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竹渊夫几步跳上船,叫道:“上来吧。”

  张建侯道:“一定要在船上吗?这个……”竹渊夫道:“什么?”张建侯道:“这个……我怕水!”

  竹渊夫笑道:“你怕水?听说张公子武功了得,在知府宴会上大出风头,原来是只旱鸭子。我告诉你,我要说的话事关重大,非得在船上说不可。”

  包拯道:“不是他,是我怕水。”走到岸边,微一踌躇,鼓足勇气迈上了船。

  昨日他也曾登过宋小妹的大船,但眼前却是只小舢板,摇晃得厉害,刚一脚踏上船板,便觉脚下一软,幸亏被竹渊夫及时抓住,扶他到舱中坐下。张建侯和沈周先后跳上船。竹渊夫便解开缆绳,抽走搭板,亲自打桨,将船划离岸边。

  张建侯道:“竹先生,真看不出你文质彬彬的模样,居然有划船的气力。”竹渊夫笑道:“你想不到的事多了。”见船离岸边已有数丈,便放下双桨,钻进船舱来。

  张建侯道:“竹先生选了这样一个地方,想必要说的话十分机密了。”竹渊夫笑道:“嗯,是那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话。”

  张建侯道:“先生就别卖关子了,快些说吧。”竹渊夫道:“好,那我就直说了——你们都冤枉石翰林了,他就是个老顽童,除了会写文章外,其它什么都不会,像翻墙、上房这类事,他是万万做不来的。”

  沈周道:“嗯,这些我们也相信。可是一旦证据吻合……”

  竹渊夫道:“是我!昨晚从包公子府上潜入崔府的黑衣人是我!后来在节字街用调虎离山之计骗开包、张二位公子、然后潜入高继安家中偷走刻刀的人也是我!”

  包拯几人一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只死死瞪着竹渊夫。如果说他自承是潜入崔府的黑衣人还有可能是为了袒护石中立,可刻刀凶器被发现后又失窃一事尚未传开,只有寥寥数人知晓,若不是他亲自所为,他又从何得知?

  竹渊夫知道事已至此,不说出真实身份实难取信对方,当即叹了口气,道,“实话告诉你们,竹渊夫只是我的化名,我姓许名洞,许公仲容其实就是我的生父。”

  沈周道:“啊,先生就是许洞?你……你不是早死了么?”许洞叹道:“唉,不知死,焉知生,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如假包换的许洞就坐在你们面前。”

  许洞字洞天,吴郡苏州人氏,二十年前是名动天下的大才子,被人称为不世出的奇才。他艺高胆大,曾亲赴辽国考察契丹地形、防备等。这样有战略眼光的人杰,本可以为朝廷重用,大有所为,然其与身份神秘的名士潘阆交好,卷入诸多宫廷纷争。传说潘阆在太宗皇帝赵光义还是晋王时曾栖身晋王府,洞悉赵光义诸多秘密,后来又辅佐秦王赵廷美图谋皇位,赵廷美被贬后,潘阆也被太宗皇帝亲自点名通缉。但直到宋真宗即位后,潘阆才意外被地方官府捕获,械送京师。宋真宗亲自召见交谈后,不仅无罪开释,还任命潘阆做了一个小官。后来潘阆以诗名显达,与寇准、张咏等名臣多有唱和,其生平所为亦扑朔迷离,引来诸多猜测。许洞是咸平三年(1000)进士,与吕蒙正之侄吕夷简同年。他本已顺利步入仕途,亦一度受到潘阆牵连,不仅被除名,还受到诸多迫害,时时被官府监视,最终郁郁病殁于家乡。

  许洞所著五卷《春秋释幽》亦是应天书院开列的学生必读书籍之一,包拯和沈周等人均拜读过其作品,读到慷慨激昂之处,也曾为这位大才子的英年早逝而惋惜,想不到其人居然还好好活在世上,而且就坐在面前,实在令人震惊。震惊之后,倒也慢慢回过味来——许洞生平际遇非凡,他这样自负的人物,假死自然有必须假死的理由,却不知道他又为何突然抛头露面,卷入了崔良中一案?

  隔了好半晌,沈周才讪讪问道:“许先生为什么要杀崔良中?是跟他有仇么?”

