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张望归道:“二位公子都知道,我们沙洲原本跟中原是一家。中原自安史之乱后,国力由盛转衰,外敌亦趁虚而入。从唐代宗大历五年(770)开始,吐蕃军开始进攻沙洲。当时沙洲以东的唐军要塞已经全部失陷,所以沙洲城处于孤立无援的状态。沙洲刺史周鼎一面率军民固守,一面向唐朝廷在西域的盟友回鹘求援。然而,援军经年不至。沙洲一直被围困,城中粮草将尽。周鼎主张焚毁城郭,率军民东归唐朝。但他手下部将以都知兵马使阎朝为首,都不同意,认为一旦军民东奔,沙洲以后将永不复为大唐之地。”

  沈周道:“这一段历史我有读过。主要是当时沙洲已经被吐蕃军重重围困,东奔回唐是不可能的事情。河西节度兵马使宋衡枉为名相宋璟之子,贪生怕死,偷偷带着二百多家眷逃出沙洲,想逃回中原,结果全部做了吐蕃人的俘虏。如果不是吐蕃人仰慕宋璟大名,主动释放了宋衡等人,这群人就成了刀下亡魂了。”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张先生可知道,寇夫人其实就是宋衡的后人?”

  张望归道:“啊,这件事我倒是真不知道。”顿了顿,又续道,“周鼎一心想焚城东逃,最终引发了部下不满,都知兵马使阎朝缢杀了周鼎,自己率民众抵抗吐蕃。为了解决粮草问题,阎朝贴出告示:‘出绫一端,募麦一斗。’用这样的方法来征集粮草。这样,沙洲这个只有四、五万人的弹丸小邑一直坚持了十一年,到建中二年(781),沙洲城终于弹尽粮绝,山穷水尽。阎朝实在无路可走,为了保全城中百姓,只得与围城的吐蕃主将绮心儿相约,以不迁徙沙州居民为条件,向吐蕃军投降。阎朝被吐蕃任命为大蕃部落使河西节度,但吐蕃人对他并不信任,害怕他谋变,于是派人偷偷将毒药放在他的靴子中,由此毒死了他。唉,阎开府死后,吐蕃人背信弃义,残酷地压迫沙洲百姓,丁状者沦为奴婢,种田放牧,赢老者咸杀之,或断手凿目,弃之而去。汉人尤其受到歧视,吐蕃人规定河西各城的汉人走在大街上必须弯腰低头,不得直视吐蕃人。若非吐蕃残暴不仁,先祖张议潮张公也不会振臂一呼,即应者云集。”

  沈周道:“吐蕃、党项多是背信弃义之辈,他们的话信不得。倒是契丹人要好上许多。”张望归道:“嗯,所以阎开府死得十分不值了。”

  沈周这才会意过来,叫道:“呀,吐蕃人既没有用有毒的刀刺杀阎开府,也没有往他饮食中下毒,只是将毒药洒在他的靴子中。毒药穿过袜子,从脚板的毛孔中慢慢渗入身体,一样毒死了阎开府。同样的道理,凶手可以将毒药可以涂在崔良中的衣服或是床单被褥上,马季良的侍从会逼婢女事先品尝饮食,但总不能让她们先试穿崔良中的衣服或是先试睡床单。包拯,你还记不记得那仵作冯大乱验出崔良中后背出了许多红疹子吗?那一定就是中毒所在处。”

  包拯却在思索别的事情,心道:“阎朝守卫沙洲,与当年张巡坚守睢阳,情形何等相像,均是困守孤城,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结局却全然不同。张巡宁可吃食城中百姓,也绝不投敌,誓死战斗到最后一人。阎朝为保护百姓开城投降,结果不但自己被杀,就连百姓也受到残酷虐待,几于屠城无异。到底谁做得更对呢?”发过一回呆,直到张望归起身回房,神思才回到崔良中中毒一事上来。

  沈周道:“看来你一开始的直觉是对的,就是有人要杀崔良中灭口。刘德妙和高继安已败露行踪,断然不是他们所为,而且崔府戒备森严,他们也进不了崔府,一定崔府内部的人。”

