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走完安门前街,正转弯拐上直城门大街时,忽从街对面冲过来数匹逸马,那马横穿过驰道,直朝公孙敬声乘坐的革车冲来。公孙敬声忙命驭者避让。马腹下忽然冒出几名男子,跃下地来,不断朝车骑抛出燃烧的稻草,登时浓烟滚滚,队伍大乱。
公孙敬声见马受惊难以控制,慌忙从车上跃下来,忽只觉得手上一轻,捧着的高帝斩白蛇剑已被人夺去,呆了一呆,才叫道:“剑!高帝斩白蛇剑!快追!”因为巨大的震惊和恐惧,声音竟然已经嘶哑。
扈从的卫卒都是训练有素的兵士,纷纷跃下马来,拔出兵器,去围捕那几名从马腹下现身的大汉,但那几人迅疾上马,策入驰道,往北奔去。驰道是天子之道,卫卒可不敢学那些胆大妄为的人,只能站在道边兴叹,眼睁睁地看着那几名男子奔上安门大街,往北去了。
公孙敬声丢失镇国之宝,自知难逃死罪,双腿一软,无力地坐倒在地上,举袖抹起眼泪来。
却说那几名借驰道之便成功夺剑的大汉驰过安门与直城门大街的交叉口,便弃马逃入便道。卫卒虽然不敢追上驰道,但若是他们继续在驰道上行驶,会立即招来中尉和城门校尉的围捕,遁入人群才是最好的逃脱方法。
哪知道刚到街边,一旁不知道从哪里闪出数名郎官打扮的男子,个个手执弓箭。领头的是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正是李陵,喝道:“你们中了东方先生的圈套,快快抛下兵器投降,不然休怪弓箭无情。”
领头大汉咬牙道:“杀出去!”话音刚落,还不及伸手拔剑,一支羽箭便射穿了他的右臂。
那大汉强忍疼痛,转头喝道:“还不快些动手!”
同伴便纷纷去拔兵刃。郎官们羽箭射出,当即将三人射倒。一名大汉肩头中了一箭,强忍疼痛,拔出长剑,横在自己颈中一拉,鲜血飞溅。
李陵这才会意这些人不是要拼死搏斗,而是要自杀,大约是担心落入官府手中遭受刑讯,忙道:“停!快停!”上前检视,六人中一人自杀,四人被当场射死,只有那最先手臂中了他一箭的大汉还活着,忙命人将那大汉反手缚住,就地为他包扎疗伤。
东方朔带着两名弟子在不远的酒肆饮酒,闻声赶过来,一看之下不免有些失望,道:“李陵,之前我是怎么跟你交代的?”李陵道:“先生说不要着急动手,最好是跟踪他们到藏身之地,这样可以追到幕后主使。”东方朔埋怨道:“你瞧你,急着动手不说,就给我留下一个活口。”
刘解忧一直跟在东方朔身后,道:“师傅别怪李陵哥哥,那边有户人家在办喜事,他是不想这些坏人冲撞了人家的好事。”东方朔道:“这么好心?”李陵道:“那边人多,我是怕跟丢了这些人,反而坏了先生大事。”
东方朔“嗯”了一声,走到那被擒的大汉面前,道:“阳安,你好啊,我找你很久了。”
那大汉正是潜逃多年的阳安。十余年不见,他看起来老了许多,脸上溅着星星点点的血迹,看起来格外狰狞。
东方朔道:“你是我东方朔生平遇到的最厉害的对手,咱们好好谈谈吧。”
阳安冷然道:“你想谈什么?”东方朔道:“譬如你投靠江都王刘建后,为什么所做的第一件事是杀死徐乐?”
