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沈周瞪大了眼睛,道:“居然还有这样的事!那黑衣人会不会就是曹汭?”文彦博道:“当然不会。小杨将军武功何等了得,曹汭若是有跟他对仗的本领,何须用毒药杀人?”

  包拯道:“听小杨将军说,那黑衣人身手矫捷,武功不比他差多少,有那样一身功夫,一定是自小习武,勤学苦练。曹汭生于富豪之家,自小生活在仆人婢女的包围中,若是他会武,早就在南京传扬开了。那黑衣人一定不是曹汭!”

  沈周道:“事情越来越奇怪了,曹汭人不见了,又凭空多出了一个黑衣人。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包拯道:“先不管那黑衣人,也许正如小杨将军所言,他闯入曹府,只是想要对付曹汭。但曹汭不可能平地消失,如果没有人看到他出去,那么就只剩了一种情况,他人还在曹府中。”

  文彦博道:“对,如此推测最合情合理!而且我猜想曹丰也不是半夜得到消息溜走,而是今早官府寻上门来时才仓促躲了起来。曹府这么大,他藏在暗处,外人绝难发现。”

  沈周道:“这么说,戚彤刚才是在对我们说谎?我看不像啊。”包拯沉吟道:“猜测无益,不如找机会当面直接问她。”

  文彦博道:“你没有见到戚彤愿意替公公曹教授坐牢么?她的性格软中带硬,即使知道曹丰下落,也绝不会吐露半分的。”沈周道:“有理。彦博,不如由你出面,让张尧封去问曹家大小姐曹云霄试试。”

  三人正在低声商议,有仆人奔过来叫道:“范先生出来了,有请几位公子出去。”

  几人忙赶来前院,却见曹汭正拱手告辞出去,范仲淹尚留在堂中。

  文彦博上前问道:“范先生见到曹教授了么?他老人家人可还好?”范仲淹道:“恩师受的打击不小,需要好好静养。我代他谢谢你们几位的好意。”他发迹前受教于应天书院,尊奉曹诚为师长,终身不渝。

  范仲淹道:“关于曹丰这件案子,我问了恩师,他说曹丰绝不会杀人,他们父子昨晚参加宴会的目的,就是要为云霄小娘子选一门好亲事。”

  沈周道:“先生可有问曹教授为何选中了张尧封?”范仲淹道:“嗯,恩师说他花重金聘请了一名江湖相士,名叫王青,将其装扮成仆从带进了宴会,预备用相术来挑选女婿。”

  相术在中国有着极为悠久的历史,先秦时便已风行于社会。通常是由相士通过观察人的面貌、五官、骨骼、体态、气色、语言、举止等,看出其人的善恶、忠奸、贤愚,并由此推知其过去未来的吉凶、祸福、贵贱等。到汉代时,相术甚至步入了政治,女相士许负曾受命给汉初帝王、大臣看相,预言无不应验。五代末年,天下出了两个非常有名的相士:麻衣道人与陈抟。麻衣道人是陈抟的师傅,生平事迹不显,只留下《麻衣相法》一书流传于世。陈抟的名气则要大得多。他周游天下时,在关中华山遇到了当时还是平民的赵匡胤,陈抟一见到他,断定他将来必定拥有天下,于是指点他去从军。之后赵匡胤因战功赫赫,步步高引,最终发动兵变,黄袍加身。陈抟得知消息后,抚掌长笑道:“天下自此定矣。”

  自陈抟以来,相术愈发风行于世,不少人以此为职业,靠看相谋生。曹诚不知道如何起了利用相术选婿的主意,他自己最先看上的是沈周,认为其人文雅可亲,但那相士王青极力反对,告知这人虽有官运,却是克父克子之命。曹诚对这王青极是信任,简直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遂就此作罢。王青又称在座学生中,唯富弼有宰辅之相,可惜曹诚知道应天知府晏殊事先已相中富弼为婿,不敢与其相争,只能退而求其次。王青便又推荐了宋郊、宋祁兄弟。恰在此时,南京通判文洎命门客张尧封去寻儿子回来,王青一眼留意到张尧封,登时大为惊叹,称此人为大厅众人中面相最贵者,将来必为王侯。曹诚深信不疑,为避免节外生枝,立即起身去与文洎寒暄,询问张尧封姓名家世,及时定下了婚事。