  许洞很是惊奇,自指鼻子道:“我杀崔良中?怎么可能?倒是我瞧在过世的老吕和在世的小吕的份上,救了他们崔家满门呢。”

  张建侯问道:“老吕和小吕分别是谁?”许洞道:“老吕就是过世的宰相吕蒙正,小吕就现任宰相吕夷简啊。崔良中的侄媳妇吕茗茗,不正是吕蒙正的小女儿么?”

  沈周问道:“昨晚往崔府抛扔字条、警示马龙图不得追查毒药毒性的人,应该也是许先生了?”

  许洞轻蔑一笑,道:“马龙图?现在大字不识几个的茶商都能当龙图阁直学士了!一个妇道人家执掌天下,能做什么好事?”眼皮上挑,眉目间隐约又有几分当年激扬文字、指点江山的风采,显然是对当今太后刘娥执政极度不满。又续道,“不错,是我扔的字条。我知道你们好奇,我也可以告诉你们事情经过,但有一点要事先告诉你们,这些事情极其重大,知道了未必是一件好事。我之所以隐姓埋名、佯死避祸,也与这些事有关。你们还要听么?”

  张建侯毫不犹豫地道:“要听。”

  包拯转头去看沈周,见他迟疑着点了头,这才自己点了点头。

  许洞道:“那好,我就将能说的尽量告诉你们。”

  原来许洞自佯死后,一直浪迹名山大川,颇为自得,这次到南京,是特意赶来抚慰被逐出京的老友刘筠。前晚崔良中遇刺后,他听说崔良中昏迷并非刀伤,而是中了奇毒,连本地最厉害的医博士许希珍也查不出药性。许洞对医术一类并无研究,但其至交好友潘阆生前是天下名医。潘阆曾神秘卷入宫廷事件,一度被宋太宗赵光义亲自点名追捕。许洞曾听潘阆提过,当年太祖皇帝赵匡胤在斧声烛影的迷雾中神秘暴毙,众说纷纭,有说是醉酒而死的,有说是被斧子砍死的,其实太祖皇帝是死于一种秘药,能令人全身麻痹,慢慢失去意识,最终死状跟醉死无异。许洞听闻崔良中的症状后,感到与潘阆描述的药症十分接近。如果真的是同一种药,那么凶手一定非同小可,这可是当年某人用来毒杀大宋开国皇帝的毒药,传闻是太宗皇帝心腹谋士程德玄精心配制。当年潘阆就是因为洞悉宫廷机密而惹来杀身大祸,许洞也受牵连一度被逮捕拷问。

  许洞一时起了好奇之心,决定亲自去看看崔良中的病状,但崔府时被崔良中之女崔都兰控制,不允准任何人探访,连医博士许希珍也吃了闭门羹。许洞年轻时就胆大妄为,现下年纪大了,人虽然沉稳了许多,但本性不改,既然从崔府大门进不去,他便决定暗中潜入。正好昨晚石中立、刘筠等人听说故相寇准夫人宋小妹住进了南京留守包令仪府邸,决意不避嫌疑,前去拜访,他便主动跟随,目的就是为了从包府潜入崔府。

  许洞生平最重要的军事思想就是用兵要用间,称“用间之道,圣人以用兵决胜,不可不用间”,间就是间谍,他本人又亲赴辽国,对暗中收集情报这一类秘密活动自然体会极深。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他谎称方便离开了厅堂,从包家花园潜入崔府兼隐院。对他这样身手了得、事先又准备了相关工具的人而言,攀援上房顶并非难事。他本意只要窥测崔良中病状,不过令人想不到的是,他刚到屋顶、掀开瓦片往下窥探时,马季良就带着包拯等人进来了,之后又等来了仵作冯大乱,下面一应人的对话如由伤口推测出刻书匠人高继安很可能有染凶案等,他都听得清清楚楚,对包拯几人的才智也很是佩服。但后来听到马季良要派人回东京请太医来为崔良中诊治时,不由得暗骂对方是自寻死路。如果这药真的就是当年杀死太祖皇帝的秘药,必然是出自皇宫,而这等秘药流落民间,必然涉及到更多的宫廷机密。一旦当权者恐慌真相泄露,所有相关人员都会被处死,只不过手段各有不同罢了。崔良中已经是半死不活,但其家人也要受牵累,不死也会刺配牢城,或是编管某偏僻之地。他与吕蒙正交好,与吕夷简又是同年,遂决意看在吕茗茗份上,警示一下马季良。