  目下崔府中的住客,大致可以分为三派人:崔良中的结义兄弟马季良是一派,女儿崔都兰是一派,侄子崔槐则是一派。以动机而言,自然以马季良嫌疑最大,他是崔良中在朝廷中的靠山,伪造交引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不知情,现下案发,他当然是要自保,杀了崔良中,朝廷既然人证也无口供,他便可以从容置身事外。崔槐也有嫌疑,崔阳死后,他原本可以继承崔家的巨大家业,崔良中却突然开始嫌弃他,宁可找回一个冷若冰霜的陌生女儿,也不愿意相信他这个在崔家长大的侄子。现下崔良中死了,崔都兰在崔家立足未稳,他仍然有很大机会得到遗产。相比较而论,反而是看起来跟崔良中感情最疏远的崔都兰嫌疑最小。

  包拯道:“崔府人人知道崔良中是中毒而死,生怕会沾染到自身,昨夜应该就将他生前穿过用过的衣物器具都烧掉了。”沈周道:“啊,难怪昨晚睡觉总觉得外面火光映天。”包拯道:“没有了物证,医博士又从尸体上查不到毒药的毒性,案子怕是再难调查下去了。”

  沈周道:“其实崔良中案基本上也算是完结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查清楚杀害小游……不,我是说王伦这伙强盗背后的主谋。”包拯道:“现下最重要的事是要找到曹丰,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因为我们答应了戚彤娘子。其次才是调查刺杀寇夫人的主谋”

  沈周道:“曹丰已经死了,这是确认无疑的,凶手肯定就是刘德妙。我们已经有她的画像,找起来应该不难。就怕她知道身份败露,已然逃离了南京。”

  包拯道:“这妇人专程来到南京,经营有年,一定有重大图谋,应该不仅是行刺崔良中这么简单,我猜她不会轻易离开南京的。眼下还有另外一个问题,提刑司既然拘捕了曹府车夫,康提刑官又兴师动众地赶去曹府抓人,想必是推测出了崔良中遇刺一案与相士王青有关,必然也有了王青的画像。康提刑官倒也罢了,像晏知府这样久在中枢的官员,一定见过刘德妙,官府知道王青就是刘德妙是早晚之事。”

  沈周道:“你是担心曹府由此难脱干系?”包拯摇了摇头,道:“我在想,那封匿名信里面到底写了什么,居然能令康提刑官当场回头,无功而返。”

  沈周道:“这件事不但你我奇怪,就连韩转运使也感到奇怪。”当即说了今日转运使韩允升的一番话。

  包拯呼吸立时急促了起来,道:“你觉得韩转运使是在暗示康提刑官跟今日王伦事件有关?”沈周道:“不光韩转运使,我也是这么想,时间上太过巧合,不由得人不怀疑。”

  包拯站起身来,在庭院中走来走去,一边搓手一边道:“康提刑官的异常举止,一定跟那封信的内容有直接关系,我们得设法知道那封信里到底写了些什么。”

  沈周道:“这样,我们明日一早回城,直接去问康提刑官。”包拯摇摇头,道:“康提刑官一定不会轻易说出来的。”

  康惟一亲自带人去曹府拿人,动静不可谓不大,却又突然在众目睽睽下退去,之后没有任何解释,就连转运使韩允升都十分奇怪。既然康惟一面对上司时都没有一句解释的话,又怎么可能将那封干系重大的信的内容告诉包拯等人呢?

  沈周仔细一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歪着脑袋苦思了一会儿,忽然灵机一动,道:“我有个主意,不如我们去找许洞许先生,请他出马,设法盗取那封信。”

  包拯吓了一跳,道:“康提刑官住在提刑司官署,那里是整个京东路的治狱所在,内里有监狱,防卫森严,岂是说进就进?况且许先生是已死之人,身份绝不能败露,我们怎能让做如此冒险之事?”