阳安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生性好奇,又争强好胜,总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聪明人,凡事都想弄明白,我偏不告诉你,憋死你,如何?”东方朔道:“这样,我们有来有往,只要你向我讲清楚你的经历,我就杀了你。你也是名家子弟,该知道被押到廷尉府后会面临什么样的荼毒,那些酷刑会令你生不如死。”
阳安道:“你跟廷尉那些酷吏有什么区别?无非你来软的,他们来硬的,不过都是想知道我背后的人的名字罢了。我告诉你,我偏不让你们如愿。”东方朔道:“你错了,我其实不想知道你背后的人是谁。今日你夺剑失败,他再谋划就得再多等十二年,十二年里能有个对手也不坏,也许下次磨剑的时候,我就会亲手抓住他。”
阳安大奇,道:“你真这么想?”东方朔道:“真的。”见大批卫卒已赶了过来,便扶阳安到自己车上,道:“我送你去廷尉府,你还有半个时辰的机会。”
阳安微一沉吟,即道:“好吧,我告诉你,是我杀了徐乐。我投靠江都王后,请大王派了武艺高强的侍卫跟我一起去徐乐家里,侍卫杀了他的下人,徐乐则是我亲手杀死。”
东方朔道:“徐乐跟你妻子管媚同乡,算是故人,他又没有得罪你,你为何一定要杀他?”阳安怒道:“他跟我老婆在客栈偷情,还说没有得罪我么?”虽然事情过去多年,但提起来他仍然咬牙切齿。
东方朔这才恍然大悟,久久困惑心头的杀人动机迎刃而解,只是没有想到如此简单。又问道:“那么你为何要杀死樊氏刀铺樊翁全家?”
阳安先是一愣,道:“我没有杀樊翁。有杀他全家的工夫,我该杀了你才对。你逼死我母亲,我早该杀了你。”东方朔道:“是啊,如果不是你嫉妒心那么重,投靠江都王后利用刘建的势力先除掉我而不是徐乐,也许就不会有今天了。”
阳安“哼”了一声,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你这就杀了我吧,我能死在镇国之宝高帝斩白蛇剑下,也是一种荣幸呢。”东方朔拔出长剑,缓缓道:“你如此拼命夺剑,应该是知道剑中藏有极大的机密吧?”
阳安凝视着长剑,双眼闪动着光芒,半晌才道:“反正我也快要死了,不妨将金剑的秘密告诉你,那就是——双剑合璧,秘图自现。那秘图就是昔日西楚霸王的藏宝所在,金山银海,多不胜数,无论谁得到了它,整个天下都会臣服在他脚下。”东方朔嗤笑一声,不以为然地道:“当日西楚霸王拥有这笔财富,不也没有得到江山吗?”
阳安无言可辩,眼见前面太仆卿公孙敬声正率大批卫卒飞骑赶来,便催道:“杀了我!快些杀了我!”东方朔道:“好。不过我得告诉你,你辛辛苦苦谋夺的这柄高帝斩白蛇剑是假的,是我请樊翁的侄子仿制的,真剑还好好地躺在长乐宫中呢。”
阳安道:“什么,这是你事先安排好的?”东方朔道:“嗯,不好意思,让你和你的主人白忙了一场。”长剑一挥,割断了阳安的脖颈。
他二人在车中密密交谈,声音甚低,外人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东方朔一剑杀死阳安,这才高声嚷道:“犯人死了。”
李陵一直率众从旁护卫,听见叫声,忙命车夫停车,跃上车子,却见阳安歪倒一旁,双手反缚,颈中被划开一道大大的口子,不由一愣,问道:“先生为何要杀死他?”东方朔道:“他要逃走,我只好杀了他。”
刚刚走出车子,公孙敬声已然赶到,一把夺过高帝斩白蛇剑,道:“太好了!太好了!”
东方朔见这纨绔子弟无礼之极,便有意不说破假剑一事,令其多吃点苦头,他自己的车子被阳安的血污了,不愿意再坐,到后面上了夷安公主的车子,道:“咱们回去茂陵吧。”
驰回茂陵,先来到太史令司马谈家,找到司马谈之子司马迁的侍妾随清娱,告知阳安已死的消息。随清娱当即盈盈下拜,道:“多谢先生为先父报仇雪恨。”
东方朔多年的愧疚终于稍解,跟随清娱一起祭奠其父母灵位,这才告辞出来。走不多远,正遇上梅瓶追着幼女在陵邑中玩耍。那女孩子即是李敢的遗腹女李悦,手中举着一块玉佩,在前面奔跑,叫道:“妈妈,快来追我!”
夷安公主一眼望见那玉佩,忙叫车夫停车,道:“师傅,那女孩子手中举的是皇祖母的玉佩么?你从义主傅遗体上得到,一直爱若至宝,何时又送给了梅姊姊?”东方朔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几与李悦手中的玉佩相同。
刘解忧忙抢先跳下车子,拦住李悦,笑道:“我可是捉住小悦了。”李悦欢声叫道:“解忧姊姊。”刘解忧道:“给我看看那块玉佩,好么?”
