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且鞮侯单于果然率大队人马出猎。虞常派人来向张胜报信,通知立即动手。张胜遂派出信使袁宁,以正使苏武的名义前去邀请丁灵王卫律过来客帐议事。哪知道左等右等,不但缑王未按计划先率领亲信到客帐埋伏,就连袁宁也不见回来,更不要说丁灵王卫律的影子了。
张胜心下焦急,生怕出了意外,正打算再派人去查看情形,却听见外面一片嘈杂争吵声。他慌忙踏出客帐,却见大批匈奴兵已经将汉使营地团团围住,严禁人外出。张胜心下顿时明白:多半密谋已经泄露,虞常、缑王等人恐已遭不幸。登时如坠冰窖,惶恐不已,又担心祸及自身,无计可出之下,只得去见主使苏武,吞吞吐吐地将事情的经过全说了。
苏武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在他看来,张胜和虞常的计划是非常幼稚的,而且不合时宜,不仅因为张胜是汉朝外交使节的身份,而且此时匈奴正在向汉朝谋求和平。虞常则更加可笑,倘若他真的想回去汉朝,完全可以靠外交手段解决,被匈奴扣留那么多年的路充国等人不是都回去了么?无论从哪点看,这二人的计划都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就是他们想创造一个惊天的奇迹,就此立下大功,回到中原后好拜相封侯。
侍卫常惠连连跺脚道:“这么大的事情,副使怎么不预先同中郎将君商量?”张胜道:“我原想虞常计谋已久,定当能成。生怕中郎将君阻拦,所以想事情办成再说,谁料到……只盼着不要连累中郎将君。”
苏武心中对张胜的动机了如明镜,却也不揭破,只叹息道:“事情到了如此地步,我是正使,怎可能不被牵累?稍后匈奴人必定来逮捕我们前去大帐受审,我身为大汉使者,若是对簿虏庭,对不起国家,不如早图自尽!”随即拔出佩剑,横剑便欲自刎。
张胜、常惠等人料不到苏武如此刚烈,大惊失色,幸好常惠离得苏武极近,连忙上前拦住,把剑夺下,才得无恙。
大批匈奴兵在汉使者营地外来回巡弋,显是十分警惕。众人被围困在营地中,无法与外面联络,也不知道情形到底如何,虞常、缑王是否已经被捕。苏武已然冷静下来,与众人商议道:“如今之计,也只有静观其变了。但有一条,若是单于问起究竟,无论如何不能说起张胜与虞常事先谋划之事。”众人遂点头应允。
过了大半个时辰,有匈奴兵闯进客帐道:“单于请使者君前去大帐议事。”苏武问道:“单于突然召见,有何要事?”对方道:“使者君去了便知。”
苏武便正正朝服,手执汉节,跟随来人前去。张胜刚要跟上前去,匈奴兵举刀拦住了他:“单于只请使者君一人。”
苏武回头向张胜点头,示意他沉住气,大踏步出了帐。
苏武被径直带来单于大帐外。这里也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警戒异常严密。大帐左侧摆放着十几具尸体,都是匈奴人打扮,其中便有缑王。虞常则被捆缚在一旁木桩上,浑身是血,低垂着头,显然已经昏迷了过去。卫律手执马鞭,怒气冲冲地站在木桩边,因为震惊与愤怒,犹自大口喘息不已。见到苏武到来,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且鞮侯单于刚从外面闻变驰归,坐在大帐正中饮酒解渴,闻报出帐,指着一旁的虞常问道:“使者君,你可认识此人?”目光灼灼,仔细打量着苏武的反应。
苏武答道:“他是丁灵王的随从虞常,不久前曾来客帐求见,但被我下令赶出。请问单于,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且鞮侯道:“虞常与缑王串通,要刺杀丁灵王卫律,挟持我母亲,好逃回汉朝。使者君,你可知道此事?”苏武望了卫律一眼,平静地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卫律怒道:“苏武,你我虽然不是朋友,但也有过交往,关系还算不错,现今也不过是各为其主,想不到你会这样歹毒,居然收买虞常来暗算我。”苏武正色道:“丁灵王,我确实痛恨你投降匈奴,但行刺之事我事先确实不知。”
卫律道:“缑王的手下告诉我,是你的副使张胜跟虞常串通,事先谋划了一切。然后由你出面,派信使来邀请我去你的住地,然后趁机杀死我,是也不是?”苏武道:“不是这样。”
卫律见他抵死不认,挥了挥手,几名匈奴兵拖着一名汉人过来,却是苏武的侍卫袁宁。袁宁显然受过毒打,站也站不稳,一见到苏武就哭道:“中郎将君救我!”
