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出来皇宫,乘车回去茂陵。管敢、陈步乐等侍从听说经过,均喜滋滋地道:“这是大好事啊。公子才刚满二十岁,就已经是二千石大官,日后定然拜将封侯,成就非凡了。”

李陵出身将门,祖父更是鼎鼎大名的飞将军李广,对征战沙场、建功立业有一种天生的渴望。他也知道这趟西域之行是难得的机会,但不知怎的,一想到将要日日看见刘细君以泪洗面的情形,就很有些沮丧。她被选为和亲公主,已经够难过了,为何还要由她青梅竹马的朋友亲自将她送上不归之路?

回来茂陵家中,李陵先向母亲禀告了皇帝要派自己护送江都公主前往乌孙。

李母道:“我儿如此年轻,就佩戴二千石大印,这是皇上对你的信任,可千万不要辜负了圣恩。”李陵道:“是,孩儿不敢忘记母亲教诲。”

李母道:“你长大了,早到了该娶妻的年龄。娘亲跟几位族叔商议过,想为你聘娶成安侯的妹妹韩罗敷,你意下如何?”李陵吃了一惊,道:“这个……”

李母叹了口气,道:“娘亲知道你跟董先生的义女一起长大,可她已经被封为江都公主,很快就要出嫁乌孙,她人再好,对你而言,终究只是水中月、镜中花。”李陵道:“啊,母亲误会了,孩儿对细君绝无男女之情。”

李母先是愕然,随即道:“如此就好,娘亲正担心你一路护送江都公主难以自处,想为你尽快定下婚事呢。嗯,只剩下三日时间,也的确仓促了些,那么这件事等你从乌孙回来再说吧。”李陵是遗腹子,从未见过生父,只与母亲相依为命,事母至孝,应道:“孩儿全听母亲的安排。”

从母亲房中退出来,李陵心中不免更加烦恼。正在院中徘徊,叔叔李敢之子李禹进来问道:“听说皇上拜了堂兄做都尉,是么?”李陵应了一声。

李禹带着嘲讽的语气道:“那么可要恭喜堂兄了,得到皇上的信任可是不容易,要珍惜呀。”

李禹跟李陵一样,自小是太子刘据的陪读,而且妹妹李柔嫁给了太子,虽然只是侍妾名分,但皇帝没有正式为太子册立太子妃,太子宫中地位最高者仅是因生下皇孙刘进而尊贵的史良娣[1],但最得太子宠爱的却是李柔。太子曾私下对李柔许诺,将来登上皇位,一定封她做皇后。因为妹妹的关系,李禹一反李家不结党涉政的家风,成为坚决支持太子的一族,与卫皇后、大将军卫青走得极近。

李陵心中有事,不愿意与堂弟争执,当即解下官印放在房中,换上便服,召来侍从,命他们打点行装,预备西域之行,自己则出了家门,往刘解忧府中赶来。到门前正遇到霍光上车离去,原来他家中仆人赶来来告,司马琴心正在收拾行囊,预备搬回茂陵娘家旧居居住,他须得立即赶回去劝阻。

刘解忧听说李陵新拜了骑都尉,要护送刘细君前往乌孙,一时沉默不语。

桑迁道:“解忧,要不然咱们都跟着李陵一起去西域看看。”李陵忙道:“绝对不行。目下匈奴使者丘人在长安遇害,他是大汉立国以来级别最高的使者,皇上担心匈奴单于会兴兵报复,所以一边封锁消息,一边往边境派兵。但既然匈奴人有内奸在朝中做官,这件事早晚要传出去,说不准匈奴会派骑兵劫杀送亲队伍。你们跟着去,实在太危险了。”

桑迁这才明白过来,道:“难怪皇上不等乌孙使者,这么着急催你们出发,原来是担心匈奴人拦截送亲队伍。”李陵点头道:“皇上的本意,就是要在匈奴单于知道真相前,将细君一行平安送到乌孙。解忧,抱歉,我不能再陪你查案了。我不在京师的时候,你要多加小心。”

刘解忧心中莫名地不是滋味,可又有什么办法?他是飞将军的孙子,文武双全的奇男子,注定不属于她一个人,而是要到外面的广阔世界纵横驰骋。

隔了两日,未央宫内侍苏文赶来茂陵,请刘解忧到宫中与江都公主相见。刘解忧正忙着为李陵缝制衣裳,闻言忙道:“是我的不对,都忘记去跟细君姊姊道别了。”

赶来临池观,正有郎官和内侍从殿中运出许多个箱子。刘细君照旧席坐在房中的窗下,那具常用的琴已经被装入行囊中,只剩下空空如也的案几。她默默凝视着窗外,恬然的脸上浮现着莫名的忧郁,神情中略含着幽怨,就像一团淡淡的雾,笼罩着眉宇。外面人进人出的忙碌的脚步声就像是一把把锤子,一下一下地打在她的胸口。憋闷沉重的气氛弥漫着四周,即使眼中没有泪水滚落,心中却也是凉得透了。时光在流逝,同时流逝的还有她的青春和思绪。