  众人这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虽然觉得曹诚以府学提学之尊,仅凭相士之言便定下宝贝女儿的终生大事,如此行事未免轻率可笑,却也为他操心女儿婚姻的良苦用心感动。

  范仲淹也很是感慨,叹道:“我真不知道恩师居然还好相术这一套。方塘之鉴形可识,方诸之鉴心始得。相形何如更论心,以貌取人当有失。君不见,虞皇、项籍两重瞳,成汤、曹父皆九尺。”

  包拯道:“曹教授可有提到曹丰与崔良中崔员外的争吵?”范仲淹道:“曹丰告诉过曹教授,说他昨晚方便回来时,崔良中在宴会厅门前将他堵住,称曹氏父子合谋算计他,他不会就此善罢干休。曹丰莫名其妙,崔良中却辱骂不休,二人差点儿动了手。”

  沈周道:“崔良中生气是因为他冒昧向文丈提亲、丢了面子,他认为是被曹教授刻意算计了,其实是他自己误会,怪不得曹教授,也怪不得曹丰。”

  文彦博道:“如此推算起来,崔良中并不在意谁来当他的女婿,他只是要跟曹家争。曹家相中了谁,他就要立即抢过来。如此行事,当真霸道得可以。只苦了他自己的女儿,那位崔都兰小娘子亦是十分可怜了。”忍不住叹息一番。

  范仲淹道:“话说到这里,我正好有一事相求。你们几个都是书院最聪明最出色的学生,希望你们能找出事情背后的真相。无论曹丰杀人也好,没杀人也好,都要设法找到他,给恩师一个交代。本来恩师家中有事,该我自己出面,可我家中……”

  他遭逢母丧,妻子李氏又新生下次子,加上长子亦尚在襁褓之中,应付应天书院的日常事务已然吃力,确实没有多余的精力来调查曹丰的案子。

  文彦博人最机灵,立即接话道:“范先生放心,曹教授既是先生的恩师,又是我等的恩师,我们一定会尽全力找到曹丰。”范仲淹道:“好。你们还要等张尧封么?那我先走了。”

  几人刚将范仲淹送出门,张尧封就匆匆从内庭出来。他当真是与曹云霄偷会去了,不过却不是他主动求见佳人,而是曹云霄派婢女暗中将他叫了进去。本来像她这样的未婚大家闺秀,不便私召男子相见,然而曹家忽遭大变,家中没有男子可以当家做主,她已与张尧封有婚姻之约,向未婚夫私下求计也算不上太过越礼。

  张尧封脸色怪异,低声道:“我可能知道曹丰藏在哪里了?”文彦博道:“是曹府么?我们早就猜到了。”

  张尧封道:“曹府?不,不是曹府,是……”见左右尚有曹府仆人,忙将到口的话缩了回去,道,“走,先离开这里再说。”

  四人出来曹府时,外面日已过午,居然已经是未时了。各人均没有吃午饭,饥肠辘辘,遂就近寻了家饭馆坐了,预备要些酒菜,边吃边谈。

  宋代商业发达,朝廷鼓励官民享乐,城市风情浓郁,茶楼酒肆都是面朝大街,且多为重重叠叠的高楼。这家饭馆名“望月楼”,位于忠字街和礼字街的十字路口,是南京最豪华最气派的酒楼。酒楼的主人姓樊,但不常在南京,据说他在朝廷中很有点根底儿,连大茶商崔良中扩张商业最疯狂之时,也没敢打望月楼的主意。

