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张博问道:“我们要不要也跟进去看看?”刘解忧摇了摇头,道:“左夫人虽然客气,但她毕竟是代表匈奴一方,我们掺和其中,多有不便,不如就在这里等着。”

地窖大门未掩,片刻后就传来奇仙的厉声斥骂声,随即是鞭子抽在人体上“噼里啪啦”的声音以及胭脂凄厉的惨叫声。过了一刻,惨叫声变成了哀号,继而又成了呻吟喘息,终于微不可闻,大约犯人已经昏死过去。又听见奇仙尖声叫道:“快拿水泼醒她,拿火钳来,我不信撬不开她这张嘴。”

刘解忧忙走进地窖。胭脂被反绑在一根木柱上,头无力地垂在胸前,上半身鞭痕累累,鲜血淋漓,破烂的衣服已不能遮住胴体,露出一只乳房来。奇仙与军须靡夫妻情深,恨胭脂入骨,不及等卫士取来刑具,从靴子中拔出匕首,举刀就朝那只裸露的乳房割去。

刘解忧忙上前拦住,劝道:“左夫人,这侍女是要犯,追查幕后主使势必要着落在她身上。昨晚她已经被卫士拷打了一夜,再用重刑,怕她挨不过去,万一死了可就不好办了,不如暂且罢手。”

奇仙这才勉强收手,喝令侍卫道:“你们给我看好了她!若有差池,拿你们是问。”走到胭脂身前,捏起她的下巴,冷笑道:“你杀死我最爱的人,我会慢慢炮制你,叫你生不如死。”蓦然挺出匕首,割下了胭脂的乳头,登时血流如注。

胭脂嘶声叫了一声,却一时不得昏死,精神上的羞辱更是远远超过了身体上的痛楚,只能一边呻吟着,一边徒然地扭动身子,眼泪簌簌滑落,情形极是凄惨。刘解忧心下恻然,大是不忍,等奇仙出去,忙命卫士解下胭脂。冯嫽捡过自己的外袍,为她盖在身上。

胭脂道:“多谢。你们……你们是好人……”头无力地垂了下去。

刘解忧道:“她失血过多,昏了过去。张博,快去取金创药来。”张博道:“公主,她……她好像是死了。”

刘解忧伸手一探,果然鼻息全无,长叹一声,心头又沉重起来。胭脂一死,线索就此中断,要查出主使可就难上加难了。

正巧右大将阿泰陪着新昆莫翁归靡和国相特则克进来,见到刘解忧站在胭脂身旁长吁短叹,不禁吃了一惊。翁归靡上前问道:“犯人死了么?”刘解忧点了点头,道:“抱歉,我还没有来得及问出她背后的主使。”

翁归靡忙道:“右夫人不必忧烦,奸人早晚会自己露出马脚的,这件事有右大将主持,定能查明真相。”他还有国事在身,不过是听说捉住了下毒的侍女,顺路来地窖看看,当即安慰刘解忧几句,跟着国相特则克走了。

阿泰一直蹲在胭脂尸首边上,忽然站起身来,道:“右夫人,臣有几句话要说。”刘解忧道:“什么话?”阿泰道:“是右夫人杀了胭脂灭口,对吧?”

刘解忧一愣,不及回答,张博已抢过来道:“明明是左夫人奇仙公主动用酷刑逼供,拷打死了胭脂,怎么能又扯到我们公主头上?”

刘解忧挥手止住他,问道:“右大将这么说,可有凭据?”阿泰道:“胭脂是中毒而死,右夫人请看。”用力撑开胭脂的嘴唇,果见舌头青紫,显然是口服了什么毒药。又道:“犯人双手一直被捆在背后,目的就是防止她自杀,就算她身上藏有毒药,也无法自己服下,一定是有人从旁协助她。”

冯嫽道:“可到过地窖的人除了我们公主,还有左夫人奇仙公主啊,右大将为何不怀疑她呢?”阿泰道:“这其中当然是有原因的。听说右夫人昨夜见过新昆莫后,又立即召见了细君公主的侍卫长魏超。魏超进毡房前,先被侍卫强行缴了兵器,进去右夫人大帐后,一直到后半夜才愤愤出去。我想,应该是右夫人得到提示,猜到魏超就是下毒主使,所以才连夜审问的吧。”