刘解忧一进来便见到刘细君玉容落寞的样子,她是个豪爽女子,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况且刘细君被选做和亲公主已经好几年,该说的话早已经说完,该流的泪早已经流尽,当即轻轻咳嗽了一声。

刘细君闻声转过头来,道:“解忧妹妹,你来了。”

刘解忧走过去,将自己的玉串褪下来,套到刘细君纤瘦的手腕上,道:“我知道姊姊得皇上赏赐无数,也不在意什么金银珠宝,可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说是能给人带来福气。我现在送给姊姊,希望姊姊一生平平安安。”

刘细君道:“多谢妹妹有心。我请内侍叫妹妹来,是有一件事……”刘解忧见她欲言又止,忙道:“姊姊有什么事尽管告诉我,解忧一定竭尽全力助姊姊达成心愿。”

刘细君摇摇头,犹豫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道:“你们一直在找的那柄雌剑,其实在我手中。”

刘解忧愣了一愣,道:“怎么会呢?”刘细君道:“那是我姑姑交给我的,她再三嘱咐我一定要保护好这柄剑,这是她最后的遗愿,我也答应了她,所以……所以我明明知道你们找这柄剑,却一直没有说出来。”

刘解忧这才恍然大悟,难怪阳安曾冒险到董仲舒家找刘细君,原来他也一度怀疑雌剑落在了她手中,只不过她当时年纪尚小,不过是个小女孩,既坚决否认,阳安也就相信了她的话。

刘解忧忙问道:“姊姊现在说出实情,是打算把剑交出来么?”刘细君点了点头,道:“我就要离开汉地,这柄剑既然跟高帝斩白蛇剑是一对,又事关重大,自然不能带去乌孙。”

刘解忧道:“那么剑现在在哪里?”刘细君道:“在我义父的书房里。我把剑卷在一编废弃的书简中,藏在义父书架的最底层。对不起,我该早些说出来的。”刘解忧道:“不,不,现在还不晚。”

刘细君道:“妹妹这就去我义父家寻剑吧,不必再耽搁在这里。”刘解忧道:“那好,姊姊你多保重。我向你保证,我刘解忧一定会去乌孙探你的。”

匆忙回来茂陵,先去了东方朔家中,告知刘细君之语。东方朔道:“这倒真是让人想不到。”忙跟刘解忧一道来到董仲舒家中。

他早年被雷被用毒箭射中,虽侥幸不死,却瘫痪多年,后来慢慢可以拄着拐杖行走,而今已经不需要拐杖,只是得慢慢行走。

师徒二人来到董府时,董仲舒正与新任太史令司马迁在书房中谈论历法纪年之事。司马迁早年曾因邻里之便,拜董仲舒为师,学习公羊派《春秋》,董仲舒对其才学、人品极为赞赏。

司马迁继父职任太史令后,利用职务之便,遍读未央宫中“石室金匱之书”,感到朝廷现用历法多有不便,预备上书皇帝,请用夏正,改用建寅月——正月为岁首,正为此征询董仲舒的意见。忽听仆人报称东方朔求见,二人均感惊异,司马迁遂起身告辞。

刘解忧扶着东方朔进来,笑道:“我们是来借书看的。”董仲舒道:“噢,那么请随意吧。”

董仲舒虽然德高望重,但人却极和蔼慈祥,尤其喜欢小孩子。他家里的厨子会做点心,茂陵的小孩子都喜欢到他家里玩,他也乐得将院子布置成一个儿童乐园。刘解忧小时候常常跟着李陵进出董府,随便惯了,见董仲舒同意,便自行到书架上翻找起来。

董府门生、仆人不少,书房虽大,书简也多,但却打扫得一尘不染。

刘解忧心道:“这书架时时有仆人拂拭,但他们却不敢打开书简,的确是最好的藏剑之处。”

她知道那柄雌剑是短剑,不过一尺半长,是以专找长过一尺半的书简翻看。然而累了大半个时辰,将所有长过一尺半的书简都找过了,却没有找到金剑。

她在书架上翻找个不停,累得满头大汗,董仲舒居然一个字也不多问,只与东方朔坐在一旁谈经论道。最终刘解忧自己彻底放弃了,沮丧地朝东方朔摇了摇头。

东方朔心道:“刘细君自然不会撒谎,金剑一定曾经藏在这屋子里面,但却被什么人抢先拿走了。这些书简每一卷都由数十片甚至上百片木简编串而成,翻找起来极是费力,看解忧的样子就可想而知。董仲舒嗜书如命,除了睡觉外,其余时间都待在书房。他门生又多,往来请教儒学的人络绎不绝,外人根本不可能不惊动旁人而下手,那么一定是负责打扫书房的仆人做的。”忙问道:“负责打扫董先生书房的是什么人?”董仲舒道:“是老夫家的老仆董大。”