  与大多数酒楼不同的是,望月楼的正楼上下两层都被用作了客房,真正吃饭饮酒的地方则在楼后的园子里,称作“望月园子”。这是一座典型的庭院园林式酒楼——院中廊庑掩映,东、西各排列着小阁子,各有单独的名字,如“丛玉”、“夹竹”、“报风”等。五步一室,十步一阁,吊窗花竹,各垂帘幕。修竹夹牗,芳邻匝阶,良卉喷香,佳木秀阴。一入其中,便令人感到心旷神怡。

  文彦博一进楼便向迎客的跑堂后生道:“博士,要双泉。”

  之所以偏爱这间名叫“双泉”的阁子,倒不是因为它正好在庭位于院中间,是一间独立的雅室,两面环水,窗外有小桥流水的景致,而是他成人后写过一首《双泉》的诗:“长剑并弹霜气豪,白虹半折秋云高。濯缨洗耳更何处,世人回看轻鸿毛。”畅述生平之志,一直视为得意之作。凑巧望月园子中有一处名为“双泉”,每每他来这里饮酒,都会习惯点名要那间阁子。

  那跑堂后生姓林,唱了个喏,道:“不巧得很,双泉已然有客官占了。对不住了,文衙内。”

  文彦博道:“这不奇怪,现下已然过了正午,许多客商习惯午睡后再吃午饭,兴许是我们不巧赶上了。”跑堂后生道:“也不是,是住在二楼一位名叫黄河的客官长包了这间阁子。”

  文彦博大是奇怪,道:“只听说有富商在望月楼长包房间的,长包阁子倒还是第一听说。”

  跑堂后生做的是迎来送往的营生,口齿极是伶俐,笑道:“那位黄公子跟文衙内一样,也极爱‘双泉’的清净,可有时候他下楼来吃饭,‘双泉’往往被别的客官占了,他便干脆出重金包下了‘双泉’。只要他人还在南京,‘双泉’就归他一人使用。文衙内,虽然你是常客,但我家主人说了,望月楼能屹立百年不倒,靠的就是一个信字,怕是你这一阵子都不能进‘双泉’了。不过咱们望月楼不独有‘双泉’,其它阁子的风景也不错。而且说实话,咱望月楼最厉害的本事是菜肴鲜美,风景倒还在其次。各位公子说是也不是?”

  众人一起笑了起来。沈周道:“我们又没有说不去别的阁子,你倒是说出来这么一大串由头。”

  跑堂后生道:“那感情是,小的就知道几位公子是最明白事理的人。”引着几人随意进了一间阁子。又问道,“公子们想吃点什么?糖醋溜鱼、鹅鸭排蒸、烧臆子、还元腰子、烷肉、乾脯、鸡皮麻饮、麻腐菜……”

  他推介的全是望月楼最出名的招牌菜,如排在第一的糖醋溜鱼全称是糖醋软烟鲤鱼焙面,此菜选用本地鲤鱼,融合面粉烹制而成,鱼体依稀透明,集鲜、香、甜、酸、咸五味,甜酸对比适度,咸味隐而不现,入口鲜,回味香,鲜美无比,奇香袭人,闻者垂涎。

  文彦博知道沈周为人随和,包拯则对食物一向不在乎,便道:“我们都饿了,还是尽快上些容易做的菜,胡芹干、豆干、扒猴头、乾脯各来一大盘,再要四份焦饼,四份面汤。”

  跑堂后生笑道:“好咧。文衙内明明是随父宦居于商丘,点菜却比咱本地人还要地道。”又问道,“还要多烫一壶林酒么?”文彦博道:“不必。你先去吧。”

  等跑堂后生打帘出去后,张尧封才道:“适才在曹府人多眼杂,不方便说话。事情是这样,我听云霄说,她兄长很可能逃去了他的情妇那里。”

  几人闻言极是吃惊。文彦博道:“曹丰居然还在外面养有情妇?她叫什么名字?”张尧封道:“云霄小娘子也不知道。”