刘解忧道:“你敢暗中派人监视我?”阿泰道:“臣也只是尽职而已,还请右夫人恕罪。王宫发生了毒杀昆莫的大事,每个人都有嫌疑,臣当然要谨慎行事。不独右夫人,臣还派人监视了左夫人,左夫人哭泣了一夜,可是跟右夫人你忙了一夜大相径庭呢。”

冯嫽道:“可明明是我们公主的妙计,才让将军揪出了胭脂。”阿泰道:“不错,臣猜测右夫人原先对下毒这件事并不知情,但夫人昨夜审过魏超后就该知道了。所以我一早特意来将胭脂被捕的消息告诉右夫人,就是要看夫人如何反应。想不到夫人果然提出要自己审问胭脂,不是正想找机会杀人灭口么?”

刘解忧道:“不错,我昨夜与翁归靡昆莫交谈后,的确怀疑魏超就是下毒主谋,所以派人召他来讯问。但审问过后很快弄清楚了真相,魏超根本毫不知情,他是细君公主的侍卫长,使命已经完成,很快就要返回中原,有什么必要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

冯嫽也道:“如果真是魏超所为,公主要替他掩盖,就会将你们的注意力先引向新昆莫,而不是一开始就告诉右大将胭脂的招供不可信。”

阿泰道:“不错,所以早上我听了右夫人替新昆莫辩解的话后,就立即打消了对右夫人的怀疑。但我回家后问过我妻子,得知了一些事情,才可以肯定魏超绝对是知情者。不信的话,右夫人可以自己看。”挥了挥手,几名卫士扯进来一名五花大绑的男子,正是前侍卫长魏超。

刘解忧面色一沉,道:“右大将,你怎敢不知会我,就随意逮捕我大汉的属官?”

魏超却一眼看见了胭脂的尸首,大叫一声,挣扎着要扑过去,却被卫士死死抓住。

阿泰命道:“放开他。”卫士便松了手。魏超扑到胭脂身旁,跪了下来。他双手被反剪在背后,无法抚摸胭脂,只能埋下头去,饮泣起来。

刘解忧早已目瞪口呆,她昨夜严厉讯问过魏超,魏超对天发誓,表示对毒害军须靡昆莫之事毫不知情。之前他肯冒性命危险为刘细君之死挺身而出,她也深信他是一个忠肝义胆的男子,所以相信了他。却料不到他原来认识胭脂,而且从他如此悲恸胭脂之死的表现看来,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

阿泰的蓝眼睛紧紧盯着刘解忧,闪烁着冰冷的光芒,道:“右夫人,你还有什么话说?一定是魏超昨夜告诉了你真相,所以你必须来地窖杀死胭脂灭口,这样才能保住魏超,保住右夫人自己。”刘解忧缓缓道:“不,我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我也没有杀死胭脂灭口。”

阿泰道:“事实俱在,右夫人抵赖也是无用。请右夫人和你的下属暂时委屈一下,暂时留在地窖里,等臣禀告新昆莫后再作论处。”命卫士上前收缴了汉军侍卫的兵器。张博还想要反抗,刘解忧道:“不准动手,听右大将的命令。”

阿泰冷笑一声,命卫士抬了胭脂的尸首出去,只留下刘解忧几人在地窖中。

刘解忧命张博解开魏超身上的绑缚,厉声问道:“你老实回答,你和胭脂是什么关系?”魏超举袖抹了抹眼泪,道:“情侣,我们只是情侣。臣护送细君公主来乌孙的时候,胭脂就已经在王宫当侍女,我们情投意合,所以暗中一直有来往。”

冯嫽道:“那么魏君也不知道胭脂要下毒谋害军须靡昆莫一事么?”魏超道:“当然不知道。臣只知道昆莫遇害,根本想不到会跟胭脂有关,臣甚至不知道她昨夜已经被右大将逮捕。若是臣知道,一定会冲来地窖救她,会任凭她被关在这里受尽凌辱么?”想到胭脂的种种可人之处,他的眼泪不禁又流了出来。

张博道:“你私自与王宫侍女交往,如今连累了解忧公主,居然还敢理直气壮,真想一刀杀了你。”魏超道:“是臣的不对,臣愿意以死来谢公主。”他伤痛爱人惨死,心中早萌死念,当即转身,往一旁木桶撞去。

刘解忧忙令侍从挡住他,喝道:“胡闹!魏君是大汉的臣子,要死也要死得冠冕堂皇,在这里自杀成何体统?给我滚到一边去。”