  沈周不过随口一提,见他反对,也就算了,闷闷道:“那就再想办法吧。也许我可以明日回城,找小文商量一下,他也许能想出‘注水取球’之类的主意。”包拯道:“也好。”

  这一夜,对许多人而言,自然是一个难眠之夜。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第6章 远钟惊梦

  次日清晨,性善寺早课的钟声早已响过,包拯和沈周尚歪在禅堂打盹,便有僧人匆忙进来道:“有人从应天书院带来口信,说主教范仲淹范先生有急事叫二位公子回书院商议,人还等在寺门口呢。”

  沈周道:“可能是为曹教授府上的事。”又道,“你还是留在这里张罗小游后事,我跑一趟吧。回头我再来找你。”

  包拯本欲送沈周出去,正好住持进来商议法事一事,便止了步。正相谈时,有僧人领着全副武装的横塞军指挥使杨文广进来。

  包拯很是意外,询问之下才知道前日王伦在南门露面又成功逃脱追捕后,曹汭料想此人来意不善,便行文派人送到宁陵,请杨文广前来南京协助捉拿王伦。杨文广昨日日落前到了南京,进城后听说王伦率众劫杀故相寇准夫人宋小妹一事,得知王伦已然死在了张建侯刀下,尸首还在性善寺中,遂今日一早出城,赶来辨认尸首。

  包拯道:“曹将军昨日已经来过,认出三具尸首是他昔日下属,包括王伦在内。另两人脸上没有刺字,应该不是逃卒,或许是王伦落草为寇后招募的亡命之徒。”杨文广道:“这我已经听曹汭说过。我其实不认识王伦,来这里不是为了确认他身份,而是来看他体形特征,看他是不是当晚在曹府跟我交手的黑衣蒙面人。”

  包拯登时醒悟,道:“小杨将军心细如发,我竟全忘了这件事了。”忙引着杨文广来到停放强盗尸首的厢房,指着最边上的一人道,“这就是王伦。”

  杨文广一看便道:“不是他。他膀大腰圆,高矮跟我差不多,那晚上的黑衣人,比我要矮上半头,身材也瘦得多。”

  包拯忙问道:“对方有没有可能是女子?”杨文广愣了一愣,才道:“对方武艺很高,又打出了火蒺藜,我从来没有想过对方会是女子。不过包公子一提醒,我觉得也是可能的,至少从身材看起来很像。”

  包拯长舒一口气,叹道:“那一定就是刘德妙了。”杨文广奇道:“刘德妙?怎么会是她?”

  包拯更是惊异,道:“小杨将军认得她?”蓦然想到刘德妙是北汉国主刘崇孙女,而杨文广之杨氏,之前其实也是姓刘的。

  杨文广祖父杨业本名本名杨重贵,很受当时北汉国主刘崇的看重,被收为养孙,改名为刘继业。刘继业先担任保卫指挥使,素以骁勇闻名,后以功升迁到建雄军节度使。由于刘继业战功卓著,所向无敌,北汉国人称其为“杨无敌”。太平兴国四年(979),宋太宗赵光义挥师北伐,举兵包围了太原,宋军数十万将士用弓弩轮番向城内射击,声势惊人。北汉外绝援军,内乏粮草,国主刘继元不得不出城投降,其十州四十一县的土地为宋朝所得。刘继元献城投降后,北汉名将刘继业依旧在据城抵抗。宋太宗爱其忠勇,很想招为己用,于是派刘继元去招降刘继业。刘继业为保全城中百姓,北面再拜,这才释甲开城,迎接宋军。赵光义大喜,立即授刘继业为右领军卫大将军,并加厚赐,复姓杨,名业。之后杨业成为宋朝著名将领,史称杨令公,其与后代的事迹被演绎成各种各样的戏曲和故事,其中最有名的便是《杨家将》。

  包拯略一凝思,便想明白了杨文广认识刘德妙的缘由,忙问道:“那么小杨将军可知道刘德妙的事?”杨文广道:“她是家祖故主孙女,听长辈们提过,所以略微知道一点——听说她自小出家做了女道士,学会了相术,后来时常出入皇宫和权贵之门。我曾在汴京见过她几次,她为人有些势利,但可能因为祖上的关系,她对我还算和善,不是传说中那么倨傲无礼。”

  包拯道:“小杨将军最后一次见到刘德妙是什么时候?”杨文广道:“就是她去年临难时。我当时正好在京师办公事,她因为通奸罪被判编管均州,我还特意去送了一送。包公子怎么能断定那黑衣人就是刘德妙呢?据我所知,她并不会武功。”

