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支《薤露》前一章极言人命奄忽如薤上之露,容易干枯,后一章言人死精魄归于蒿里,原是田横门人为纪念田横而作。汉代立国之初,田横不愿意臣服汉高帝刘邦,于被召途中自杀,门人伤之,为作悲歌。协律都尉李延年生前极爱这支曲子,特意将其收入乐府《相和曲》中,成为著名的挽歌辞。
李陵本人也精通诗文音律,听那歌声凄婉悲凉,一咏三叹,不由得心头也跟着凝重了起来,暗道:“我就快要死了,这支《薤露》像是为我而唱。逝波难驻,西日易颓,花木不停,薤露非久。可惜!”
正郁郁感怀之时,忽听见外面有叫喊嘈杂之声。片刻后,即有人奔跑过来,一脚踢开门。李陵听得清楚,忙用力弯腿,来回摆动。他小腿上缠绕着铁链,敲在棺木内壁上,发出清脆的“锵锵”声。
这一招果然有用,只听见有人高喊道:“有人!这里面有人!”
棺木很快打开了,声音登时高亢而清晰起来:“找到了!这里有一个人质!”
有人将李陵抬了出来,让他坐在地上,扯下他眼睛和口中的束缚,问道:“你是桑迁桑公子么?”李陵道:“我是骑都尉李陵。”见对方服饰是廷尉府的吏卒,忙道:“驸马都尉金日磾刚才也在这里,他被带出去不久,你们快去搜索。”
吏卒们本是为搜桑迁而来,根本不知道李陵和金日磾之事,一听这里关押有两名二千石都尉高官,不禁咋舌。他们没有钥匙,无法打开李陵脚上的铁铐,只得留下一人看守,另一人奔出去寻求帮助。
等了好大一会儿,才有一大群人拥了进来,领头的却是廷尉杜周。
杜周,字长孺,出身小吏。酷吏义纵以其甚有能力推荐出任廷尉史一职,得到前廷尉张汤的赏识,官至御史。此人平素沉默寡言,老成持重,外表宽柔,而内心深刻。他曾受命查边郡因匈奴侵扰而损失的人畜、甲兵、仓廪问题,执法严峻,很多人因此被判死罪。但正因为其用法严酷,反而得到皇帝的赏识,认为其人尽力无私,提拔他做了廷尉。他决案方式大抵仿效张汤,即不以法律条文为准绳,而以皇帝的意旨为转移,皇帝想惩办的,他就严办,皇帝想释放的,他就显示罪犯的冤状,人称“从谀”,意即专以秉承上意邀功,猎取高位。
杜周上任廷尉后,极严苛之能事,重大案件数量激增,二千石以上高官因罪下狱前后达一百余人。加上各郡太守和丞相府、御史大夫府交付廷尉审讯的案件,每年不下一千余起。每一起案件所牵连的人数,大的案件达到数百人,小的案件也有数十人。狱吏办案奔跑的路程,远者数千里,近者数百里。由于案件实在太多,狱吏无法一一地详细审问,只得按照所告事实引用法令条文判罪,有不服的,便采取严刑拷打、逼取供状的办法来定案。廷尉及京师官府所属监狱所关押的犯人多至六七万人,加上执法官吏任意株连,有时多达十余万人。因而时人称杜周“内深刺骨”,是继张汤之后又一个令人闻名色变的酷吏。
李陵见到廷尉最高长官亲自带人搜索人质,先是惊讶,随即想到这位酷吏出马为的不是自己,也不是为了金日磾,而是为了桑迁,确切地说,是为桑迁的父亲桑弘羊。天下人都知道,这位搜粟都尉兼大农令是天子面前当之无愧的红人,自其十三岁以神童之名入宫伴读,便与皇帝结下了深厚的情谊,数十年恩宠不衰,朝臣中没有人能与其相比。
果然,杜周第一句话就问道:“桑公子人呢?”李陵道:“我来这里后没有见到桑迁,只见过解忧和金日磾。”
杜周道:“那么都尉君又是如何落入歹人之手?”李陵道:“是这些歹人指名让我来谈赎金的。廷尉君又是如何找到了这里?”