东方朔道:“董大人呢?可否请出来一见?”董仲舒便命人去叫董大来,那仆僮道:“董翁昨日傍晚出门后就再也没回来,小的正犹豫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主君呢。”

东方朔“啊”了一声,忙起身告辞道:“多有叨扰,改日再来向先生赔罪。”

董仲舒本不愿意多口,但董大从小跟他,有四十多年的主仆情分,究竟还是有些牵挂,问道:“是董大出事了么?”东方朔肃色道:“还不能确定,不过怕是凶多吉少了,董先生要有心理准备。”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若真是董大取走金剑,那得到剑的人岂能不杀他灭口。

匆忙告辞董仲舒出来,刘解忧甚是不解,道:“今日细君姊姊命人请我到未央宫,郑重其事地将金剑之事告诉我,当时只有我跟她两个人,机密无比,怎么还会有旁人知道呢?”

东方朔道:“这件事跟刘细君无关。董大昨晚失踪,说明他昨日就得手金剑了。应该是有高人猜到了金剑在刘细君手中,她既不可能带入皇宫,又无旁人可以依靠,那么只可能藏在董仲舒家仲,所以那人买通了董大,等他找到了金剑,又立即杀他灭口。”

刘解忧道:“可金剑藏在董先生这里多年,那高人若有这等聪明才智,为何偏偏到现在才想到?”东方朔道:“那是因为你前几日让霍光他们去廷尉府翻检过江都翁主刘徵臣的遗物,一无所获,那人由此得到了提示。”

赶来茂陵邑门,询问守门兵卒,昨日傍晚可有见过董府老仆董大出去。兵卒道:“出茂陵一般都是要进城办事的,哪里有傍晚离开陵邑的道理?就算不被沿途亭长拦下,到长安时城门也已经关闭了,一样进不了城,站在门外喝风啊。”

刘解忧道:“你说这么一大堆话,意思是没有见到董大出去啦?”兵卒笑道:“不光董大,一个人也没有。”

刘解忧和东方朔面面相看,二人均是一般的心思:那费尽心思得到金剑的高人,一定是茂陵的住户,可会是谁呢?知道金剑背后秘密的人大多已经死去,如阳安,又如董偃。会不会是刘徵臣的丈夫王长林?他是盖侯的儿子,王太后的侄子,妻子又是江都翁主,打听到金剑秘密也不足为奇。又会不会是隆虑侯陈蟜?他是隆虑公主的丈夫,夷安公主的公公,也是知道金剑之事的。抑或是李陵的侍从管敢?他是金剑的原主,一直念念不忘要寻回父亲遗物。总之一句话,居住茂陵的人非富即贵,皇亲国戚多,嫌疑人也多,光想想就头大。

刘解忧道:“这个高人千方百计得到金剑,应该是垂涎剑中的宝藏秘图。可是他不知道雄剑落在了匈奴人之手,他手里只有雌剑,等于废铁一块,兴不起大风大浪。咱们还要去管他么?”

东方朔知道她心思全在李陵即将西行之事上,笑道:“你说不管就不管吧。”刘解忧尚惦记未缝制完成的衣裳,匆忙告辞回家去了。

东方朔回来家中,还未坐下,董仲舒便登了门。东方朔知道他是为董大下落而来,当即简略说了经过,道:“若是我猜得不错,董大应该已经被杀了,埋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董仲舒沉默许久,才缓缓道:“有一点要告诉先生,董大绝不会为了金钱背叛老夫。若果真的是他取走了细君留下的金剑,那么一定有人告诉他,那剑留在家里会害老夫。东方先生,可否请你帮老夫一个忙?老夫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如果能在死前看到杀死董大的凶手伏法,老夫死而无憾。”

他的语气极为平静,但这番话由他这样名闻天下的大儒说出来,自有一股撼动人心的力量。

东方朔道:“可是……”董仲舒道:“老夫知道先生的难处,但想来天下间除了东方先生之外,再无人能够替董大报仇。老夫也不敢空口索求,这是老夫的一卷新书,他日若到紧急之时,东方先生可用它来向皇帝交换。当今天子爱书如命,想来他会答应先生的任何条件。”

东方朔接过书简,沉吟许久,才道:“好,我答应董先生。不过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以董先生地位、名望之尊,居然肯为一个下人如此付出,我很惊叹。”

董仲舒淡淡一笑,道:“即使一支笔,一把刀,用上四十年也会有许多感情的。”语气颇为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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