冯嫽道:“公主,那十一名有嫌疑的宫女仍然被囚禁在毡房中,胭脂被带来地窖拷问的事并没有传开,知道的人寥寥无几,除了右大将和他的手下,就只有我们这几个人和奇仙公主那一方的人。”刘解忧道:“还有翁归靡昆莫和特则克国相。”

冯嫽道:“翁归靡昆莫和特则克国相来的时候,胭脂已经死去。既然我们没有助胭脂服毒自杀,问心无愧,那么凶手一定是混在奇仙公主所带的侍从中。奇仙公主跟公主一样,身边侍从都是匈奴人,奇仙恨死胭脂,不惜动用重刑拷问幕后主使,她手下人必然是跟她一样的心思。只有一个人……”刘解忧蓦然得到了提示:“啊,王宫女官支谦,她是那些人中唯一一个非匈奴人。”

仔细回想,支谦的种种言行相当可疑——是她告诉了右大将阿泰王宫侍女胭脂与侍卫长魏超有私,将阿泰怀疑的目光引向刘解忧一方。大概也是她将胭脂被捕的消息告诉了奇仙公主,目的在于制造自己来地窖接近胭脂的机会。当然,她是右大将的妻子,也可以随意进出地窖,可那样一来,她就会不可避免引起别人的怀疑。

张博道:“就算找到了嫌疑人,可右大将会相信我们么?就算相信我们的话,他多半也要庇护自己的夫人,那可是他的妻子。”

刘解忧道:“你说得不错,我们全凭推测怀疑支谦,没有任何真凭实据,实在难以取信于人。况且,只有我们自己清楚我们没有下毒,在旁人眼中看来,我们的嫌疑确实是最大。我们有杀军须靡昆莫的动机,虽然有些勉强,但支谦却没有任何理由。”

阿泰、支谦夫妇二人一个在外,一个在内,极得昆莫信任。支谦虽是女子,却身居高位,又嫁得一位好郎君,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要谋害军须靡昆莫。也许她是在为丈夫制造上位的机会,阿泰虽然年轻,却是世袭右大将之位,军须靡在位时就极得宠信,翁归靡即位又立即将前昆莫之死交给他调查,无论是谁当昆莫,他都是右大将,杀死军须靡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就算是泥靡王子即位,因年幼需要大臣辅政,但右大将上面还有国相、左大将等长官,绝轮不到他来擅权。既然没有动机,又怎么会有嫌疑呢?从支谦的角度来说,她是王宫女官,丈夫向她询问胭脂的来历,她有必要将胭脂与汉军侍卫长魏超暗中交往的事情和盘托出。她在王宫日久,与左夫人奇仙关系很好,从丈夫口中得知胭脂被捕,赶来王宫将消息告诉奇仙,也不足为奇。但不管怎样,她仍然有重大嫌疑,仅仅因为她是奇仙所有侍从中唯一的一个乌孙人。要证实这种嫌疑,就要证明她有杀害军须靡昆莫的动机。

刘解忧沉吟许久,转头问道:“魏君,你可了解王宫女官支谦这个人?”

魏超魂不守舍,垂泪不止,全然没有听进去。张博上前踢了他一脚,喝道:“解忧公主问你话呢。”魏超茫然抬起头来,问道:“什么?”刘解忧又问了一遍。魏超想了想,才答道:“支谦女官人很好,细君公主在世的时候,她经常来庐舍探望,细君公主也很喜欢她。”

张博道:“胭脂是王宫侍女,也算是支谦女官的下属,会不会是她实在不忍心见到奇仙公主如此虐待胭脂,所以想帮她解除痛苦少受折磨?”刘解忧道:“这不大可能,因为用毒害人不可能临时起意,一定要事先准备好毒药才行。你想想看,胭脂昨夜被捕,卫士拷问了她半夜,到今天早上她招供出是受新昆莫指使,整个经过只有右大将和他手下的人知道。右大将不可能回家后将如何折磨一名侍女的详细过程告诉妻子,况且这侍女还是他妻子的下属,所以支谦不会知道胭脂被刑讯的情形。既然不知道究竟,又如何会事先准备好毒药带在身上?”