杜周的心思全在搜寻桑迁的下落上,无意与李陵闲话,但对方也是二千石高官,官秩与他相等,怠慢不得,便留下御史咸宣处理后事,自己匆匆带人出去继续追索。
咸宣一面命吏卒寻来重斧,砸开镣铐,一面向李陵大致介绍了追查经过——原来昨日就有人往桑弘羊门前投书,称桑迁已被劫持,让桑弘羊准备赎金,等候通知。桑弘羊脾性与当今皇帝极像,为人强硬好胜,当即不顾歹人警告,亲自带着投书来找廷尉杜周。杜周仔细看过投书后,断定一定有熟人做内应,立即带着精干官吏来到桑府,关起大门,将下人们叫来一一审问,折腾了众人一夜,终于得到一条有用信息——桑迁的堂兄桑晋游手好闲,好斗鸡赌博,花光了自己的那份家产后,几次来找桑弘羊求官,都被赶了出去。前不久,桑晋常常在茂陵桑府附近徘徊,形容甚是鬼祟。杜周一早回来长安,亲自带人将桑晋从被窝中抓到廷尉府。桑晋开始尚且抵赖,后来抵不住酷刑拷打,终于承认是自己勾结暴甲绑架了桑迁,意欲向桑弘羊索取巨额赎金后与暴甲各分一半。本来暴甲一切都有安排,可他自己着急,忍不住也要让桑弘羊着急,先行暗中投书到桑府,哪知道语气中露出破绽,被杜周追踪到。问起暴甲来历,他只知道那人姓暴,原来也是个官吏,因犯法而逃亡,来到长安后招徕了一帮亡命之徒,专门做“替人消灾”的事,无论是谁,只要出得起价钱,他们就替雇主办事。杜周遂根据桑晋的口供,寻来东市这家凶肆[2]。
李陵心道:“原来这里是家凶肆,难怪会有人唱挽歌。”忙问道:“这里所有的棺木都查验过了么?”咸宣道:“都尉君请放心,臣正在派人一一搜查。”见李陵后背被血迹浸透,忙道:“都尉君受了伤,臣送你去医治。”命人扶了李陵出来。正好遇到东方朔一行人。
刘解忧奔过来,握住李陵的手臂,喜极而泣,道:“李陵哥哥,你没事,实在太好了。”
她知道李陵实际上是舍己救人。《李将军射术》是飞将军李广所著,详细记载了李家射术和箭法的要诀,李陵断然不会容忍祖父之书落入奸人之手。他拿自己换走刘解忧,实际上就是在暗示母亲,宁可他死,也不能交出祖父遗书。他知道刘解忧冰雪聪明,担心她猜到自己的意图,所以在绑架者同意他二人见面时有意不出声。刘解忧随即被绑架者带出东市释放,正遇到四下寻找李陵踪迹的任立政等侍从,便一面派人去通知桑弘羊准备赎金,自己回茂陵向李母索取《李将军射术》一书。李母听说究竟,没有答话,只轻轻叹息了一声。刘解忧这才恍然明白过来,李家是绝不会交出《李将军射术》的,这不但是李母的意思,也是李陵自己的意思。一时也无法可想,只得来求助东方朔。东方朔本在李陵携带的拐杖上钻了一些小孔,灌入花粉,好便于追踪。但任立政、管敢等侍从一路追到某家肉食店的后院时,只看见丢弃的拐杖,李陵人早就不见了。众人无可奈何,正要先回茂陵等待歹人下一步通知,却看见廷尉杜周率领大批吏卒到来,封锁了东市,挨家挨户搜捕逃犯。自杜周上任廷尉以来,大狱不断,日日有吏卒出动逮人,人们早已经是见怪不怪。东方朔等人虽然猜到杜周是为桑迁而来,却有意不阻止,想趁廷尉打草惊蛇之时,寻访到李陵的被关押处。杜周根据桑晋的口供寻到凶肆,却只发现了李陵。
李陵道:“你没事么?有没有受伤?”刘解忧道:“没有,我很好。桑迁人呢?”李陵道:“我没有见过他,只在不久前见过金日磾。”
他新受鞭伤,带伤折腾了一天,体力消耗极大,失血又多,说完这几句话,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回到茂陵东方朔的住处,俯卧在床上,背上清凉一片,痛楚大为减轻。
刘解忧守在床边,见李陵醒来,忙解释道:“是我怕太夫人担心,先带你来了我师傅这里。任立政他们已经回去告诉太夫人,说你已然没事,去帮廷尉抓捕歹人了。”李陵道:“多谢。”又问道:“你和桑迁是如何被劫的?”