匈奴兵将袁宁拖到卫律面前跪下。卫律举起马鞭,狠狠抽到他身上,喝道:“说,是谁要你来诱我?”袁宁道:“是副中郎将张胜!是张胜君让我去请大王!说是中郎将君有要事找大王商议。”
人证当前,苏武难以再抵赖,当即上前承认道:“不错,确实是我叫副中郎将张胜派人去请丁灵王。但我并无恶意,只不过想叙叙旧。在这匈奴腹地,我若想加害于丁灵王,那不是自寻死路么?”他一扬手中的汉节,忽然提高了声音,厉声道:“我是大汉使节,奉皇帝陛下之命前来与单于修好,并不是来铲除叛贼的。”
卫律的脸色铁青,刚要发作,且鞮侯单于道:“丁灵王,既然使者君说不知情,你便严讯此案,一定要让虞常招出主谋是谁。使者君,过来坐下吧,我们便一道看看丁灵王如何审讯犯人。”
苏武还要拒绝,两名匈奴一左一右挟了他手臂,将他强行拉到一条毛毡上坐下。
整个下午便在虞常的凄厉惨叫声中度过。卫律用各种刑罚折磨着他,硬逼着他招认。苏武几次忍不住要起身离开,却被且鞮侯单于强行留了下来。他心中很明白,匈奴是有意如此,有意要试探他,他们已经起了疑心,怀疑汉使跟虞常相通。现在唯一的期望就是虞常能顶住拷打,供词不要提及张胜。
虞常受尽种种刑罚,死去活来,只承认跟副使节张胜是朋友,彼此之间说过话,拼死也不承认跟他同谋。
苏武站起身来,朗声道:“虞常是条好汉子,他谋刺卫律,并非背叛单于,只是想要回归故里。单于心底里已经认为我跟虞常相通,既是不信任我,便可杀了我。”
且鞮侯兴致勃勃地出去打猎,出发不久便被人叫回,败了游兴,见虞常抵死不认,心中早自恼怒,听苏武如此说,“霍”地站了起来,杀气腾腾地道:“你是汉使,若说你不知虞常谋刺一事,情理上说不过去。来人,将苏武拿下了。”
卫律见单于忿怒,要杀苏武,忙上前劝阻道:“苏武若是谋害单于,也不过罪及死刑,今尚不至此。单于有所不知,苏武是右将军苏建之子,苏建在汉朝极有名望。不如暂且赦免苏武一死,由我来劝他投降。”且鞮侯觉得有理,便挥手令人退下。
卫律上前一步,还没有开口,苏武已然起身,冷笑道:“我是汉朝的使者,若是屈节辱命,即使得生,有何面目复归汉朝?”他说这番话时已萌死念,话音一落,便拔出佩剑,往自己颈中抹去。
卫律见状大惊,慌忙上前抢救,捉住苏武的手臂。但还是晚了一步,苏武脖颈已着剑锋,鲜血汩汩流出。卫律急忙将他身子平放,用手紧捂住伤口。且鞮侯单于也深为震惊,连忙命左右飞骑去召巫医。
等到巫医赶来,苏武失血已多,已然晕了过去。然而巫医却自有一套土方妙术专治血创外伤,命人将苏武身子翻转,俯伏在地上,再在他的身子下挖一个坑,在坑中点燃小火,一边用火炙烤苏武的身子,一边赤脚在苏武背上轻轻踩踏,促使伤处继续出血。等到淤血流尽时,再用金创药敷治。
如此过了一个多时辰,苏武慢慢地苏醒了过来。卫律这才松了口气,用车子将苏武送回营帐,令常惠等人好生看视苏武。又嘱巫医勤加诊治,派人逮捕了张胜,囚禁起来。
且鞮侯极钦佩苏武的节操,早晚派人探望,询问病情,等他的伤渐渐愈合,又跟卫律商量,想要逼迫苏武投降。卫律遂在单于大帐外的平台上审问虞常,让苏武坐在旁边听审。
虞常、张胜被带了出来,被迫面向平台跪下。卫律先宣告虞常死罪。虞常此刻已经说不出话来,卫律下令用火钳烫伤了他的舌头,他的牙齿也早在刑讯中被一一敲落,但他仍然含糊不清地高声怒骂着,宁死不屈。卫律大怒,让人将他倒挂在平台左侧的辕木架上,然后走下平台,亲手用匕首割断了他的喉咙。虞常的骂声戛然而止,鲜血从他被切开的喉咙喷了出来。他激烈地扭动着身子,却再也喊不出一个字来,反缚着的手臂上下挥动着。渐渐地,他的动作缓慢下来,身子不时地抽动一下,直到再也不能动弹为止,只有散乱的头发尚在风中飘舞。
