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拯这才想起来,当日他和文彦博、杨文广等人闯进自家厅堂寻找假崔都兰,正见到寇准遗孀宋小妹在与一名妇人说话,还以为那妇人就是崔都兰,哪知她抬起头来,才发现是另外一名女子,依稀有些面熟。宋小妹称那是她的故人,命人送她进了内堂。而包拯几人的心思全在假崔都兰身上,竟丝毫没有多留意到那妇人。现在回想起来,那妇人正是刘德妙。看来宋小妹之后匆忙离去,只是要替刘德妙打掩护,将其带出城去。她那么做,旁人倒也不是特别难以理解,毕竟她母亲刘氏是后汉高祖刘知远的女儿,跟出自北汉皇族的刘德妙是亲眷。可包拯心中还是忍不住有一点小小的失望——昔日寇准寇相公何等刚直,眼睛容不得一点沙子,而今他的夫人却公然庇护逃犯兼凶手,实在是有些不相衬。
张建侯道:“这么说,刘德妙早就跟随寇夫人逃出南京了?可姑父不是说她有重大图谋,不会轻易离开南京么?”文彦博道:“当时风声那么紧,为了搜捕刘德妙,商丘城都快被翻了个遍,之前庇护过她的曹氏自身也是岌岌可危,大概她实在无处容身,逼不得已才借助寇夫人之力逃离了南京。”
张建侯道:“那刘德妙这件事到底要怎么办?”
沈周和文彦博都有心庇护宋小妹,也不答话,只一齐望着包拯。包拯决然道:“刘德妙在知府宴会上向崔良中行凶,后来又救走假交引案的帮凶高继安,罪行重大,寇夫人实在不该徇私。我们应该立即去官府告发她。”
张建侯曾与宋小妹同船多日,颇有感情,忙道:“不管怎么说,寇夫人曾经救过祖姑姑的性命。她又不是刘德妙的帮凶,只不过念在亲戚一场,顺便带她出城而已,不至于去告官吧。”
沈周也道:“这件事还是谨慎些好。寇夫人会见刘德妙时,她的罪行已经败露,正被官府通缉,也就是说,寇夫人已经知道了她的所作所为,但还是背着我们救她,说不定另有苦衷。”
包拯想了想,道:“那好,我先写封信给寇夫人,向她问明确认这件事,然后再做决断。”他既然已经决定,旁人也无异议。
刘德妙早已逃离南京,也不知道高继安是否一同出逃?那高继安其实并没有直接涉及崔良中遇刺一案,只是在他的院子里发现了凶器,多半是刘德妙自己私下埋在那里,也许是为了嫁祸,也许是因为别的原因。但高继安伪造交引是千真万确的事,是为假崔都兰也好,是为崔良中也好,是为马季良也好,虽则他只是雇主的工具,也是弃市的重罪。刘德妙跟假交引有关么?她是逃犯身份,根本没有能力处理数目如此巨大的交引,应该不会对茶叶有兴趣。可如果不是假交引,她和高继安之间的纽带又是什么呢?她明明自己有能力杀人,事实也是她亲自向崔良中动了手,为什么还要冒暴露身份的危险接近高继安、又及时通知他逃走呢?如果二人不是有特殊的关系,就是刘德妙图谋的大事多半要用上高继安。也就是说,高继安是假崔都兰等人伪造交引的工具,又是刘德妙计划某重大事宜的工具。可惜,这两人抢先逃走,未能被官府捕获,留下了诸多难解谜题。
出来望月楼时,外面下起了蒙蒙细雨。众人没有带伞,便站在屋檐下等待雨停。
雨中的古城,倒是另外一番风景——青石板的街道被雨水打湿后,光亮润泽,褪去了岁月积淀的沧桑陈旧的外衣,陡然现出明明净净的清新,仿若劫后重生的新世界。大街上的行人有未带雨具而行色匆匆的,有撑着油伞悠闲踱步的,也有许多人戴着莎草编制的斗状笠帽继续忙碌。
潜伏在回忆深处的身影,忽然被目光所触及的记忆勾引了出来。包拯又回忆在庐州的日子,小游是最喜欢看下雨的,常常打着伞蹲到河边,看那一层层碧波荡漾。往昔的点点滴滴,亦在心间泛起了涟漪,一圈一圈地划开,余波久久未能平息。
张建侯忽然留意到倚靠在门楼边的一名头戴斗笠的人,叫道:“呀,那个人……你们快看那个人像不像是慕容英?”沈周道:“哪里像?那人明明是男子。”
张建侯道:“真的很像。”一边抢下台阶,一边叫道,“慕容英!”