刘解忧道:“我们两个本来在直城门等你,有一个小孩子跑过来嬉笑玩耍,突然伸手抢走了桑迁腰带上的玉佩。他急忙去追,结果不知怎的摔倒了,我赶去扶他时,头发晕,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师傅说多半是那小孩子施放了迷药什么的。”
李陵道:“这伙人胆大妄为,行动周密,早晚会成为京师大患。”
刘解忧叹道:“你以后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我不要你为了我以身涉险。”李陵握住她的手,只默不作声。
正好东方朔和霍光进来,刘解忧忙抽手站起来,问道:“有桑迁哥哥的消息了么?”霍光摇了摇头,道:“只在凶肆的一具棺材里找到桑迁的一只鞋子。”
东方朔道:“想来绑架者带走金日磾时就已经得到消息,所以同时转移走了金日磾和桑迁。只是为什么又独独没有带走李陵呢?”刘解忧道:“这些人都是亡命之徒,要钱不要命,对他们来说,《李将军射术》当然比不上黄金重要。不过金日磾家中只有母亲和弟弟,算不上什么有钱人啊,咱们茂陵随便一户人家就能超过他,为什么要带走他呢?”
李陵道:“这正是我要告诉你们的,这伙人绑架金日磾是因为别的事。”当即说了匈奴内奸亲自出面游说金日磾效命单于之事。
东方朔道:“你是说金日磾被带走时来不及说出内奸的姓名,只说了一个‘公’字?”李陵点点头,道:“我真不该跟金日磾东扯西拉,应该最先问那匈奴内奸的名字的。”
东方朔道:“你不必自责。我猜就算你一开始就问,金日磾未必肯告诉你。他那样的性子,虽然没有同意背叛大汉,却也不会轻易出卖自己的族人。”
刘解忧道:“会不会就是公孙贺?师傅不是一直怀疑他是匈奴内奸么?”东方朔摇了摇头,道:“我怀疑公孙贺,完全是基于推测,并没有真凭实据。我请长安大侠朱安世监视他好些日子了,也没有发现蛛丝马迹。不过即便如此,他依然有最大的嫌疑。”
李陵道:“朱安世都未能发现公孙贺的可疑之处,言下只有金日磾的只言片语,难以指正。况且朝中有好几位复姓公孙的官员,譬如与卫青大将军交好的公孙敖,又譬如前丞相公孙弘之子平津侯公孙度、太中大夫公孙卿等。”
刘解忧道:“要是能及时救出金日磾就好了,他是最好的人证,可以当面指认内奸,将大汉的心腹大患一举铲除。”李陵道:“金日磾洞悉如此重大机密,那些人即使不能带他去胡地祭天,也会杀了他灭口。”
几人均知金日磾危在旦夕。尤其是霍光,在他初到京师最孤独的日子,是金日磾给了他心灵的抚慰,他历来视其为密友,一想到其必死无疑,自己却无力营救,心情极为沉重。
刘解忧道:“不如这样,我明日一早去见公孙贺,说我被绑架后遇到了金日磾,金日磾提到匈奴内奸之事,如此来试探他的反应。如果他露出破绽,也许可以顺势追查到金日磾和桑迁的下落。”李陵断然否决道:“不行,这样太危险。万一公孙贺就是内奸,他一定会想方设法杀了你。”
刘解忧道:“如果真是这样,他不是就暴露了么?我会预先做好防备的。”李陵道:“不行,我不能让你去冒险。一定要去,也该是我去才行。”刘解忧道:“不行,你受了伤,行动不便,我怎么能放心让你去?”
他二人争执不休,霍光忽插口道:“我去。”刘解忧道:“你?你又没有被绑架过,没有跟金日磾在一起的机会。如果公孙贺就是内奸,他很清楚金日磾跟他交谈后一出门就被绑架了,他才不会相信你的话呢。”霍光道:“可我是金日磾在朝中唯一的好友。我可以说金日磾早看出公孙贺就是匈奴内奸,告诉我万一他有什么不幸,就让我去找公孙贺对质。”
东方朔道:“不,还是李陵去最合适。他已经告诉廷尉他在凶肆中跟金日磾关押在一起,那内奸也一定已经知道了,如果由他出面去试探,效果一定最好。”
刘解忧道:“师傅,你别怪弟子跟你唱反调,果真是这样的话,还用得着去试探公孙贺么?他一定会自己找上门的,或者会派刺客来杀李陵哥哥灭口。总之,我不准李陵哥哥去。”一面说着,一面出去通知管敢等侍从严加戒备。忽听见门外车马辚辚,不由得吃了一惊,道:“这么快就来了?”