刘解忧时常与李陵一起骑马射箭,与李府上下熟络,李悦一直很喜欢她,闻言便递过玉佩来。
东方朔走过来,将两块玉佩一比较,除了玉石本身天然纹理的差异外,外形、大小一模一样。
梅瓶赶过来一看,也很是惊讶,问道:“东方先生怎么有一块同样的玉佩?”夷安公主道:“梅姊姊从哪里得来的这块玉佩?”梅瓶道:“太后临终前留给我的啊。这是太后最珍贵的东西,公主不也知道么?”
她母亲金俗是王太后长女,遗失民间多年,后来终于因为韩嫣牵线而得以相认,从此荣华富贵等身。然而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金俗的儿子梅仲仗着是皇帝的外甥,横行不法,终被长安令义纵逮捕,依法处死。皇帝刘彻非但不加以干预,反而提拔了义纵做郡太守。金俗伤痛之余,亦感叹若是如从前一般沦落民间,虽粗茶淡饭,但不至于有中年丧子之痛。王太后因此事愈发愧疚,格外优待金俗母女,临终前将最心爱的家传玉佩留给了梅瓶。
夷安公主道:“原来有两块玉佩。既然皇祖母的玉佩并没有失落,那么师傅手里的应该就是我从右北平郡带回来的那块玉佩了。”
多年前,她在右北平郡巧遇客栈双尸案,男死者的腰间有一块玉佩,她当场认出是王太后之物。因为当时认定男死者是阳安,满以为是王太后将随身之物赐给了大乳母侯媪,侯媪又转送给儿子阳安。回到长安后,主傅义姁拿走玉佩,称要还给王太后,并要求夷安公主不再提起。因义姁曾是太后御医,在宫中侍奉多年,夷安公主也丝毫没有起疑。后来得知死者是平原郡商人随奢后,虽也疑虑过为何他身上会有太后之物,但宫廷多秘事,即使是夷安公主,也难以向太后打听追问。义姁死后,东方朔从她遗体上得到玉佩,这才知道义姁并没有将玉佩还给太后。义姁并非贪财之人,这么做一定有原因。不久王太后去世,东方朔见事已至此,张扬于事无补,遂就此作罢。
此刻旧事重提,心头的迷雾再一次浓厚起来。
梅瓶道:“我曾听太后提过,王家传下来的是一对玉佩,一块给了太后,一块给了太后的妹妹,也就是先帝的王夫人。”她所称的太后之妹,即是指王娡之妹王姁,王娡姊妹二人一起进宫,均得到景帝刘启的宠爱。
夷安公主更是困惑,道:“如果这块玉佩是姨祖母的,怎么又到了随奢身上呢?而且随清娱对此也一无所知。”东方朔叹道:“这怕是要问那王媪了。”
他早已经想到事情多半跟平刚城南客栈店主栾翁的妻子王媪有关——义姁没有将玉佩还给王太后,反而对夷安公主撒谎,称太后命她不准再提玉佩之事,肯定是要掩饰什么,说不定是这块玉佩原先的主人跟王太后有什么干系,义姁不愿意王太后知道,所以才刻意隐瞒了下来。追根溯源,玉佩最先在平刚城南客栈出现,后又被义姁截留在手中,义姁就成了关键,而她刚好曾经到过城南客栈,与店主栾翁的妻子王媪交谈甚密,还谎称王媪是她同乡。王媪凑巧姓王,会不会正是王太后的亲眷?王太后有一同产兄王信、一同产妹王姁,另外有同母异父弟田蚡、田胜,王姁也是景帝宠妃,王信、田蚡均封侯,大富大贵。以王媪的年纪推算,不似王太后的平辈,倒像是晚辈。可她明明是店主的妻子,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民妇,又怎会是王太后的亲眷?莫非跟金俗一样,是王太后当年遗失在民间的女儿?
