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包拯正埋头前行,张建侯便追上去,将话重新说了一遍,虽说是向姑父索要答案,其实是赞赏那帷帽妇人的意思。包拯只是沉默以对。

  他心头亦甚是困惑,觉得不该帮崔良中这样的恶人。崔良中不仅强取豪夺,鱼肉地方百姓,还大批刻印交引,扰乱朝廷经济,已经远远超出了一般的恶霸奸商范围。这样的人,实在死不足惜。自古以来,人间正义就是扶贫济弱、除暴安良,正如张建侯所言,帷帽妇人是在为民除害、伸张正义,他为什么还要追查她呢?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天地间尽被无尽空濛的静谧所占据,意念愈发显得刻意。虚幻飘渺的黑暗中,渐有一种深邃妖娆的神秘力量,缓缓牵动着思绪。忽然间,他心底深处涌出一股很悲凉的感觉。其实仔细回想起来,已经很久没有什么让他感到值得欣喜的事情。倒不是他个人生活有什么不快,妻子早逝的阴影早已从他心中消散,而是自小皇帝即位以后,刘太后垂帘听政,与中枢大臣争权不已,遂另朝中愈发多事。人立于天地之间,再洒脱随意,也难以置身于时局之外。

  心事重重中,返家的路途也变得不那么远。似乎才一眨眼,就走到了崔府门外。

  包拯见到崔府门槛前尚站有门仆,便走过去问道:“马龙图找到真凶了么?”门仆道:“没有。全府上下都细细搜过一遍,除了英娘身上那件外,没有找到沾有瓦灰的衣服。龙图官人实在累了,已经先睡下了。”包拯道:“好。劳烦转告马龙图,不必再寻了,真凶就是高继安,放了那些仆人吧。”

  张建侯和沈周相视一眼,会心而笑。包拯言语中没有提到帷帽妇人,又称高继安为“真凶”,显然是不打算再追查那帷帽妇人了。

  进来家中,已露倦色的包拯却不回去房中,而是向仆人要了个灯笼,提着走向东边园子。

  张建侯问道:“姑父要去哪里?”包拯道:“东墙。”

  张建侯居然立即会意了过来——包府与崔府毗邻,那帷帽妇人能在崔家来去自如、逃脱搜捕,原来是自包家东墙出入。包府是处官邸,是官家的房子,这可是万万让人想不到了。

  包令仪虽任南京留守闲职,却跟范仲淹一样,靠苦读考中进士,走的是最令人尊敬的正途。他入仕以来素有清名,累官至虞部员外郎,掌管冶炼、茶叶、食盐的生产,铁、茶、盐全是官营专卖之物,是朝廷税收的重要来源,虞部员外郎则是个大大的肥缺。但包令仪为人正直,从未有任何受贿之事,极受朝野赞誉。后因不满刘太后的“白帖子”,被斥逐出朝,当了南京留守的闲官。他从此变得豁达,不再多问政事,乐得落个清闲。南京士民都知道他人品高尚,不肯同流合污,很是尊敬他,路上遇到会主动让在路旁。就连崔良中也曾派人送来礼物示好,只是被包令仪婉拒,因而崔、包两家虽是邻居,却从无私下来往,遇上仅仅是点点头,客客气气,很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味道,谁能想到包府竟然会成为“贼人”进出崔府的垫脚石?

  来到东墙根最靠近崔良中居所的地方,果见草丛歪歪倒倒,有被人踩过的痕迹,土墙上还有几处用力蹬过的脚印,显然就是“贼人”翻墙时留下的了。

  张建侯嚷道:“啊,她居然拿我们家当进出崔家的梯子。”

  虽然他赞赏帷帽妇人的正义之举,但毕竟其人是在利用包家的地利之便,还是心有不满。万一传扬开去,包家说不定还会受到牵连,被怀疑成帷帽妇人的同党。

  包拯只叹了口气,道:“走吧,回去睡觉。明日一早还要回书院上学呢。”

  包拯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惆怅来,怏怏转身。细心的沈周却借着朦朦天光发现墙角的荆棘上挂着一小片黑色衣襟,很可能就是翻墙者留下的。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即告知同伴,而是等包拯和张建侯往回走出几步后,迅疾捡起衣襟,笼入自己袖中。

第4章 不辨风尘

  黎明如约到来。晶莹的露水闪烁着晨曦的微光,流连在石板街上,将青灰色的大石板滋润温婉润泽。清风如水,空中到处弥漫着清新的气息。城市的大街巷陌里传来了敲打铁牌子的声音——这是寄居城中的行者、头陀们开始报晓催起了。

  包拯和衣躺在床上,听到行者喊着阴则“天色阴晦”,但过了一会儿,又有人喊出晴报“天色晴明”,也不知道是不是倦意太浓听混了,不由得有些困惑起来。

  迷迷蒙蒙中,仿若回到了庐州合肥县香花墩的家中。杨柳依依,曲水潺潺,晨曦初露时,他坐在林中水边读书,读到忘情之处,随意站起来,一步迈出去,结果掉入水中。只觉得身子陡然轻了许多,但还是止不住地往下坠。他想攀上岸边,却被水草缠住了双脚,愈是挣扎,愈是紧密。他开始恐慌,大叫道:“小游!小游救我!”