魏超这才会意过来,问道:“公主怀疑是支谦女官杀了胭脂么?不,这不可能,她待胭脂一直很好。胭脂曾经跟我说,在乌孙国里,除了我之外,就只有支谦对她最好。”刘解忧道:“这话听起来很有些奇怪。”魏超道:“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胭脂是孤儿,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

刘解忧道:“魏君,我不是有意要打击你,胭脂的这句话多半是假话,所谓孤儿身份,正是要掩饰她的真正来历。如此就更加显得支谦女官可疑了。据我所知,只有出身良好的女子才能进王宫当侍女,选拔由王宫女官负责。既然胭脂是孤儿,又是如何通过了支谦的审查呢?也许,胭脂正是她刻意安排进王宫的。”蓦然想到什么,急忙走到地窖门前呼叫卫士。

卫士闻声开了门,问道:“右夫人有何吩咐?”

刘解忧索要了一支炭笔,撕下自己的一片衣襟,写下一行汉字,交到卫士的手中,低声吩咐了几句。她虽被右大将临时囚禁在此,但并未被正式废黜,依旧是右夫人的身份,卫士不敢怠慢,鞠了一躬,拿了帛书去了。众人不知道她传信给谁,但既然是汉文书信,当是给公主官署的属官了。

冯嫽却念念不忘魏超说过的那句“胭脂曾经跟我说,在乌孙国里,除了我之外,就只有支谦对她最好”,道:“公主,我还有一个想法——毒死胭脂灭口的人跟下毒杀死军须靡昆莫的主使一定是同一人,这是毫无疑问的。这个人会不会跟细君公主的死有关系呢?细君公主死得不明不白,应该也是被人下毒害死的。”

刘解忧道:“不错,这是一个很大胆的猜测。我详细问过宝典等人,当日军须靡昆莫和左夫人奇仙公主到庐舍探望细君公主病情时,支谦女官也是在场的。”

魏超却是不服气,辩道:“如果真是支谦女官指使胭脂谋害军须靡昆莫,她也许是大禄一方的人,那么她为何又要谋害细君公主呢?”刘解忧道:“支谦女官绝对不是大禄的人,翁归靡也跟这件事毫无干系。”

魏超道:“支谦女官既不是大禄一方的人,又不是匈奴一方的人,更不是我们大汉的人,那么她下毒杀害军须靡昆莫就应该是私人恩怨了。可她跟细君公主一向相处得很好,我实在想不出她有什么动机要下毒杀害细君公主。”

冯嫽道:“私人恩怨,嗯,听起来倒是个杀人的动机。姑且不论支谦女官是不是跟细君公主之死有关,如果她是为报私仇要毒害军须靡昆莫,她担任王宫女官也有几年了,随时可以接近昆莫,为何偏偏要选这个时候动手呢?”魏超道:“也许她想嫁祸给翁归靡。”

冯嫽道:“如果是私人恩怨,她最关心的应该是能否报仇,而不是报仇后何以脱身。当然,也许如魏君所言,支谦女官想找个替罪羊,好在杀死军须靡昆莫后能继续与右大将过幸福的生活。”

张博听得糊里糊涂,烦乱地道:“你们在这里争辩也没有用。为何不把我们的怀疑告诉新昆莫,请他立即派人逮捕支谦审问?”冯嫽道:“因为没有人会相信我们的话,我们的嫌疑可比支谦大多了。”

张博道:“就算我们有嫌疑,支谦也有嫌疑,这是两码事,应该同时接受调查。”正要去敲门呼唤卫士,刘解忧道:“不急,等一等再说。”

张博道:“公主要等什么?”刘解忧道:“等该来的人。”

话音刚落,地窖的门就开了,新昆莫翁归靡带人走了进来,急切地道:“我刚听右大将说是细君公主的侍卫长魏超指使胭脂下的毒,大臣们商议过,决定先逮捕魏超公开审问。解忧事先对这件事毫不知情,请带你的属下先回去毡房。不过右大将指控是你杀了胭脂灭口,所以,请你暂时不要离开住处。”

几名卫士取出绳索,上前就要捆绑魏超。魏超极力反抗,叫道:“我不是主使!我没有做过!”

刘解忧忙道:“等一等!昆莫,你也怀疑是我杀了胭脂么?”翁归靡道:“我来就是想问你,你杀了人么?”刘解忧道:“当然没有。”翁归靡道:“我相信你。不过,你也知道,我才刚刚当上昆莫,要尊重大臣们的意见。”刘解忧道:“我能理解,这就请昆莫公事公办吧。不过既然是公开审问魏超,我也应该在场。”命魏超束手就缚,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抵抗无益,咱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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