这些推测,东方朔早在从义姁身上得到玉佩时就已经想到,只是由于当事人义姁、王太后先后死去,难以问明究竟。他也派人去过右北平郡,预备直接向王媪问清楚,孰料刚好城南客栈失火,烧成一片灰烬,店主栾翁被烧死,王媪和儿子栾大无处容身,去了齐地投奔亲属,事情遂不了了之。而今发现世间原来有一对玉佩,愈发肯定王媪跟王太后有关。
梅瓶却不知道这些往事,问道:“王媪是谁?”夷安公主道:“就是那栾……”及时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道:“以前在右北平郡见过的妇人。梅姊姊,这块玉佩你收好,带小悦去玩吧。”
刘解忧道:“如果王媪跟太后有干系,那栾大不也是公主的亲眷么?”夷安公主没好气地道:“我可没有他这样的亲眷,小人得志。”
回来东方朔住处,却有一位不速之客正在院中。那是一名老年妇人,半边脸不知道被什么烧得焦黑,奇丑无比,仿若地狱里的魔鬼一般,令人望而生畏。
尽管已经面目全非,东方朔还是一眼认出了她,道:“你是平刚城南客栈店主的妻子王媪?”王媪点点头,举袖掩面,凄然道:“老身成了这副鬼样子,先生居然还认得我。”
夷安公主道:“啊,真是凑巧,我们刚才还谈到你呢。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你的儿子栾大,而今已经封侯,还娶了我妹妹卫长公主。”忽然想到本该是自己嫁给栾大,而不是温柔娴雅的妹妹,一时愣住。
王媪泣道:“老身正是为这件事来的。东方先生,我儿子栾大不知天高地厚,欺瞒天子,窃取侯位,求你想法子救救他。”夷安公主道:“呀,这可奇了,栾大是你的儿子,你不去叫他停止装神弄鬼,反而来找我师傅,这是什么道理?”
王媪道:“老身若能劝得了他,早就劝了。东方先生,久闻你是天下第一聪明人,你一定有法子救我儿子的。”东方朔道:“能救你儿子的只有他自己,当然,太夫人你也是可以救他的。”一边说着,一边掏出玉佩,道:“太夫人不记得这块玉佩了么?”
王媪“啊”了一声,毁容的脸上露出不可名状的惊恐之色。东方朔道:“就算栾大诡计被皇上识破,太夫人拿着这块玉佩到皇上面前,皇上认出这是太后遗物,一定会赦免你的儿子。”王媪道:“啊,这不是太后手中的那块,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不由得怔住。
一时回忆起无数往事来——她本来的名字叫刘妋,跟她的姊妹平阳公主刘媖、南宫公主刘婧、隆虑公主刘姈一样,名字旁带有“女”字。她的封号是昭阳公主,居住在“巧为天下第一”的昭阳殿中。这处建筑十分考究奢华,在后宫诸殿中仅次于皇后居住的椒房殿。宫殿内外的墙壁由泥混合花椒粉涂抹而成,暖意融融,芳香袭人。整个宫殿涂染了各种颜色的彩漆,鲜亮照人,大廷之上涂饰着朱红色,富贵而喜气。大殿椽梁之上雕刻着蛇龙纹饰,龙鳞蛇甲,萦绕其间,栩栩如生。墙壁露出的横木上镶嵌有鎏金铜沓,铜沓之上装饰有蓝田美玉制作的玉璧、闪闪发光的明珠和墨绿色的翡翠,光彩夺目。所有的窗户都以绿色琉璃制成,门帘则是以五光十色的珍珠串连而成,光芒耀眼,相映生辉。清风徐来,门帘摆动,宝珠轻碰,声如珩佩,如临仙境。这本是皇帝宠妃才能居住的地方,可她是父皇最宠爱的公主,住所、待遇均在诸公主之上。然而,宠爱反而成了负累,嫉妒她的人在父皇面前游说,选中她为和亲公主,要嫁去匈奴给军臣单于为阏氏。她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却始终无力改变事实,遂将最心爱的家传玉佩送给了她。她带着属官和嫁妆出嫁时,泪水早已哭干,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任凭护亲使者摆布。出了汉地,到了匈奴人的地盘,某晚半夜时,忽有一名宫女柔福摸进帐中来,那柔福体形、样貌竟与自己有几分相像,原来母亲不忍心看到女儿沦为单于的玩物,寻觅到了柔福,要行李代桃僵之计。此计并不难行,公主戴着面冠,出则乘车,停则入帐,旁人根本看不清公主的样子。