  原来自从曹诚散财兴学以来,就将大部分精力放在了应天书院上,曹家生意的账务交给儿媳妇戚彤处理。近一年来,戚彤发现账上有几笔不明去向的巨额支出,都是由丈夫曹丰亲自从账房领取。她觉得蹊跷,询问过丈夫,曹丰却支支吾吾,不肯明言。曹云霄与嫂子感情很好,知道这件事后,暗中告诉戚彤道:“上次我去庙里还愿,轿子经过礼字街时,我从轿帘里看到哥哥站在街角跟一名戴着帷帽的妇人说话。开始还以为是媒人,后来见两人神态甚是亲昵,忙命轿夫停下轿子,叫了一声,那妇人立即转身走了,简直跑得比兔子还快。我问哥哥那人是谁,哥哥却说谁也不是。嫂子,我敢向你打包票,哥哥一定是在外面有了女人,那些金钱都是给那女人购置房产、仆从用的。”戚彤听后无语,从此再也不提这件事。由于她的隐忍和宽容,夫妇之间始终得以相安无事。眼下曹丰失踪,出走时又没有带走任何财物,照曹云霄看来,兄长一定是逃去了情妇家。

  张尧封道:“如果曹丰还躲在家中,不可能连云霄也瞒过,她自己也着急找到兄长,想问个明白呢。”

  文彦博道:“那么关于那个情妇,有没有可以追查的线索?”张尧封道:“没有。曹夫人自己都不愿意管丈夫外室之事,府里还有谁愿意多管闲事呢?”

  一时也想不到别的办法,遂等饭菜送上来,匆匆吃了。

  出来庭院时,正遇上跑堂后生引着两人过来。那林后生是个热心人,招呼道:“文衙内,这位就是包下‘双泉’的黄公子。这位是他的从人。”忙为双方引见。

  那位名叫黄河的男子身长五尺余,圆面高额,戴着黑冠,穿着一身长袖绯衣,虽然才二十岁出头,却彪悍强健,顾盼有威,极有豪侠的气概。众人一见之下,便暗中各自喝了声彩。

  黄河略略抱了抱拳,道:“小弟姓黄,单名一个河字,这位是小弟的从人,姓杨名守素。”

  文彦博便报了己方姓名,试探着问道:“黄公子到南京是游玩还是公干?”黄河道:“算是游玩吧。小弟听说南京每年在五月二十五日尪公诞时有斗茶大会,荟萃天下茶道名家,神往了很久,今年是特意赶来看斗茶大会的。”

  文彦博道:“原来如此。距斗茶大会还有一些时日,商丘名胜不少,愿黄兄游览尽兴。”黄河道:“有心。多谢。”遂拱手作别。

  离开望月楼后,文彦博几人仍然对适才那富家公子黄河印象深刻。

  张尧封道:“这位黄公子气度非凡,一定不是普通人。”文彦博开玩笑道:“如果能请来相士王青,说不定一眼能看出这位黄河公子是什么人。”

  张尧封明明是寄人篱下的处境,却因为相士一语而改变命运,虽然庆幸自己能够因此与南京第一美人曹云霄定亲,但毕竟自己与相士所言的王侯之相还差十万八千里,听文彦博玩笑,不由讪红了脸,急忙告辞,自行回去文府。沈周、文彦博则跟随包拯回来包府。

  拐上习字街时,远远见到一名四五十岁的男子正在崔府大门前探头探脑地张望。沈周一眼认出那人来,道:“那不是府学的刻书匠人高继安么?”

  应天府学负责应天全境的教育,需要大批图书做为课本,因而建有专门的书坊,聘请刻书匠人主持,自行刻书印书。这高继安是南京本地人氏,雕版手艺一流,但出活儿其慢,府学提学曹诚实在不能忍受,新近又花重金从天下刻书中心杭州聘请了一名叫毕升的匠人。这毕升不知道用了什么新法子,制书又快又好,竟然后者来居上,替代高继安成为新任官书坊主持。高继安自曹诚重建应天书院便开始主持书坊,本有元老资格,结果反而沦落为毕升下属。

  正疑惑高继安为何会出现在崔良中门前,而且神态如此神秘,忽见崔府大门洞开,奔出来几名健壮的男仆,反扭住高继安手臂,强行往门内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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