那斗笠人一听,立即转身就走。张建侯心中愈发能确认对方身份有鬼,大叫道:“你这个西夏奸细,居然还有胆回来,我看你今天往哪里跑?”疾步追了上去。
雨势遽然大了起来,滂沱如注。狂风席卷而来,一阵一阵雾状的雨幕随风飘动。大街上的风景和行人瞬间成为了各种朦朦剪影,咫尺之内难以辨清。白浪滔天,一片汪洋,好一场大雨!
包拯还想赶上去帮忙,追出几步,雨水如碎石子般抽打在脸上,再也难以张开双眼。正好宋城县尉楚宏带一队弓手冒雨从眼前经过,包拯忙奔到楚宏面前,大声告知慕容英出现的消息及逃走的方向。
楚宏简短地道:“包公子先等在这里,慕容英交给我。”
包拯今日因为要过眼相媳妇,特意穿了一身新衣裳,结果全身淋得通湿,狼狈不堪地回到屋檐下。
沈周道:“不妨再回阁子坐上一坐,把湿衣服脱下来。”又命跑堂的拿一条干毛巾、上一壶热酒,包拯勉强整理了一番。
这场疾风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停时,张建侯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告道:“没追到。不过楚县尉已经派人知会城门守卫,并开始在城中搜捕。”
沈周道:“这可奇怪了。慕容英和她的主人假崔都兰身份已经暴露,她二人的相貌贴满全城大街小巷,她居然还够胆留在这里。”文彦博道:“按照包拯的说法,党项人一定有重大图谋,所以非要冒险留在这里不可。”
沈周道:“党项人之前能够图谋交引茶叶之类,不过是倚仗崔良中是第一大茶商,可现在人人都知道崔都兰是假的了,她还能有什么作为?”文彦博道:“或许还有别的目的。”
沈周道:“但这里是南京,既不是京师汴京,又不是什么边防要塞,能有什么值得党项人冒性命危险呢?包拯,你怎么看?”
包拯却不回答,而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道:“其实你心中多少有些感激慕容英,并不希望她被当场捉到,对吧?”
沈周当日侥幸逃得性命,后来慢慢回想,已经明白当日慕容英是有意放过他。她下山时才撞见杨文广,完全有时间先杀了他甚至化掉他再从容离开,与杨文广交手后,更是出声提醒他人在山顶茅屋。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但的确是因为她,他才捡回了一条命。也正是由于他捡回了性命,包拯才顺藤摸瓜地怀疑到崔都兰头上,由此揭破了她实为党项奸细的身份。
沈周心中确实希望慕容英能够逃脱追捕,但看到张建侯浑身泥浆,实在不好意思当面承认,只得道:“她其实也不算什么坏人,如果不是她放了我,假崔都兰很可能现在还坐在崔府当她的小娘子呢。”
包拯道:“你我当日在望月楼门前巧遇慕容英,请她转告崔都兰多加小心。虽然是好意,却被慕容英以为你我或是那个预言人发现了崔都兰的真实身份,所以才有后来绑架之事。论起来,慕容英是罪魁祸首,后来放过了你,也多半是想到你起初的提醒完全是好意,却招来了杀身之祸,一时觉得内心有愧。她抓了你,又放了你,已经算是功过相抵,日后再遇见她,你可不能再心软。”
沈周只歪着头坐在一边,脸色严肃,也不答话。
张建侯道:“沈大哥,你生气了?其实姑父不是那个意思,慕容英多少算得上对你有恩,你投桃报李也情有可原……”
沈周回过神来,道:“啊,不,不是,我没有生气,是突然想到一件事。刚才包拯说,我们曾在望月楼门前遇到过慕容英,今日又在门楼见到她。前一次遇到还可能是巧合,而今她被通缉,居然还冒险来人多眼杂的望月楼,肯定就不是巧合了。”
文彦博道:“不错。慕容英冒险来到这里,表明这里一定住的有她的党羽。”包拯立即站了起来,道:“走,我们去向店家要一份名单。”
出来阁子时,正遇到黄河、杨守素引着张望归夫妇过来。张建侯很是惊异,上前问道:“张先生,黄公子,你们原来认识?”张望归道:“嗯,算是认识吧。”裴青羽笑道:“黄公子住望月楼,我们也住在望月楼,就是这么认识的。”
张建侯因与张望归同族,又因他是张议潮的后人,又因裴青羽武艺高强,身上的那柄青羽软剑更是兵器中的奇物,与他夫妇格外亲近,笑道:“我早请过先生住到我们包家,先生偏偏不去。”
张望归道:“我夫妇二人懒散惯了,实在不方便打扰,还是住客栈方便。”张建侯道:“那好,回头我来找你们。”
包拯几人来到柜台,提出想要一份住客名单。那店家跟望月楼主人同姓,也姓樊,为人和气,人称老樊,一摊手,为难地道:“这不好吧。”
沈周指着包拯问道:“樊翁可认得他?”老樊道:“当然认得,包衙内嘛,南京城中的大名人,人称‘小青天’。”
众人还是第一次听说包拯被人称为“小青天”,忙问道:“小青天是怎么个来历和说法?”