她遂与柔福交换了身份,她变成了假公主的侍女,次日装病,滞留在歇宿地附近的匈奴牧民家中。那牧民的妻子凑巧是匈奴人从汉地掳掠来的汉女,听说她想回去汉地,很是同情,遂说服丈夫护送她回去柔福的家乡右北平郡。她换上匈奴人的衣服,骑马跟在牧民身后,一路躲躲藏藏。那牧民也不知道去汉地的路,只胡乱往东南方向行去。走了很多天后,终于远远看见了长城的影子。这时候,忽然有一队汉军冲了出来,牧民还不及反应就被一箭射死,惊得呆住的她则成为俘虏,被汉军带回边塞。军营的几名校尉见她美貌,当晚便一起强行占有了她的身子。然而军营不能有女眷,校尉们遂将她送到郡治平刚城,安置在时常光顾的城南酒肆附近的城南客栈中,时不时地来客栈与她交欢。为了防止她逃走,不但叮嘱店主栾翁严加看守,还给她戴上了颈钳和脚镣。那时候,她整日以泪洗面,悲叹命运的捉弄,堂堂大汉公主,竟然会沦为汉军军官们的玩物。若是她肯听父皇的话,嫁去匈奴,至少还是单于的阏氏,不必受这么多男人的污辱。她也曾经想过要表明自己的公主身份,事情一旦揭穿,这些占有过她的男子自然要被处死,可她的母亲也难逃赐死的命运,那受骗的军臣单于又岂肯善罢甘休,定会大举兴兵侵汉,无数家园被毁,无数百姓流离,全是因为她一己之私。她一度想要上吊自杀,店主栾翁及时救下了她,安慰她说:“好日子终究会来的。”很长时间过去,她慢慢熟悉了当地情形,也尝试去打听柔福的家人,这才知道她的苦难实在算不了什么,她所冒充的柔福因擅自装病逃走,父母兄弟尽被朝廷诛杀。然而正如栾翁所言,好日子终究会来的——匈奴大举进攻右北平郡,那些奸污过她的校尉们不是被匈奴人杀死,就是因为作战不力被军正判了死罪,再也不能来客栈欺负她。好心的栾翁找来邻里熟识的铁匠,为她打开了身上的械具。可她还是无处可去,无以谋生,干脆嫁给了栾翁。后来生下儿子栾大,日子虽然苦些,倒也过得安稳。许多年过去了,代她出嫁的柔福早已经死去,她的母亲、父皇也先后死去,她曾经钟爱的异母弟刘彻当上了皇帝,她则习惯了店主妻子的身份,甚至已经忘了自己曾经是公主。直到有一日,爱子拖着她去看新上任的郡太守进城,她看见了他,她少女时暗恋过的男子,也是她今生今世唯一爱过的男子——飞将军李广。他老了,不再是她记忆中意气风发的样子。她也老了,她就在人群最前面,他也没有能认出她就是昔日住在昭阳殿中的最娇媚最可爱的公主。噢,原来她曾经当过公主。不断有人谈起飞将军的神勇,谈起他天下无双的箭术,她听在耳里,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再平静的水面也会偶起波浪。那一日,房客平原郡商人随奢无意中提到想为女儿买一块上好的玉佩,她想到客栈不景气、入不敷出的样子,遂从床下挖出了埋藏多年的家传玉佩,作价一万钱卖给了随奢。哪知道当晚客栈发生命案,招来夷安公主,被其认出了男尸身上的玉佩是太后之物。她虽然也很惊讶玉佩为何会到了阳安身上,但因为事情关系到自己的身份,所以没有讲出实情。后来主傅义姁来到客栈,轻而易举地揭破了她的身份,她只能苦苦哀求对方。所幸义姁同情她的遭遇,答应设法保守秘密。这件事总算有惊无险地过去,本以为从此可以平平安安过日子,但客栈又遭了火灾,烧死了丈夫,烧毁了自己的面容,亏得儿子栾大安然无恙。母子二人到齐地投奔栾姓亲眷,寄人篱下,不断遭受白眼。某日栾大愤然离去,称不当上二千石大官绝不回来。她无力寻访儿子下落,只能继续苟活下去,忽有一日听到朝廷最贵盛的方士名叫栾大,当即猜到这一定是自己的儿子,向亲眷借了些路费,千辛万苦地赶来京师。哪知道刚进北阙甲第便被巡逻的中尉卒驱逐了出来,她实在无法可想,困顿之下忽然想到当年与天下第一聪明人东方朔有过一面之交,他会帮忙也说不准,遂一路打听来茂陵。
东方朔见她脸上烧焦的肉不断抽搐,知道她回忆起往事,情感交织,道:“太夫人至今还不肯表露真实身份么?”王媪难以隐瞒,遂说了实话,道:“老身就是昭阳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