  包拯蓦然从床上坐起,这才惊觉适才情形不过是南柯一梦。但却不知道梦境为什么跟曾经发生的事故如此相似,唯一不同的是,他和张小游都长大了,不再是孩童的面貌。

  呆坐了一会儿,转头见外面已日上三杆,包拯这才抹了抹额头汗水,披衣起床,洗漱了出来。张建侯还在房里呼呼大睡,客房的文彦博和沈周却已经离开了,一个回了文家,一个回去了应天书院。

  包拯忙到堂上来拜见父母,却只有父亲包令仪。他也不问儿子大半夜地在外面忙活什么,只道:“寇夫人不想见外客,所以你母亲和小游陪她到城北性善寺斋戒去了,还要为寇相公做一场法事,几日后才能回来。本来你母亲还想叫上你和建侯,听说你们忙了一夜,快早上才回来,一时没忍心。你这是要回去书院么?”包拯道:“是。”

  包令仪道:“虽然寇夫人出了城,但毕竟算是我们家的贵客,你最近就别在书院歇宿了,办完事早些回来。得空也去性善寺看看。”包拯道:“是。”正欲退出,忍不住又回身问道,“父亲大人为何不问我昨晚都去了哪里?”

  包令仪道:“你从小就挺然独立,从不像其他的小孩子那样戏狎嬉闹,仿佛成年人一般,令人放心。现在你有范先生那样的好老师,有文彦博这样机敏聪明的同学,又沈周这样多才多艺的朋友,为父对你还有什么不放心担忧呢?去做你认为对的事情吧。”

  包拯道:“孩儿心头有一个难解的疑惑,如果有一个好人出于公义之心杀了一个坏人,那么这个好人该不该被惩罚呢?”包令仪思索了一会儿,道:“我也许会关心那个坏人有多坏,到底做了些什么坏事。”

  包拯便说了刻书匠高继安为崔良中伪造交引之事,道:“如果不是因为崔良中被刺,谁又能想得到这位天下第一茶商不但倚仗权贵低价购买提货单,甚至还伪造交引,鱼目混珠,好骗取更多的茶叶?”

  包令仪道:“嗯,为父明白了。你认为那凶案主谋其实是有功之人,对吧?我想问一句,你说崔良中倚仗权贵,那权贵一定是指龙图阁直学士马季良了。那么依你看,马季良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包拯道:“马学士?倒是跟传说中完全不一样。”

  包令仪道:“所以事情有时候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人也不一定就是传说中那样,真相揭开之时,往往会令人大吃一惊。如果那主谋当真是为民除害,考虑放她一马未尝不是好事。但你能肯定她真的是出于公义之心吗?她跟高继安通谋,而高继安利用手艺和职务之便,暗中刻印交引,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人。你应该先设法查清楚动机和真相,再考虑要不要放过主谋。”

  包拯心头彷徨顿去,道:“多谢父亲大人指教。孩儿去了。”匆忙出门,迎面遇上马季良的心腹侍从。

  侍从忙道:“龙图官人命小的把这张纸条交给包公子。昨天夜里,有人隔墙丢了块石头进来,外面包着的就是这张纸。龙图官人起得晚,刚刚才看到,登时脸色大变,本来打算立即过府来找公子,却又被提刑官派人叫去提刑司了。龙图官人遂命小的先将纸条送给公子,等他回来,再来找公子商议。”

  包拯道:“好,我知道了。你去吧。”展开那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写着四行草字:“宫廷秘药,古人不扬。意欲活命,切勿声张。”一望之下,便“啊”了一声,急忙回来叫上张建侯,一起赶去宋城县衙。

  张建侯尚未睡醒,一边揉眼睛一边问道:“姑父也没怎么睡,难道不困么?”包拯取出纸条递过去,道:“你看了这个就不会困了。”

  张建侯不爱读书,仔细辩认,才念出那四行草书,登时睡意全无,道:“啊,这是谁写的?是那帷帽妇人么?”包拯道:“这字虽是匆匆写就,却是笔力遒劲,气势欹倾,应该是男子所书。”

  张建侯道:“那一定是帷帽妇人的情夫曹丰了。”包拯道:“不,曹丰的字我见过,写得中规中矩,没有这般神气横溢。字如其人,这个人一定是个恣意洒脱的男子。”