老樊笑道:“听说大茶商崔良中的案子大多都是包衙内的功劳,沉冤得申,重见光明,不就是拨开云雾见青天么?”又指着包拯额头的青色肉记道:“还有那个月牙肉记,也是跟天有关的标志。包衙内还年轻,当然是小青天了。大伙儿都说朝廷应该封你当一个大大的官,最好比提刑官还要大,这样你就可以替老百姓破案伸冤了。”
包拯摇头道:“崔良中的案子可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他们几位都出了许多力。樊翁,我是真的得要一份住客名单。”
老樊道:“是不是跟什么案子有关?”包拯道:“可以这么说。”
老樊想了想,勉强道:“那好,我一会儿就抄录一份客人名单,派人送去公子府上。不过这件事有损小店名声,公子可千万不要张扬出去。”包拯道:“放心。也请樊翁不要张扬这件事。”老樊笑道:“这是当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回来包府,包拯和张建侯刚刚换下湿衣服,望月楼的跑堂便送来一封信。信皮上写着:“小青天包拯包公子亲启。”众人一看便笑了。
张建侯道:“倒是真快!”跑堂道:“小的脚快,比不得各位公子金贵。客官们常打趣,说小的快赶得上急脚递了。”奉上书信,笑着去了。
张建侯拆开书信,果然是老樊抄录的一份名单,略略一翻就有些泄气了,道:“名单上的人不少,百十来个呢,大多数不认识,要怎么查?”包拯道:“先找那些一个月前就已经住进来、而且现在还住在这里的。”
一齐动手,将符合条件的名字用红笔标记出来。过了一遍后,标记出来的也有十来个人。
张建侯道:“黄河,杨守素,张望归,裴青羽,这四个是咱们认识的。咦,这些名字怎么这么奇怪,赵阿大、赵阿二、赵阿三、赵阿四,一直到八呢。”沈周道:“有些古怪。赵是国姓,最容易想到,阿大、阿二多半顺口说,肯定是化名。”
文彦博道:“这八个人多半是一伙子,但这化名也太明显了。如果真是西夏奸细或是江洋大盗什么的,哪会用这么顺口的名字,不是有意引人瞩目么?”
包拯道:“回头把这件事告诉楚县尉,让他去查一下这八个人。”又沉吟道,“黄河是来看斗茶大赛的,他和杨守素一直留在这里不奇怪。张望归夫妇来南京是为了祭拜张巡,祭拜过了,就该尽快回去沙洲,为何还滞留在这里?”沈周道:“也许他们想留下来看完迎尪公再走。”
张建侯道:“现在的迎尪公都被斗茶大赛抢占了风头,早没什么可看的了。
包拯道:”张望归夫妇是跟随沙洲使者团来大宋的,顾念先人,先后绕道南阳、南京拜祭张公,已然很不简单,再滞留在南京不走,实在于情理不通。建侯,他们是不是为了《张公兵书》而来?”
张建侯道:“这我可不知道,不过在南阳的时候,他们确实向我打听过《张公兵书》。小游死的当天,就是那个什么全大道发现兵书残页的那天,我确实是在忠烈祠外撞见他们夫妇的。”
沈周道:“张望归气度非凡,裴青羽身手了得,这二人都不是凡人,一直留在南京不走,肯定就是为了《张公兵书》了。”
张建侯道:“张望归也姓张,也是张公后人,想要兵书,没什么稀奇。我还想要兵书呢。”
包拯道:“但沙洲不附中原已久,西依回鹘,东结辽国、西夏,若真让《张公兵书》落入张望归手中,后果不堪设想。”文彦博道:“包拯这话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沙洲生存于夹缝之中,与西夏相邻,素来关系不错,张望归会不会跟慕容英有所勾结?”
张建侯吓了一跳,道:“你说慕容英到望月楼是去找张先生?不,这不可能。”文彦博道:“但你也不能否认这种可能性呀。张望归一个月前就住进了望月楼,而且现在还住在那里,完全符合嫌犯条件。”
张建侯道:“当日姑父和沈大哥在望月楼门前遇到慕容英的时候,张先生夫妇正在忠烈祠看热闹呢。”文彦博道:“那也有可能是慕容英找来望月楼时并不知道张望归夫妇去了忠烈祠。”