  包拯道:“刘德妙来南京做了许多你想象不到的事,也许她一直深藏不露,只是小杨将军不知道罢了。”杨文广道:“就算她真的深藏不露,当晚她不需要对我打出火蒺藜脱身,只要亮出真面貌,别说我会立即放她走,就是今日,我也绝不会对旁人泄露她的行踪。”

  包拯闻言颇为不悦,道:“小杨将军是名门之后,怎可说出这样的话?刘德妙犯下国法,知情不报,可就是庇护之罪。”

  杨文广见话不投机,便拱手道:“杨某今日来性善寺的目的已经达到,言尽于此,至于那黑衣人是不是刘德妙,全由包公子自己判断。杨某还要赶去北面接应追捕逃犯的士卒,这就告辞了。”

  正好文彦博进来,见杨文广脸有不豫之色,预备离去,忙招呼道:“小杨将军,你正好在这里,我有许多事要向你请教。”又向包拯道,“我们都知道性善寺的事了,范先生让我带话给你,说他一忙完书院的事,就会赶来看你。”

  包拯道:“范先生不是一早就派人叫走沈周了么,又让你带话做什么?你半路没有遇见小沈么?”文彦博道:“没有啊。不过我着急来看你,雇了车子,走的官道。小沈也许走的是山道,步行的话,那条路要近许多。”

  杨文广道:“那带信的人一早就到了么?”包拯道:“比小杨将军要早上一刻功夫。”

  杨文广道:“这就不对了!我一早就到了北门,尚未到开门时辰,等听到钟声响了,士卒才开启了城门,我随即策马出门赶来性善寺,因而我是第一个自北门出城的人。如果那带口信的人从应天书院来,我自北门出城时,他应该正从南门进城才对,就算他也骑马,可他还得穿过全城,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比我先到的。”

  大宋城市之内虽然废除了汉唐以来的夜禁制度,但仍然保留有城禁,即天黑关闭城门、天亮开启城门,城门开启时间通常定在五更以后。南京的开门时间定在五更一刻,这是因为性善寺的僧人每日五更一刻敲钟起床,上殿诵经,性善寺钟声响起时,南京东大街钟楼上的大钟也会应声而响,各城门士卒以此钟声为开门信号。而性善寺在北门外,应天书院则在南门外,正如杨文广所言,南门外的人是绝不可能比他先到的。

  文彦博道:“呀,算算时间,确实对不上,除非带信的人昨晚城门关闭前就出了城,可范先生昨晚明明住在城中自己家里,我还看见他了呀,他是昨晚才知道性善寺的事情。”杨文广道:“这么看起来,那带信人是有意诓走沈周,他昨夜一定就在性善寺外。”

  包拯道:“坏了,带信人很可能就是逃走的王伦的同伙!呀,我真笨呀,居然一点都没有觉察!”忙赶出来找到寺门僧,问那自称带范仲淹口信者的模样。寺门僧道:“三、四十岁的样子,看样子就是个没事做的闲汉,没什么特别的。”

  包拯拔脚就要赶出去寻找沈周,杨文广忙阻止道:“现下四处都在搜捕盗贼,如果真是王伦同伙冒险所为,诱走沈周一定是有所图谋,不会立即杀了他。要道上都设了关卡,他们走不远的。你们二位先留在这里,我带人去搜索这附近一带,有发现会立即通知你们。

  包拯只得勉强留下,但却心焦如焚,一想到王伦这伙人胆大妄为,敢大白天的公然冲进寺庙杀人,料想其党羽捕走沈周,必然不会有什么好事,沈周肯定会吃足苦头。

  正忧心之时,有兵士进来告道:“杨指挥使命小的来告诉二位公子,适才有往北面追捕的士卒回报,说已经在曹县追到了四名逃走的盗贼,三人在格斗中被杀,一人跳水自杀,没有捕到活口。”

  文彦博忙问道:“小杨将军人呢?”兵士道:“杨指挥使正布置人手,搜索城北一带的山区,有消息小的再来禀报。”施礼退了出去。

  包拯愈发着急起来,道:“呀,如果不是王伦那伙贼人抓走了沈周,还能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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