苏武心中不忍,暗道:“原来虞常也是条血性汉子,不肯随卫律事胡。想来他已苦心谋划多年,只不过凑巧赶在了我出使的时候。他应该知道且鞮侯单于正向汉朝示好,他有很大的机会可以和平返回汉地,兴许他知道的秘密太多,知道匈奴人不会放他走,所以决意铤而走险,可惜事不机密,最终还是功亏一篑。因为他的这次冒险,怕是匈汉刚刚恢复的邦交又要出现危机了。”见虞常死得惨烈无比,不由得低下头去,脸有恻然之色。
卫律又大声宣布道:“汉副使张胜,谋杀单于近臣,罪亦当死。如果现在肯投降,还有宥免的机会。”
张胜脸色灰白,嘴唇不停地颤抖,早已畏缩着歪倒在地上。卫律挥一挥手,两名匈奴兵上前将筛糠一般软在地上的张胜提起来,拖到辕木架下,预备将他也倒吊起来,如同虞常一般处死。
张胜早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两腿哆嗦发软,站都站不起来,嘶声叫道:“我愿意投降!我愿意投降!”
卫律哈哈大笑,下来将张胜一脚踢翻在地,喝道:“匈奴法律规定,犯死罪者处死,犯严重罪行者处以轧刑。你本来犯了死罪,姑念你肯投降,改判轧刑。”张胜忙爬起来,连连磕头道:“谢谢丁灵王不杀之恩。”一旁匈奴人瞧见他这副熊包样,都笑了起来。
两名匈奴兵重新将张胜拖到木桩前缚好。张胜见一名士兵拔出了匕首,忙道:“丁灵王不是已经饶我死罪了么?”那士兵笑道:“可丁灵王判了你轧刑呀。你不知道轧刑是什么么?我告诉你,就是你们秦人所说的肉刑,如脸上刺字,挖去眼珠,砍去四肢,割断脚筋等,你选哪种?”张胜见势不可回,琢磨一番,只得忍痛道:“脸上刺字吧。”那匈奴兵道:“好。”举起匕首便往张胜脸上刻画起来。张胜嘶声大叫,徒然地扭动身子,却始终避不开无情划下来的锋利的匕首。
卫律这才回视苏武道:“使者君的副手有罪,按律也要连坐。”苏武想不到张胜如此贪生怕死,心中气极,怒道:“我既没有参与谋划,又不是张胜的亲属,为什么要连坐?”坚决不肯认罪。
卫律示意兵士执住苏武手臂,蓦然拔出佩剑,举剑要砍苏武。苏武岿然不动,怡然自若。卫律反而将剑顿住,还剑入鞘,换上一副和颜悦色,劝道:“苏君,我卫律也是不得已才投降匈奴的。单于待我好,封我为王,给数万名部下和满山的牛羊,享尽富贵荣华。苏君如果能够投降,明日也会跟我一样,何必执拗成性,白白在这里送掉性命呢?你徒然用身体给草地做肥料,也不会有人知道。”苏武只是摇头不答。
卫律又劝道:“苏君,你我相识已久,在长安未央宫宿卫的时候情同手足。你若肯顺着我意归降,我便与君结为兄弟。但如果你不听我言,恐怕就不能再见我面了!”
苏武听了这话,怒气冲冲地甩开匈奴兵士的掌握,道:“卫律,你虽是胡人,却是在汉地长大,成人后还做了汉朝的臣下,但你后来却不顾恩德义理,叛主背亲,甘降夷狄,我根本就不想再见到你!单于派你来断案,你不能平心持正,反欲借此挑衅,想要使汉皇帝和匈奴单于二主相斗,你自己则坐观成败,我真想不到你会变成这样子!我是大汉使者。南越杀汉使,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头悬北阙,朝鲜杀汉使,立时诛灭,唯独匈奴尚未至此。你明明知我不肯投降匈奴,却要多方胁迫,我死便罢,恐匈奴从此惹祸,你难道尚得幸存么?”