门外有人朗声叫道:“大农令桑君前来拜会东方先生。”
东方朔闻声迎了出去。桑弘羊年近五旬,却是满脸红光,无一根白发,进门立即揖手拜道:“深夜冒昧惊扰先生,还望恕罪。”东方朔道:“大农令君父子情深,也是人之常情。”
进来坐下,桑弘羊见对方早猜到自己的来意,便道:“犬子桑迁被歹人所掳,今日廷尉搜捕东市,却只救出了李都尉。我实在担心犬子的安危,特来向先生求教。”东方朔道:“大农令君放心,桑公子暂时不会有危险。如果歹人要撕票,廷尉早该在凶肆找到桑公子的尸首,歹人既然冒险带走了他,说明还是想用他换取赎金。只是廷尉今日动静太大,这些人不便再露面,怕是要消沉一段时间了。”
桑弘羊搓手不止,踌躇许久才道:“我只有桑迁一个孩子,而今也十分后悔,不知道先生可有法子救他?我愿意付双倍赎金。”东方朔道:“大农令君是要我出面替你向歹人赎回桑公子么?这怕是难以做到。”
桑弘羊道:“我曾听皇上提过,先生和长安大侠朱安世有些交情。这些人在长安弄出这么大动静,朱安世身为地头蛇,不可能不知道。”
东方朔正色道:“我可以明白地告诉大农令君,这伙歹人跟朱安世决计是不同的人。朱安世不过是做些鸡鸣狗盗的勾当,至少有劫富济贫的美名,但这些人……嘿嘿,大农令君难道没有听说么?这伙人可是跟匈奴人都勾结上了。”桑弘羊吃了一惊,道:“居然有这等事!”神情沮丧之极。
刘解忧跟桑迁要好,于心不忍,安慰道:“大农令君也不必太过烦心,既然歹人还想用桑迁哥哥换取赎金,总不会对他太坏的。其实不劳大农令君嘱托,我师傅一向很喜欢桑迁,他一定会设法营救的。”东方朔道:“但大农令君可不能再自行其是。”
桑弘羊一听事有转机,忙道:“全听先生吩咐。”东方朔道:“那好,请大农令君开始准备赎金,二千金,一两也不能少。明日一早再去告诉杜廷尉,切不可牵连无辜。事情闹大了,反而会促使歹人撕票,桑公子的性命可就危险了。”桑弘羊道:“这个好说。”
东方朔道:“夜深了,我就不多留大农令君。”叫仆人送客。
霍光在内堂听得一清二楚,等桑弘羊离去,忙出来问道:“东方先生既然叫大农令准备赎金,是有办法救桑迁么?那么也应该有办法救金日磾。”东方朔摇了摇头,道:“办法暂时没有,希望暴甲这伙人知道桑弘羊预备妥协,想交出赎金,他们不杀桑迁,那么金日磾活着的希望也更大些。”
霍光道:“可他们不是要运金日磾到胡地祭天么?”刘解忧道:“如今弄成这样,长安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还怎么可能送一个活人出城?这伙歹人一定会先隐藏起来,等风平浪静再说。搜查得越严,金日磾活着的希望就越小。所以我师傅才要桑弘羊出面,让杜廷尉不要把动静闹得太大。”
东方朔道:“好了,也不早了,解忧,你先回去歇息。霍光不能回城了,就留在我这里将就一晚。”叫仆人护送刘解忧回家。
次日一早,霍光匆忙赶回北阙甲第住处,预备换上官服去未央宫中当值,却见隔壁龙额侯韩说家门前挂起了丧灯,忙派仆人过去打听,才知道韩说的兄长韩则昨夜过世了。
韩则是弓高侯韩颓当的嫡长孙,世袭了祖父爵位,之前因为装病,不肯侍从皇帝到甘泉宫,犯下大不敬之罪,被取消了爵位。韩说则是韩颓当的庶孙,因战功封龙额侯,现任郎中令,位列九卿,成就反而远在兄长韩则之上。
不知怎的,霍光脑子突然冒出来一个极为奇怪的想法。这想法虽然只是灵光一现,却如毒蛇般占据了他的整个心灵,以致再无心思想别的事情。
侍妾显儿很是奇怪,问道:“夫君为何这副表情?”
她以前是司马琴心的心腹婢女,跟着主君读书识字,很有些见识。霍光有事从不瞒她,当即说了自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