  张建侯道:“既不是曹丰,也不是帷帽妇人,那会是谁?还有谁会阻止马龙图追查奇毒药性一事?”包拯道:“我暂时还想不到是谁。但这张纸条却暴露了一条线索,表明我们昨晚的推测有可能全错了。”

  张建侯道:“全错了,怎么会呢?”包拯道:“那好,我有几个问题问你,先不管写这字条的人是谁。这字条是夜半时分丢入崔府院中,当时我们还高继安家中。那么这个人是怎么知道崔良中所中奇毒是宫廷秘药的?他写这个字条,分明是警示马龙图不要张扬毒药一事,而昨晚沈周刚好建议马龙图派人回汴京寻太医谋取解药,事情会如此凑巧么?”

  张建侯越听越糊涂,道:“我还是不明白。”包拯道:“等会儿见到楚县尉你就明白了。”

  宋城县衙位于利字街,是南京城中最古老最沧桑的建筑,所在之处正是昔日宋国王宫所在地。县衙大门漆成红色,为面阔三间的硬山结构建筑。两侧配有登闻鼓及一对石头狮子。县衙大门上方的黑漆大匾上写着“宋城县署”四个大字,因岁月久远,已呈斑驳之色。

  到县衙门前,包拯请差役通传。等了好大一会儿,楚宏才匆匆出来,脸上尽是疲惫之色,道:“我正奉命传讯高继安的左右街坊,劳二位公子久等,抱歉。”

  包拯道:“我正是为这件事来的。那在月桂树下下双陆的邻居,可具体记得帷帽妇人叫走高继安是什么时辰?”楚宏道:“刚好是亥时。他们记得很清楚,当时正好有打更的经过。”

  张建侯道:“呀,昨晚亥时时分,马龙图听到更声,还抱怨道:‘怎么仵作还没有到?’话音刚落,侍从就带着冯大乱进来了。如此,就证明昨晚伏在崔良中屋顶上的人一定不是帷帽妇人了。原来姑父来找楚县尉,是要证实这一点。”

  包拯点点头,道:“楚县尉先去办公事,有线索我会及时告知。”

  楚宏道:“也好。”左右看了一眼,低声道,“我昨晚已将包公子搜到的两叠交引上交,吕县令连夜亲自送去应天府,听说应天府又立即派人送去提刑司。之后上头有命令下来,交代宋城县只准调查高继安行凶杀人一案,而且要暗中进行,由提刑司派人监督。”

  包拯微叹一声,道:“我知道了。多谢。”拱手作别。

  一离开宋城县衙,张建侯便愤愤道:“自古以来都是官官相护。那康提刑官原来也只是空有清官之名,眼下有马季良在这里,我敢打包票,他一定会包庇崔良中,假交引这件事多半会不了了之。要我说,这件事咱们不要管了,管他是谁要杀崔良中,他死了,世间倒是干净了。”

  包拯道:“我不同意。凡事要有始有终,既然我们一开始就卷入进来,不管官府如何断案,不管崔良中人品如何,我们都要找出真相,给世人一个交代。”

  张建侯道:“可这案子纷繁复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下头绪这么多,自己都乱了,还要怎么查?”包拯道:“头绪虽多,却并不乱,虽然我们昨晚的推测出了大大的偏差,但至少有两点可以肯定:第一,可以肯定高继安卷入了凶案,有凶器为证;第二,可以肯定帷帽妇人是他的同党,有节字街街坊邻居为证。”

  张建侯道:“那昨晚潜入崔府的黑衣人呢?他跟高继安是一伙儿吗?”包拯沉吟半晌,才道:“这个很难讲。屋顶上的黑衣人应该就是写字条的人,他既然知道奇毒是宫廷秘药,应该跟是高继安和帷帽妇人是一伙的。但帷帽妇人去通知高继安逃走的时候,仵作还没有到崔府,事情没有败露,没人知道凶案跟高继安有关。那时候黑衣人还伏在屋顶上,他冒险进来崔府,必是有所图谋,如果是预备杀崔良中灭口,那么高继安就没有必要逃走。所以从这点看,他又跟高继安和帷帽妇人不是同伙。”

  张建侯完全糊涂了,他知道自己一时难以弄明白这之间的逻辑关系,便干脆不再理会,问道:“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包拯道:“先去应天书院。我向范先生请几天假,再叫上沈周和彦博。”

  自南门出城时,正好见到兵马监押曹汭亲自带着一队兵士在逐捕什么人,弄得大街上人仰马翻,一片狼藉,许多摊贩的摊子都被撞翻了。张建侯好奇,特意过去向守城士卒打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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