卫律软硬兼施,对方不为所动,反而碰了一鼻子灰,又不好就此杀死苏武,只好入大帐回报且鞮侯单于。
且鞮侯道:“苏武是个好汉,我很喜欢他,先把他扣留在王庭,我要亲自劝他投降。”卫律道:“汉家天子新近平了大宛,正不可一世,我们扣押汉使,也许会激怒大汉皇帝出兵。”且鞮侯道:“你的顾虑也有道理。嗯,那么你跟苏武好好谈上一谈,这就放他回去吧。”
话音未落,便有一名当户进来禀告道:“汉将军赵破奴逃走了!”且鞮侯吃了一惊,问道:“怎么可能?”
匈奴没有监狱,俘虏和犯人通常是罚为奴隶,干各种苦活,只有极个别的特殊人物才会关押在很深的土牢里,说是土牢,其实就是干涸废弃的水井。赵破奴两年前被俘虏后,一直不肯投降,因为他不但是汉军将军,还有列侯的爵位,更是以汉军主帅的身份被俘虏,在匈奴人心目中地位很高,所以被丢在王庭的一口十余丈深的井中,吃喝拉撒均在井下,除了坐井观天外,根本没有任何逃走的可能。
当户道:“犯人当然不可能自己逃出井来,井边还留有绳子,有人暗地协助他。一定是汉使者这些人做的,他们一到王庭就暗中打听赵破奴的关押处。”
且鞮侯登时怒气冲天,命道:“卫律,你立即率兵去追捕赵破奴,一定要把他捉回来。当户,立即逮捕汉使者一行,除了苏武外,其余人全部罚做奴隶,分开押送到不同的地方去。”卫律、当户接令而出。
且鞮侯亲自出帐。兵士正要将张胜自木桩上解下来,单于上前厉声问道:“快说,你们此行还有什么其他目的?”
张胜血流满面,痛入骨髓,难以张嘴说话。且鞮侯见他不答,喝道:“来人,继续执行轧刑,挖出他的双眼,再砍去四肢。”
兵士大声应命,拔刀便朝张胜眼中剜来。张胜尖叫一声,忍痛大叫道:“我说,我说了,还要打听匈河将军赵破奴和高帝斩白蛇剑的下落。”且鞮侯脸色极为难看,命人押过苏武,喝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打探赵破奴和高帝斩白蛇剑下落之事极为机密,只有正、副使二人知道,苏武料不到张胜为了活命居然供了出来,心凉如铁,再也无话可辩。
且鞮侯道:“你不用再妄想回去汉地,除非投降,不然就会落得跟虞常一样的下场。”苏武道:“单于杀我容易,要我投降千难万难。”且鞮侯冷笑道:“我倒要看你能倔强到什么时候。”便下令将苏武投入大窖中。
这大窖原是匈奴王庭用来存储粮食用的,其实就是个又大又深的巨坑。匈奴人通常不给俘虏提供食物,全靠俘虏自力更生,对待苏武也是如此。时值冬季,天空中飘着鹅毛大雪,苏武饥渴难耐,便以口嚼雪,和着地窖中的零星毡毛一起吞下充饥,茹毛饮血,如此过了好几天,居然没有饿死。
匈奴人素来迷信,且鞮侯疑有神助,又见苏武傲骨铮铮,用刑罚折磨他全无用处,便派人将他从大窖中吊出来,押送去北海[4]牧羊。临别时,且鞮侯特意告知道:“等到公羊生了小羊,就立即放你回国。”言外之意,无非是要长期监禁苏武。
苏武到了北海。北海名字叫海,其实只是个一望无边的大湖,湖形狭长弯曲,宛如一弯新月,所以又有“月亮湖”之称。这里虽然风景优美,却是人迹罕至,即使没有任何看守,单凭人力也难以逃离。苏武只有几只公羊作伴,以野鼠、草籽为食,风餐露宿,生活极为艰苦。但他手中始终握着代表大汉使节的旌节,同起同卧,表示忠于汉朝,誓死不屈。那旌节是一根竹制的长竿,长约七八尺,节上装饰有三重的赤红色旄牛尾[5]。时间久了,系在节上的旄牛尾全部脱尽,旌节成为一根光秃秃的长竿,苏武却依旧不肯放松,视为至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