  哪知道正好崔都兰婢女慕容英出来打水,无意中看见屋脊上有条人影,也顺着角房大树爬上了厢房房顶,悄悄往正房这边摸来。许洞发现后,正预备溜走,却被下面的张建侯惊觉,事情遂乱了套。幸亏慕容英添了乱子,无端吸引了众人视线,许洞趁机垂绳而下,收取绳索,翻墙回到包府。

  许洞年轻时做过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对于从事见不得人的秘密活动极有经验。他入崔府时,不但备有飞索等工具,而且早料到屋顶会有大量积垢,他那身黑色衣服是专门请人缝制,正反两面都可以穿,而旁人看起来全是一个样子。回到包府后,他便脱下外袍,抖落浮尘,反面穿上,再不动声色地回到厅堂中,继续与包令仪、刘筠等人谈天说地。

  之后众人辞别离开包府,经过崔府时,许洞又顺手将早已写好的字条裹了石头抛入崔府院内。他料想以马季良关爱结义兄弟的性格,见到纸条警示后必然不敢再张扬毒药一事,更不敢派人回东京请太医。

  但此时还有另外一个隐患——那就是包拯等人已经推测到凶案与高继安有关,一旦搜到涂毒的凶器交给医博士许希珍检验,再以文书上报,势必引发另一场轩然大波,不知道多少无辜的人可能因此而倒霉。许洞跟随父亲许仲容回家,等众人歇下后,便又携带工具翻墙而出,赶来高继安家中。

  当时,包拯和张建侯在厨房发现了真假两叠交引,正在聚精会神地研究,宋城县衙的两名弓手守在院子中聊天,谈到了牡丹花丛旁的凶器。许洞便躲在暗处假意呼喊,给人造成高继安回来了又要逃走的假象,果然令人上当,不但弓手出门就追,就连包拯、张建侯二人也跟出来在大门口翘望。他遂自旁院潜入,取走了刻刀。包拯等人毫无察觉,直到宋城县尉带人来取证、记录现场,差役才发现刻刀失窃了。

  这前后的一切本来做得天衣无缝,唯一不巧的是,许洞在从兼隐院跃回包府时被墙下荆棘挂住衣角,扯下一片小小的衣襟,由此露了行踪。本来许洞早已将相关证据处理掉,他自己不说,绝没有人怀疑到他身上,就算有怀疑,也没有任何证据,然而沈周几人却由那片衣襟疑心到昨晚凑巧换过衣服的翰林学士石中立身上,偏偏石中立是个老顽童的性子,一来一往误会更深。许洞不愿意看到旁人代己受过,遂决意追上包拯几人,说出真相。

  张建侯道:“哎呀,许先生可真是好人啊。其实你不说,我们绝猜不到是你。而且我们回去后从粪坑捞出衣服,一旦与这片衣襟对不上,石学士的嫌疑自可洗清。但你真是个敢做敢当的人。谢谢你,替我们省了捂着鼻子从大粪坑捞衣服这一幕了。”

  许洞肃色道:“不必谢我。不过我是个已死之人,今日对你们说过的话,希望不要再有第四人知道。”沈周道:“先生请放心,我们知道轻重。多谢先生信任,肯以真相告知。”

  许洞这才笑道:“那好,咱们这就上岸吧。包公子,你一直在冒虚汗。要你这么个怕船怕水的人在这里听我讲了这么半天,可真是难为你了。实在抱歉。”

  包拯自上船以来,一句话也没有说,只用手死死抓住舱板,显是内心依然惊惧于往昔落水的经历。直到小船靠上码头,张建侯扶他上岸,一直憋得难受的胸口才觉得舒服了些。

  送走许洞,包拯几人干脆来到汴河边上的垂虹亭坐下。

  这是一个充满朝气的季节,到处都洋溢着生机勃勃的味道。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客、货、漕、渡等各式船只载满各种货物不时驶过,舵橹搅碎了倒映的光影,仿若一幅素笔勾勒的天然图画,又好似一曲跃动的华彩乐章。有限的意像,却能带来无尽的想象。

  三人一边欣赏风景,一边思忖离奇案情。

  崔良中前晚遇刺后,又陆续发生了许多扑朔迷离的事,而今由于许洞的坦诚相告,一些最难解的谜题得以解开,但还是有许多疑问——高继安刻刀上的毒药从何而来?那帷帽妇人跟他是什么关系,又跟曹丰是什么关系?之前推测曹丰是自己有意失踪,好庇护凶手,可而今真相已发,他为什么还不出现呢?还有那些在高继安家中发现的交引到底是谁的?如果真是崔良中所有,那么高继安敢对崔氏对手,背后之人一定大有来头,一定是有能力处理那些交引的人,又是谁要跟天下第一茶商做对呢?

