北平郡,他不遵礼仪,岂不是让人笑话?”东方朔叹道:“公主不懂,李将军是心中苦闷,无处发泄啊。”

在茂陵邑诸多豪宅的环绕中,东方朔的住宅堪称寒舍,只有一进院子,正屋一堂二舍,西侧有两间简陋的厢房。庭院中也没有植什么树木,只种着一种当地人称为“懒老婆”的花,白天花蕾收起,到天黑花才盛开,开出小喇叭般的紫红色花朵。说也奇怪,这花虽不起眼,也无甚芬芳,却有驱虫妙用。茂陵一带蚊虫极多,到夏季更是成群结队,但若是在窗下植满懒老婆花,便可少许多被蚊虫叮咬的烦扰。只是富贵人家嫌它普通粗俗,往往不愿意接纳它入院。

车夫刚将车子赶进院子,便有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迎出门来。夷安公主见她虽然清丽芊绵,却是一身白色素装,泪眼涟涟,脸有戚色,不禁心道:“这就是师傅新娶的夫人么?如何一身素服,看样子并不情愿嫁给师傅。”

原先她认为东方朔一年娶一任新妻子不过是放荡之举,然而此时身当被逼嫁人的境地,才知道勉为其难的滋味,忍不住道:“师傅,你该不会强人所难,用钱强娶了新夫人吧?”

东方朔哈哈笑道:“她不是我的新夫人,她就是我跟公主提过的无论如何都猜不到其来历的人。”

那女子听说眼前的年轻男子是女扮男装的当朝公主,忙过来参拜。

原来东方朔与太史令司马谈是邻居,大半个月前,司马谈之子司马迁领着一名年轻的女子来找东方朔。东方朔早知道司马迁已于半年前开始漫游名山大川及形胜之地,发誓要网罗天下放失旧闻、收集传说史迹、考察风土人情,忽见他风尘仆仆地出现在自己家中,很是吃惊。待得知那女子来历,更是惊讶无比——那女子姓随名清娱,平原郡人氏,是皮货商人随奢之女,这随奢,就是在右北平郡平刚城城南客栈中杀死阳安、盗走管敢金剑的逃犯了。客栈无头双尸案当日已由东方朔查清,之后右北平郡长史暴胜之发出公文逐捕凶手郭解和随奢,但二人一直未能捕获。郭解能逃脱罗网倒也不足为奇,但随奢不过是一普通商人,居然也久久未能捕获,平原郡府逮捕了他的妻子拷问,一无所获,随妻不堪邻里谩骂侮辱,上吊自杀。女儿随清娱却坚信父亲不会杀人,到郡府鸣冤,平原郡太守以凶案发生在右北平郡为由,不予理会。随清娱便又来到右北平郡,郡太守路博德在此案案结后才上任,又正厉兵秣马备战匈奴,哪里有心思受理,命人将她赶了出来。随清娱听说此案当日是由太中大夫东方朔断定,便决意到京城寻找东方朔。她少女孤身,辗转奔波,心力交瘁,终在路上晕倒,正好被漫游天下的司马迁撞见,及时救了她一命。司马迁听说了究竟,很是感慨,道:“昔有缇萦救父[18],今有随氏鸣冤。”决意护送随清娱来长安。东方朔初听之下即大为震动,道:“有女如此,其父必定爱若掌上明珠,不会为区区一柄剑冒舍弃家庭的危险杀人。”决定重新调查无头双尸的案子。他反复思索案情,终于想到了一个疑点。

夷安公主一听大为兴奋,甚至忘记了自己逃婚的处境,道:“到底是什么疑点?”东方朔本不欲说,被磨不过,只好道:“金剑,我指的是管敢身上的那柄金剑。公主刚刚也说过的,高帝斩白蛇剑之所以名贵,不过是因为高皇帝用过它,其实就剑价值本身而言,未必就是无价之宝。管敢的那柄短剑也是如此,照常人眼光来估算,价值顶多不过一万钱……”

随清娱插口道:“家父没有读过什么书,大字不认得几个,没有太多见识,那柄金色短剑即使有不凡之处,家父也看不出来。况且家父颇善经营,我随家家产有三十万,也算是当地富户,别说为了一万钱杀人,就是盗取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她说得不急不缓,娓娓而谈,浑然不似商人之女,倒似豪门世族的大家闺秀。言语中更有一种坚定,令人不得不相信她的话。

东方朔道:“随娘说得不错。我猜随奢起初在客栈看到管媚身上带着那柄短剑,提出以一万钱购买,其实是想买给女儿的。既然事情谈不拢,也就罢了。”

夷安公主道:“可如果不是随奢杀人盗剑,那么他人去了哪里,为何不敢还乡?真正盗剑的凶手又是谁?”东方朔道:“此中关节我已然明白过来,前面的问题我暂时不能回答公主,至于杀人盗剑的凶手,其人一定是知道金剑来历的,他知道那柄短剑跟长乐宫中的高帝斩白蛇剑有关联,怕是背后还有什么秘密也说不准。”

夷安公主道:“这么说,那真凶也是大有来历的。师傅盗高帝斩白蛇剑出宫,难道是想引出那人么?”东方朔点头道:“金剑既是一对……”

忽听得家仆在门外道:“有客来访。”东方朔忙收了金剑,让随清娱和夷安公主躲进内堂,请客人进来,却是淮南国翁主刘陵。

东方朔道:“翁主大驾光临,当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刘陵急促问道:“夷安公主人呢?”