  忽听到背后有人叫道:“原来你们几个在这里,倒教我们好找。”回头一看,却是文彦博和张尧封。

  包拯起身问道:“有事么?”文彦博道:“不是我有事,是曹府戚彤娘子想见我们几个。”

  沈周忙问道:“戚彤娘子有说是什么事么?”张尧封道:“今早我到曹府去,发现大嫂精神很差,问她原因,她不肯说。后来云霄劝了她一阵子,她便说想见见包公子几位。”包拯道:“那好,咱们这就去吧。”

  张尧封悄悄拉住沈周衣袖,有意落在后头,问道:“早闻沈兄多才多艺,总有许多奇妙的点子让物尽其用,不知道沈兄有没有法子将一只摔断的玉镯修补好?”沈周笑道:“这可难倒我了。这南京城中就有许多手艺高明的首饰匠人,何不去找他们?”

  张尧封道:“不瞒沈兄,小弟已经跑过一遍了,都说修复是不可能办到的事,顶多也就是用金丝打成套子,从外面将断处绞结在一起。”一边说着,一边自怀中掏出两截断开的玉镯来。

  那玉镯沉稳古朴,是一只上好的于阗玉镯。自西域产玉大国于阗国灭亡以来,中原玉价不断上涨,这只镯子宛若凝脂,晶莹可爱,在市场上当是价值不菲,却不巧断成了两截,当真十分可惜。

  张尧封道:“这是云霄最心爱的一只玉镯,昨晚不小心摔断了,她很是心疼,哭了很久。我看得出这玉镯对她意义非同一般,所以想设法将它修复。当然不是要它跟以前一模一样,只要它仍然能戴就可以了。”

  沈周道:“嗯,既然这样,你将镯子给我,我看能不能设法调一些树汁,从两边粘上。不过我只是尽力试一试,可不能保证什么。”张尧封大喜,忙道:“多谢沈兄。”取自己手帕包了玉镯,双手郑重奉了过来。

  来到曹府时,曹丰妻子戚彤正与小姑曹云霄坐在堂中闲谈,听说有客到来,曹云霄便起身避进内堂。

  包拯等人进来坐下,寒暄问候一番后,方才问道:“娘子召我等前来,可是有了曹丰曹员外的下落?”戚彤形容消瘦得厉害,神色甚是哀戚,道:“的确是关于我夫君的下落。昨晚,我不断地做着同一个噩梦,梦见夫君披头散发,浑身是血。我怀疑他已然遭了毒手,不在人世了。”

  众人闻言吓了一跳。张尧封忙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嫂思念担心大哥过度,才会由此噩梦。”

  戚彤摇了摇头,道:“我与曹丰自小相识,青梅竹马,长大后有幸结为夫妇,夫妻连心,我对他的感应,历来是极准的。”

  张建侯道:“那么娘子可知道曹丰在外面有个情妇?”文彦博忙使个眼色,赔罪道:“建侯是无心之语,娘子不要见怪。”

  戚彤却全然不在意,道:“张公子心直口快,本是好意。你提的情妇这件事,我确实是料不到的。不过还有一件事要告诉诸位,不独我,我公公也认为夫君已经凶多吉少。”叹了口气,续道,“昨夜噩梦以后,我心中一直极为不安,本来不想将这些告诉公公和小姑,可是早上去给公公问安时,公公自己主动告诉我说,夫君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我问他怎么知道,他说相士王青很早就曾经预言过,崔良中崔员外和他本人都有丧子之相。但崔良中更加凄惨,他还有丧女之相,而公公满门则将因为女儿荣耀无比。”

  众人面面相觑,不由得一齐转头去看张尧封。张尧封颇为尴尬,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文彦博问道:“这王青,就是曹教授前晚带去知府宴会的那名相士么?”戚彤道:“应该就是同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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