夷安公主听见,忙奔了出来,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刘陵道:“我只是胡乱猜的。公主,太后派人接走了琴心,还派了人去淮南邸,我凑巧不在府中,才没有被‘请’去长乐宫。”她特意加重了“请”字,表示情非所愿。

夷安公主道:“呀,太后是要拿你和琴心做人质,逼我就范。师傅,我该怎么办?”东方朔道:“当然是乖乖回去啦。”

夷安公主怒道:“师傅……”刘陵忙拉起她的手,扯来院中无人处,问道:“公主当真不愿意嫁给於单么?”夷安公主道:“当然。”

刘陵道:“逃婚不是办法,我有个法子能解公主之厄。但请公主记住,阿陵是冒了性命危险,这件事不能再对第二个人说,就连琴心和东方大夫也不能告诉。”

夷安公主狐疑问道:“你想……你想……”刘陵道:“公主不要想,也不要猜,阿陵自有主张。咱们走吧。”夷安公主道:“去哪里?”刘陵道:“当然是回宫啦。”

夷安公主也别无他法,只得向东方朔辞行。东方朔道:“公主愿意回宫就好。不过,金剑之事……”夷安公主道:“师傅放心,徒儿不会告诉旁人的。”

东方朔这才舒了口气,道:“这件案子还要靠公主帮忙呢。你回去长乐宫后,就派人监视凌室,看都有些什么人去打听。”

夷安公主本来极是沮丧,一听回宫后还有案子可查,立即振奋起来,道:“好,一旦有眉目,我就让琴心通知师傅,反正你们都住在茂陵。”喜滋滋地出来,道:“咱们走吧。”

刘陵见夷安公主进屋一趟,出来便换了一副颜色,虽然诧异,也不多问。二女携手出来登车,正好在天黑前入城。

回来长乐宫,王太后亲自迎出,也不问究竟,只说“回来就好”。刘陵所住的淮南府就在未央宫北阙对面的甲第中,离长乐宫不远,见太后不追究夷安公主,便就此辞别。

夷安公主回来永宁殿。司马琴心迎出来道:“公主既然逃走,何必要回来?是因为琴心么?”夷安公主笑道:“不是,是我自己想回来。”

她虽然强颜欢笑,心中终究还是忐忑难安,回到房中,坐在梳妆台前,不知不觉又看到梳妆台上铜镜的铭文:“千秋万岁,长乐未央[19],结心相思,毋见忘。”默念一遍,只觉得满腹伤感。

一时也难以入眠,干脆不去想婚事,思虑到底是谁盗窃了管敢的那柄金剑。心道:“师傅既然说盗剑人是知情者,见过高帝斩白蛇剑的人本就不多,案发时那人又必定身在平刚城中,莫非是李广将军?或是霍去病?是他二人先后认出了那柄短剑。可他二人盗剑做什么,没有动机呀。”思来虑去,也难以想到一个有动机的嫌疑人,终于抵受不了困意,迷迷糊糊地睡去。

次日日上三竿,夷安公主才起床,忙洗漱完毕,打算出门。却见自己的属官如公主家令、公主丞都聚集在殿门前,还多了数名郎官,料来是皇帝或太后派来的狱卒,也不理睬,叫上司马琴心径直出来。那些郎官倒也不敢阻拦,只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她们身后。

夷安公主也不先去长信殿请安,先绕道来到凌室前,却见许多宦者、宫女正忙着进出运冰,想来是在为两日后的宴会做准备。

夷安公主心中愈发气恼,赌气道:“琴心,一会儿见完太后你就出宫去叫阿陵来,我们要商议个法子才好。”司马琴心劝道:“公主,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怕是难以挽回了。皇上脾性刚硬,不容人置疑他的决定,你越是反抗,他越是要你嫁给匈奴人。”

夷安公主再无话说,只得怏怏来到长信殿向太后请安。

长信殿是太后居住之所,豪华奢侈为长乐宫诸殿之首,门口即是硕大无比的铜铺首,洁白的玉石门臼之间夹置着鎏金的铜门槛。进来殿内,殿上陈列着九条金龙,龙口之中各衔一枚九子金铃。殿首有雕画精细的屏风,前面有陈设清雅的玉几和玉床。

太后王娡正坐在玉床上,修成君金俗则领着一名黄衫女子站在床前垂泪。夷安公主认得那黄衫女子是金俗的女儿梅瓶,去年嫁去淮南国做了太子刘迁的太子妃,也就是刘陵的嫂嫂,却不知她何时回了长安。

太后王娡怒气冲冲地道:“淮南国太子好大的胆子,敢欺负我外孙女。那淮南王刘安就任由儿子胡闹么?”梅瓶饮泣道:“公公、公婆都是向着臣妾的,可太子不听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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